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de nuit
作者:灰基


20世纪30年代背景AU
Vol de nuit为法语,意为“夜航”
来自圣埃克絮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的《夜航》(Vol de nuit)
Athrun Zala 2020生日贺


他的事迹在二十个小时之内传遍整个俱乐部。或者可能一个小时之内就传遍了,只不过他不知道。他在自己租来的房间里昏睡了许久,又把自己从风尘仆仆精疲力竭的飞行员收拾成体面的年轻绅士该有的模样,这才踏进俱乐部,此时距离他完成救人的任务回到内罗毕也已过去了二十个小时。

吧台边一个稍有些面熟的中年男子向他举杯致意,他微笑着点头回礼。这位先生是不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为了象牙无数次不辞凶险的白人猎手?他不太记得了。来往于俱乐部的名人不少,他真正记得的却不多,尽管似乎所有人都对他有一些了解,在他经过的时候以友善的好奇目光打量他——然而他长得并不像父亲,他不确定这些观察者会不会因此而失望。

他向大厅深处走去。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六七位一身海军军官制服的先生,也许这一晚才刚从沿海的蒙巴萨抵达内罗毕。他认出了其中一位军官,大概是半年前,这位军官曾在这里向他请教过飞行技巧。那时军官的身边还有一位女伴,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交谈,似乎对不远处正在进行的游猎话题更感兴趣。后来他听说这位女士死于狮爪之下。这里可是非洲,不缺乏各式各样的死亡。

军官站起身,在他还未走到沙发边上的时候就向他伸出手,他急忙加快脚步过去握住那只手。

“我们刚到这里就听说你救下了亲王和那一队猎手。那可是被洪水围困的高原——真不容易!你的勇气和智慧让人敬佩。”

他以最谦逊的方式微笑了一下,“全靠好运气。”

其他军官这时也都站起身来注视他。他不太擅长应付这么多人的注意力同时聚焦于他的场合,何况现在他的头痛未退。与先生们一一握手之后,他稍稍欠身道歉,离开沙发走向更深处的小圆桌。

“剑桥三一学院,毕业后就来了东非。”

“消失在大西洋上的那个探险家的儿子?”

“我父亲和那个探险家有过交往。相当了不起的人物,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为了非洲的事业,整整十年没有回过英格兰。”

“听说现在使用的飞行地图大多都是他留下的?”

“是这样。Patrick Zala是公认的开发内陆的先驱。”

就背地里谈论他人而言,军官们谈论他的方式已经算得上是足够礼貌了,当然,如果声音压得再低一点会更礼貌。小圆桌上的烛光在他面前轻晃,他凝视着它,心思却躲进那张沙发,急切地捕捉着军官们的话语中关于父亲的那些碎片,直到他们把话题转移到沙漠,还有被墨索里尼鼓动着在利比亚装腔作势的意大利人。

侍者把咖啡端过来。现在最能缓解头痛的是温热的清水,可是他还有一点事情要做,他那简单到有些凄凉的住处却并没有咖啡可饮,这才是他不得不来俱乐部的原因。他端起骨瓷杯喝了一口,从长裤口袋中取出钢笔和对折的一页纸,那是空白的飞行日志,需要他补写。

日期。飞行器型号和编号。引擎型号。起点与终点。出发时间?他停下笔,回忆自己接到求助电报后匆忙跨进飞行器的时间,那时他只顾得上随身带一点清水和一把手枪。灯光把他上半身的影子投在纸页上。他皱了皱眉,侧过身体,想要让自己的影子换个角度,却在侧身的这一刻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

他本能地抬头看。看清是谁之后,他放下了钢笔。其实不是放下,钢笔是自己从他手里坠到桌面上的,因为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

“为什么你不给我回信?”

经典的Yzak Jule式问候,理直气壮的问句。

Yzak有理由理直气壮,他确实没有回信。那些从南美洲飘洋过海到达他身边的信件被他收在抽屉里,他都读过,并且会在某些失眠的深夜拿出来再读一遍,可是他没有回信。父亲也从来没有给他回过信,他知道这种静默的折磨的滋味,然而他就是做不到在信纸上落笔。他想象过Yzak对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空怒不可遏地指责他是个只在乎身体关系的无情混蛋。他没有想象过被Yzak当面质问时自己该怎么办。

“亲王的猎枪把你震聋了吗?”

他发不出声音,无力地仰视着那张脸。Yzak一步跨到他的对面,拉开小圆桌边的另一把椅子坐下。

“看来不只是震聋了。你这次在天上飞了多久?五天?一周?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能这样消耗自己。我后悔教你飞行。”

Yzak从他掌下拿过飞行日志,那上面非常有限的笔迹显然不能让Yzak满意,所以这页纸又被扔了回来。他本能地伸手去接,抓住了一角,把它折好放回长裤口袋。这个动作的力度终于打破了他全身的僵硬,折纸的时间也总算长到可以让他换一口气。就算是在空中“消耗自己”时,他都未曾有过刚才那样的窒息感。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揍你。”

吧台的人群相当配合地为这句话爆发出喝彩声,顺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同时转头去看响动的来源,只见一个高挑的年轻人被人群包围着,举着空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站在吧台的台面上大笑,虽然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也差不多要快乐得超逸于人间了。

“事情永远是这样。”Yzak先转回头,“一旦繁华就会浮夸。”

“这里的生活比不上阿根廷,没有那么精彩。”

他立刻回答,仿佛此刻不接过话题就会错失为自己辩解的良机,只是他自己也明白,在充盈整个大厅的烈酒气味的衬托下,这句话基本没有说服力。

“至少我的生活没有那么精彩。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好。也有想要让你知道的事,但是真的拿起笔的时候,却又觉得都不值一提……只不过是些琐碎。”

他把勇气一口气用完了。他垂下眼睛,一只手伸过去搅拌咖啡,搅拌了几下又觉得他们之间的安静不太舒服。他换了个姿势,放下咖啡勺,索性把双手都挪到桌面下,这样Yzak就看不到他左腕上机械表镜面上的裂纹,那是一次不太理想的迫降留下的痕迹,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更换镜面。然而感觉还是不太对。只要Yzak还在盯着他,就怎么样都不太对。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低着头问。好在这一次Yzak宽容了他的闪躲。

“E爵士请我来参加他的小儿子的诞生派对。”

他回忆E爵士的脸,瘦削,双目深陷,戴着一副精打细算与玩世不恭交织而成的面具。这个从爱尔兰来的贵族后裔向来我行我素,在内陆拥有自己的农场和机场,甚至还养了一只狮子做宠物。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嗤笑世俗规范的人,也会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情意恳切地说,“我十分敬仰你的父亲。我之所以能拥有我现在的财产,要感谢你父亲的帮助。”

他与E爵士没有更多的交往。Yzak带他进入那个活跃在东非的贵族圈子,他却无意就此深入。他出生在贵族之家,接受的全是标准的贵族教育,向他敞开的贵族圈子在英格兰遍地都是,他只身一人来到东非,并不是为了换个地方继续这样的生活。他要寻求的是别的东西。

“派对结束后我就来了内罗毕。我的假期还剩几天,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我想见你。但是你偏偏不在。你不给我回信,我都不知道你已经换了住处。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天,因为这里的侍者说你会来喝咖啡。”

他这才抬头望向对方。不知从何时起,Yzak的脸上显出轻微而飘忽的红色,蓝眼睛在一层云雾背后闪着光亮。他们都没有喝酒,所以这种表现只能说明一件事。和那些抽屉里的信一样,只能说明他现在还无力面对的一件事。

那次亲密本不该发生。那次亲密,还有接下来的那次,再接下来的那次。他们到底彼此爱抚过多少次?他不记得了——竟然不记得了!真的有那么多次吗?真的已经发展到必须要谈论爱情的地步了吗?

他在不成调的歌声里感到绝望。连歌声都染着威士忌的金褐色,伊顿和牛津被口齿不清地赞美着。想要为哈罗公学举杯的人和伊顿派闹成一团,所有人都想让乐队听从自己的指挥。这一杯敬非洲。那一杯敬俱乐部和它的苏格兰威士忌。再来一杯敬赛马。赛马!激动人心!你看好哪一匹?

“这里太吵了。”Yzak站起来,又拉着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我们换个地方。”

然而他们没什么地方好去,除了他租来的房间。他们都对此一清二楚。走出俱乐部后他们甚至没有进行更多的讨论,直走或是转弯全部由他决定,Yzak只是与他一起走,对目的地完全不抱疑问。当然只可能是他的住处。在两年的分离之后,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们花时间逗留,除了他的住处?

他打量身边同行的人。Yzak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衬衫与浅卡其色长裤,看起来和两年前没什么区别——不,还是有区别。Yzak迈步的姿态比过往更加干净利落,仿佛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这个在推崇率性而为的非洲度过一半成长时光的英格兰贵族子弟,经历过在南美洲带着工作职责飞行的两年,平添了令人心安的沉稳气质,而那双十六岁时就已熟练于操纵飞机的手,此刻以闲适的姿态插在长裤口袋里。

来自这双手的爱抚让他思念,可是他怎么能把这样的感受写在信纸上?他写不下去。一旦出现了第一句,就会出现第二句,第三句,无数句,每一句都是思念,以此证明他拒绝与Yzak一同前往南美洲是彻底的错误。

这座三层房屋的阁楼就是他的房间。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对紧挨着阁楼窗的小书桌和椅子,衣柜孤零零地靠着墙,墙角堆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手提旅行袋,他的飞行服搭在大旅行袋上。他弯下腰拾起地板上的烛台,走到阁楼窗边,又借着月光摸到书桌上的火柴盒,点燃烛台上仅剩的一小截蜡烛。Yzak在门口无言地站着。

“我知道,是我花了太多时间飞行,是我太不在意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我都知道,对不起。”

他把烛台放在书桌上,带着一点视死如归的心情看向门口的人。Yzak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向他走过来,显然是很用力地压制了怒气。

“台灯也不能用了?”

Yzak伸手去开台灯。那是徒劳,他赶着去救亲王一行人之前就发现台灯坏了,对他而言修理应该也不难,他只是一时没有心情去做。当然现在修理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离开之后,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笑了一下,不想再回答了。或者说,不想再说话了。或者说,不想再用声带说话了,他想要换一种语言。Yzak没有躲开他的吻。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在这张简陋的单人床上交缠的恰当姿势,在稀少的空间里尽可能地紧贴,不让任何一方掉下床,仿佛有无形的绳索捆绑在他们身上,从他的肩臂绕到Yzak的腰际,又从Yzak的膝盖绕到他的脚踝。拥吻不足够,他要被占有。太久没有被触碰的身体颤栗着,渴望又惊惶地摸索曾经熟悉的韵律,他已经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感觉头痛,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就算只是一点点声音,都会暴露他的依赖与脆弱。

他们沉溺其中,不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多久,直到那一小截蜡烛燃尽。

“生涩得好像第一次。我是说你。”

“你以为我这两年过得醉生梦死吗?”他有气无力地笑,“我只有过你一个而已。”

“你?醉生梦死?怎么可能。你是不想从天上落地的疯子。”Yzak放开他坐起来,捞起地板上的衬衫披在身上,“你还有蜡烛吗?在哪里?”

房间再度亮起,面前的Yzak变回衣着齐整的绅士。他侧躺在床上望过去,一下子有点心慌。

“要走了?”

“我一早出发,路上努力一下也许还能准时回去报到。我已经在内罗毕耽搁了太多时间。”

他怔了怔,旋即坐起身来捡自己的衣服,“那么我……我送你到旅馆。你住在哪一家?”

Yzak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带着一点欣喜的心情注视他不经意间流露的不舍。他低着头把衣服穿好,“哪一家?”

“我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一瞬间他以为烛火又熄灭了,因为他的眼前突然暗了下去。烛火还好好的在那里,是他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他坐回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搓揉被他们弄皱的床单。

“你还没有放弃说服我?”

“对。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我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个。”

他承受不住那道热烈的目光,低下头看床单,Yzak却似乎下定决心要无视他的自我保护。

“我向主管推荐了你。我告诉他,你刚到东非的时候对飞行一无所知,仅仅一年后你就能独立驾驶飞机和我一起完成从肯尼亚到埃及的飞行,你聪颖过人,责任心强,一旦坐上飞机就无所畏惧。主管对你很感兴趣。我们现在依然缺人手,夜间航线一直缺人手,如果你能过来——”

“我拒绝过你一次了。”

“但那是两年前!现在再考虑一下!我不能忍心任由你这样孤独地生活——”

“也许别人很难理解,”他的手掌在床单上攥成拳,“但是你应该明白我无法割舍这里。”

“我当然明白。才不是因为你对这里有多深的情感,你只是想在你父亲付出心血的地方寻找他。不管是谁,只要提到你父亲,你就失魂落魄,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学飞行也只是为了靠近他,尽管那时他已经死了。他死了,Athrun,他死了!你就是不能接受——”

Yzak突然收了声。被揭穿的震撼轰炸过后,无限的空茫之中,他终于抬起头,轻声道,“你说什么?”

“你明明已经听清楚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Yzak从长裤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放在书桌上,烛光微弱,勉强让他看清一个小小信封的轮廓。

“这里面是主管的通信地址。给他写信,告诉他你愿意加入,你只需要写一封信,其他的事情我会为你安排好。不必送我,休息吧。”

Yzak也许走过来吻了他的前额,也许没有,他说不清,他的感知中只剩下头痛的凶狠反扑。房门打开又关上,烛火因此颤动。

飞行的时候,引擎运转会持续不断发出单调的低沉轰鸣,而寂静意味着熄火,失去了动力的飞机开始下坠。现在他在寂静之中下坠。他和衣倒在床单上,坠落在这一片皱起的白色海面。

他在照片上见过这架银色配深蓝的Caudron Simoun。是黑白照片,所以他不知道那原来是一种夜空一般的蓝色,真正在机场见到的时候不免惊奇。与这张照片装在同一个信封里,一起来到他书桌上的是Yzak的一封短信:

“第一架真正属于我的飞机。最高时速一百九十英里。我想叫它‘银鸥’。想要和谁分享喜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现在是天光冷淡的清晨,但可以预见到天气晴朗,可见度极好,是适合飞行的时刻。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这都是他自己的失误,他既没有问出Yzak停留的旅馆,也不清楚Yzak出发的时刻。Yzak所说的一早出发到底是多早?他只能以最笨拙的方式等待。

“你还好吗?”

最终他清醒着等到Yzak向着他和“银鸥”疾步走过来,看来他的运气还没有糟糕到底。他完全不好,Yzak离开那间阁楼后,他忍受着头痛最莽撞的冲击,他根本就没有睡着过。然而他微笑着点头,“我还是想来送你。”

机场上没有别人。“银鸥”的机身掩护了他们的吻。

“我没想到你会来。但是既然你来了……”

“既然我来了,你昨晚在俱乐部声称要揍我来着,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笑得很坦然,Yzak却不笑了。

“两年前,启程去阿根廷之前,我就想给你留一点东西。留一点属于我的东西,让你带在身上,好像这样就能护佑你,给你安全。可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到底什么东西才合适。”

Yzak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腕表的表带。他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逃离此地的强烈冲动一瞬间掐住了他。

“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真的往后退了一步,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结果就是后脑重重撞上机身,眼前骤然飞窜过无数星点,几乎让他站不稳,他却顾不上疼痛,“这是你母亲给你的。”

“喂!你还好吗?”

Yzak想要揽住他,他向侧方退了一步,一只手扶着机翼,“我不能收。”

“谁说是送给你的?”

Yzak无奈地向他伸出手,掌心躺着那块已经取下的腕表。

“交换。拿你的表和我换。”

“什么?”

“你的那块被你磕坏镜面的表。别藏了,我早就看见了。”

他目送“银鸥”消失在天际。他如此熟悉内罗毕机场,无论何时都可以在脑中精确地描出跑道和停机库的位置,而现在他知道以后每一次脑中描画的图景里,都会多一架银蓝相间的Caudron Simoun,停在同样的地方。

离开机场后他去了俱乐部。他的飞行日志依然还未补完,所以俱乐部似乎是此时最好的去处。时间还太早,俱乐部大厅里只有清扫地面的侍者和擦拭吧台的酒保。

他一如往常坐在大厅深处,侍者默契地端来咖啡,托盘里还有一个信封,“Zala先生,今天刚到的信。”

他的信件都由俱乐部转交,无论是他还是侍者都习惯了,所以这件事本来没什么奇怪的,如果这一封的寄信人不是E爵士的话。这位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内陆农场主与他没有多少私人联系可言,他困惑地拆开信封。

“不久前与Jule先生见面,他向我提起你依然在内罗毕做独立飞行员。我向几个朋友打听了你的通信地址,希望这封信能顺利到达你手中。

“一个月后,我的农场将迎来一批英格兰来的尊贵客人,他们有宏大的猎象计划,需要有专业飞行员提供帮助,然而自从我的苏格兰老搭档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回到他思念已久的故乡之后,就算寻遍我的农场也只找得出我这一个专业飞行员了。显然,我无法在管理农场日常事务之余分出精力来让贵客满意。

“如果你能来到农场担任我的助手,我将非常感谢。如果你能在收到这封信后立刻动身前来,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的机场随时欢迎你降落。”

他把信纸收回信封放在一边。补写完飞行日志,他回到自己的阁楼。修好台灯之后他躺在床上,枕头压迫下清晨撞在机身上的后脑部位隐隐生疼,他不得不面向书桌侧躺。书桌上现在有两个信封,每一个都在期望他整理旅行袋然后离开内罗毕,相比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邀请,还是E爵士的请求更为简单一些。更何况——更何况他也确实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为了冲淡目送Yzak飞走的痛苦。

他忍不住回想他们最初在内罗毕的时光。那时他刚刚踏出剑桥,Yzak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对他毫不客气,可是却帮他寻找住处,为他介绍富绅、政客和军官,教他飞行。他回想自己第一次躺在Yzak身边,这件事发生得过于自然,甚至不需要以酒精为借口,他们一起逃离一场乏味的晚宴,躲进Yzak的家,接续几天前发生在草原上的吻,只有他们的两架飞机见证过这个吻,如果当时附近没有斑马在暗中窥伺的话。他回想Yzak在凌晨一点半敲他的门,“法国人正在阿根廷开发航线,我拿得到推荐信——你和我一起去”,可是他惊慌地抽回自己被抓紧的那只手。最后是清晨的内罗毕机场,Yzak的手掌托着他的左腕,为他戴上那枚来自Jule夫人的腕表。

这一晚他把寥寥几件行李整理妥当,就在给E爵士发出一封简短的电报之后,第二天一早就能动身。旅行袋的夹层里,除了被棉布包好的两张照片——一张童年时他与母亲的合影,一张父亲年轻时穿着礼服俊朗庄重的肖像照——还有一叠用细麻绳捆好的信。这是他失眠时的抚慰,不可或缺。

夜色降临后他开始发烧,身体以此方式报复他,他在内罗毕九月的温暖夜晚里周身发寒。然而,既然Yzak已经不在身边,没有人能阻止他在清晨按照原计划出发,考虑到他素来悄无声息的行动作风,也没有人会得到消息从而前来阻止。

他没有神志不清,还能镇静地控制航向,保持高度,快速准确地识读仪表盘,确认每根指针都在正常的位置。在悬浮的机身之下,从内罗毕延伸的公路不断收窄,最终被山丘和沼泽吞没。一个多小时的飞行,舒适的现代城市的魔力消弭在身后,他飞进这片大陆的原始之中,缓慢又绵延不绝地抵抗着,不愿被来自不列颠群岛的野心开垦。

天空干净透明,他注视着下方的荒原,也许是因为发烧,他所见到的景象比过去更让他心悸。如此广阔,如此危机四伏,就算是在这样的高度看下去,都没有把握洞穿它的全部,它无穷尽地挑衅人的意志与力量,直到骄傲的人抛开其他的一切,只为了征服这片土地。就像他的父亲。

降落没有什么困难,E爵士修了一条相当友好的跑道,配得上机场主人挑剔的品位。瘦削的爱尔兰人就在机场上等待他,一身简朴的农夫装束,只有眼睛里略显傲慢的愉快能显示出不凡家世的烙印,而那张带着顽皮神色的脸让人猜不准年龄,很难想到这是早在十几年前就上过西线战场的飞行员。

“多么荣幸!”

E爵士和他握手,虽然看起来似乎更想像直截了当的美国人那样拍他的肩。

“跟我来,我带你去农场。放心,我的机械师会照顾好你的宝贝,他就在停机棚那里等着呢。”

机场四周围了一圈铁丝网。还没有等他提出问题,E爵士自己就解释了,“这里常有羚羊出没。想想看,刚要起飞,却撞上羚羊。”

农场就在机场附近,但是因为此刻他已经开始无法克制地发颤,这段路要比实际上漫长得多。飞行时他必须全神贯注,而现在到了安全地带,他的身体也明白已经没有危险了,报复得更加猛烈。农场的主人走在前方,沿路用流利的斯瓦希里语与劳作的土著短暂交谈,所有人都快乐着,他却只感到迈步越发吃力,而手中提着的旅行袋愈加沉重。等到抵达主人家那座带有宽阔门廊的体面房屋的大门,他的呼吸已经灼热而无序。

“务必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给你的房间在楼上,我带你上去,哦对了,我们为你准备了茶!可是——天哪——你还好吗?”

他缓缓把旅行袋放在地上。

“对不起……我想我可能需要一点水……”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E爵士有一个很长的名字。这不符合他的人生哲学,所以他喜欢被称为“J.T.E.”,这是他的名字中间那部分的缩写。然而他毕竟还是个颇有声望的传奇人物,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然顺畅地像老朋友那样以三个字母称呼他,所以最合适的称呼变成了E爵士。Yzak这样称呼他,他也就跟着Yzak这样称呼他。此外,当人们说到“爱尔兰野马”的时候,也是在说他。

“爸爸说你病得很厉害。”

爸爸?他感到困惑。是在称呼E爵士?

“爸爸说你忙着救人,绘制飞行地图,给各地的农场提供补给,忙得不顾及自己,累倒了。”

是的。是在称呼E爵士。爱尔兰野马也是一位父亲。

“爸爸说我们不能过来打扰你,但是我想看看你的烧退了没有。”

他感到一只小而微凉的掌心贴上他的前额。这让他更清醒了一点。

“你还在发烧,但是好多了。”

所以……这是谁?

他睁开眼睛,一个小女孩正站在他的床边注视着他。深褐色的卷发,和她父亲一样,却有一双蓝眼睛——仿佛这个小女孩把眼眶借给了Yzak,注视着他的是Yzak的眼睛。这个幻觉消逝了,但是依然足够让他心上震动。

他的声音也许比呼吸还轻,“你好?”

“你醒了!我去告诉爸爸。”

小女孩从他身边消失,然后是门外走廊里一阵连跑带跳的脚步声。他疲倦地闭上眼,无力去关心接下来会是E爵士的哪个孩子轻手轻脚钻进他的房间。

他悬浮在苏德沼泽之上。在停滞的幻象里,时间失去了意义。这片广袤无际的平坦沼泽是尼罗河上碧绿的牢笼,如果在这里降落,飞行员和飞机都会一点一点被污泥浊水吞没,和无数年里层层叠叠的无数腐烂纠结的植物一起。他第一次飞越这片沼泽,是在Yzak和他一起从内罗毕到开罗的那一次飞行,现在他躺在E爵士家里的某一张床上,一次又一次地飞越它,一次比一次更接近于坠落。

测高仪的指针狂乱地旋转。终于,最后一次,他被吞没——大西洋也是这样吞没了爸爸吗?也许会吞没得更快一点。

坠落之后,他的意识在黑暗里徘徊。有人在用温水擦拭他的脸庞。有人在为他注射药液。有人在更换他汗湿的衬衫。他感觉得到这些,却没有力气作出反应。直到某一天的黎明——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几天——黑暗终于退去,他真正地醒了过来,感觉自己的身体破碎如飞机残骸。

E爵士在他的床前宣布他需要更多的静养。他努力坐起身,“真是太抱歉了。”

“你是我请来的,不亏欠我什么。或者就当作这是在报答你的父亲。”老飞行员踱步到窗前,向窗外远眺,“从这里可以看到南面的丛林。他先从那里闯出来,找到了这片土地,我所做的只是跟随他。一个高贵又无畏的人。”

女仆已经整理好他的行李,那两张照片和一叠信大概是个让她不知该如何处理的难题,于是她把它们一起放在床头柜上。E爵士从窗口走回来,瞥到床头柜上的物品,“看来某人很受欢迎。”

他的脸颊飞快地烫起来,“都是Yzak的信。”

“Jule家的男孩嘛,在阿根廷似乎收获颇丰。”

他不想在这时谈论Yzak,无法忽视的歉疚感令他难受。让自己大病一场,在Yzak看来应该是仅次于远程飞行前不让机械师调整飞机的严重错误了吧?不过E爵士还是继续说下去。

“他已经在内罗毕度过了许多时间,也会厌倦,换个环境能让他斗志昂扬。况且还是夜间航线,更有挑战性。有时我甚至更喜欢夜航,飞到空中,一片漆黑,大地就此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夜航,那种体验过于特别,他找不到贴切的词语来描绘。他本来就不是擅长表达自己的人。Yzak比他更擅长表达——所以Yzak会在信里为他讲述另一片大陆上的夜航。农场主离开房间后,他把那叠信拿到床上,但一时不知该读哪一封,索性闭上眼睛从其中抽出一封。

这封信不长,从笔迹来看写得也很匆忙,好像刚从飞机上下来就一把抓过信纸和钢笔,急不可耐要倾吐那些漫溢的言语:

“我想让你知道这一次的飞行让我明白了什么。晴朗,无风,一切都顺利,甚至从来没有这么顺利。原野和城市在机身下如此遥远,看起来就像暗淡无光的海底,而我已经抛弃了海底,我的路上只有星星。我真希望那一刻你就在我的飞机里,和我一起走这条星星铺就的路。不是其他任何人,只是你。”

他把信纸按在胸前,指尖摩挲着边缘。即使在读过这么多遍之后,他依然不能波澜不惊地面对这些文字。

第二天午后他独自走到花园散步。葡萄藤下有一张白色的圆形茶桌,其上摆着松饼和红茶,那天闯进他房间的小女孩就坐在茶椅上。这画面和英格兰庄园里的下午茶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只无所事事的狮子趴在女孩身旁。她放下手里的书,“我和Kitty打过赌,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Kitty是那只狮子。他在房间的窗口看到过它悠闲漫步的样子,刚开始还觉得不可思议,一想到农场主的个性,又觉得似乎再多几只狮子都很合理。

“谢谢你。”

“请坐。”

她摆出小淑女的姿态,是在学她的母亲,“爸爸说你是很厉害的飞行员。”

“你的爸爸比我更厉害。”

他笑着回答。她快乐地点头,“我坐过爸爸的飞机。地面上有好多大象,飞机的影子投在草原上,大象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影子。我觉得特别有趣。”

“我为你感到高兴。”

后半句是“我羡慕你”,他没有说出口。

他们认认真真地做起朋友。他试着教她下棋,她却显然对他的飞行故事更感兴趣。

“我喜欢马和飞机。我还很了解狮子。我不喜欢象棋,就算是你教我,它也很无聊。只有伦敦人才喜欢玩象棋。爸爸带我们回过伦敦,伦敦很无聊。”

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讲的飞行故事。有几次,他在俱乐部里遇见的人提出想听听他的奇妙经历,他好好思索了一番,依然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也许在旁观者看来他确实做过足以写进人物传记里的事情,“精准操纵机械的能力,迅捷敏锐的反应力,在变幻莫测的危险面前彰显了人的意志与智慧”,但它们和出自他笔下的飞行地图没有太大区别,他只不过完成了工作,没有辜负他人的信任。好在他还有Yzak的信,所以他可以讲述Yzak的飞行故事。

“我知道!”她兴奋地喊起来,“那里有安第斯山脉。”

“对。山上都是积雪,非常宁静,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积雪在夜里看起来是灰色的。但是旋风来了——”

“旋风来了?”

“旋风来了,是太平洋的旋风。积雪被卷进风里,你可以想象一座火山——你知道火山吗?”

“当然知道。”

“一座火山,只不过它喷发的是雪,就像灰色的火焰。四周全是这样的火山。视野完全被雪占据,什么都看不见。Yzak之前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只能尽可能地向上爬升。气流帮助了他爬升,他最终飞进晴朗的天空,没有撞到山上。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擦着山脊飞过去的。”

她再次兴奋地喊起来,“真刺激!”

“但是非常危险。如果他爬升得不够高……”

他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这一瞬间袭来闷哑的心痛,为了掩饰,他低下头整理棋盘上的棋子,把它们放回开局前的位置。

“Yzak有点凶巴巴的。但是我不怕他。”

“你确实不必怕他,他是非常好的人。”他笑起来,把黑王和黑王后放回棋盘边缘的中间,“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我们可以下棋一整天。只不过他常会和母亲一起来非洲,而我却一直被留在英格兰。”

“你们是好朋友。”

他笑得更明显了,想到Yzak要是听到这句判断,反应一定会很精彩,“可以这么认为。”

“那你现在想去找他吗?”

就在他愣怔的间隙,她突然向他身后喊,“爸爸!”

他转过头去,看到E爵士正向他们走过来,狮子温驯地跟在他身侧。

“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她坐到农场主的膝头,“Athrun在讲Yzak的夜航故事。我也想去美洲。我还想去印度。我可以去吗,爸爸?”

“只要你想。”

她满意地转向他,“你还没回答呢,你想去找他吗?”

父女两人一起望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Yzak希望我去找他,但是我……我不知道。”

“但是你们是好朋友。”

“就算是好朋友,也要考虑很多其他的事情才能做决定。”E爵士帮他化解了尴尬,“以后你会明白的。Athrun一定有自己的考虑。他当年可是刚从剑桥毕业就来到非洲,不可能轻易离开。”

“你为什么要来非洲?”

她再次转向他,带着天真的好奇。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无意间戳到了他最深的伤处。他复又低下头去摆弄棋子。

“不说就算了。”

她终于对他过于漫长的沉默失去了耐心,离开父亲的膝头,“我和Kitty去小树林。”

等到她走远,农场主眯起眼睛注视他。

“你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不懂得如何对小孩子说谎的人。不过现在我倒是也有些好奇,毕竟你一直在英格兰长大,养尊处优。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把黑王轻轻按进掌心,知道这一次自己无法躲避。

“为了知道父亲放弃我的原因。为了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心,把他从我身边带走。这些东西……宽广的地平线,干燥又荒芜的塞伦盖蒂草原,雨林里让人窒息的潮湿空气,肯尼亚山脉闪耀的雪顶,湖泊和沼泽包围的贫瘠村落……就是这些东西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在我的记忆里,他把我抱在怀里听我朗诵,纠正我的拉丁语发音,然后他不见了……他为了这些东西而放弃我……所以我一定要来……我一定要知道。我要走他走过的路,做他做过的事。一开始我很满足,可是现在……却只有痛苦,因为无论我多么努力,他都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就像拥有自己的生命,从他唇间自顾自地落下,他因此而惊诧。Yzak是对的,他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自己已经永远失去父亲的事实——直到这一刻,直到他亲自说出这句话,他才发现原来面对事实并没有那么艰难。原来他心上的裂口早已开始静悄悄地结痂,只不过他现在才发现。

“上个星期,有一个机组没能回来。是因为暴风雨。所有人都很难过,但主管是最难过的人,因为他是夜间航线的推行者,飞行员失去生命,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自己的失败。不过世间的一切事业都是如此,总有人要承担起失败的重负,为了做成一件事而放弃生活里的其他价值,所谓的精神领袖皆是如此。

“我想到你父亲。我想到他的成就,还有他给你留下的痛苦。我想到我教你飞行的时候,第一次在山脉附近遇到下降气流,飞机被气流裹挟着加速下降,几乎要撞到山上,而你,你这个初学者,却一点都没有手足无措,镇静得可怕,那一刻我意识到你是怀着多么强烈的决心坐上飞机,要让它完全服从你的掌控,要让它臣服于你,就像臣服于你父亲那样。可是这样的决心迟早要把你消耗殆尽,你不会从中得到真正的安宁,因为你在追赶一个已经逝去的身影。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因为今晚有一个画面出现在我眼前。画面里你飞得很高,自由自在,你向着机翼伸出手……”

最后一句话在第二张信纸上。他翻过信纸,虽然他事实上已经把这封信熟读到可以背下来,但是他想要看见Yzak的笔迹。

“……成千上万颗星星中的一颗掉进你的掌心。”

他把这封信放回床头柜。腕表上时针已经偏过十二点,他依然无法入睡。手腕凑近双唇,他吻腕表的镜面,光滑完好的镜面,没有一丝裂纹。

是你照顾我,他想。是你为我抹去孤独,期望我找到安宁。而且你一直是对的。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

他一直清醒着,直到黎明到来。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宅邸,沿着来时的路向机场走去。

机械师已经在停机棚里忙碌,这时放下手里的钳子,意外地打量着他。

“生病的飞行员不该碰飞机。”

“我差不多恢复了。我不会飞得很远,只是想熟悉一下农场周围的环境。”

机械师又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在评估他的面色是否匹配恢复健康的声称,最终点点头,用一只沾了污渍的手掀开盖在飞机上的帆布。

他确实没有飞得很远。他飞到南面的丛林上方,E爵士说父亲跨越过这片丛林。他想象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黎明的光线中坚定地迈步,带着短刀、干粮和烈酒。他盘旋了很久,向这个深爱的身影道别。

降落时他发现有人在跑道边向他挥手,竟然是E爵士。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农场主这一次真的拍了他的肩,“来吧,我们谈谈。”

他们走在树木之间的小路上。他不知道这是要谈什么,农场主看起来过于闲适,仿佛只是在晨间散步。

“你知道,我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如果你想要回到内罗毕,你今天就可以回去。”

他完全弄不清楚状况,“什么?”

“回内罗毕,告诉Yzak你愿意去阿根廷,然后收拾行李出发。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回答无助于减少他的惊诧。

“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我早就懒得关心别人的情感私事了,我只是认为你需要换个环境。过去的已经过去,失去的无法追回,但你还有未来,那是属于你自己的未来。如果你飞行,你要为自己飞行,而不是为了你父亲。既然Yzak愿意和你分享未来,那你就去他那里,试试看吧,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现在他终于知道农场主在说什么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前一天的坦诚会换来这样的理解和支持,一道温热流进胸口。

“可是,你的农场……”

“肯尼亚并不是只有你这一个专业飞行员。我找得到其他人,你不必为我担心。不过我的女儿很喜欢你的陪伴,她大概会想念你。”

他想要郑重地道谢,但一时不知道对这个见过太多世相的人,该如何道谢才算合适。

“她是很聪明的孩子。”

“她可是不听话的机灵鬼,以后的经历会比我更精彩,我一定管不住她。”E爵士大声地笑,“孩子总是这样,你越喜爱他们,就越清楚地知道有一天他们将离开你,或者你将离开他们。”

他淡淡地笑,不出声。

“你父亲也是这样,只不过他做事更决绝,也更不习惯把情感说出口。他的飞机里一直有你的照片。这是真的,我不是在用谎言安慰你,你知道我这种人最厌烦假情假意。”

E爵士当然明白他此刻突然的停步意味着什么,自己也停了下来,微笑地望着他。

最终他回答,“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那就免了。”农场主继续向前走,在清晨的清新空气里吹了一声口哨,“既然你马上就要走了,再看看这片土地吧。它还挺美的,不是吗?”

“确实如此。”

“我的小儿子出生在今年七月。我的妻子本来希望他出生在八月,不过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要领略这个世界。看看这棵树,生得多么完美。”

E爵士在那棵高大笔直的杉树前停步,仰望淡金色阳光下的树冠。

“他迫不及待要探索这片土地的美。说起来,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末尾。”

“那看来是没有办法在这里为你庆祝生日了,真遗憾。”农场主勾起一边嘴角向他眨眼,就像计划着对哪个同学恶作剧的大学生那样,“不过如果运气好,一切安排顺利,时间赶得上的话,Yzak可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你庆祝生日。其实从这里到那里也没有很远嘛。”

他最终还是向E爵士道了谢,在电报里,用最朴素的方式,顺便告诉农场主自己已经决定前往阿根廷。发出电报之前,他寄出了给布宜诺斯艾利斯邮航夜间航线主管的信。他知道那是个法国人,离开剑桥之后他的法语生疏了不少,好在俱乐部里来自阿尔及利亚的侍者能帮他检查错误,他还是用法语写完了它。

“我的飞行技能来自已为您效力两年的Yzak Jule。我来到东非已有五年,在这里我承担了救援遇险人员、运送物资、绘制飞行地图、勘察未开发地区等工作。目前为止我没有经历过坠机事故……”

侍者突然不再念下去。他有些疑惑,“这样写不正确吗?”

“不,没有语法错误。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写太谦虚了。你都没有写你在多么恶劣的情况下救过多少人。大家都知道你是相当优秀的飞行员,而且值得信赖。”

他在给Yzak的信里提到了这个小插曲,“如果仅仅只是读我的信,我想你的主管大概不会对我印象深刻。但是我非常坚定地表示我想要加入。我想你会帮我说服他。”

十月过了一半的时候,他收到Yzak的回信:

“一切安排完成。如果你愿意,收到这封信就可以动身,这里随时欢迎你。

“另外,E爵士给我写了一封信,提到我可以开始考虑准备为你庆祝生日。我很惊讶,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之间谈过什么,等你过来你再亲自告诉我。不过我必须得说,不需要他提醒我也会准备的。来到我身边。”

他读完信,微笑着走出俱乐部,走进温柔的夜色里。

The End

完成于2020/10/27


Friday, December 16, 2022 20:30:42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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