作者:趴趴



十月的時候,天已經開始轉涼了。阿斯蘭裹緊身上的外套,站起身。面對眼前的大海,熟悉的景色,他已經看了很久了。是一個下午,一個月,或是一年。
“不要再想。”他閉上眼,再緩緩睜開。將這最後的景色收入眼底。然後,他轉身,緩步離開。

突然地,他想要在離開之前體會一下沙灘的感覺。想要體會那所謂的柔軟,所謂的生命的痕跡。於是他脫去鞋子,光著腳走在沙灘上。細細的沙粒粘在他的腳上,並不曾感到柔軟。海浪撫過他的腳面,然後又退去,他也未曾感到生命的痕跡,他只看到海浪擦去他留下的腳印,就好似擦去他的過去。

你所謂的柔軟,它卻劃破我的腳,讓我流血不止。

阿斯蘭回到住處,那是一棟木質的洋房。年代很久了,奇跡的經歷兩次大戰還得以保存下來。
“它跟我是一樣的。”他曾經這樣說,“我們都是戰爭的遺留物。”
“不,阿斯蘭。你們不同。”她也曾經這樣回答,“因爲你更珍貴。”

他走上二樓的臥房,樓梯隨著腳步的起落嘎吱作響。習慣使然,他打開門上挂著可愛標示的房門,裏面已經空無一物,所有的東西都隨了她的意思讓她帶去。風掀起白色的窗簾,柔和的陽光照入進來,幾乎要讓他產生幻覺。

如果你還在這裡。

他輕輕的退出來,帶上門把,下樓。提起擱在桌上的箱子,檢查裏面的東西。衣服,書籍,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
“那些都是你活過的見證。”他皺著眉,態度堅決。。
“阿斯蘭,我活過的見證,有你就已足夠。”她眯起眼,愉快地笑了。

阿斯蘭發現自己最近常常容易陷入回憶裏,就像剛才那樣。僅是以前的一點小事,現在卻也像播放巡迴鏡頭那樣一遍一遍被重復。
“是時候離開了。”他關上大門,將之鎖好。在轉身之前,他最後看一眼這棟老式的洋房,就要將它印在心裏。

“請把這個轉交給你的祖父母。”
他伸手,小女孩從他手裏接過鑰匙。
“也請代我向他們說聲謝謝。”他說罷,就要轉身離開。
“薩拉先生,”小女孩拉住他的衣角:“您要走了嗎?”
“是的。”他回答。
“留在這裡不好嗎?”
阿斯蘭蹲下身,耐心的解釋:“這裡很好。但,我已經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了。”
然後,他就起身離開。

阿斯蘭在那個老舊的火車站,買了一杯咖啡,速溶的,味道並不好。而他只是喜歡那滾燙的液體從喉嚨落到胃裏,留下的灼熱感。
這個車站已經很老了,很舊很舊。他有時候會想,這個也許是他祖父那一輩的東西,是如何保留下來的。他起初覺得很神奇,與她一起坐上只在書本中見過的交通工具來到這裡,然後就一直留下來。

“我喜歡這裡。”她像看古老文物一般看著眼前的車站。
“那這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他微笑回應。

這個鎮子很小,一邊對海,很清靜。

車來了,他將手中的空杯扔掉,然後上車。車廂很空,他挑選坐在靠窗的位置。那樣可以將頭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的景物不停的向後退去,就只有自己在前進,孤獨前行。

“當初我向拉克絲小姐發送了求救信號,”她孩子氣的笑笑,“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那當初爲何不肯跟我離開?”
“阿斯蘭,”她走過來摟著他的脖子,“你還在生氣嗎?”
他搖搖頭,說:“我只是在想,如果沒有人趕來……”
“不會有那樣的事。因爲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當初我對你伸出手,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當初我對你伸出手,我希望你與我一同留下。”
“但是,”她笑了笑,“如果你在堅持一點,也許我就隨你走了。”

“阿斯蘭,爲何你一直不肯叫我為拉克絲?”
“因爲你不是她。”
第一次她這樣問他,他看到她一臉失望的低下頭。

“阿斯蘭,爲何你一直不肯叫我為拉克絲?”
“很早之前你就問過了,這樣的問題。”
“可是我想再聼一次你的回答。”
“……因爲你是米婭。”
第二次她這樣問他,他看到她笑得如陽光般溫暖。

“你好,”有人說,“我想坐在這裡”
“這個車廂很空,”他看了看四周,“你應該有更多的選擇。”
“可是我想聼聼你的故事。”她自顧自坐下,一臉微笑。
這讓阿斯蘭微有些不快,他坐直身子:“小姐,我並不是說故事的人。”
“請不要介意。”她說,不依不饒的。“我只是想聼聼,有什麽樣的經歷,讓你的眉宇閒充滿平靜而又深刻的悲傷。”
“好吧,”看著對方堅決的藍色眼睛,他選擇妥協。
“這會是一個冗長的故事……”
他開口,緩緩道來,關於他的,和她的,他們的。

“……然後,”他看著窗外,說:“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越來越多的時間都在沉睡。原因,也許是因爲那場手術的關係。”

“我想要去海邊。我想要站在柔軟的沙灘上,感受冰涼的海水撫過我的腳。我想要看夕陽西下,看天空變成溫暖的橙色。”
他說:“等你好了,我們就去。”
她搖搖頭,苦笑著:“那樣的話,我將永遠都看不到那些。”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她再也不會醒來。”他面無表情的敍述著,“那是早上,陽光照在她臉上好像透明一樣。但無論我怎樣叫她,她也不會給我回應。”
聆聽者微微皺起眉頭。於是他繼續說。

“她就這樣一致睡著了。她變得冰涼,不再柔軟。我看著她,一直看著。直到照在她臉上的陽光變成夕陽。她也不曾醒來。”

“阿斯蘭,如果我死去。我希望你將關於我的一切都燒毀。而你,我要你活下去。”

“於是我燒了她,把她的骨灰灑在海里。米婭,那裏是她最後的歸屬。”

“薩拉先生,你,是否愛她?”

他沉吟。

“阿斯蘭,或許你並不愛我。但是,我仍由衷地感激。”
她踏著歡快的腳步,突然回頭,說:“謝謝。”
而他沒有回答。

“我們生活在一起,像家人。”他對藍眼睛的陌生人説道。

“這就已經足夠。”

“阿斯蘭,我不能收下這個。”她皺著眉頭,落下眼淚,“即使我愛你。”
他仍將東西塞在她手中,“因爲你愛我。所以不能讓我失望。”

但直到最後,她也不曾看到那枚銀色的戒指出現在她的手上。

“我們生活在一起,像家人。這樣就已足夠。”她說。

火車在中途停站,阿斯蘭下車休息,照例只買了一杯咖啡。他感受著咖啡滑落喉部的感覺,這讓他感到暖和。夜晚的天氣,更顯得涼了。
這一站比他出發那站要熱鬧一些,從那裏一路過來,讓他有一種這才走入人世的錯覺。

如果之前的都是幻覺,那,我希望至少你真實存在。

“不吃點東西嗎?”才認識的陌生人端著食物,毫不客氣的坐下。“待會兒就不會再停站了。”
阿斯蘭看著她,並不漂亮,卻有一雙好看的藍眼睛。
“你相信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很唐突的,他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是的,我相信。”她笑了一下,“因爲我能感覺到你的悲傷。”
看到阿斯蘭難以置信的表情,她無奈的轉了下眼睛,放下餐具耐心的說:“更多的時候,我一直扮演敍述者而非聆聽者。一個善於講故事的人,不會像你這樣笨拙。”

“我並不覺得悲傷,”他搖頭,“我只是惋惜。”

“米婭,”他微微回頭,對被自己背在背上的女孩說,“你可曾有後悔扮演拉克絲?”
“……曾經有過。”她輕輕地說,被風吹起的髮絲撫過他的脖頸。“但現在,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作的最正確的決定。”
她收緊摟著他的雙手,說:“因爲讓我遇見你。”

“遇見我,正是你最大的不幸。”
他苦笑著回答,卻被她彈了額頭。
“阿斯蘭,請你不要這樣說。這樣,就像否定了我的全部。”

他們走在夕陽下,海浪過來親吻他的腳,然後又退去。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分不開。

她已經無力行走,在淺灘上的嬉戲花光了所有的力氣。於是她吐吐舌頭,說抱歉。
於是他輕輕的走過去,背起她。

“阿斯蘭,”她趴在他背上,半閉著眼睛;“那個時候,你冰冷的槍口對準我。我想那時候能死在你手上,也很好……”
“傻瓜。”他皺起眉頭:“那樣的很好從不存在!”
“嗯……”她輕輕回應,已經快要睡着。
“你要相信,相信我們會像童話裏,擁有快樂和幸福。”
“阿斯蘭是笨蛋……現在誰還相信童話。”
“……你是要相信我就可以。”
“嗯……”她輕輕回應,微笑進入夢鄉。

在旅程結束的時候,年輕的陌生人友好地向阿斯蘭表示感謝。
“你讓我聽到了一個很棒的故事。”她說:“請允許我日後將她寫作小説。”
他思考,然後回答說好。“我希望有更多人記住她,不僅是我。”他這樣說。
於是她微笑著伸出手,他也一樣。然後他轉身,就要離開。
“請問,您的目的地是?”
“回故鄉去。”他笑著說。

“我想要回去,回去看我出生的地方。”
“好,”他回答,“我帶你回去。”

“我代你回去了,米婭。”



2005.09.07.

Wednesday, November 09, 2022 21:58:29 PM 趴趴 PERMALINK COM(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