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 Blue Sea
作者:灰基


3

深夜他走到书房,拨通Ezalia的号码。到了现在这一步,母亲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他明白,但是他此刻需要和亲近又信任并且始终引导着他的人说话。就算母亲可能已经入睡,接不到他的电话,他也必须试一试,不然他会被自己的悲伤淹没。他不能被淹没,要维持雷厉风行的形象,要做所有部长助理该做的工作,要在去地球参加大大小小的谈判时为殖民地争取更多权益,还有Athrun,他不能在Athrun面前崩溃,他太明白Athrun会非常愿意再次寻死,自以为这样就能快速解决他的痛苦,“我不能成为你的负担”——Athrun会从容地微笑着向他道别,他太明白了。

Ezalia没有让他等很久就接了起来,声音清晰,听上去像是同样迟迟未睡,也许是在处理工作。多年的默契让他不必过多解释这么晚打来电话的原因,Ezalia为他免去了这一步,“是不是Athrun状况不太好?”

“今天去做了系统检查,发现脑部损伤恶化得很快。生存预期是一年。”

说点什么,妈妈。他在心里祈求。不要这样沉默,我受不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说话。Ezalia应该是在那头听到了他的哽咽,没有追问。他为此感激她。

“珍惜剩下的时间吧。用心记住你们在一起的感觉,不要去想离别。可以带他去地球看看,这样也能给你自己多留点回忆。”

他背靠着书柜站着,直到确认不会再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才悄然走回卧室。

躺下之后他注视身边的人,Athrun睡着之后看起来像比实际年龄小许多的少年,聪明但是心思单纯剔透的那种,在军校里他就发现了这一点。如果把时间点定位得更准确一点的话,他们在Athrun的宿舍里潦草又急切地做爱,然后Athrun兀自睡了过去,也没有操心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一起过夜,于是他意外地见到了Athrun毫无防备的睡容。如果Nicol没有回到宿舍,他愿意躺在这样的Athrun身边一整夜。

“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了。现在我能躺在你身边一整夜,不需要想象你醒来之后用无动于衷的口吻问我为什么在这里——那会伤害我的自尊心。当年我的自尊心多么膨胀,而这又是多么可笑。救回你之后我说了无数次我爱你,但是当年如果对你说一次我爱你——仅仅一次——也许你就不至于走上那样的路。可是现在……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就快要失去你了。”

他在Athrun的耳畔轻语,知道他的心碎不会真的被听见。

Dearka认为他非常需要紧急心理援助,慷慨地放弃了周日下午宝贵的寻欢作乐,并且罕见地没有迟到,提前到达后就在百货大楼前的喷泉池边等他。不过Dearka能提供的所谓紧急心理援助也不过就是“来吧老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认真听着呢”,而他这时已经过了最想要倾诉的阶段。活着离开战场的人都知道怎样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七零八落的自己拼凑成可以应付下一场进攻的模样,这种技能一旦学会就刻进骨髓,余生都难以忘记。他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都没有什么反应吗?知道自己只剩一年生命,他不觉得难过吗?”

“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他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一点差别,好像昨天去做检查的人不是他。他现在知道去念书是不可能的了,但还是在读书,摆弄他的工具箱,我出门之前他正在做那只完成了一半的小机器人,球形的,他还问我想要给它喷涂哪种颜色。”

“其实也不意外,他本来就是不太珍惜自己生命的人。”Dearka从展示柜里取下一副细巧的黑色眼镜架,“这副怎么样?我觉得斯文一点的适合他。”

“样子还可以。”他接过眼镜架在手里掂了掂,“不过太重了,最好轻一点。”

Dearka当然不会放弃每一个和年轻漂亮姑娘交流的机会,立刻和柜台后面的导购员打招呼,请她推荐材质更轻盈的眼镜架,样子要和这副差不多。两人很快聊得热烈,他反倒成了无事可做的那一个。他取出通讯器打算再确认一遍明天的工作日程,却发现十分钟前Athrun发来一条文字,“我好想你,虽然你一个小时前才出门。晚餐想吃什么?我来做。”

在百货大楼的高档眼镜店里流泪是很荒谬的事情,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认为他戴上了不合适的隐形眼镜,眼睛干涩酸痛所以会本能地流泪,但是也没有人会被隐形眼镜刺激到如此程度。所以他必须克制。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回复任何一道菜名。

Dearka挑好眼镜架后抢在他前面付了款,“就当是我给Athrun的礼物”。走去停车场的路上他走神得太明显,车门锁打开之后Dearka径自坐到副驾驶座上。

“你没有开车过来?”

“有。但我觉得你还是需要谈谈。”

Dearka严肃地望着他,他的怒火一瞬间攀上来。

“谈什么?谈我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但什么都做不了?我把他救回来,掩盖他的过往,让他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顾虑,然后看着他再死一次?爱总是不够,命运又对他这么狠,可是我在军校里就爱他,我舍不得让他走,这很难理解吗?”

“喂,喂,老大,你……”

“你觉得我自私吗?说真心话,你觉得我自私吗?”他重重地砸方向盘,装着眼镜架的小礼盒在置物台上震了一下,“他想要死,我偏偏不让他死,我把他救回来,不告诉他Zala将军和Nicol的事,我只想看着他无忧无虑,做那些他想做但之前没有机会做的事情,他甚至还想去念书,他想去念书!可是现在这都不可能了。我自私吗?见鬼,我自私到不可原谅的地步,我撕了那小子的联系方式,我表现得好像他只有在我身边才能活得像个人,可是我现在能做什么?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你为什么不来上几拳揍醒我?”

“我不会揍你,没有人要揍你,你冷静一点!”Dearka把声音拔得很高,“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你要以这副模样回去面对他吗?”

他把自己的脸藏在手心里。情绪奔涌得太快,冲刷着他,他对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把双手放下。Dearka递给他纸巾,他木然地接过,又木然地擦去脸上一塌糊涂的泪痕。

“你知道我从来都支持你。Athrun的事情也一样,我不会指责你自私。”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谢谢。”

“不过我觉得Shinn Asuka那小子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之前就想对你说了,可你总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你隐瞒那些事当然是觉得这样对Athrun更好,但是万一哪一天Athrun自己记起来了,那可是巨大的打击。现在情况更严重了,如果他在记起来之后……我是说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他记起来那些惨痛故事,悲伤消沉,没过多久就昏睡不醒……我觉得这对你们两个而言都很残忍。你也不希望他以这种方式度过最后的时间吧?与其落到这种结局,还不如由你亲自告诉他,说不定他会更容易接受……”

这时他的通讯器在置物台上开始振动,屏幕亮起来,显出“A. Zala”。似乎这台通讯器也在提醒他Athrun的存在,就在他的宅邸里,与自己的晦暗过去之间隔着一道墙,只是他们都不确定做成这道墙的是钢铁还是玻璃,甚至可能不过是外表被涂成金属一般的脆弱纸板,只等着一个契机,轻轻一戳就会崩塌。

Dearka也看到了屏幕,拍了拍他的肩。

“快回去陪他吧。好好考虑我刚才说的话。”

Dearka打开车门走出去,隔着车窗向他挥手告别。他按下接听键,把通讯器放到耳边。

“你不回复我的讯息,我就忍不住想给你电话。发生什么了吗?”

Athrun温软的声音从来没有像这样让他心如刀绞。他深深地呼吸,“没有发生什么。我这就回来。”

半小时后他就出现在玄关。Athrun正在料理台边清洗蔬菜,没有停下动作,远远地对他微笑。他走过去牵Athrun水淋淋的手,把人拉进卧室。Athrun一边撒娇一般怪他不回复讯息,一边在他的衬衫上擦手,直到被他吻住才消停。

Athrun在穿衣镜前端详戴上眼镜后的自己,“好像高等学院的学生。染发剂,隐形眼镜,再加上这副眼镜,想进入校园似乎都不成问题了。Dearka怎么会知道我想要做学生?”

听到高等学院的时候,又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在他胸口,不过这一次他稳住了表情。

“你明天就可以出门。”

Athrun的笑容更明亮了。他从背后抱住取下眼镜细细打量镜架的人,“你想不想走得更远一点?”

“去哪里?”

“比如,去地球。”他把Athrun抱得更紧,“去看看你坠落于其中的那片海。你醒来后还没有去过地球。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小心起见再带上两个保镖,坐民用机。你的假身份早就准备好了,本来是计划给你念书时用的。我明天就去向部长请假。”

“你还有工作,你不必为了我这样……”

“和我一起去。”

他说完就又侧过头去吻,他已经知道Athrun不会拒绝,因为Athrun的欣喜让这个吻变得过于甜美。

“那就带我去看看那片海。”

动身前的几天,宅邸的角角落落都填充着轻盈的气氛,只要是Athrun身处的房间,都像是地板上铺满在蜂蜜里浸过的橘子。Athrun更加频繁地用双手托着脸庞,一言不发但眉目带笑地看着他。

“哪里有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很疑惑。Athrun还是笑,嘴角和眼睛一起笑,“因为要和你一起去看海。”

你曾经坠落在那片海里,他想,可是你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件事。你永远不在意你自己受到过怎样的伤害。如果你知道我将在海边把你意图自杀的事实告诉你,你会觉得此刻的期盼不过是命运在玩弄你吗?

他坐在床沿,Athrun就在他身后跪坐在床上,把他的头发在后脑扎成一束。没能全扎起来,靠近面颊的那几缕不够长,就任由它们在原处垂着。

“换上黑色机车夹克就是摇滚明星。”Athrun和他一起看着面前的穿衣镜,“染成什么颜色?我明天问一下妈妈她在哪里买到那些染发剂,我去为你买一些回来。”

Athrun现在把Ezalia称作妈妈,不再是“Jule夫人”或者“你的母亲”了,好像现在再不改变称呼就来不及了一样。第一次听到是在约好去看海的那天晚上,Ezalia没有提前说一声就突然出现在宅邸门口,给他们带来一盒因为限量供应又太受欢迎而很难买到的点心,他想母亲大概是被他的深夜电话催赶,一定要来看看他们。开门的是Athrun,“晚上好,妈妈”——他就在Athrun身后,震动不已,黑色的痛感里面编织着银色丝线一般的甜蜜,密密裹在他心上,不留一点空隙,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听过几次之后,他终于不会再去想他们实际上拿不到正式的有法律效力的伴侣关系证明,就算拿到了,那张证明上也无法写上Athrun Zala这个名字。就当他们是四海为家的私奔情人,不屑于乞求任何世俗权威认可他们的关系。

“装扮得太像明星,在民用机上被人偷拍怎么办?”他淡淡地笑,“我倒是无所谓,只担心你因为和我同行而被人从照片上认出来。小报记者的眼睛总是很可憎。”

“那就和我一样染成栗色。反正很容易就洗掉了,从浴室走出来,你就变回我的大明星。”

决定染成栗色就不必再去买染发剂了,Athrun少了一个出门的理由。解除Athrun独自出门的限制后,他开始害怕Athrun在哪条人行道上,哪台电梯里,或者哪排货架前突然晕倒。只剩一年生命的人会不会有更大概率发生这样的意外?不管医生对此可能给出怎样的专业意见,盘旋在他脑海里的答案都是“会”。

他坐在办公桌前,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要看向电脑旁通讯器的屏幕。Athrun不会在他的工作时间发来讯息,但是警方会。为什么他会想象警方拨来紧急电话?“我们发现了您的爱人倒在地上,很遗憾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不,他们不会这么说,“您的爱人”,他们不会这么说,对世界而言他的爱是个孤独的秘密,“我们发现了一位据推测和您有关的先生倒在地上,我们在他的通讯器里发现了您的通讯号码,很遗憾已经没有生命迹象,您是否可以尽快前来确认”,然后他们带着专业的淡漠挂断电话——为什么他停止不了这该死的想象?

他渴望出发的那一天到来得更快,尽管也不过是再等两三天。他迫切地需要二十四小时都和Athrun在一起,否则他就快要被自己的想象逼疯。

两位保镖跟在他们身后,没有穿夸张的全套西装,他们也没有夸张地把手提行李箱都给保镖拎着,一行四人看起来就像是坐经济舱的普通旅行者该有的样子,所以负责接待头等舱乘客的小姐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民用机的头等舱有专门的登机通道,他们不必挤在登机口的队伍里,登机之后也有较为舒适的独立空间。纵然如此,他还是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准备了一把便携的手枪,用Dearka为他找来的特殊材料制成的袋子装好,以便顺利通过登机前的安检。

Dearka现在的交际圈子里不乏手握稀有资源的神秘人物,天知道这家伙怎么在短短几天之内搞来这些市面上买不到的产品,说不定就来自情报部的某个外勤任务物资仓库。通过安检之后他给Dearka发讯息,“很有用,谢谢。”

“旅途愉快。空港人流密集,小心为上,希望这把枪不会真的派上用场。”

讽刺的是,收到Dearka的回复之后仅仅几分钟,就出现了让这把枪派上用场的可能性。他们在头等舱的候机室里,Athrun坐在他身边,专注地拿着压感电容笔在平板电脑上绘制草图,那是计划送给Ezalia的小机器人,Athrun想把它做成一只柯基犬的模样。候机室里的其他乘客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除了几米开外面向他们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男人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抖了抖手里的报纸,又翻过一个版面,但是他已经发现了男人先前偷偷投向这边的目光。

他记得这张脸。他捏紧手里平板电脑的边缘,翻检自己的记忆。这个男人正在争取成为议员……已经收获了值得重视的支持率,很可能在这次竞选里成为黑马,立场是……见鬼,为什么偏偏在这里遇见在竞选演讲里声嘶力竭谴责Zala将军的人?

如果你胆敢过来一步,如果你胆敢对Athrun说一句话——

他紧盯着对方,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离开平板电脑,伸向外套的内侧口袋。既然对方不是有备而来的杀手,手枪的出现只会把场面闹大,不利于掩盖行迹,他的理智自然明白,然而摸枪几乎就是他此刻的本能反应。他的手指隔着衣料碰到武器坚硬的棱角,男人又从报纸的上侧边缘向这边看过来,直直撞上他的凌厉目光,立刻收回去,但又像是不太甘心,视线在报纸上漫无目的地漂移了片刻后再度落在Athrun身上。这一次男人竟然收起报纸往沙发上一扔了事,径自走了过来。

混蛋。他的半个手掌已经放在枪上。

“打扰了,您看起来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Athrun怔了怔才停下笔抬头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竟然是这种古老的搭讪套路?

“您看起来就像我的一个老朋友的孩子。这让我突然有点伤感,我一直对这个孩子关爱有加,可惜他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Zala将军显然不会是你的老朋友,他在心里冷笑。Athrun则露出那种无可挑剔的礼貌微笑,“抱歉,我不认识您。”

“没关系,那边就有吧台,也许您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如果您的这位朋友不介意的话。”

他的手从枪上移开,在Athrun反应过来之前搂住Athrun的腰,“滚开。”

“喂,我没有在对你说话……”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滚开。”

把惹眼的银色头发染成栗色确实是明智之举,至少男人没能把他和停战纪念日那天火遍社交媒体的国防部新秀联系到一起。他不想再克制怒气,保镖们也在此时站到他们身旁,这大概起了作用,男人嗤笑了一声后摇着头走回那张沙发,也没有再坐下,提起自己的公文包就离开了候机室。

Athrun凑到他耳边,“他认出我了吗?”

“应该没有。他恨你父亲,有他的竞选演讲为证。如果他认出你,就不会用这种暧昧的方式和你说话,好像要和你约会一样。”

Athrun的眼睛暗下去,“也许他所说的那个孩子是真的存在的。他有理由恨爸爸。”

“我不在乎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对你说谎。我只在乎他那样攻击你父亲,否认你父亲的一切成就,我认为这毫无道理。要是没有你父亲对殖民地独立自由的主张,他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挂着一脸特别有尊严的神色去地球。”

他压低了声音说话,但是怒气显然没有消散。Athrun低头不出声,过了一会儿重新开始在屏幕上绘图,只是显然没有先前那么专注。电路图也是有灵魂的,更何况这还是一只柯基犬的电路图,Athrun没有画很久就放下了笔,“一下子没有状态了。”

“那就休息一会儿,距离出发也没有很长时间了。”

Athrun靠着他的肩休息。他也没有状态再继续平板电脑上的工作了,只想对着那个惹事的混蛋开几枪。他有权利想象一下这种情景,只要他没有真的去做。

穿梭机降落在伦敦郊区的空港。入境检查有点麻烦,对殖民地来的人总是要多几道程序,如果是政府之间的公务来往,倒还是会礼节性地省略繁杂的检查,他们走的是民用航线,享受不到这种待遇。Athrun的假身份是Ezalia亲自委托信任的同僚办好的,总不至于出问题,不过他依然在检察员翻看Athrun的自治同盟护照时绷紧了神经。

“您来这里的目的?”

“旅行,和我的爱人一起。”Athrun指了指他,他已经通过了检查,正等在闸机的另一边。

“您的具体行程?”

“我们会先在伦敦停留一天,然后去多佛尔海岸。”

“去多佛尔海岸看什么?城堡没什么好看的。不过那里有你们和联邦最后一场战役的遗迹,白崖都被你们的战机削得坑坑洼洼,真是糟蹋美景。殖民地的人从来不懂得要敬畏地球和自然。一辈子生活在太空,把基因调整得乱七八糟,还以为这就是人类智慧的成就。”

检察员挑着眉慢条斯理地说话。他握紧了双拳,如果谁有这胆量这样挑衅他,他会以拳头作答。

Athrun也因这意料之外的长篇大论而诧异,好在没有落到不知所措的地步,“请问,能让我过去吗?”

检察员又不太友善地看了Athrun一眼,这才按下打开闸机的按钮。Athrun过来之后就被他牵住手,他也顾不上考虑周围陌生人的目光了。

“你不要在意那种人的话,说得好像联邦的战机从来没有开过火一样。而且白崖本来就不平整。”

“我有点在意他的态度,现在依然有这么多人敌视同盟吗?”

他不回答,决定让话题到此为止。按照他的计划,类似这样的话题应该等到他们抵达多佛尔海岸后才出现,那种情景会有点像上课,他是教授而Athrun是学生,身处实地听他讲授战争最后一部分的历史,自杀的情节会被解释成Athrun在旷日持久的重压之下的一时冲动。可以理解,不是吗?被战争折磨得久了,谁都可能会产生超出自控极限的一时冲动,不管这个人有没有和父亲形同陌路,或者有没有为战友的死亡痛彻心扉,或者有没有把自我毁灭视作唯一的解脱。可是现在的情形似乎有点失控了——先是候机室里那个男人,然后是这个刻薄的检察员。接下来会是谁来打乱他的计划?伦敦街上散发反对殖民地自治同盟提高国防预算传单的青年学生?上次他来地球出差的时候,还有青年学生聚集在会场外抗议来着,“同盟和联邦都必须为保护和平付出同等的努力”,他们怎么不先看看自己的政府拿着纳税人的钱在开发什么新型武器项目?

出租车上Athrun全程凑在车窗旁,伦敦难得的晴朗天气里,连树影之间斑驳的阳光都让Athrun感到新奇,毕竟这是天然的黄昏,不是人造的。他懂得Athrun争分夺秒想多看一些的心情,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心酸。

他们入住的酒店把套房装饰得非常复古。他看了一圈洒金的花纹墙纸,还有垂下细密流苏的布艺灯罩,这似乎是在模仿两百多年前那个女王在位时的富庶华美,所谓的维多利亚式风格。

“这里甚至还有壁炉。”Athrun放下行李箱,跪在那个红砖叠砌的凹角前的地毯上,笑得很开心,“好像你的藏书里的插画,晚上坐在扶手椅里一边取暖一边听故事。”

他一下子记不起自己的哪本藏书里有这样的插画,可能是某本童话故事集里,有一段时间他确实收集过这类书。现在Athrun倒是比他有更多时间阅读藏书。

真正到了夜幕低垂,本该一边取暖一边听故事的时候,Athrun却累得睡着了。他在浴室里把染发剂洗掉,顺便简单冲洗了一下身体,再出来时发现让前台送来的晚餐原封不动地在桌上,Athrun却已经不在沙发上了。他打开卧室门,在床上发现了披着浴袍的Athrun,头发都还没有吹干。

他本想让Athrun醒一醒,先吃点东西再睡,走近之后却犹豫了。不同于客厅的华美,卧室的墙纸是带着些紫色调的黑巧克力色,其上铺着粉色与玫瑰金色的月季花朵,灰绿色的叶片,再配上暗金色的台灯灯光,他好像真的走进了哪个童话故事里,Athrun躺在那里,就像被下了沉睡诅咒的小王子。

想听故事吗?他躺到床上,胸膛贴着Athrun的背脊,手掌在浴袍之下摩挲。这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故事。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理想高远的国王,他想让国家更强大,更自由,不再被凶恶的邻邦剥削。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甚至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小王子,也因为在战场上看到了太多血泪,与他激烈争执之后离开了他。他最终被下属背叛,孤独地面对死亡,而本心善良的小王子在他死去后懊悔自责,日复一日的痛苦消磨了活下去的愿望,最终决定让自己沉眠于蔚蓝深海——你想听这个故事吗?或者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说。最好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事情总是要变得那么复杂!小王子不想要被爱吗?被爱就足够了,不是吗?最后一年的生命里,被爱,被渴望,被怜惜,被保护——不就足够了吗!

他把浴袍扯开,越过Athrun的肩膀去咬裸露的锁骨。Athrun在这时睁开了眼,只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就以这个姿势把自己挤进去,毫无准备,Athrun本能地惊呼一声,彻底醒了过来,扭过头震惊地望着他。他不打算解释,用吻堵回了那些就在Athrun唇边的问题。

Athrun疼得双眼湿润朦胧,呼吸太急促以至于喊不出声音,不由自主地抓他的手臂和肩,大概是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就算他的注意力都倾注在身体结合的地方,也隐约感到被抓得有点疼。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粗暴地过头,停了下来,弥补一般俯身低下头去,让自己的侧脸贴上Athrun的侧脸磨蹭安抚。片刻之后Athrun的双手从抓着他的地方移开,一只手掌绕到他的腰际,另一只手掌抚上他的后脑,把他的脸庞转向自己,用一个吻给予他许可,他这才重新开始,用医生嘱咐过的轻柔的方式。

Athrun如果在这里晕过去,没办法立刻找到医生,他不能冒这个险。这样的念头仅仅浮现一瞬,就把先前爆裂开来的情绪齐齐整整地压了下去,不过温存的心境没有那么容易消退,他还是想要Athrun。

他从浴室取来毛巾,擦完又把毛巾放回去。Athrun的视线跟着他的动作,他面对着Athrun躺下。

“为什么笑?我弄疼你了,你却笑?”

“你说过我们的第一次也很仓促。”

他调整了姿势,让Athrun可以枕在他的手臂上,“确实如此。”

“讲讲那时的情形。”

轮到他笑了,“我明明已经讲过。”

“还想再听一遍。”

“就是在你的宿舍里。那一晚我本来是想来和你下棋的。我们确实下了棋,你连着赢了几盘之后看起来有点太嚣张,我就很不服气,但不知怎么,我不想和你打架,只想把你拎起来按在墙上,然后吻你。我就真的这么做了,而你竟然没有打我。”

“那一定是因为我也想吻你。”

“我也觉得是这样,不然我大概就要鼻青脸肿地走出你的宿舍了,你那时真是骄傲得过分,和我打架下手没轻没重。当然我那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一起笑了。Athrun在他的手臂上挪了挪脑袋,发丝拂过让他心上有些痒,初恋一样,“吻过了,然后呢?”

“就像刚才那样,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只是剥完衣服然后进去,你疼得要命却一声不吭,狠狠抓我的背,但你抓得越狠我也越兴奋,总之场面还挺混乱的,不过我们全程都不说话。结束之后你也不说话,只是又和我吻了几次,就自己躺在床上睡着了。我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第一次见到你睡着之后的样子,觉得新鲜,忍不住多留了一会儿,结果Nicol就回来了。”

“Nicol?你之前没有说过Nicol。原来那时和我住在一起的是Nicol?”

Athrun依然带着笑问他,他却怔住了,敛起笑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把Athrun带到了什么地方。先是候机室里的男人,然后是刻薄的检察员,接着是谁来打乱他的计划?原来是他自己。也许这就是注定,他注定要亲自打乱自己的计划,他已经瞒了Athrun十八个月,二十分钟前他又一次因此情绪失控,而现在,Nicol的名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他收不回已经吐露的话语,掩饰也已没有意义。

“对,和你住在一起的是Nicol。他看到我只披着外套坐在你的床上望着你,立刻对我大吼,他一直都表现得非常温和,只有在涉及到你的事情上才会这么激动,他差点和我打起来。然后你被我们吵醒了,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则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却一脸茫然,回答说没有发生什么,不早了该睡了。我被你的话刺痛了,他也一样,所以结论就是你同时伤了我们两个人的心。”

Athrun的笑容消失了,坐起身俯视着他,“还有这样的事?”

“他爱着你,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救你而死。”他也坐起身,“Blitz挡在了你的Aegis之前,他是为了救你而死。”

Athrun的所有动作静止了,只剩下那双绿眼睛里的光芒在颤抖。没有退路了,他想,就这样开始吧。

4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想必是因为降雨,外面骤然冷下来,玻璃窗上凝结了水滴,夜里的霓虹灯光从窗外模糊地探进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指尖在水滴上勾出Nicol的名字,从字母的底端流淌下六道竖直的水痕,一直流到最底下,分割了这个平面。

这像是他有过的诸多噩梦之一的变形。在梦里看起来要更可怕一点,Nicol的名字出现在墓碑上,从字母底端流下来的痕迹有着厚重的暗红色,不是透明无色的水。他就这样纹丝不动地站在窗前,凝视着那个名字,一缕发丝垂下来,发梢扫到了眼睛,他却不眨眼,仿佛没有觉察到。肋骨之下开始疼痛,先是右边,然后是左边,最后是两边一起,有什么人的手指正在他的肋骨下跳跃着按压,如同按下钢琴键,这是一场在他的胸腔里进行的演奏。

他闭上眼倚身,把前额靠在玻璃窗上,水珠沾湿了他的发丝,他在等待那些手指敲完所有的音符,然而这首奏鸣曲似乎没有尽头。他放弃了,从窗前站直,转过身来。

“这就是全部?”

Yzak面对着他坐在床沿却不看他,犹疑且困窘,仿佛他刚才提了一个需要用上百页的书面报告来回答的问题。他不曾见过Yzak这副模样,不得不再问一遍,“这就是你之前没有告诉过我的全部?”

“这就是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的,关于Nicol的全部。”

“还有什么是你之前没有告诉我的,除了Nicol在我丧失战意的时候为了救我而死?”

“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你隐瞒了我什么,所以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他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对话是在原地转圈,突然失去了耐心,这不是伴随愤怒而来的暴躁,而是要给自己一个爽快答案的急切。这本该是他作为被隐瞒真相的一方有充足理由愤怒的时刻,然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他只是想要知道,想要确证一直以来的猜测。

“是爸爸,对吗?爸爸也是为我而死的吗?”

“不。”Yzak终于抬头直视他,“但是……”

“但是?”

“但是你认为你对此负有责任。你认为你辜负了他,甚至背叛了他。你认为你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如果你不曾既天真又残忍地离开他,他不会落到那种结局,就算你无法动摇他的复仇之心,至少还可以为他挡子弹。”

Yzak飞快地说完这一段,站起身来靠近他,目光锐利如剑,似乎觉得话说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什么保留的必要了。

“你知道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那都是两年之后了,我们和联邦再次打得一片狼藉,你,已经是带领着一支小队的Zala队长,对我说你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斗。最初拿起武器的时候,你心里有恨,恨联邦杀死了你的母亲,可是现在你心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你找不到答案,也许答案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你害怕入眠,因为Nicol和你父亲会在噩梦里出现,然而你又期盼着噩梦降临,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再次看到他们,再看他们一眼。”

“他们现在依然在那里。”他平静地回答,“我依然在梦里看到他们,没有一次是美好的梦,我想这并非毫无缘由。对不起,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Yzak的脸上一瞬间闪过震惊,然后是某种近似于悲戚的表情。

“所以,对你隐瞒也并不真的有用,你早已猜出来了吧。”

他默认了。Yzak显然是深受打击,抬起一只手,让掌心掩住双眼。

“那时候,我还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试探着问道。在一段不可避免的缄默之后,Yzak放下掩住双眼的手,看着窗外回答他。

“没有别的了。你成为队长之后,我们归属于不同的巡洋舰,我很少见到你。你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在我们一起前往多佛尔海岸之前,决战在即,我本来很高兴,因为终于能再次和你并肩作战,一起收拾掉这个延续了太久的残局。我没想到你会那样说,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而我因此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为什么要说得这么严重?”他微茫地笑着,“只是一些话语罢了……”

“你总是什么都不顾就冲进危险里,谁都拦不住你。”Yzak打断了他,“甚至这还不足够,你要为自己寻找危险,好像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有一个大多数人期待的安宁结局。你渴望有什么东西能把你冲击得支离破碎,带走你的生命,只有这样你的痛苦才得以终结——我明白了这一切,在你被我从海水里捞上来后奄奄一息的时候,可是到了那时候再明白这一切,就太迟了。我已经错过了最后一次阻止你的机会。”

“阻止我?”

他的困惑维持了短短的十几秒,然后他明白了。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惊诧,正如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愤怒。他甚至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

“我之所以会坠落在那片海里……”

“没有哪份公开档案会告诉你那是自杀,但它确实是。”Yzak再一次打断了他,明净的面庞被无法压抑的悲哀抹去了所有锋芒,“没有人比我更希望我现在的坦白全是谎言,但它确实是。Athrun,这就是全部。”

也许他实在是过于平静了,此刻的情景看起来就好像Yzak才是需要被拥抱抚慰的那个人。于是他真的靠近Yzak,就在拥抱快要完成的时候,Yzak躲开了他。

“所以,这才是你最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他试着去牵Yzak的手,又一次被躲开,“你隐瞒了这么久……这一定让你很痛苦。”

“你说什么?”

他怔住了,停在原地,不知道Yzak为什么要在此刻一下子怒不可遏。Yzak又退后一点,胸膛激烈地起伏,眼睛上渐渐覆盖一层莹亮的壳,随着最后的眨眼,壳碎了,变成泪珠落下来。

“你现在竟然还在考虑我的感受!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从来,从来,从来都不在意你自己!”

Yzak的泪水把他推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我只是觉得你看上去很难受……”

“不要那样看着我!”

怒吼让他不敢再说话,然而他无法收回恳求的目光。

“你为什么想要带着那副不忍的表情拥抱我?你为什么想要安慰我?你不是应该指责我隐瞒真相吗?不是应该质问我把你锁在身边到底抱有什么打算吗?为什么要拥抱欺骗你的人?见鬼,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自己就算死掉也无所谓,却看不得别人的痛苦,你为什么不找个十字架把你自己钉起来?”

Yzak一边对他嘶吼,一边快步退到卧室门口,握上门把手,一副将要夺门而出的模样,却在开门的瞬间停住了,就保持着姿势凝固在那里,唯有泪珠从眼眶里涌出,投向他的目光几近绝望。这让他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做,拥抱并不可行,说话也无济于事,也许现在最好还是让自己从Yzak面前消失。他试探着走近两步,确认Yzak没有更多的动作后,他缓缓走到门边,为了避免他的目光再一次刺激Yzak,他垂下眼睛,这样也可以稍许遮掩他的慌张。

“你可能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我可以出去。”

说完他想要去握门把手,可是Yzak的手还在那上面,于是他的手停在了半途,最终有些怯生生地收了回来。有一会儿他们只是那样站立着,他依然低垂着目光,好像只要不再看向Yzak就能让他自己变得透明一样。

“你就留在这里。”

这一句命令被抛掷到他耳边,声音里的冰冷控制得很好,是部长助理该有的气度,如果忽略泪水的话。Yzak猛地拉开门,踏出去的时候步伐并不稳,一侧肩膀撞在他的胸前。

门被摔回面前,然而本该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却没有出现。他站在原地,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么,只知道Yzak就在门板的那一边并未走远。一分钟后门再次打开,被紧紧抱住之前,他都没有来得及看清Yzak的表情。

他花了一点力气才脱离这个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的拥抱,坐回床沿,又向Yzak伸出手。面对面躺下之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他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再次触痛Yzak,而Yzak大概是在爆发之后暂时失去了说话的意愿,只是闭着双眼任由他吻去面庞上残留的泪水。

现在的卧室很安静,只有Yzak轻缓平和的呼吸声,意味着情绪翻山倒海之后精疲力竭的沉眠,而在这样的安静之中,胸腔里的奏鸣曲终于得以再次彰显自己的存在。疼痛已经到达不容忽视的程度,他小心地向床沿挪动身体,拉开一点距离,确保自己不受控制的颤抖不会惊醒身边好不容易找回平静的人。失忆的人被告知悲痛记忆之后的常规反应是否包括这种突然袭来的疼痛?可惜医生不在这里,没有人能给他专业建议,他只能把手指绞进床单,在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呻吟之余期盼这一阵发作尽快平息。

为了多少转移一些注意力,他试着去看点什么东西。玻璃窗上,他划出的Nicol的名字已经隐去,从他的角度也看不到霓虹灯光,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现在已经是店家打烊的凌晨。对着床头的墙上亮着一盏小巧淡雅的壁灯,是整间卧室里仅剩的光源,暗金色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黑巧克力色的墙纸,终于给他不安的目光提供了驻留之处。

墙纸上铺着月季花朵和叶片的图案,在图案之间留有曲曲折折的空隙。通常来说,一个神志清醒而且忙着完成当天日程的人不会特意留心这些空隙的形状,然而他现在疼得有些神志不清,而且做不了除了忍耐之外的其他事情。空隙在他眼中变形,他在几片花瓣的边缘看出了一个人的侧脸,在两片叶子之间看出了一对小鸟的翅膀。那朵粉色月季和另一朵金色月季之间的空隙就像地图上的意大利,根据这一思路,他又找到了挪威和红海。挪威旁边是Yzak的枪,再靠近窗口一点可以发现同盟军的徽标。靠近壁灯的下方有一架三角钢琴,钢琴旁边是一只失去了两根手指的手——也许就是这只手正在他的胸腔里演奏。手的左下方是另一个人的侧脸,很眼熟——太眼熟了——是谁?

不知道,看不清。再努力看一下——

是谁?夜蓝色的头发。原来不仅仅是侧脸,还有大半个身体。不,整个身体。长靴和裙摆——已经很清晰了,再努力看一下,可不能看错啊。那是裙摆吗——

不。是长及膝盖的束腰军装,暗红色。那张脸向他转过来,他看到一双祖母绿色的,满含伤痛的眼睛。

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刻疼得失去意识,然而并没有。与过去的自己相遇并没有让他疼得更猛烈,那种就要失去意识的错觉只是来源于一瞬间的震惊。不过他眼前毕竟还是天旋地转了好一会儿。等到他的视野渐渐恢复明晰,他意外地发现疼痛消失了。一种奇异的迷幻感受代替了它,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是在少年走下墙纸,抵达窗口,推开玻璃窗,一下跃到窗台上,干净利落地跳下去之后,跟随成为了他仅有的念头。必须要离开这里——去找寻他自己。

TBC.


Sunday, November 27, 2022 16:30:03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COMMENT FORM

Please post a comment from the form be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