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 de nuit
作者:灰基


20世纪30年代背景AU
Vol de nuit为法语,意为“夜航”
来自圣埃克絮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的《夜航》(Vol de nuit)
Athrun Zala 2020生日贺


他的事迹在二十个小时之内传遍整个俱乐部。或者可能一个小时之内就传遍了,只不过他不知道。他在自己租来的房间里昏睡了许久,又把自己从风尘仆仆精疲力竭的飞行员收拾成体面的年轻绅士该有的模样,这才踏进俱乐部,此时距离他完成救人的任务回到内罗毕也已过去了二十个小时。

吧台边一个稍有些面熟的中年男子向他举杯致意,他微笑着点头回礼。这位先生是不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为了象牙无数次不辞凶险的白人猎手?他不太记得了。来往于俱乐部的名人不少,他真正记得的却不多,尽管似乎所有人都对他有一些了解,在他经过的时候以友善的好奇目光打量他——然而他长得并不像父亲,他不确定这些观察者会不会因此而失望。

他向大厅深处走去。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六七位一身海军军官制服的先生,也许这一晚才刚从沿海的蒙巴萨抵达内罗毕。他认出了其中一位军官,大概是半年前,这位军官曾在这里向他请教过飞行技巧。那时军官的身边还有一位女伴,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交谈,似乎对不远处正在进行的游猎话题更感兴趣。后来他听说这位女士死于狮爪之下。这里可是非洲,不缺乏各式各样的死亡。

军官站起身,在他还未走到沙发边上的时候就向他伸出手,他急忙加快脚步过去握住那只手。

“我们刚到这里就听说你救下了亲王和那一队猎手。那可是被洪水围困的高原——真不容易!你的勇气和智慧让人敬佩。”

他以最谦逊的方式微笑了一下,“全靠好运气。”

其他军官这时也都站起身来注视他。他不太擅长应付这么多人的注意力同时聚焦于他的场合,何况现在他的头痛未退。与先生们一一握手之后,他稍稍欠身道歉,离开沙发走向更深处的小圆桌。

“剑桥三一学院,毕业后就来了东非。”

“消失在大西洋上的那个探险家的儿子?”

“我父亲和那个探险家有过交往。相当了不起的人物,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为了非洲的事业,整整十年没有回过英格兰。”

“听说现在使用的飞行地图大多都是他留下的?”

“是这样。Patrick Zala是公认的开发内陆的先驱。”

就背地里谈论他人而言,军官们谈论他的方式已经算得上是足够礼貌了,当然,如果声音压得再低一点会更礼貌。小圆桌上的烛光在他面前轻晃,他凝视着它,心思却躲进那张沙发,急切地捕捉着军官们的话语中关于父亲的那些碎片,直到他们把话题转移到沙漠,还有被墨索里尼鼓动着在利比亚装腔作势的意大利人。

侍者把咖啡端过来。现在最能缓解头痛的是温热的清水,可是他还有一点事情要做,他那简单到有些凄凉的住处却并没有咖啡可饮,这才是他不得不来俱乐部的原因。他端起骨瓷杯喝了一口,从长裤口袋中取出钢笔和对折的一页纸,那是空白的飞行日志,需要他补写。

日期。飞行器型号和编号。引擎型号。起点与终点。出发时间?他停下笔,回忆自己接到求助电报后匆忙跨进飞行器的时间,那时他只顾得上随身带一点清水和一把手枪。灯光把他上半身的影子投在纸页上。他皱了皱眉,侧过身体,想要让自己的影子换个角度,却在侧身的这一刻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

他本能地抬头看。看清是谁之后,他放下了钢笔。其实不是放下,钢笔是自己从他手里坠到桌面上的,因为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

“为什么你不给我回信?”

经典的Yzak Jule式问候,理直气壮的问句。

Yzak有理由理直气壮,他确实没有回信。那些从南美洲飘洋过海到达他身边的信件被他收在抽屉里,他都读过,并且会在某些失眠的深夜拿出来再读一遍,可是他没有回信。父亲也从来没有给他回过信,他知道这种静默的折磨的滋味,然而他就是做不到在信纸上落笔。他想象过Yzak对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空怒不可遏地指责他是个只在乎身体关系的无情混蛋。他没有想象过被Yzak当面质问时自己该怎么办。

“亲王的猎枪把你震聋了吗?”

他发不出声音,无力地仰视着那张脸。Yzak一步跨到他的对面,拉开小圆桌边的另一把椅子坐下。

“看来不只是震聋了。你这次在天上飞了多久?五天?一周?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能这样消耗自己。我后悔教你飞行。”

Yzak从他掌下拿过飞行日志,那上面非常有限的笔迹显然不能让Yzak满意,所以这页纸又被扔了回来。他本能地伸手去接,抓住了一角,把它折好放回长裤口袋。这个动作的力度终于打破了他全身的僵硬,折纸的时间也总算长到可以让他换一口气。就算是在空中“消耗自己”时,他都未曾有过刚才那样的窒息感。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揍你。”

吧台的人群相当配合地为这句话爆发出喝彩声,顺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同时转头去看响动的来源,只见一个高挑的年轻人被人群包围着,举着空空荡荡的威士忌酒瓶站在吧台的台面上大笑,虽然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也差不多要快乐得超逸于人间了。

“事情永远是这样。”Yzak先转回头,“一旦繁华就会浮夸。”

“这里的生活比不上阿根廷,没有那么精彩。”

他立刻回答,仿佛此刻不接过话题就会错失为自己辩解的良机,只是他自己也明白,在充盈整个大厅的烈酒气味的衬托下,这句话基本没有说服力。

“至少我的生活没有那么精彩。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好。也有想要让你知道的事,但是真的拿起笔的时候,却又觉得都不值一提……只不过是些琐碎。”

他把勇气一口气用完了。他垂下眼睛,一只手伸过去搅拌咖啡,搅拌了几下又觉得他们之间的安静不太舒服。他换了个姿势,放下咖啡勺,索性把双手都挪到桌面下,这样Yzak就看不到他左腕上机械表镜面上的裂纹,那是一次不太理想的迫降留下的痕迹,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更换镜面。然而感觉还是不太对。只要Yzak还在盯着他,就怎么样都不太对。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低着头问。好在这一次Yzak宽容了他的闪躲。

“E爵士请我来参加他的小儿子的诞生派对。”

他回忆E爵士的脸,瘦削,双目深陷,戴着一副精打细算与玩世不恭交织而成的面具。这个从爱尔兰来的贵族后裔向来我行我素,在内陆拥有自己的农场和机场,甚至还养了一只狮子做宠物。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嗤笑世俗规范的人,也会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情意恳切地说,“我十分敬仰你的父亲。我之所以能拥有我现在的财产,要感谢你父亲的帮助。”

他与E爵士没有更多的交往。Yzak带他进入那个活跃在东非的贵族圈子,他却无意就此深入。他出生在贵族之家,接受的全是标准的贵族教育,向他敞开的贵族圈子在英格兰遍地都是,他只身一人来到东非,并不是为了换个地方继续这样的生活。他要寻求的是别的东西。

“派对结束后我就来了内罗毕。我的假期还剩几天,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前我想见你。但是你偏偏不在。你不给我回信,我都不知道你已经换了住处。我在这里等了你三天,因为这里的侍者说你会来喝咖啡。”

他这才抬头望向对方。不知从何时起,Yzak的脸上显出轻微而飘忽的红色,蓝眼睛在一层云雾背后闪着光亮。他们都没有喝酒,所以这种表现只能说明一件事。和那些抽屉里的信一样,只能说明他现在还无力面对的一件事。

那次亲密本不该发生。那次亲密,还有接下来的那次,再接下来的那次。他们到底彼此爱抚过多少次?他不记得了——竟然不记得了!真的有那么多次吗?真的已经发展到必须要谈论爱情的地步了吗?

他在不成调的歌声里感到绝望。连歌声都染着威士忌的金褐色,伊顿和牛津被口齿不清地赞美着。想要为哈罗公学举杯的人和伊顿派闹成一团,所有人都想让乐队听从自己的指挥。这一杯敬非洲。那一杯敬俱乐部和它的苏格兰威士忌。再来一杯敬赛马。赛马!激动人心!你看好哪一匹?

“这里太吵了。”Yzak站起来,又拉着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我们换个地方。”

然而他们没什么地方好去,除了他租来的房间。他们都对此一清二楚。走出俱乐部后他们甚至没有进行更多的讨论,直走或是转弯全部由他决定,Yzak只是与他一起走,对目的地完全不抱疑问。当然只可能是他的住处。在两年的分离之后,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们花时间逗留,除了他的住处?

他打量身边同行的人。Yzak穿着和他一样的白衬衫与浅卡其色长裤,看起来和两年前没什么区别——不,还是有区别。Yzak迈步的姿态比过往更加干净利落,仿佛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这个在推崇率性而为的非洲度过一半成长时光的英格兰贵族子弟,经历过在南美洲带着工作职责飞行的两年,平添了令人心安的沉稳气质,而那双十六岁时就已熟练于操纵飞机的手,此刻以闲适的姿态插在长裤口袋里。

来自这双手的爱抚让他思念,可是他怎么能把这样的感受写在信纸上?他写不下去。一旦出现了第一句,就会出现第二句,第三句,无数句,每一句都是思念,以此证明他拒绝与Yzak一同前往南美洲是彻底的错误。

这座三层房屋的阁楼就是他的房间。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对紧挨着阁楼窗的小书桌和椅子,衣柜孤零零地靠着墙,墙角堆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手提旅行袋,他的飞行服搭在大旅行袋上。他弯下腰拾起地板上的烛台,走到阁楼窗边,又借着月光摸到书桌上的火柴盒,点燃烛台上仅剩的一小截蜡烛。Yzak在门口无言地站着。

“我知道,是我花了太多时间飞行,是我太不在意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我都知道,对不起。”

他把烛台放在书桌上,带着一点视死如归的心情看向门口的人。Yzak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向他走过来,显然是很用力地压制了怒气。

“台灯也不能用了?”

Yzak伸手去开台灯。那是徒劳,他赶着去救亲王一行人之前就发现台灯坏了,对他而言修理应该也不难,他只是一时没有心情去做。当然现在修理也已经来不及了。

“我离开之后,你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笑了一下,不想再回答了。或者说,不想再说话了。或者说,不想再用声带说话了,他想要换一种语言。Yzak没有躲开他的吻。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在这张简陋的单人床上交缠的恰当姿势,在稀少的空间里尽可能地紧贴,不让任何一方掉下床,仿佛有无形的绳索捆绑在他们身上,从他的肩臂绕到Yzak的腰际,又从Yzak的膝盖绕到他的脚踝。拥吻不足够,他要被占有。太久没有被触碰的身体颤栗着,渴望又惊惶地摸索曾经熟悉的韵律,他已经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感觉头痛,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就算只是一点点声音,都会暴露他的依赖与脆弱。

他们沉溺其中,不知道时间已经过了多久,直到那一小截蜡烛燃尽。

“生涩得好像第一次。我是说你。”

“你以为我这两年过得醉生梦死吗?”他有气无力地笑,“我只有过你一个而已。”

“你?醉生梦死?怎么可能。你是不想从天上落地的疯子。”Yzak放开他坐起来,捞起地板上的衬衫披在身上,“你还有蜡烛吗?在哪里?”

房间再度亮起,面前的Yzak变回衣着齐整的绅士。他侧躺在床上望过去,一下子有点心慌。

“要走了?”

“我一早出发,路上努力一下也许还能准时回去报到。我已经在内罗毕耽搁了太多时间。”

他怔了怔,旋即坐起身来捡自己的衣服,“那么我……我送你到旅馆。你住在哪一家?”

Yzak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带着一点欣喜的心情注视他不经意间流露的不舍。他低着头把衣服穿好,“哪一家?”

“我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一瞬间他以为烛火又熄灭了,因为他的眼前突然暗了下去。烛火还好好的在那里,是他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他坐回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搓揉被他们弄皱的床单。

“你还没有放弃说服我?”

“对。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我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个。”

他承受不住那道热烈的目光,低下头看床单,Yzak却似乎下定决心要无视他的自我保护。

“我向主管推荐了你。我告诉他,你刚到东非的时候对飞行一无所知,仅仅一年后你就能独立驾驶飞机和我一起完成从肯尼亚到埃及的飞行,你聪颖过人,责任心强,一旦坐上飞机就无所畏惧。主管对你很感兴趣。我们现在依然缺人手,夜间航线一直缺人手,如果你能过来——”

“我拒绝过你一次了。”

“但那是两年前!现在再考虑一下!我不能忍心任由你这样孤独地生活——”

“也许别人很难理解,”他的手掌在床单上攥成拳,“但是你应该明白我无法割舍这里。”

“我当然明白。才不是因为你对这里有多深的情感,你只是想在你父亲付出心血的地方寻找他。不管是谁,只要提到你父亲,你就失魂落魄,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学飞行也只是为了靠近他,尽管那时他已经死了。他死了,Athrun,他死了!你就是不能接受——”

Yzak突然收了声。被揭穿的震撼轰炸过后,无限的空茫之中,他终于抬起头,轻声道,“你说什么?”

“你明明已经听清楚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Yzak从长裤口袋里取出什么东西放在书桌上,烛光微弱,勉强让他看清一个小小信封的轮廓。

“这里面是主管的通信地址。给他写信,告诉他你愿意加入,你只需要写一封信,其他的事情我会为你安排好。不必送我,休息吧。”

Yzak也许走过来吻了他的前额,也许没有,他说不清,他的感知中只剩下头痛的凶狠反扑。房门打开又关上,烛火因此颤动。

飞行的时候,引擎运转会持续不断发出单调的低沉轰鸣,而寂静意味着熄火,失去了动力的飞机开始下坠。现在他在寂静之中下坠。他和衣倒在床单上,坠落在这一片皱起的白色海面。

他在照片上见过这架银色配深蓝的Caudron Simoun。是黑白照片,所以他不知道那原来是一种夜空一般的蓝色,真正在机场见到的时候不免惊奇。与这张照片装在同一个信封里,一起来到他书桌上的是Yzak的一封短信:

“第一架真正属于我的飞机。最高时速一百九十英里。我想叫它‘银鸥’。想要和谁分享喜悦,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现在是天光冷淡的清晨,但可以预见到天气晴朗,可见度极好,是适合飞行的时刻。他已经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这都是他自己的失误,他既没有问出Yzak停留的旅馆,也不清楚Yzak出发的时刻。Yzak所说的一早出发到底是多早?他只能以最笨拙的方式等待。

“你还好吗?”

最终他清醒着等到Yzak向着他和“银鸥”疾步走过来,看来他的运气还没有糟糕到底。他完全不好,Yzak离开那间阁楼后,他忍受着头痛最莽撞的冲击,他根本就没有睡着过。然而他微笑着点头,“我还是想来送你。”

机场上没有别人。“银鸥”的机身掩护了他们的吻。

“我没想到你会来。但是既然你来了……”

“既然我来了,你昨晚在俱乐部声称要揍我来着,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笑得很坦然,Yzak却不笑了。

“两年前,启程去阿根廷之前,我就想给你留一点东西。留一点属于我的东西,让你带在身上,好像这样就能护佑你,给你安全。可是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到底什么东西才合适。”

Yzak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腕表的表带。他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逃离此地的强烈冲动一瞬间掐住了他。

“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真的往后退了一步,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结果就是后脑重重撞上机身,眼前骤然飞窜过无数星点,几乎让他站不稳,他却顾不上疼痛,“这是你母亲给你的。”

“喂!你还好吗?”

Yzak想要揽住他,他向侧方退了一步,一只手扶着机翼,“我不能收。”

“谁说是送给你的?”

Yzak无奈地向他伸出手,掌心躺着那块已经取下的腕表。

“交换。拿你的表和我换。”

“什么?”

“你的那块被你磕坏镜面的表。别藏了,我早就看见了。”

他目送“银鸥”消失在天际。他如此熟悉内罗毕机场,无论何时都可以在脑中精确地描出跑道和停机库的位置,而现在他知道以后每一次脑中描画的图景里,都会多一架银蓝相间的Caudron Simoun,停在同样的地方。

离开机场后他去了俱乐部。他的飞行日志依然还未补完,所以俱乐部似乎是此时最好的去处。时间还太早,俱乐部大厅里只有清扫地面的侍者和擦拭吧台的酒保。

他一如往常坐在大厅深处,侍者默契地端来咖啡,托盘里还有一个信封,“Zala先生,今天刚到的信。”

他的信件都由俱乐部转交,无论是他还是侍者都习惯了,所以这件事本来没什么奇怪的,如果这一封的寄信人不是E爵士的话。这位仅有过几面之缘的内陆农场主与他没有多少私人联系可言,他困惑地拆开信封。

“不久前与Jule先生见面,他向我提起你依然在内罗毕做独立飞行员。我向几个朋友打听了你的通信地址,希望这封信能顺利到达你手中。

“一个月后,我的农场将迎来一批英格兰来的尊贵客人,他们有宏大的猎象计划,需要有专业飞行员提供帮助,然而自从我的苏格兰老搭档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回到他思念已久的故乡之后,就算寻遍我的农场也只找得出我这一个专业飞行员了。显然,我无法在管理农场日常事务之余分出精力来让贵客满意。

“如果你能来到农场担任我的助手,我将非常感谢。如果你能在收到这封信后立刻动身前来,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的机场随时欢迎你降落。”

他把信纸收回信封放在一边。补写完飞行日志,他回到自己的阁楼。修好台灯之后他躺在床上,枕头压迫下清晨撞在机身上的后脑部位隐隐生疼,他不得不面向书桌侧躺。书桌上现在有两个信封,每一个都在期望他整理旅行袋然后离开内罗毕,相比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邀请,还是E爵士的请求更为简单一些。更何况——更何况他也确实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为了冲淡目送Yzak飞走的痛苦。

他忍不住回想他们最初在内罗毕的时光。那时他刚刚踏出剑桥,Yzak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对他毫不客气,可是却帮他寻找住处,为他介绍富绅、政客和军官,教他飞行。他回想自己第一次躺在Yzak身边,这件事发生得过于自然,甚至不需要以酒精为借口,他们一起逃离一场乏味的晚宴,躲进Yzak的家,接续几天前发生在草原上的吻,只有他们的两架飞机见证过这个吻,如果当时附近没有斑马在暗中窥伺的话。他回想Yzak在凌晨一点半敲他的门,“法国人正在阿根廷开发航线,我拿得到推荐信——你和我一起去”,可是他惊慌地抽回自己被抓紧的那只手。最后是清晨的内罗毕机场,Yzak的手掌托着他的左腕,为他戴上那枚来自Jule夫人的腕表。

这一晚他把寥寥几件行李整理妥当,就在给E爵士发出一封简短的电报之后,第二天一早就能动身。旅行袋的夹层里,除了被棉布包好的两张照片——一张童年时他与母亲的合影,一张父亲年轻时穿着礼服俊朗庄重的肖像照——还有一叠用细麻绳捆好的信。这是他失眠时的抚慰,不可或缺。

夜色降临后他开始发烧,身体以此方式报复他,他在内罗毕九月的温暖夜晚里周身发寒。然而,既然Yzak已经不在身边,没有人能阻止他在清晨按照原计划出发,考虑到他素来悄无声息的行动作风,也没有人会得到消息从而前来阻止。

他没有神志不清,还能镇静地控制航向,保持高度,快速准确地识读仪表盘,确认每根指针都在正常的位置。在悬浮的机身之下,从内罗毕延伸的公路不断收窄,最终被山丘和沼泽吞没。一个多小时的飞行,舒适的现代城市的魔力消弭在身后,他飞进这片大陆的原始之中,缓慢又绵延不绝地抵抗着,不愿被来自不列颠群岛的野心开垦。

天空干净透明,他注视着下方的荒原,也许是因为发烧,他所见到的景象比过去更让他心悸。如此广阔,如此危机四伏,就算是在这样的高度看下去,都没有把握洞穿它的全部,它无穷尽地挑衅人的意志与力量,直到骄傲的人抛开其他的一切,只为了征服这片土地。就像他的父亲。

降落没有什么困难,E爵士修了一条相当友好的跑道,配得上机场主人挑剔的品位。瘦削的爱尔兰人就在机场上等待他,一身简朴的农夫装束,只有眼睛里略显傲慢的愉快能显示出不凡家世的烙印,而那张带着顽皮神色的脸让人猜不准年龄,很难想到这是早在十几年前就上过西线战场的飞行员。

“多么荣幸!”

E爵士和他握手,虽然看起来似乎更想像直截了当的美国人那样拍他的肩。

“跟我来,我带你去农场。放心,我的机械师会照顾好你的宝贝,他就在停机棚那里等着呢。”

机场四周围了一圈铁丝网。还没有等他提出问题,E爵士自己就解释了,“这里常有羚羊出没。想想看,刚要起飞,却撞上羚羊。”

农场就在机场附近,但是因为此刻他已经开始无法克制地发颤,这段路要比实际上漫长得多。飞行时他必须全神贯注,而现在到了安全地带,他的身体也明白已经没有危险了,报复得更加猛烈。农场的主人走在前方,沿路用流利的斯瓦希里语与劳作的土著短暂交谈,所有人都快乐着,他却只感到迈步越发吃力,而手中提着的旅行袋愈加沉重。等到抵达主人家那座带有宽阔门廊的体面房屋的大门,他的呼吸已经灼热而无序。

“务必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给你的房间在楼上,我带你上去,哦对了,我们为你准备了茶!可是——天哪——你还好吗?”

他缓缓把旅行袋放在地上。

“对不起……我想我可能需要一点水……”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E爵士有一个很长的名字。这不符合他的人生哲学,所以他喜欢被称为“J.T.E.”,这是他的名字中间那部分的缩写。然而他毕竟还是个颇有声望的传奇人物,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然顺畅地像老朋友那样以三个字母称呼他,所以最合适的称呼变成了E爵士。Yzak这样称呼他,他也就跟着Yzak这样称呼他。此外,当人们说到“爱尔兰野马”的时候,也是在说他。

“爸爸说你病得很厉害。”

爸爸?他感到困惑。是在称呼E爵士?

“爸爸说你忙着救人,绘制飞行地图,给各地的农场提供补给,忙得不顾及自己,累倒了。”

是的。是在称呼E爵士。爱尔兰野马也是一位父亲。

“爸爸说我们不能过来打扰你,但是我想看看你的烧退了没有。”

他感到一只小而微凉的掌心贴上他的前额。这让他更清醒了一点。

“你还在发烧,但是好多了。”

所以……这是谁?

他睁开眼睛,一个小女孩正站在他的床边注视着他。深褐色的卷发,和她父亲一样,却有一双蓝眼睛——仿佛这个小女孩把眼眶借给了Yzak,注视着他的是Yzak的眼睛。这个幻觉消逝了,但是依然足够让他心上震动。

他的声音也许比呼吸还轻,“你好?”

“你醒了!我去告诉爸爸。”

小女孩从他身边消失,然后是门外走廊里一阵连跑带跳的脚步声。他疲倦地闭上眼,无力去关心接下来会是E爵士的哪个孩子轻手轻脚钻进他的房间。

他悬浮在苏德沼泽之上。在停滞的幻象里,时间失去了意义。这片广袤无际的平坦沼泽是尼罗河上碧绿的牢笼,如果在这里降落,飞行员和飞机都会一点一点被污泥浊水吞没,和无数年里层层叠叠的无数腐烂纠结的植物一起。他第一次飞越这片沼泽,是在Yzak和他一起从内罗毕到开罗的那一次飞行,现在他躺在E爵士家里的某一张床上,一次又一次地飞越它,一次比一次更接近于坠落。

测高仪的指针狂乱地旋转。终于,最后一次,他被吞没——大西洋也是这样吞没了爸爸吗?也许会吞没得更快一点。

坠落之后,他的意识在黑暗里徘徊。有人在用温水擦拭他的脸庞。有人在为他注射药液。有人在更换他汗湿的衬衫。他感觉得到这些,却没有力气作出反应。直到某一天的黎明——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几天——黑暗终于退去,他真正地醒了过来,感觉自己的身体破碎如飞机残骸。

E爵士在他的床前宣布他需要更多的静养。他努力坐起身,“真是太抱歉了。”

“你是我请来的,不亏欠我什么。或者就当作这是在报答你的父亲。”老飞行员踱步到窗前,向窗外远眺,“从这里可以看到南面的丛林。他先从那里闯出来,找到了这片土地,我所做的只是跟随他。一个高贵又无畏的人。”

女仆已经整理好他的行李,那两张照片和一叠信大概是个让她不知该如何处理的难题,于是她把它们一起放在床头柜上。E爵士从窗口走回来,瞥到床头柜上的物品,“看来某人很受欢迎。”

他的脸颊飞快地烫起来,“都是Yzak的信。”

“Jule家的男孩嘛,在阿根廷似乎收获颇丰。”

他不想在这时谈论Yzak,无法忽视的歉疚感令他难受。让自己大病一场,在Yzak看来应该是仅次于远程飞行前不让机械师调整飞机的严重错误了吧?不过E爵士还是继续说下去。

“他已经在内罗毕度过了许多时间,也会厌倦,换个环境能让他斗志昂扬。况且还是夜间航线,更有挑战性。有时我甚至更喜欢夜航,飞到空中,一片漆黑,大地就此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他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夜航,那种体验过于特别,他找不到贴切的词语来描绘。他本来就不是擅长表达自己的人。Yzak比他更擅长表达——所以Yzak会在信里为他讲述另一片大陆上的夜航。农场主离开房间后,他把那叠信拿到床上,但一时不知该读哪一封,索性闭上眼睛从其中抽出一封。

这封信不长,从笔迹来看写得也很匆忙,好像刚从飞机上下来就一把抓过信纸和钢笔,急不可耐要倾吐那些漫溢的言语:

“我想让你知道这一次的飞行让我明白了什么。晴朗,无风,一切都顺利,甚至从来没有这么顺利。原野和城市在机身下如此遥远,看起来就像暗淡无光的海底,而我已经抛弃了海底,我的路上只有星星。我真希望那一刻你就在我的飞机里,和我一起走这条星星铺就的路。不是其他任何人,只是你。”

他把信纸按在胸前,指尖摩挲着边缘。即使在读过这么多遍之后,他依然不能波澜不惊地面对这些文字。

第二天午后他独自走到花园散步。葡萄藤下有一张白色的圆形茶桌,其上摆着松饼和红茶,那天闯进他房间的小女孩就坐在茶椅上。这画面和英格兰庄园里的下午茶差不多,只是多了一只无所事事的狮子趴在女孩身旁。她放下手里的书,“我和Kitty打过赌,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Kitty是那只狮子。他在房间的窗口看到过它悠闲漫步的样子,刚开始还觉得不可思议,一想到农场主的个性,又觉得似乎再多几只狮子都很合理。

“谢谢你。”

“请坐。”

她摆出小淑女的姿态,是在学她的母亲,“爸爸说你是很厉害的飞行员。”

“你的爸爸比我更厉害。”

他笑着回答。她快乐地点头,“我坐过爸爸的飞机。地面上有好多大象,飞机的影子投在草原上,大象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影子。我觉得特别有趣。”

“我为你感到高兴。”

后半句是“我羡慕你”,他没有说出口。

他们认认真真地做起朋友。他试着教她下棋,她却显然对他的飞行故事更感兴趣。

“我喜欢马和飞机。我还很了解狮子。我不喜欢象棋,就算是你教我,它也很无聊。只有伦敦人才喜欢玩象棋。爸爸带我们回过伦敦,伦敦很无聊。”

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讲的飞行故事。有几次,他在俱乐部里遇见的人提出想听听他的奇妙经历,他好好思索了一番,依然不知道该从何谈起。也许在旁观者看来他确实做过足以写进人物传记里的事情,“精准操纵机械的能力,迅捷敏锐的反应力,在变幻莫测的危险面前彰显了人的意志与智慧”,但它们和出自他笔下的飞行地图没有太大区别,他只不过完成了工作,没有辜负他人的信任。好在他还有Yzak的信,所以他可以讲述Yzak的飞行故事。

“我知道!”她兴奋地喊起来,“那里有安第斯山脉。”

“对。山上都是积雪,非常宁静,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积雪在夜里看起来是灰色的。但是旋风来了——”

“旋风来了?”

“旋风来了,是太平洋的旋风。积雪被卷进风里,你可以想象一座火山——你知道火山吗?”

“当然知道。”

“一座火山,只不过它喷发的是雪,就像灰色的火焰。四周全是这样的火山。视野完全被雪占据,什么都看不见。Yzak之前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只能尽可能地向上爬升。气流帮助了他爬升,他最终飞进晴朗的天空,没有撞到山上。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擦着山脊飞过去的。”

她再次兴奋地喊起来,“真刺激!”

“但是非常危险。如果他爬升得不够高……”

他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这一瞬间袭来闷哑的心痛,为了掩饰,他低下头整理棋盘上的棋子,把它们放回开局前的位置。

“Yzak有点凶巴巴的。但是我不怕他。”

“你确实不必怕他,他是非常好的人。”他笑起来,把黑王和黑王后放回棋盘边缘的中间,“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我们可以下棋一整天。只不过他常会和母亲一起来非洲,而我却一直被留在英格兰。”

“你们是好朋友。”

他笑得更明显了,想到Yzak要是听到这句判断,反应一定会很精彩,“可以这么认为。”

“那你现在想去找他吗?”

就在他愣怔的间隙,她突然向他身后喊,“爸爸!”

他转过头去,看到E爵士正向他们走过来,狮子温驯地跟在他身侧。

“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

她坐到农场主的膝头,“Athrun在讲Yzak的夜航故事。我也想去美洲。我还想去印度。我可以去吗,爸爸?”

“只要你想。”

她满意地转向他,“你还没回答呢,你想去找他吗?”

父女两人一起望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Yzak希望我去找他,但是我……我不知道。”

“但是你们是好朋友。”

“就算是好朋友,也要考虑很多其他的事情才能做决定。”E爵士帮他化解了尴尬,“以后你会明白的。Athrun一定有自己的考虑。他当年可是刚从剑桥毕业就来到非洲,不可能轻易离开。”

“你为什么要来非洲?”

她再次转向他,带着天真的好奇。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无意间戳到了他最深的伤处。他复又低下头去摆弄棋子。

“不说就算了。”

她终于对他过于漫长的沉默失去了耐心,离开父亲的膝头,“我和Kitty去小树林。”

等到她走远,农场主眯起眼睛注视他。

“你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不懂得如何对小孩子说谎的人。不过现在我倒是也有些好奇,毕竟你一直在英格兰长大,养尊处优。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把黑王轻轻按进掌心,知道这一次自己无法躲避。

“为了知道父亲放弃我的原因。为了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占据了他的心,把他从我身边带走。这些东西……宽广的地平线,干燥又荒芜的塞伦盖蒂草原,雨林里让人窒息的潮湿空气,肯尼亚山脉闪耀的雪顶,湖泊和沼泽包围的贫瘠村落……就是这些东西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在我的记忆里,他把我抱在怀里听我朗诵,纠正我的拉丁语发音,然后他不见了……他为了这些东西而放弃我……所以我一定要来……我一定要知道。我要走他走过的路,做他做过的事。一开始我很满足,可是现在……却只有痛苦,因为无论我多么努力,他都不会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就像拥有自己的生命,从他唇间自顾自地落下,他因此而惊诧。Yzak是对的,他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自己已经永远失去父亲的事实——直到这一刻,直到他亲自说出这句话,他才发现原来面对事实并没有那么艰难。原来他心上的裂口早已开始静悄悄地结痂,只不过他现在才发现。

“上个星期,有一个机组没能回来。是因为暴风雨。所有人都很难过,但主管是最难过的人,因为他是夜间航线的推行者,飞行员失去生命,某种意义上也是他自己的失败。不过世间的一切事业都是如此,总有人要承担起失败的重负,为了做成一件事而放弃生活里的其他价值,所谓的精神领袖皆是如此。

“我想到你父亲。我想到他的成就,还有他给你留下的痛苦。我想到我教你飞行的时候,第一次在山脉附近遇到下降气流,飞机被气流裹挟着加速下降,几乎要撞到山上,而你,你这个初学者,却一点都没有手足无措,镇静得可怕,那一刻我意识到你是怀着多么强烈的决心坐上飞机,要让它完全服从你的掌控,要让它臣服于你,就像臣服于你父亲那样。可是这样的决心迟早要把你消耗殆尽,你不会从中得到真正的安宁,因为你在追赶一个已经逝去的身影。

“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因为今晚有一个画面出现在我眼前。画面里你飞得很高,自由自在,你向着机翼伸出手……”

最后一句话在第二张信纸上。他翻过信纸,虽然他事实上已经把这封信熟读到可以背下来,但是他想要看见Yzak的笔迹。

“……成千上万颗星星中的一颗掉进你的掌心。”

他把这封信放回床头柜。腕表上时针已经偏过十二点,他依然无法入睡。手腕凑近双唇,他吻腕表的镜面,光滑完好的镜面,没有一丝裂纹。

是你照顾我,他想。是你为我抹去孤独,期望我找到安宁。而且你一直是对的。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

他一直清醒着,直到黎明到来。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宅邸,沿着来时的路向机场走去。

机械师已经在停机棚里忙碌,这时放下手里的钳子,意外地打量着他。

“生病的飞行员不该碰飞机。”

“我差不多恢复了。我不会飞得很远,只是想熟悉一下农场周围的环境。”

机械师又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在评估他的面色是否匹配恢复健康的声称,最终点点头,用一只沾了污渍的手掀开盖在飞机上的帆布。

他确实没有飞得很远。他飞到南面的丛林上方,E爵士说父亲跨越过这片丛林。他想象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黎明的光线中坚定地迈步,带着短刀、干粮和烈酒。他盘旋了很久,向这个深爱的身影道别。

降落时他发现有人在跑道边向他挥手,竟然是E爵士。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农场主这一次真的拍了他的肩,“来吧,我们谈谈。”

他们走在树木之间的小路上。他不知道这是要谈什么,农场主看起来过于闲适,仿佛只是在晨间散步。

“你知道,我不喜欢说话拐弯抹角。如果你想要回到内罗毕,你今天就可以回去。”

他完全弄不清楚状况,“什么?”

“回内罗毕,告诉Yzak你愿意去阿根廷,然后收拾行李出发。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回答无助于减少他的惊诧。

“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我早就懒得关心别人的情感私事了,我只是认为你需要换个环境。过去的已经过去,失去的无法追回,但你还有未来,那是属于你自己的未来。如果你飞行,你要为自己飞行,而不是为了你父亲。既然Yzak愿意和你分享未来,那你就去他那里,试试看吧,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现在他终于知道农场主在说什么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前一天的坦诚会换来这样的理解和支持,一道温热流进胸口。

“可是,你的农场……”

“肯尼亚并不是只有你这一个专业飞行员。我找得到其他人,你不必为我担心。不过我的女儿很喜欢你的陪伴,她大概会想念你。”

他想要郑重地道谢,但一时不知道对这个见过太多世相的人,该如何道谢才算合适。

“她是很聪明的孩子。”

“她可是不听话的机灵鬼,以后的经历会比我更精彩,我一定管不住她。”E爵士大声地笑,“孩子总是这样,你越喜爱他们,就越清楚地知道有一天他们将离开你,或者你将离开他们。”

他淡淡地笑,不出声。

“你父亲也是这样,只不过他做事更决绝,也更不习惯把情感说出口。他的飞机里一直有你的照片。这是真的,我不是在用谎言安慰你,你知道我这种人最厌烦假情假意。”

E爵士当然明白他此刻突然的停步意味着什么,自己也停了下来,微笑地望着他。

最终他回答,“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那就免了。”农场主继续向前走,在清晨的清新空气里吹了一声口哨,“既然你马上就要走了,再看看这片土地吧。它还挺美的,不是吗?”

“确实如此。”

“我的小儿子出生在今年七月。我的妻子本来希望他出生在八月,不过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要领略这个世界。看看这棵树,生得多么完美。”

E爵士在那棵高大笔直的杉树前停步,仰望淡金色阳光下的树冠。

“他迫不及待要探索这片土地的美。说起来,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末尾。”

“那看来是没有办法在这里为你庆祝生日了,真遗憾。”农场主勾起一边嘴角向他眨眼,就像计划着对哪个同学恶作剧的大学生那样,“不过如果运气好,一切安排顺利,时间赶得上的话,Yzak可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你庆祝生日。其实从这里到那里也没有很远嘛。”

他最终还是向E爵士道了谢,在电报里,用最朴素的方式,顺便告诉农场主自己已经决定前往阿根廷。发出电报之前,他寄出了给布宜诺斯艾利斯邮航夜间航线主管的信。他知道那是个法国人,离开剑桥之后他的法语生疏了不少,好在俱乐部里来自阿尔及利亚的侍者能帮他检查错误,他还是用法语写完了它。

“我的飞行技能来自已为您效力两年的Yzak Jule。我来到东非已有五年,在这里我承担了救援遇险人员、运送物资、绘制飞行地图、勘察未开发地区等工作。目前为止我没有经历过坠机事故……”

侍者突然不再念下去。他有些疑惑,“这样写不正确吗?”

“不,没有语法错误。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写太谦虚了。你都没有写你在多么恶劣的情况下救过多少人。大家都知道你是相当优秀的飞行员,而且值得信赖。”

他在给Yzak的信里提到了这个小插曲,“如果仅仅只是读我的信,我想你的主管大概不会对我印象深刻。但是我非常坚定地表示我想要加入。我想你会帮我说服他。”

十月过了一半的时候,他收到Yzak的回信:

“一切安排完成。如果你愿意,收到这封信就可以动身,这里随时欢迎你。

“另外,E爵士给我写了一封信,提到我可以开始考虑准备为你庆祝生日。我很惊讶,我实在不知道你们之间谈过什么,等你过来你再亲自告诉我。不过我必须得说,不需要他提醒我也会准备的。来到我身边。”

他读完信,微笑着走出俱乐部,走进温柔的夜色里。

The End

完成于2020/10/27


Friday, December 16, 2022 20:30:42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Prelude to Love 下
作者:灰基
【Athrun x Nicol】


J. S. Bach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I
Prelude in C Major, BWV 846

露台的桌椅送到的时候,他们正并肩坐在沙发上。为了看清他膝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Nicol倾身过来,一侧肩头几乎就要靠在他胸前,他不需要转头就能看到趴着卷发的前额。

他在回忆里改写过这个场景。在这个未曾真正发生的版本里,他伸出一只手揽过Nicol的肩,轻轻发力,让男孩倚靠在自己身上。事实上,他的双手都在操作着电脑的触控板,切换屏幕上显示的窗口,没有伸出去抹掉他们之间仅剩的那点距离。

“好厉害。”Nicol对着屏幕惊叹,那上面正在全屏播放他这个学期参加的课题组的阶段性成果展示视频,“它只在有人看着它的时候才回答吗?”

“对。如何让类人机器人找到人、辨识人、解读人的意图,一直是很有挑战性的问题,这里使用的技术让它能够识别人的脸部和凝视方向,在需要它作出响应的时候才作出响应,避免为使用者制造无用的干扰。比如,在你练琴的时候,它会很安静地停在角落,而不会在你中途停下来自言自语这一段很难的时候,因为识别出你的声音而冲过来打断你,‘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

这个想象逗笑了对方,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没有说过玩笑话了。

“它会为了帮助我而砸坏我的钢琴吗?”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总体而言,类人机器人与人交互的相关功能还不够稳定,也许它会把钢琴的黑白键盘识别成可能对使用者造成威胁的东西。对了,说到这个……”

他退出全屏,从文件夹里调出一张资料图片,“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成果,它可以弹奏它面前的电子键盘乐器。”(注:日本早稻田大学开发的WABOT-2)

那个演奏者没有经过人类外形修饰处理,黑色的躯干与双臂上绕满密密麻麻的电线,白色的长方体头部突兀地伸出一枚用作眼睛识读乐谱的黑色摄像头,双手的形态也过于嶙峋。Nicol似乎有点被惊到的样子,无言地注视着屏幕。

“在技术发展的意义上,它是一项突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能取代钢琴家。我不认为我们在实验室里制造的东西能够代替积淀了几百年的艺术,尤其是在遇到你之后……”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细看Nicol的表情。Nicol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他说出最后一句之后飞快地脸红。这一次他不可能看错,因为实在太明显了。Nicol一路走来收到赞美无数,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为什么由他说出来就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本来还想再说一些,比如他们可以用七个自由度来近似模仿人类的手臂,却要用二十多个自由度来模仿手的密集的触觉传感和肌肉控制,在如此紧凑的空间里手的结构无比复杂精妙,诸如此类含蓄的称赞。他把言语咽了回去。门铃就在这时响起来。

Nicol跳下沙发去开门,领着搬运工进门上楼。他合上笔记本电脑,试着辨认从他心上毛茸茸地酥痒的那一点蔓延开来的柔情,他发现它如此新鲜,如此独特,在他已有的体验里竟然找不到可以与它类比的片段。露台就在客厅上方,拆开包装箱的声音,桌脚椅脚落在露台地面的声音,Nicol与搬运工交谈的声音,经由客厅推开的玻璃窗游动到他身边。他想自己也该上楼去看看,站起身后却不动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处的空间此刻也是同样的崭新,这座房屋仿佛从地基开始完完整整重建了一遍,尽管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年。

“Athrun,你来看一下,这样摆的效果可以吗?”

Nicol在楼梯上问他,他才如梦初醒,“我这就上来。”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拥有了可以俯瞰穿过城镇的河流粼粼闪光的露台。现在,他在记忆里行走,从露台到楼梯,再到屋子的门口,走在已经温暖到需要脱下针织衫换上衬衫的天气里。天空是无拘无束的孩童般的蓝色,花树的枝条延展到山路上,深深浅浅的粉紫花瓣飘落时拂过他的鞋尖。Nicol在琴房等他,他们要一起去城镇上的餐厅,这是他的周末日程里新增的固定项目,足以让学长惊掉下巴。回来时,邻居家的孩子们手里举着哗哗作响的小风车奔跑过他们身边,在他准备开门的时候,最小的女孩双手捧着一碗鲜红莓果走过来。Nicol微笑着俯下身让视线与她平齐,接过玻璃碗递给他,又从胸前抱着的纸袋里取出几块月牙形的糕点放在她的手心。

他在和煦的记忆里继续行走,一直走到一个初夏的清晨。黎明时的一阵小雨让空气清新明爽,仿佛被涂抹成透明的浅绿色。Nicol在出门前告诉他,自己房间的电子门锁坏了。

“等一会儿我去看一下,”他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回答,这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了由Nicol准备早餐而由他清理,“说不定我能修。”

他清理完厨房就提着工具箱去对付门锁。那扇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没有花费很多力气就把那个在他搬到这里之前就开始服役,已经有些过时的门锁拆了下来,打开面板,确定是有个电路出了问题。他坐在房间的地板上修好电路,又顺利地把锁装回去,整理工具箱的时候,他发现少了一把小号螺丝刀,大概是在装锁的时候被他无意间踢到,不知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半跪在地板上用目光搜寻,终于在靠近窗帘的床脚边发现了它。捡起螺丝刀后,一种奇异的感受突然击中了他,他清楚却又茫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Nicol的房间的中央。床上的寝被平整地铺开,床头柜上叠着几册开本很大的乐谱,那个看起来很沉的头戴式耳机乖巧地躺在枕头边。唯一算不上齐整,却给整个房间增添了生动气息的是一件演出时才穿的白色礼服衬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大概是准备拿去熨烫。

他想他不能这样做,尽管他们已经亲近到可以在露台上一起吹夜风看星星消磨周末最后的时光,他也不能这样做,然而他还是坐到了立式钢琴前,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他坐到那里去。他小心地打开键盘盖,凝视片刻后,向着键盘上中间偏右的一根白键伸出右手食指。他听到指甲敲击琴键的声音,又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按下去。

他只按了这一次。乐音消失后,房间安静得让他心慌。他让键盘盖复归原位,逃离一般快步走到门口提起工具箱,关上那扇门回到客厅。

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多了一个小巧的白瓷花瓶,插着Nicol从城镇的初夏集市上买回来的铃兰花束。他面对着它,想要检讨自己刚才的越界,却发现自己此刻什么都想不了。一种温柔的期盼充盈着他的心脏,期盼十几个小时之后Nicol从琴房回来,他已熟悉的声音会在他身旁再度响起,再度呼唤他的名字,与他分享这座房屋里的一切,就像真正的家人那样——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父亲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以原来的方式看待Nicol,既然Nicol的陪伴让他几乎忘却他与父亲之间冰冷的距离。这样的领悟沐浴在铃兰花的芬芳里,即使这个瞬间已经消逝了许久,当他行走在记忆里经过它时——就像现在——他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拥有如此美丽,以至于让他想要落泪的瞬间。

他离开屋子,继续向前走过两个月,温热的空气里全是夏天的湛蓝,他停步于自己的专业课教室。这是学期末的最后一场考试,他提前交掉试卷准备去实验室,却发现Nicol不知何时已经等在教室外,灿烂地笑着向他走过来。

“发生了什么?”

虽然对情况一无所知,他被感染着一同笑起来。Nicol总是能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他,在Nicol面前,他的那道用谨慎与矜持砌成的壁垒早已荡然无存。Nicol不解释,径自挽过他的手臂把他拉向楼梯,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那幢教学楼。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中央大道浓绿的树荫下,这个方向通往实验室,微微的虫鸣声里,Nicol的声音好像一串铃铛在他耳边摇响。

“我太高兴了,等不到晚上,现在就想告诉你……”

“所以,到底是什么?”

其实他并不急着想要知道。他觉得就算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被Nicol挽着走在这里也很好,他愿意一直走下去,实验室什么的都可以暂且抛到一边去。

“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爸爸要在八月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会带她一起去。所以到了那时候,家里就只有我……Athrun,你愿意和我一起度夏吗?我们在海边有度夏的房子,妈妈也同意了……你愿意吗?”

他的暑期日程早已排满,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在实验室度过,然而面对那双满含期待的晶亮眼睛,他完全说不出拒绝,甚至拒绝的念头本身都不应该存在。他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手机查看日程表。

“日程有点问题,不过我可以调整一下。”

回答的同时,他已经列好了调整的计划,把所有可以与之协商调整工作时间的人都在脑中排了一遍,甚至想好了怎样和教授解释,天知道他是怎么在两分钟之内做到的,“月末可以有大约一周的时间。如果你不介意一周的时间太短……”

“一周很好。就算只有三天,也很好……”

那温柔的语调让他心颤,他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稳了稳呼吸,“那我就在月末来找你,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嗯,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Nicol和他道别然后转过身去,琴房在与实验室相反的方向。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走,跨进一条支路后离开了树荫,午间的阳光直直浇下来让他有点晕眩,他昏昏沉沉地发现自己在微笑,即使想要收敛也根本收不住的微笑。他就这样半梦半醒地走进实验室大楼,新建的大楼采光条件非常好,于是那魔法般的阳光依然跟着他。

在迷蒙的甜蜜里,他推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了海,还有那幢海边的夏日别墅。

从他的卧室窗口望出去,晴空下的海是纯真柔和的蓝绿色,偶尔被游艇划出一道雪白的痕迹,却又很快愈合,融化到无垠的平静里。窗台上点缀着一束鲜红的月季,舒展的花朵仿佛悬在窗外一层一层的青绿群山之上,山脚下的沙滩只不过是浅到泛白的金色细线。他刚洗过澡,洗掉旅途中沾染的灰尘,换上干净的衣服,海风把白纱窗帘吹拂到他身上。

Nicol在客厅等他下楼。琴房就在客厅隔壁,这座别墅完全不缺空间,琴房里理所当然地安置着气派十足的亮黑色三角钢琴,看起来不比音乐厅的三角钢琴小多少。落地窗边是隔成十六格摆放乐谱和CD的书架,右上角的一格有些特别,他细看后发现这一格里全是录像带,有些是演出主办方提供的,有些是Amarfi夫人自己拍摄的,按照收纳盒上标注的日期计算,最早的一盘来自Nicol十岁那年。

“那一年是你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

“是的。”Nicol轻声回答,“那时候真的太稚嫩了……”

“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带着笑容却很正经地说,“我在十岁那年还只会做一些没什么用的小玩意。”

他的指尖掠过一个个收纳盒的背脊,最终停在靠着书架最右侧的相册上。

“可以吗?”

得到允许后他把相册抽出来。最开始那几页里Nicol是三四岁的模样,被母亲怀抱着,趴在草坪上,坐在父亲的书桌边,捧着黏土捏成的小松鼠,他发现原来从那时起Nicol就有了惹人疼爱的笑容。然后钢琴开始频繁出镜,琴凳上的小男孩也被记录下更多样的表情,微笑,沉思,皱眉,平静地仰起头来,闭目哀伤,凝视镜头外遥远的某一点。

“你在弹琴时总是很投入。”

他微笑着评论,余光瞥到身边的Nicol交叉起十指,不用看就知道Nicol又脸红了。

“这是什么时候呢?”

他指着一张正式演出的照片,上面的主角已经是少年的模样,不过在那架巨大的三角钢琴的衬托下还是显得很小,一身白色礼服,仿佛只要加上一对翅膀就可以成为摆在书架上的天使小雕像。

“十三岁。演奏的是肖邦的幻想即兴曲和玛祖卡,人们普遍觉得很好听的那几首。”

“你为我弹奏过里面的段落吗?”

他没有多想就问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是的。”

Nicol似乎也没有多想就回答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坦白了什么。有一会儿他们各自看向不同的地方并且都没有说话。他决定由自己打破这微妙的尴尬,继续翻相册,虽然他其实已经不太看得进去了。

“这是……?”

匀速翻过十几页后他停了下来,那一张照片明显与众不同,唤起了他的注意力。照片上Nicol站在舞台的光束下,穿着有高立领的,廓形仿佛长风衣的深红色束腰外套,肩头和胸口的细节显示这应该是某种军装,Nicol的手不在琴键上而是握着一把枪,神色悲伤凝重的脸庞侧对着镜头。

“啊,这是……”Nicol还没有从尴尬里缓过来,声音有些忐忑,“中学时的一场音乐剧演出。是当时的同学组织的,因为是反战主题的慈善演出,我觉得很有意义就参加了。”

“这就是你的角色?”

“嗯,我扮演一个和王子并肩作战,最终为了救王子而死的战士。”

终于有了新的话题。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追问下去,“所以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一个科幻背景的故事,不过不太严谨,你可以把它视作太空歌剧。人类被分割成两个群体,一方被另一方嫉恨仇视,遭到大规模攻击,于是年轻人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家园。我的戏份不多,整出剧进行到一半时就退场了,不过说到这个,倒是有件趣事……”

他的目光终于能从照片上移开直视对方,“是么?”

“有一个情节是我作为灵魂回到痛苦万分的王子身边安慰他。我和导演商量后添加了一些台词和动作,从观众反响来看,似乎效果还不错,让整个故事都更有感染力了。”

他确实有些好奇,“是怎样的场景?”

“如果要重现一下的话,”Nicol一边说着一边跨到他身后,“Athrun,你就面对着书架不要动,闭上眼睛。假设你现在就是那个王子……”

他顺从了Nicol的指示,忍不住笑了一下,心脏却毫无来由地跳得飞快。所以,他现在已经失去Nicol了——这个想法让他开始呼吸不畅。

“然后?”他轻声问道。

片刻的安静后,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轻柔地遮住他的双眼。

他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跳就这样停止了——那一刻的颤栗感让他几乎拿不住手里的相册。他的感知里只剩下那双手的温度,只有一点点残余的理智让他克制住立刻转过身去拥抱这个天使的冲动。Nicol贴在他耳边,诵诗一般吐出那些词语:

“不要为失去我而哭泣,我的生命流淌在你的生命里。我在每一片你抚过的绿叶里,每一阵你远远听到的笑声里。我永远在你身边。”

再一次改写:在那双手的温度离开之前,他紧握住它们,不让它们逃离,把他的天使牵进怀里,以自己所有的柔情与渴望去亲吻那双唇,每一次念出他的名字都让它甜美无比的双唇,请求天使爱他,陪伴他,永远在他身边。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僵立在原地,仿佛在极短的时间里失去了一半的生命。

也许是某个冷酷的神明刻意讽刺捉弄他,正是在他们的身体最为贴近的时刻,在他们最像是一对恋人的时刻,他预先尝到了与Nicol离别的滋味。不过,至少还有一点值得庆幸,他想,至少他们没有生离死别。

他记不清Nicol呼唤了他多少次——也许有三次,或者五次——他才从心神的苍白中醒过来。

“Athrun,你怎么了?”

Nicol担忧地望着他。而他只是摇摇头,把相册放回书架。

庭院的草坪是夜里看星星的好地方,而在白日里,也很适合半躺于其上无所事事。最初他还不习惯让自己无所事事的念头,毕竟他自从念大学起就过着被学长评价为“枯燥得像地狱”的生活,直到他坐在草坪上读完了那十几篇下载到电脑里的期刊文献,抬头看到树影与海浪,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在浪费眼前的景色。第三天晚上临睡时,他把电脑锁在行李箱里,下定决心在坐上回学校的火车前不再碰它。

他不懂这个海边小城的当地语言,而Nicol懂一些日常用语,于是他任凭Nicol带着自己在古城里游荡。夜风清凉怡人,Nicol拉着他在露天咖啡座吃冰淇淋和蛋糕,从不远处游客聚集的广场飘过来小提琴奏出的旋律与歌声。他甚至要了一瓶葡萄酒,只不过最终他们两个加起来也只喝了半瓶,否则就无法保证自己顺利走回别墅,而不是被出来找他们的管家太太抬回去。Nicol绊到凹凸不平的铺路石块差点摔进他怀里,而他差点借着酒意去搂住被酒精催化后甚至更加活泼迷人的,断断续续哼唱着旋律的精灵。

第二天将近正午时分,酒精的威力才完全消散。他坐在草坪上,一丛树影遮住了他,身后不远处就是琴房,落地窗挡不住琴声。他觉得那琴声坚定有力,仿若无惧赴死的战士的步伐,然而他才刚开始专注地倾听,琴声就突兀地停下。在把同一个乐句重复了四五遍,每一遍都比前一遍更慢更犹豫之后,演奏者缓慢按下几个零落的音,然后是一片安静。

琴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已经是另一支曲子了。这一段他已很熟悉,在那架立式钢琴上响起过很多次,只是此刻听到让他感到莫名新奇,也许是因为它与眼前海浪的韵律优美地贴合。

一曲终了又是安静,没过多久演奏者就坐到他身边。

“练得不顺利么?”

“嗯。”Nicol低低地回答,“肖邦的降A大调波兰舞曲‘英雄’,我总是弹不好。”

“我觉得很好听。”他自嘲地笑,“虽然我不懂音乐,但只要是你弹奏的我都觉得很好听。”

“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声音稍稍轻快了些,“干净利落的细节处理,力度与速度的精准控制,如何营造让钢琴歌唱的感觉。那些完美的曲子……我根本不敢想象我自己能写出来。但是我很想把它们弹好。”

他闭上眼睛沉思片刻,“没关系,你还有很多时间。二十岁时弹不好的曲子,也许三十岁时能弹好,四十岁时弹好也不迟。”

Nicol终于笑了,“也许再过几年我对波兰舞曲的理解会更深刻,虽然现在我更擅长他的夜曲。”

他们一起听了一会儿海浪声,然后他问那支很像海浪的曲子是什么。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C大调前奏曲。”Nicol怔了怔,“等一下……你是在问我刚才弹奏的那支曲子,对吗?”

“只有那支曲子让我觉得像海浪。看来你也有同感。”

他们相视而笑。

“我在需要让情绪平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弹奏它,它让我觉得安心。每一个音符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很美却很简单,包含着某种真理的影像,就像我们眼前的海浪,让你知道就算你已不复存在,它也依然在那里。”

“这好像哲学家会说的话。”

“音乐确实可以走向哲学。”Nicol笑得干净透明,眼睛里闪着一点光芒,“我的第一个老师告诉我,乐谱是冻结了的音乐,它让你可以看见并到达音乐中的任何一点。但是如果要弹奏一支曲子,每一个点都有它的意义……如果我喜欢最后一页乐谱上的某一段,我不能就此跳过之前所有的铺垫与过渡,它们都是有意义的,我所要做的只是等待与坚持。所以,一切事情都有属于它的时刻……对一件事产生热情,获得向往的东西,爱上一个人,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有属于它们的时刻……”

“失去,离别,思念,也都有属于它们的时刻。”

Nicol怔住了,突然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我很抱歉你的母亲以那种方式离开……”

这下是他怔住了,他所想的其实并不是母亲。他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到母亲了,伤口当然还在,然而不再痛得撕心裂肺。我所想的是与你离别,他想,可是我不该让你知道,破坏你的平静。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坐上火车后,他终于把电脑拿出来。屏幕上是来这里之前就已写了一半的研究生项目申请书,他即将把它投递到另一片大洲上一家机器人研究所的电子邮箱里。Nicol靠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睡着了,安稳地呼吸着,脸庞面对着他。他伸出手去轻轻拨弄那丛卷发,将一缕发丝绕进自己指间。


Frédéric Chopin
Nocturne in C sharp minor Op. posth.

那场标志着深秋的雨突然降临的时候,他正在回到屋子的路上。雨滴起初就很大,落在裸露的皮肤上能够激起痛感,风也开始凶狠地呼啸,气温骤降了十几度。他顶着风雨跑完最后的两百米,这一晚邻居家大概是全员外出了,在他按下正门的密码的时候,那座没有灯光的房屋顶楼一扇没关好的玻璃窗在风里哐当作响。

他们的屋子也没有灯光。Nicol总是比他早一点回来,不过这一晚并非如此。他把被雨打湿的背包留在玄关,打开客厅和楼梯的灯上楼,从浴室里拿过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下楼,又快步回到玄关在包里翻找手机。

“你还在琴房吗?留在那里,雨非常大。等雨小一点我来接你。”

发完消息后他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下,盯着没有显示新消息通知的屏幕,两分钟后他跑到储物间拿出两件雨衣和手电筒。Nicol大概已经在路上,看不到他的消息,他得去接Nicol才行,从客厅的窗口望出去外面简直一片模糊,有些低洼处可能已经被淹没了。

带上强光手电筒是非常明智的决定,不然他连山路的边缘都看不清,万一失足掉下去就太糟糕了。然而,Nicol此时显然只能使用手机的电筒,那点光线远远不够保证Nicol的安全。焦急和雨水一起灌进他的鞋子,每一步都迈得吃力,树枝折断的声音在耳边不曾停歇,下坡的路变成一条薄薄的河流,他就像踩在河水里,被河水推着向前走。

看到那个小小的光点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呼喊起来。他向着光点加快脚步,那个光点也向着他更快地靠近,终于撞到他怀里。他连忙抱住对方,把另一件雨衣披到那个湿淋淋的身体上,慌乱之中手电筒的光束晃到了Nicol的眼睛,而他看到了Nicol的脸庞上被树枝刮擦出的一道血痕。

他们在玄关脱下雨衣,地砖上一下子积起一小片池塘。他把出门前就准备好的毛巾递到Nicol手中,从玄关的柜子里翻出酒精棉片擦拭那道血痕,然后快步上楼打开浴室里的花洒调好水温,接着再次跑下楼,把那已经冷得颤抖的身体一路牵到浴室。

等到他们都洗过澡,收拾完玄关的一团混乱,检查了所有的玻璃窗,终于可以好好说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Nicol端着两杯热巧克力从厨房出来,把其中一杯塞进沙发上的他手里,自己端着另一杯坐在他身边,暖气打开后他们都舒服多了。

“我本来想等雨小一点去接你,不过现在看来这场大雨会下一整夜也说不定……说起来,你怎么会回来得比我晚?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好的事情。”Nicol一下子兴奋起来,眼睛亮得惊人,被雨淋透的不适似乎不过是短暂地压抑了那份由衷的快乐,“乐团总监今天来了。我和几个主修弦乐的同学在他面前演奏了一段,还与他一起吃了晚餐。他对我似乎有些兴趣……如果我能得到他的推荐信,就真的太好了。”

那个交响乐团的名声之大,属于连他都有所耳闻的级别。片刻的惊讶后他温柔地笑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都很忙,他在做毕业设计,而Nicol在准备那场关乎乐团总监推荐信的音乐会。来自另一片大洲的热情的回信也在某个凌晨到达他的邮箱,他很快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发送回复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他们的离别已是定局。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他坐在露台上远眺山下的城镇。雪片在淡漠的灰色天空里飘扬,城镇一下子静下来,似乎也一下子变小了很多,看不真切,好像童年时母亲为他读的童话书里的水彩插图。Nicol向他走过来,他以为Nicol会让他回到屋里——已经很冷了——不过Nicol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身边和他一起远眺。

眼前这幅景象看得久了,就很容易产生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忘,或者末日就要在下一分钟悄悄到来的感觉。既然Nicol就在他身边,那就是他们两个已经被世界遗忘,或者一起迎接悄无声息的末日。这样的念头让他颇感安慰。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望着城镇里最高的,红褐色的教堂尖顶笑了一下,那上面已经开始积雪,“那时是在我家的乡间旧宅,妈妈请你们一家来做客。抱歉,我不记得当时我们聊过什么了,不过我记得你一个人在庭院里站了很久。妈妈种下的那些树似乎很吸引你,你沐浴在阳光里,仰起头来看树叶的纹理。”

“啊……是么?”不太确定的,也有一点羞怯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我熟悉妈妈的工作,看过许多她收集的植物标本,所以当时我有些疑惑,那些树有这么引人好奇么?可是你似乎很容易为那些小小的细节而感动——这个美好的印象一直伴随着我。”

他收回目光,注视身边的人。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某一天来到我身边。那天在海边,你说过每一件事都有属于它的时刻,那么我拥有幸运的时刻,就是你走进这座房屋向震惊的我问好的时刻。”

如果他的注视更加热切,如果他的言语更加直白,如果他索性抛开那些温文尔雅的做派而选择拥抱和亲吻,也许Nicol在这时就会抵挡不住他的攻势,向他袒露被掩藏的秘密。当然事实上这些如果都没有成真。Nicol侧过脸去躲开他的注视,十指搭在露台的栏杆上,指尖被冻得发紫,脸庞却是滚烫的红色。他站起身拍了拍Nicol的肩,“太冷了,我们进去吧。”

他并非无缘无故谈起第一次见面,这是某种铺垫,因为他决定当晚一定要告诉Nicol自己即将离开,这件事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那个研究所在业界地位举足轻重,它新近关注的课题也让我非常感兴趣,我已经完成的一些成果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如果还要再加一条理由的话,那就是我想试试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生活,在另一个国家,另一片大洲,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议员,也没有人知道我的母亲在劫机事件里丧生。我和爸爸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面了,既然爸爸并不需要我,那么我就算走得远一点,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我的毕业设计已经差不多完成了,研究所来信问我是否可以现在就以实习生身份开始工作,我答应了。所以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抱歉直到现在才告诉你。”

他一口气说完。餐桌上是他主动做的晚餐,Nicol坐在餐桌对面凝视他,此刻的安静让他难受,不过Nicol并没有露出那种受伤的表情。

“如果Athrun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案,那就这样做吧。”

说这句话时Nicol甚至微笑着,尽管微笑里有一点无法掩饰的怅然。他为之震动,却同时为自己此刻的愧疚感到恼火。他到底为什么愧疚?他们并不是恋人,对彼此不负有责任,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很严重的错?这难道不是某种自视甚高?Nicol有音乐,有家人,有明亮的未来,他凭什么觉得他有资格让Nicol伤心?

这场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当降雪终于停止,他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对自己的怒意一直伴随着他,直到离开前的最后一晚。

琴声响起的时候他在露台上,纵然融雪的夜晚寒冷暗淡,他依然想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忧郁的旋律从Nicol的房间沿着走廊一路到达他身边,和声轻柔飘渺,在现实的夜与他之间的空隙中又编织出一层静谧的夜,细密地包裹着他。

他知道这支曲子是为他弹奏的,那些音符正在款款诉说离别的心境,然而他做不到像往常那样平平淡淡地问Nicol它的名字。似乎只剩下一个选项——他打开了手机上识别音乐的app。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他记起在海边Nicol曾说过自己擅长弹奏肖邦的夜曲,此刻正是证明,只不过这样的证明让他心上痛楚。

Nicol坚持要送他到航站楼。他们的目光都有些闪烁,仿佛不能承受目光交接时的重量,不过在最后的告别拥抱时,他们还是认认真真地对视了片刻。最后一句话是Nicol完美地微笑着说出来的,“旅途顺利。”

直到在研究所为他安排的公寓里打开行李箱时,他才看到那个薄薄的,手掌一般大小的牛皮纸信封,其上以Nicol的笔迹写着他的名字。他不知道Nicol是在什么时候把它放进了行李箱,直觉告诉他里面的内容很可能会让他情绪失控。他刚刚抵达,还没有来得及去物业那里要求给公寓通电,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将信封贴在心口,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然后走到窗口,就着月光打开了它。

那里面有一张折好的信纸和一个小小的存储盘。他展开信纸,其上是整齐的钢笔字迹:

“Athrun,

“原谅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告诉你我想说的话。

“有一件事我一直对你隐瞒,而此刻你已身在远方,我想也许是时候向你坦白了。你也许以为我来到你身边是个巧合,但是事实上,那是我有意为之。我并没有在学校西边的公寓居住过。我一直住在你附近,因为我知道你在那里。我常常经过你的住所,抱着偶然遇见你的期待,只是从未实现过。直到某一天,我看到你的住所门口,那三个信箱中的一个的姓名栏变成了空白。这意味着有人搬出。我想这很可能是个机会,于是我试着在校内论坛上搜索,果然看到了那个找寻室友的帖子。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不祈求你能原谅我的隐瞒,我只想让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Athrun,你记得我说过每一件事都有属于它的时刻,那么对我而言,爱上一个人的时刻就是遇见你的时刻。如果我因为那几次有限的接触而爱上你,你会觉得我草率吗?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没有另一个人让我拥有相似的心情。你内敛寡言,但是你的风度,你的见解,你的向往,都让我觉得你在闪耀,尽管你已经不记得你都对我说过什么。

“我想要接近你,想要为你做些事情。如果需要我去做,那么我就去做——我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也许你会需要我的陪伴,也许我能让你的孤独与痛苦减轻一些。我愿意和你一起寻找一个美丽的未来。

“存储盘里是我为你录制的曲子,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二乐章,希望它能代替我陪伴你。它柔美至极,几乎带着虔诚,我曾经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情感,直到我遇见你。

“N. A.”

他麻木地离开窗口,打开电脑,插上存储盘。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是一串数字,他再熟悉不过的数字——那座属于他们的房屋的正门电子门锁的密码。


Ludwig van Beethoven
Sonata No.8 in C Minor Op.13 “Pathétique”
Adagio cantabile

他按下密码。在鸟鸣的围绕中,门锁打开时的那一声单调鸣音都显得欢快起来,他缓缓推门进去。Nicol的浅沙色背包软软地躺在玄关的柜子上,柜子旁边是Nicol最常穿的白色帆布鞋,鞋带被仔细地收拢在鞋面上,一只鞋的鞋跟上沾着一小片柔绿的草叶尖。他关上门向里面走,客厅的沙发上摊开没有被装订成册的几页乐谱,耳机在咖啡桌上,倚靠着白瓷花瓶,初夏的风从推开的玻璃窗钻进来,把一朵半开的铃兰花苞吹落在耳罩上。再向里面走,料理台上立着棕色纸袋,新鲜饱满的长面包从纸袋里露出一角。边角折射着阳光,在料理台上洒下一道小小彩虹的玻璃盘里盛放着几粒香橙,空气里飘动着淡淡的,微苦的咖啡香。他折回客厅然后缓缓踏上楼梯,已经有些年头的木质踏板在他脚下发出慵懒困倦的低语。他已经感觉到Nicol就在楼上的房间里,那个他曾经无意间闯进过一次,在立式钢琴上按下一根琴键然后匆匆逃离的房间,现在他要去那个房间。那扇门会是虚掩着的——Nicol不会把他关在门外——他要推开那扇门。他默念着Nicol的名字,每念一遍都在他心中唤起更多的渴望,他想着本该发生却没有发生的告白与亲吻,本该属于他却被他错过的温柔缠绵。现在,他要到Nicol身边去——

戴眼镜的中年人的右侧手肘就在这时猛地撞到他的左侧手肘。一瞬间,他们的屋子在他眼前塌陷了。音乐厅的金色灯光涌进他的眼睛。

短暂的惊怔与愤怒过后,他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鼓掌,原来这一场的所有曲目都已演奏完毕。那个中年人鼓掌尤其热烈,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肘撞到了他。舞台上,指挥家和钢琴家一起对着坐在不同方向的观众再三鞠躬。他开始鼓掌,然而仅仅十几下后他就放下了双手,仿佛双手已然过于沉重。

返场曲结束后,钢琴家终于退场,他的目光彻底失去了追随的对象。观众已几乎散尽,他在座位上又坐了片刻才站起身,努力不去想这感觉多么像又一次与Nicol离别。

他沿着霓虹闪烁的繁华大道漫无目的地走,思索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他到底为什么要来?只是为了把那个属于他们的时空重建一遍,然后再目睹它塌陷一遍?不,还有更深切的愿望……可是他有勇气去面对吗?

他回想不久前的那个时刻。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时刻,只不过是出差时在火车站的一次偶遇,那个头发和背包都乱糟糟的,一副正在享受间隔年模样的年轻男孩在弹奏火车站候车厅里摆放的,供旅客打发候车时间的立式钢琴。旋律在他耳边铺展,他震惊不已地发现他记得它,甚至能跟着旋律在心中唱出歌词,关于星光、露珠和美丽梦中人。

一个散发着柔光的水晶球就这样浮出回忆,然后是另一个,一个接着一个,照亮了回忆的暗色水面。两个小时后,在火车上,他放弃了继续写那封给研究所负责人的回复邮件,在手机上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音乐会”和“Amarfi”。

订机票的时候我倒是很有勇气,他想,可是现在呢?难道我只是来告别的么?把这些年深藏于心的遗憾在面前摊开,然后洒脱地告别它?这似乎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Nicol,如果有一支曲子只属于我们,为我们而存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我走到了它的哪一点?你是读乐谱的那个人……而且你远比我更笃定,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难道它已经终结了么?我是多么贪心,明明是我错过了你,却不希望它终结……

他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突然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流动不止的人群中,他仰起头来,猎户座与天狼星遥遥地回望他。他低下头,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他不知道Nicol是否还留着多年前的手机号码,但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在现场看完了你的演奏。祝愿你一切都好。A.”

手机开始振动的时候,他和衣躺在酒店客房的床上,笔记本电脑扔在床的另一边,屏幕上是他试着去读却根本读不进去的论文。那是个陌生号码,出于谨慎考虑,他不愿去想手机那端的人会拥有怎样的面容,现在他可受不了期待落空的痛苦。

“你好,Athrun Zala。”

他尽可能平淡地开场。那边先是传过来一阵杂音,听起来像是在人群中奔跑,然后是很响的一记关上车门的声音。

“你好?”

他又问了一遍。

“拜托你,Athrun,不要挂断电话!”

一分钟的时间里,他经历了什么东西在头脑中轰然炸开,然后终于有一丝理智从烟雾中探出来,告诉他必须发出点什么声音回答对方的过程,因为这时候对方已经喊了十几遍他的名字了。

“Nicol,是你吗?”

完全是多余的问题,Nicol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那边一开口他就辨认出来了。

“你在哪里?”那边也是混乱得根本顾不上回答问题,“拜托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现在他清醒一点了,没有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信纸,那上面印着酒店的名字。把酒店名字报过去之后,那边又是一阵嘈杂,隐约听得出Nicol在和司机争论该往哪个方向开。

“十分钟之内我就可以到。”

接下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掉电话,纯粹只是听对方的呼吸。他想他们确实都需要在见面前冷静一下。

“我就快到了。”

听到这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Nicol会不会被狗仔尾随,毕竟现在Nicol很有名气,虽然古典音乐演奏家不是电影明星,但是谁知道呢,他走出音乐厅的时候还看见扎堆在一起的乐迷拿着CD想要求签名来着。他抓过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身上跑出房间,在走廊上猛按电梯按钮。

“你在几楼?”

“我下来了……”

他们同时对着手机喊。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了在门的那一边猛按电梯按钮的人。然后就像那个雨夜一样,Nicol撞到他怀里,而他伸出双臂抱住对方。他的手机掉落在地上。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从大堂升到二十二楼,在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才互相放开。他捡起手机,直到这时他才看清Nicol的脸庞,还有那双已经泪光盈盈的眼睛。就像那个雨夜一样,他把Nicol一路牵到房间里。

“稍等,我给你找点饮料。”他在玄关放开手,朝着吧台那边的小冰箱走过去,“你现在是不是不能喝酒?明天还有一场。让我找找……”

他从冰箱里拿出预调鸡尾酒放在地板上。啤酒?不行。咖啡?不行,今晚Nicol需要好好休息。伏特加?天哪,这家酒店难道不知道钢琴家现在不能喝这些吗!

“抱歉,看来只有水了。”

他想自己应该让前台送点柠檬水或者橙汁过来。他想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太低了,Nicol显然出门时太着急只穿着一件宽松的高领针织衫,一路上应该已经冷得不行。他一边想着这些细节,一边绕过地板上被他从冰箱里驱逐出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取过吧台上的水杯。在水龙头下接了大半杯水后,他才转过身去面对从进门开始就站在玄关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含泪凝视着他的人。

他走过去,把水杯递给对方,然后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对方身上。

“我又让你难过了么?”

“不……”终于有一道泪痕轻轻地划下来,“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Nicol深深地低下头,似乎不能承受自己正在他面前落泪的事实。那杯水被放在地板上,Nicol的双臂围上他的颈肩,他被紧紧地抱住。

“你也许会责怪我这些年不联系你。”他把手伸进外套里,安抚着对方的后背,“我觉得自己很难面对你。那段日子里我占据着你的心,让你为我付出情感,可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好好回应你的机会。这让我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就好像把你从那些本来就属于你的幸福那里抢夺了过来。你有爱你的父母,有钢琴,有关于音乐的理想,这些幸福本来就属于你,而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值得你为我付出的呢?我忍不住要这样问自己。”

“你没有亏欠我什么。”耳边的声音哽咽着,语气却是毫无疑问的坚定,“那都是我自愿的。”

“我不该去向往我不配得到的东西。”他顿了一下,咬了咬下唇,以此忍住落泪的冲动,“即使那是你自愿的……我也不能那样做。可是,Nicol,我在这样自责的同时,却无法控制自己对你的思念。我思念你在我身边,你念着我的名字,和我分享食物和那些让你好奇的新发现,为我弹琴。我甚至想象着吻你,拥有你,在清晨和你一起醒来。你说愿意和我一起寻找美丽的未来,我忍不住去想,怎样的未来才配得上你?为了让它配得上你,我要很努力才行……”

他说不下去了。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睫毛滴落。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拥抱着,直到Nicol放开他,让一个轻吻落在他的双唇上。这让他终于睁开双眼,对上一个温柔的,仿佛能包容他的一切的微笑。

“我现在依然愿意和你一起寻找那个未来。”

“哪怕要对现在的生活做出很多调整?”他低沉地,短暂地笑了一下,“你的事业正在关键期……”

“我们会有办法的。”Nicol打断了他,双手握住他的双手,“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把我列入你的未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沉默着,任凭怜爱与依恋汇成的温暖河流冲垮他仅剩的犹疑不决,然后以炙热的吻做了最后的回答。

那支回旋曲是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响起来的。他们面对面和衣躺在床上,已不知吻过多少次,却好像根本吻不够。

“不行,你必须休息。”他非常艰难地说着,虽然双手还绕在对方的腰际,“你还有一场。”

“嗯。”Nicol也答应得很艰难。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的车就在楼下。”

他淡淡地笑,“既然这样……再给我最后五分钟。”

那是他的手机里一直都有的,也是仅有的音频文件,文件名是一串数字,时长五分十五秒。Nicol在最初几个音响起的时候就笑起来,“我现在能弹奏得更好。”

“那我等你当面为我弹奏。”

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听完了这首爱的前奏曲。

The End

完成于2021/03/01

【以下五段古典乐是这个故事的骨骼。在这个故事真正成形,拥有完整的血肉之前,我想先把它的骨骼展现给读者,也许能给读者带来另一种乐趣——如果你是作者,A与N这两个角色加上这五段古典乐,会让你编织出怎样的故事?】

Tchaikovsky
Piano Concerto No.1
Allegro non troppo e molto maestoso

Felix Mendelssohn
Lieder ohne Worte, Op.62, No.6
Andante grazioso in A “Spring Song”

J. S. Bach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I
Prelude in C Major, BWV 846

Frédéric Chopin
Nocturne in C sharp minor Op. posth.

Ludwig van Beethoven
Sonata No.8 in C Minor Op.13 “Pathétique”
Adagio cantabile

Sunday, November 27, 2022 16:37:48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Prelude to Love 上
作者:灰基
【Athrun x Nicol】

现代背景AU
标题来自香水Prelude to Love By Kilian


Tchaikovsky
Piano Concerto No.1
Allegro non troppo e molto maestoso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他们只知道这是他入职以来第一次申请休假,这条新闻成为整个实验室好几天里的午间聊天热门话题。休假前最后一天,他提交了几天前带队参加的科技展览会的总结报告,离开实验室前召集团队成员开了简短的会议布置下一步工作,然后就坐上了去机场的出租车。没有人知道他的机票上印着哪座城市,然而每个人都止不住好奇。终于,在会议的末尾,有人做出了尝试。

“顺便问一句,Zala博士,你去哪里度假?”提问者奇怪地笑着,快速望了一圈周围听到问题后立刻齐齐投来目光的同事们,“代表在场所有人提问。”

他站在会议桌边不动了,双手之间刚刚整理好的一叠复印纸也和他一起静止,那副困惑的模样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究竟被问了什么。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脸庞上浮现可疑的闪躲神色,甚至还有被公开揭穿心事后瞬间的窘迫,尽管在场所有人都对他真正的心事一无所知。

“不,不是去度假……”犹豫的话语间,他的手指已经把那叠复印纸里最后一张的边角揉皱,“是去听古典音乐会……对。古典音乐会。”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莫名其妙的表现已经让气氛十分尴尬,于是没有人再追问。所以,直到他的航班跨越大洋后在黄昏时分落地,依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和生活情调完全搭不上边,日复一日开发机器人并且几乎就要把自己活成机器人的工作狂,决定去听一场遥远的古典音乐会。

他预订了音乐厅附近的酒店客房,时间正好足够他在客房里换好全套正装,再从酒店步行到音乐厅。等信号灯时他抬头望向夜空,这是一个晴朗明净的冬夜,尽管这座城市以森林般丛丛矗立的摩天大楼闻名于世,在被一格格玻璃窗后的灯光勾勒出的建筑的轮廓之上,他依然能隐约看到一月的猎户座与天狼星。他在夜空里无数次寻找过它们,然而这一次的意义非同寻常,他的脚步因此更轻快了些。

他的座位在前排,这是费了一点力气才订到的票,可以看清钢琴演奏者的座位总是很受欢迎。交响乐团已经就位开始调音。在他左边的座位上,戴眼镜的瘦削中年人舒适地撑开双臂,闭着双眼,兀自低声哼唱着不知从哪篇作品里截取的旋律。在他右边的座位上,绑马尾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还在翻看手里捧着的论文,在她的手腕上方,一页没夹好的乐谱滑下来露出一角。

这里多的是把音乐欣赏当成神圣的事,期望得到一场净化与升华的人,也多的是把音乐当成事业来付出的人,唯独他对音乐本身不抱目的。他带着自己贫乏的音乐感坐在这里,虽然票根就在长裤口袋里,却仿佛偷偷混进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躲在丝绒窗帘之后窥看这个国度珍藏的无价之宝,在被任何人发现他根本不够资格出现在这里之前,他就算已经手心潮湿发颤,也还要再贪心地多看几眼。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演奏即将开始,他前面的座位却还是空的。

对他身边的人而言,这大概意味着没有人遮挡在他们与柴可夫斯基之间。对他而言,这意味着没有人遮挡在他与Nicol Amarfi之间。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Nicol也不知道他在这里。

他看了一眼腕表。还剩三分钟。他知道就算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台上的演奏者也不太可能特别注意到台下的某位观众,只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放松一些,心跳放慢一点。直到一分钟后一群因为先前的奔跑稍显狼狈的青年男女终于赶到,其中一位还在气喘吁吁地抱怨着什么见鬼的游行堵住车道,他们一下子填补了面前的空缺,他这才如释重负。他需要丝绒窗帘。必须得有什么东西遮挡他,让他藏身。

掌声在钢琴家出现在舞台边缘的同时响起,他只顾注视着,忘记了鼓掌。钢琴家向着摆放在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走过来,掌声越发热烈。熨烫得笔挺的黑色礼服和白色礼服衬衫,颈间的黑色领结,富于光泽的黑色漆皮皮鞋,这一切正经而考究的细节仿佛精工雕刻过的沉甸甸的藏宝盒,钢琴家被置于其中,却如此年轻,如此柔和,青涩未褪的面容上闪烁着宁静的欢悦与自信,似乎完全不会被严肃厚重的传统支配,反而在借着传统衬出自己从容笃定的魅力。钢琴家对着观众鞠躬,他能看到一丛轻软的卷发跟随动作松松晃动。如果他还有机会将那些发丝绕进自己指间,触感也许依然一如当年——于是在他心里也轻轻地痛楚了一下。

钢琴家在琴凳上坐下,满头银发的指挥家也已就位。整个大厅的掌声在此刻戛然而止,他能感到自己周围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指挥家那只苍老却有力的手划开空气。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圆号以丰满深沉的音色奏响四个音符,一遍,两遍,三遍,然后弦乐的洪流奔涌而出。洪流冲撞到指挥棒上而凝结的同时,钢琴从沉眠中醒来,琴声敲破了挡在洪流前的无形阻碍,宏大而悠长的旋律随即横扫一切。

一开始钢琴只是为弦乐伴奏和弦,他还能步步跟随在黑白键上力度饱满地重复着从左至右捶击三下的双手,尚有余力去注意钢琴家轻闭着双眼的侧影。到了角色互换,由弦乐拨弦为钢琴伴奏和弦的段落,他的眼睛已经开始跟不上钢琴家的动作。而当乐团停止,只留下钢琴独奏,宽广而华丽的旋律完全由不得他继续跟随手指的运动,他只能看清钢琴家完全投入其中,因为倾尽全力而紧绷的身体姿态。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间里,钢琴家——不,音乐学院的学生Nicol——从不在他面前弹奏这种近乎嚣张炫技的段落,奇怪的是,这分明是他第一次见到钢琴家气势逼人的模样,却并不觉得新奇,似乎这就是他在这些年里常常想象的画面。

清晰有力的音符成串坠落在他身上,在钢琴家的浪漫国度里,这些颗粒就是雨滴和冰珠,花瓣和草叶,海洋和山脉,云,风,星辰,光线,构成真实的全部。不过在他这里事情就简单得多,八十八个颗粒都只有同一个名字。或者说,在他们彼此分离之后,在他这里,所有的音符都只有同一个名字。他开始出神,听不到接下来的旋律。如果他能离舞台更近,看得更清楚……如果这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就能在此刻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那架昂贵的三角钢琴边。钢琴家也许不会立刻发现他的存在,他可以等待一会儿,等待八十八个颗粒的国度随着乐谱终结而滑入寂静,钢琴家回到现实,在满足的疲惫中抬起视线看到他,然后他会说……他该说什么才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在这个人面前,他的沉默总是被体贴甚至被纵容,后果就是直到现在他依然如此。可是……这整个想象本身就不该出现,既然他已决定藏身于人群中,伪装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乐迷,无声地到来,无声地离开,不会获得也不该期待与其他人不同的待遇,他来到这里,仅仅只为了能够这样痴迷而真切地凝视。

协奏曲仍在进行。他轻声念那个名字,八十八个颗粒的名字,所有的音符的名字,大厅被乐音充盈,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Nicol”,他又念了一遍,任凭自己被它牵着手踏进回忆。没有人知道他已经不在这里。


Felix Mendelssohn
Lieder ohne Worte, Op.62, No.6
Andante grazioso in A “Spring Song”

他们并不是直到那天才第一次相遇。然而,如果让他在时间的坐标系里定位故事的开端,那会是学长的那个问句:“今天中午你在吗?”

他一边点头一边俯身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咖啡杯,没有留意到隔着打开的冰箱门,学长实际上并不能看到他的动作。一阵纸袋、塑料盒、易拉罐、玻璃瓶互相碰撞的声响过后,学长终于从冰箱门后探出头问了第二遍,“Athrun,中午你在吗?中午有人要来。我们最好一起见见他。”

他在餐桌边坐下,倒咖啡之前看了一眼冰箱里的一片狼藉,“我在。”

“那就行。那个人……”

“鸡蛋要掉下来了。”

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于是对话在学长手忙脚乱把那几枚不知为何出现在隔板边缘摇摇欲坠的鸡蛋放回盒子的时候暂停了。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一只手撑着一侧脸颊,望着面前的空餐盘发怔。他根本不知道谁要来,也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他还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想这些。

学长解决了鸡蛋危机后终于找到了原本想找的东西,两根手指夹着小小的一盒果酱,快乐地重重关上冰箱门。

“你只喝咖啡吗?”学长在他对面用叉子戳餐盘里的火腿片,“哦,那个人今天中午来。要是他觉得这屋子还不错,而我们也觉得他还不错,那么他立刻就搬进来。”

他怔了一下,“那个空房间要租出去吗?”

“我不是上周就和你说过了?我在校内论坛上发帖,‘我们有一间空房间,房屋位置不错景观怡人,目前有两个租客性格随和宽容,没有宠物,冰箱很大,沙发很大’,贴了几张屋子的照片上去,这几天有人感兴趣,联系我要来实地看看。看来你熬夜太多,记忆力受影响。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不过似乎也没关系,尽管学长不懂如何正确使用冰箱并且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他依然习惯性地顺从学长的安排。就这一点而言,他确实称得上是随和宽容。

“是什么样的人?你已经见过了吗?”

“见过一面,不过还没有交换过真实姓名。音乐学院的小男孩,看起来就是一个门德尔松。”

学长常常说一些自以为幽默,其实很难让对方轻松理解的话,对此他也已经习惯了,所以他只是平淡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门德尔松?”学长耸耸肩,“家境富裕,有教养,多才多艺,热爱艺术,大概唯一的缺点就是无趣,因为生活得如此正确。哦,那个小男孩是弹钢琴的。”

他确实不知道门德尔松,也不太理解生活得正确和无趣有什么必然联系,然而这一刻拥有特殊的意义——在他真正见到Nicol走进这座房屋之前,他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也许是因为Nicol完全符合学长的描述,除了无趣那一点,所以这一刻在他眼前浮现Nicol的形象。在他的生活无法逆转地破碎之前,他们在家长们的聚会上见过几次,具体的情景他记不清楚,印象却还在。印象总是很难彻底消失,尤其是那些让你感觉美好的印象。

这种预感捉住了他的心神,他没有听到学长暴力撕开果酱包装膜的动静,也没有注意到有一点水红色的凝胶状物体飞溅到自己的针织衫袖子上。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已经能在风里触碰到春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他就回来了,比约定的时刻早一个小时,学长大概还在从实验室回来的路上。下午没有日程,但是晚上有专业课的讨论会,他需要对讨论会的主题做些准备,而讨论会开始一个小时后气氛会非常热烈,常常超出计划一直进行到半夜,所以他只有中午这段时间可以稍作休息。他设置了手机上的闹钟,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躺在那里听自己的心跳。

当预感真正实现的时候,他也真正完全不知所措了。现在,在回忆里,他看得更清楚,Nicol跟随学长进来,站在玄关看着他,明亮得仿佛折射了窗外阳光的微笑里带着调皮的得意,根本不像是很惊讶的样子。他想自己当时就应该发现的,如果他当时发现了,之后的事情也许会非常不同。可是当时他太惊讶了。

“这就是我提到的很大的沙发,同时躺两个人都可以。很大的冰箱在那边的厨房里。空房间在楼上,上个月那哥们搬走之后就没人住过。屋子里不能抽烟,不过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会抽烟的。大麻试过吗?嘿,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这里还留着一点。”学长在客厅里晃了一圈后终于想到他的存在,“这位修读机器人学,非常用功,经常半夜才回来,只要你不介意这一点,和他相处就很简单。嘿,你不过来看看厨房吗?你们两个怎么都站在那里不动啊?”

“晚上我也会在琴房练琴,所以作息应该不成问题。”Nicol一边回答一边向他走过来,始终注视着他,“Athrun,你好吗?”

现在,在回忆里,他能看清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他向学长介绍Nicol,学长抱着双臂听完,失去了先前的热情,因为意识到自己一下子成为了局外人。Nicol跟着他上楼看那间空房间,却只是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确定不用挪动床的位置就能安置自己的立式钢琴之后,立刻联系了搬运工。已经很明显了——甚至学长都能猜得到。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迟钝。

讨论会在十二点结束。屋子在山坡上,夜空幽静,他独自沿着上坡的路走。这条路他已经走得非常熟,就算整座房屋因为没有一丝灯光而完全融合进朦胧神秘的夜色,他也可以闭着眼睛一路走到门口,学长不为他留灯也没关系,当然事实上学长也从来没有想到为他留灯。所以,当他走过那个转角,看到预期里本该模糊不清的屋子的轮廓被一楼透出窗帘的灯光照亮,那一瞬他感受到身在梦里的恍惚。

他按下密码打开门。是一楼客厅的灯光,Nicol就在那里,穿着琥珀色的法兰绒睡衣,折着双腿,整个人以一种介于坐和躺之间的灵巧姿态停在那张很大的沙发上,戴着看起来很沉的头戴式耳机,脸庞被衬得很小,双膝支撑着平板电脑。看到他进门,Nicol对他微笑,抬起一只手按了按耳机上的某个按钮,把耳机整个取下来放在摊在一旁的乐谱上,耳边的卷发被耳机压过又释放后稍稍翘起。

他站在原地犹豫。Nicol看过房间后就去准备搬家,他们并没有交谈很多,现在是否应该进行中午未能进行的对话?比如,出于礼貌,他应该关心Amarfi先生和夫人的身体健康。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不行,如果什么都不说,就似乎表现得太冷淡,太无所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还包含着各自家庭之间的联系,即使他已经等同于没有家,也无法就此抛弃往日的遗迹。往日——对他而言,这个词语带着家的感觉。

“我只知道你在这里的音乐学院。”他最终决定以此开始,“音乐学院的学生似乎更喜欢学校西边的公寓,没想到你也会想要住在这一带。”

“这里很好。比公寓安静得多,山上的风景也很棒。虽然距离琴房远一点,但是也没有太大关系。”

Nicol轻快地说着,声音里毫无倦意。

“你要怎么去琴房呢?这里有一段路坡度不小,如果骑自行车会有点吃力。我习惯了步行,不过我的教室和实验室都不算远,如果步行去琴房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Athrun,你不用担心我。”

被打断后他怔住了,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把对方当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人,然而他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甚至有些不够尊重对方。沙发上的男孩看起来像琥珀色的小猫一样轻盈柔软,却是在十几岁的年纪就拿遍专业奖项的厉害角色,纵然出身优越,如果没有独立坚强的心智,也无法做到。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那么……希望你喜欢这里。晚安。”

“晚安。”Nicol露出那种近乎天真的笑容,“我已经很喜欢这里。”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已经很喜欢这里”是什么意思,不过当时他只是点点头然后上楼。洗过澡后他终于躺到床上,却因为累过了头而失眠。学长的卧室在一楼,在这一天之前整个二楼的活物只有他,所以当他听到从走廊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然后是电子门锁扣上的清脆声响,如梦的恍惚又一次到来。对面的房间现在不是空的了。他想起中午,那个房间因为已经关了一段时间而开始积压尘埃的味道,Nicol从他身后走过去,像这座房屋真正的主人那样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在倾洒进来的初春阳光中思考该把钢琴放在哪里。

清晨,学长坐在他一侧,右手用叉子戳餐盘里前一晚没吃完的披萨,左手捏着手机,和电话那端的女友义正辞严地吵架。他早就过了对此大惊小怪的阶段,Nicol却是第一次领教,显然有些不自在,于是他也跟着不自在起来,好像他对这种场面的出现也负有责任。他们面对面坐着,小心地吃着各自面前的食物,相当默契地尽量不让叉子和餐盘碰出声响,把他们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学长在座位上把残留着一小块披萨饼底的餐盘扔进一米开外的水池,“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餐盘当然碎了。即使低着头,他能感觉到对面的男孩在这一刻小小地惊跳了一下。太糟糕了,他想,为什么这通恼人的电话还没结束?他带着一点少有的怒意戳着盘子里的黄油炒蛋,这还是Nicol分享给他的。Nicol很早就起床做早餐,他下楼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食物,而料理台边的挂钩上第一次出现了围裙。

“你才是疯了,我告诉你,你才是他妈的疯了——”

学长气势汹汹地吼着,大跨步离开餐桌,途中绊到一把空着的餐椅的椅脚,把它撞出很远。最后一声巨响来自学长卧室的门。整个楼层终于安静之后,他起身去将那把餐椅搬回来。

“抱歉。”理论上说他实在没什么好道歉的,可是他就是脱口而出了,刚才的混乱与Nicol太不相称,几乎像是某种侮辱,不该让Nicol目睹这些,“他人品不坏,但是生活上有点……有点……”

“有点奇怪。不过没关系。”

Nicol笑着接上他的话,先前的惊吓已经无影无踪,那语气云淡风轻得好像他才是需要被安抚的人。他确实心情不太好,已经没什么食欲,只是捧着杯子机械地喝咖啡,直到发现Nicol在注视他的手臂。

“怎么了?”

“那里。”Nicol指着他的针织衫袖子上靠近右手手腕的,捧起杯子之后才能让对面的人看见的地方,“有一点痕迹。”

他放下杯子去找那点痕迹,是前一天学长的果酱留下的印子,果酱的水红色叠加在针织衫的浅灰色之上,干了之后成为一小块暧昧的灰紫色。

在他找的时候Nicol已经用清水打湿了纸巾,坐到他身边,把纸巾递给他。那个位置让他的左手不太容易发力,看着他擦拭了几次收效甚微之后,Nicol握住了他的手腕,“让我来吧。”

那种被烫到的感觉是在他站在信箱前的时候降临的。上午没有课程,他不必吃过早餐后就出门,于是有了一点时间清理门口的信箱。那是三个钉成一行的信箱,中间那个属于他,他把几封账单从花花绿绿的广告单里挑出来,关上信箱的时候他注意到最右侧那个信箱,原本空白的姓名栏已经被填上。Nicol Amarfi,干净齐整边角圆润的字母,几乎想象得到书写时的轻柔与认真,和为他擦袖子时一样的轻柔与认真。这个念头烫到了他被握过的手腕,直到下午他在实验室里计算末端执行器的速度时,还有一点热度未散。

接下来的几天学长很少出现在屋子里,他不清楚学长突然开始忙什么事情,心里却有一点不可否认的轻松。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Nicol会在房间里弹奏一些短小的段落,他不知道它们来自哪些作品,不过无一例外都很悦耳。虽然对古典乐不甚了解,他知道那些被奉为经典,音乐学院的学生必须熟稔于心的作品并不都动听,当艺术家要表达阴郁、痛苦、绝望的情感的时候,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听者完全不会有动听的感受。他隐约明白Nicol只选择悦耳的段落是因为他也在。

一周后发生了一件事情。当时,这件事让他如释重负,而现在他完全确信它永远改变了他的未来:学长宣布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认识十天的小妞,并且决定立刻搬离这里,前去与她同住。他们都没有再去校内论坛上发帖。从那一天开始,这座房屋只属于他们。

首先被改造的是冰箱。其实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学长搬走后冰箱突然之间空出一大块,这才真正像是“很大的冰箱”,没有花很多时间就整理清楚了,所以Nicol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二楼从未好好布置过的露台吸引过去。Nicol想要在可以俯瞰山下城镇的位置放上咖啡桌和室外椅,他们约定周末一起去城里挑选。

周六下午他从实验室走到校内音乐厅,Nicol在那里排练一场由音乐学院在半个月后举办的音乐会。Nicol正站在舞台边缘等待,他在十几排之后正对着舞台坐下,在手机上写好自己已经到达的消息,然而出于某种微妙的,不想打扰的心情,没有按下发送键。

舞台上,女高音把同一段唱了两遍。

“美丽梦中人,为我醒来,

星光和露珠正将你等待。”

(注:美国歌曲作家Stephen Foster的作品Beautiful Dreamer)

一个他看不见来源的声音宣布,“好多了,再完整地来一遍。”

一整支歌曲的时间里他都在注视Nicol。从此,他就总是在注视Nicol在舞台上的模样。Nicol带着善意的,充满欣赏的微笑听女高音随着钢琴伴奏演绎宁静的梦幻,在一曲终了时热情地鼓掌。

“Amarfi,接下来是你。”

Nicol轻快地坐到琴凳上。那是一首奇妙的曲子,在和声的衬托下,旋律仿佛自己在歌唱。在他眼前并没有飘过那些被滥用的花草露水微风的意象,然而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有一部分的他脱离了自己的躯体,被带到一个不属于此世的地方,朦胧中掬起一捧雨雾,尝到了甘洌的滋味。

从家具店出来后他们又去了超市。他把四个购物袋一个接一个提了一遍,挑出两个重量轻一些的袋子交给Nicol,自己照管剩下的两个。Nicol跟在他身后,要求把最沉的东西——牛奶——分给自己一点。

“让我来。”他想了想措辞,“你的手……很珍贵。”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那一刻Nicol怔怔地望着他,脸庞上确实泛起些微浅红。

“今天下午,你弹奏的那首曲子是什么?”

他别过头去问道,径自向前走,害怕Nicol发现他的脸庞也开始发热。

“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他想到学长所说的“一个门德尔松”,觉得学长从未如此充满洞见。

入夜后他们才回到山上。上坡路上Nicol走在他前方,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看星空。

他也跟着停下,“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猎户座。”

Nicol的双手都提着购物袋,于是向着星空的某一处抬了抬下巴,声音温柔无比。他也仰起头来。

“那三颗间距很短连成一线的星星,就是猎户座的腰带。沿着腰带可以看到天狼星,非常明亮的那一颗。你看到了吗?”

他看到了。那一刻他感到久违的,难以言喻的快乐。

Sunday, November 27, 2022 16:36:13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A Loaded Gun
作者:灰基
【Patrick x Athrun】

科幻背景AU
无规律视角交错


复仇的人感觉不到疲惫。复仇的人也不能允许自己感到疲惫,一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片刻的松懈等同于前功尽弃。尤其是现在。

在他面前,空气中铺陈着战舰群的全息模型,这支舰队已经相当靠近计划中等待出击的位置。这是朝向首都的秘密行进,而身为最高将领的好处之一,就是能不费什么力气就把秘密遮掩起来。也许已经有人意识到异样,质疑调回整支舰队以护卫首都的必要性,但是——无所谓。这是他自己一手创建起来的军队,没有人能对他构成威胁。

时刻就快到了。只要舰队就位,包围首都,堵死所有逃离的通路,他就会带上那支手枪,去夺来整个殖民地自治同盟最高级别的权力。惯于唱高调的政治家懂什么?就算有那么一天,联邦的舰队已经包围了首都,政治家还是会把希望挂在嘴边,那些不痛不痒不负责任的漂亮话,不到走投无路的最后一刻不会停止。他已经对此失去了容忍与耐心。如果他必须要开枪才能让政治家们闭嘴,那就开枪。

黑狼在他脚边绕了一圈,仰起头,凑近嗅了嗅最靠近地板的那艘战舰。它所期待的时刻越是临近,它越是躁动不安,仿佛已经在全息模型上嗅到了血腥味。它看起来非常满足,所以当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它甚为不满地,充满威胁地向门口望过去。

“将军,私人线路有通讯请求,是你的儿子。要转接过来吗?”

他并没有转头看过去。

“问他有什么事,然后挂断。”

“问过了,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依然面对着全息模型。十秒的安静之后,“挂断。”

他又尝试了一次,这次好一些,他能站起来。这间干净但窄小的医务室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陈设非常熟悉,他可以肯定这是在同盟自卫军的巡洋舰上,但并不是他所属的巡洋舰。

他还记得自己陷入昏迷之前看到的景象,在他身边飘着不计其数的轻型战机残骸,联邦军的战机和他自己的战机以这种方式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清楚。爆炸光团尽数熄灭之后,宇宙空间死寂一片。

作战服没有破损,可是他离巡洋舰太远了,如果经过一场苦战后尚有余力的队友能在他的作战服里所剩无几的氧气耗尽之前找到他,他就还有一些生还的可能……不过,想这些做什么……

失去意识之前他已经闭上了双眼,右臂传来的疼痛火烧火燎。以这种方式死去,也许能让父亲为他分出五分钟时间,不过在这五分钟里,父亲感受到的可能不是悲伤而是失望,失望于他没有立下更多战功,仅仅只是以一敌四罢了……但是……不想了……想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爸爸……你会给我五分钟吗?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死去,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失望。

右臂已经完全不能动,他用左手扶着墙面支撑自己向前挪动。他没有判断错,自己确实是在同盟自卫军的巡洋舰上,有人从走道那一端跑过来扶住他,穿着和他的那套一模一样的深红色军装。

这个男孩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不久之后他就会知道正是这个男孩把濒死的他从残骸之海中打捞起来。他被扶到舰长面前,终于获得了他急需的信息:他所属的巡洋舰损失不大,已经接到命令前赴另一片星区,而这艘巡洋舰将带他一起回到首都,一枚勋章正在等着他。回到首都后他有五天的因伤休假,休假结束立刻独自前往SH71要塞——这是他所属的巡洋舰下达给他的最新命令。

他疑惑不已却没有多问,想必这位素不相识的舰长也不会很清楚让他独自前往那个遥远要塞的原因。舰长的神色已经在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回到医务室,于是他最后犹豫了一次,最终还是提出了使用通讯频道的请求。在那个年轻男孩告诉他这一天确切的标准历日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要试一试。

“请允许我问一句——你是想和谁通讯?”

“我的父亲。”

舰长果然不再提问。他从来不会搬出父亲的名号为自己讨取特权与优待,但是——今天是例外。他在今天醒来,也许就是为了能够对父亲说一声生日快乐。

黑狼暴躁地在紧闭的门后踱步,准备着将下一个胆敢推开这扇门走进来,并且在话语中提到他的儿子的人撕成碎片。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提到他的儿子——对他而言,这是此刻所能有的最严重,最不可原谅的冒犯。

全息模型早已收起,他的愤怒在模型消失后留下的一片空旷之中显得尤其膨胀。在旁人眼中,在自己都忘记了的生日当天接到孩子特地拨来的通讯,就算不至于欣喜万分,至少也该感到慰藉。当然,他不是会因为孩子展现出来的一点爱意而心满意足的普通人,不过他也可以选择对此无动于衷,漠然无视,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什么要这样愤怒?他自己都说不清。

他的愤怒和他的时间一样金贵。愤怒给予他行动的力量,本该留给恬不知耻的联邦,以及占据着自治同盟最高评议会的无能懦夫,把愤怒用在Athrun身上几乎是一种浪费。然而他控制不住。

现在的他不关心情感,也没有人会胆大妄为到当着他的面指出他需要一点情感。情感是最没用的东西,是行动的大敌,不该属于斗志燃烧到极点的人——为什么他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愿意放过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自己的孩子要从他意识之外的某个暗处跳出来彰显存在?愤怒在他的周围竖立起钢铁的栅栏,他紧握着双拳,独属于被栅栏困住的猛兽的低沉嘶吼压抑在喉间。

他习惯了接受来自父亲的打击,遭遇回绝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体验,可是这一次痛得比以往都厉害。大概是因为他身上本就带着伤。他站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才真正意识到通讯已经被挂断,又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整理好表情,不要让空荡荡的失落表现得太明显,结果刚转过头去就对上站在身边的舰长向他投来的,带着一些同情的目光。

他没办法在医务室里安心躺着。所幸他找到了一处很少有人经过的,可以坐在舷窗边远望无垠的宇宙空间的地方,深邃底色上无数星体散发着柔和光芒,充填了他的视野,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包括不想到父亲。

他久久望着舷窗之外,直到双眼酸涩,倚靠着舷窗闭目休息。脚步声靠近的时候他还没有睁开眼,直到感觉到什么东西被披在他肩头。是一件军装外套,来自救了他的那个男孩,现在男孩只穿着里衣在他身边坐下。

“你还是应该留在医务室里。这样才能恢复得更快。”

男孩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靠近鼻翼两侧的雀斑会显得更可爱一点。他想起自己醒来之后还没有好好道谢。

“谢谢你。我是说,你救了我……”

“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救起Zala将军的儿子。”男孩轻快地打断了他,“我特别崇拜Zala将军。不过,做他的儿子应该挺辛苦吧?那么伟大的人,对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求很严格……”

男孩还处在意识不到自己说出的话很可能不妥当的年龄,他当然不会计较这些话语里的天真和越界。只不过,除了苦笑一下,他也给不出更好的回应。

“到底有多辛苦呢?感觉有点难以想象,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的父母都是普通人……”

男孩看起来非常认真。他吞咽着再度浮起的痛感,“那种辛苦,你是不会想要体验的。”

他的睡眠总是非常短暂。这几年里他在各种各样的地点醒来,最常出现的地点包括他在总部的办公桌边,总部顶楼由他使用的套房的沙发上,前去视察舰队的专机的座位上。见缝插针式的短暂睡眠符合他现在的身份,纯粹以维持生命为目的,如果让他回到自家的私宅,在卧室的床上躺一整晚,他反而会觉得这很荒唐。

也许是因为睡眠实在太短,来不及让梦境在其中生长,他极少梦见完整又具体的人和事。至于梦见Athrun,更是从未有过——所以他醒来后忍不住在沙发上多躺了一会儿,回忆梦里的情节。

他倒下的姿势有点怪异……好像是中了枪,被子弹穿透的感觉还挺真实,确实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身体被硬生生扎穿且撕裂。Athrun穿着沾满鲜血的作战服——他不确定是他的血,还是因为Athrun也受了伤,看起来更像是他的血——将他的头颈和肩膀抱在怀里,泣不成声,那样的表情过于痛楚,就像求生的意志已经被彻底击碎,只剩下跟随他一起离开的愿望。

我不会让这样的场景真正发生。我不会让你给我收尸,也不需要你来见我最后一面。对着画面里绝望的少年,他凶狠地说完,却在再度闭上眼的时候看到了一双小小的皮鞋,属于六七岁小男孩的皮鞋,怯怯地停在他面前。他的视线往上抬一点,看到那只小手捏着一辆玩具车,一张叠好的纸条被压在挡风玻璃下。

他记得那张纸条上整齐却稚嫩的笔迹,“送给爸爸。”

男孩对他不太放心,一直把他送回医务室,看着他躺进诊疗舱才离开。

“我们就快到首都了。”临走时男孩说道,“你安心躺着就好,降落后我会来帮你的。”

他想不起上一次被别人这样细心照顾是在什么时候。童年时肯定是被细心照顾的——那段短暂得几乎不像真正存在过的时光——当时父母都还在身边。三个人,一起生活。但是他的童年结束得太早了。孤独也到来得太早了。

诊疗舱里温度宜人,适合昏沉入眠。他睡着的时候很平静,不久之后醒来的时候,看起来却如同在这个专用于治愈的先进设备里经历了大病一场,好像有什么东西劈开了他,洗劫了他,然后撕碎了他。

不要,他在心里对着那个面目模糊的杀手狂乱地呼喊。如果你一定要对谁开枪,那让我代替爸爸去死——

黑狼不知跑到了哪里,整整一天都没有出现。取代它的是那个小小的Athrun,穿着小小的白衬衫、羊毛背心和及膝短裤,小小的皮鞋,背靠着墙壁屈膝坐在地板上,双手捧着一台差不多有那张小脸两倍大的平板电脑,专心地阅读着什么。Athrun很早就学会了自己静悄悄地阅读。Athrun做什么都是静悄悄的,在摆弄那个装着迷你螺丝刀和迷你元器件的小小工具箱时,也不会像大多数同龄小孩那样弄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甚至在哭泣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

——眼睛和屏幕靠得太近了,Athrun,把电脑拿得远一点。

他简直忍不住要说出口。真的说出口就太奇怪了,对着空气说话并不是他的爱好。然而Athrun似乎听到了,调整了坐姿,把屏幕移开了一点。

——你在读什么?

荒谬透顶。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个想象中的Athrun在读什么?

“为了捍卫殖民地……殖民地理应获得的,独立自由的未来……在必要的时刻,暴力……暴力是必须被采用的手段……”

Athrun对着屏幕缓缓地,有些磕磕绊绊地念出声来,毕竟是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并不能轻松理解以保有和使用暴力为职责的人在演讲稿里动用的词汇。“暴力”,Athrun抬起头望向他,目光清澈又无辜,“爸爸,‘暴力’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一把上膛的枪。你要用它去复仇……

“ ‘复仇’是什么意思?”

——让夺走属于你的重要的东西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爸爸要去复仇吗?”

Athrun放下平板电脑站起来,惊慌失措的模样几近可怜,“我会失去爸爸吗?”

他的军装还留在他所属的巡洋舰上。授勋仪式开始之前他拿到了一套全新的军装,避免了身为Zala将军之子却不能着军装参加仪式的尴尬。只有几十个人在场的仪式很简短,甚至仓促得不像仪式,父亲当然也没有到场。

不过,这不要紧。借着参加授勋仪式的理由,他终于名正言顺地走进了总部大楼,只要在最高将领的办公室外等待,总能等到父亲出现。仪式结束后他就搭乘电梯上到顶楼,只是走出电梯后他就不能再往前了,他的权限本来远远不够进入这一层,能够搭乘电梯上来还是因为父亲的副官愿意帮忙。

再往前一步,整座大楼的警报都会被触发,如果只是因为他渴望见到父亲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见父亲一面都成为要克服重重困难才能做到的事情?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去想这个问题了。

大概是负责人弄错了他的尺码,身上这件新军装似乎太大了一点,再加上没有和身体磨合过,面料尤其硬挺,高立领摩擦在他的颈间,肩部和袖子的连接处也有些空落。他对着反光的电梯门看了看自己,由于衣服不贴合前胸,先前佩戴上的勋章看起来有些歪倒,没有在它该在的位置。

右臂还绑着绷带,他只能用左手勉强调节一下,试了几次效果都不太理想,索性单手把它拆了下来,收进里衣的口袋。不能让父亲见到他戴着歪倒的勋章。这次见面太珍贵,他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它。

他只在走出电梯的时候极短地看了等在电梯旁的少年一眼,从少年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始终直视着前方。脚步声片刻后跟了上来,显然是在放弃对话的机会与触发警报这两者之间进行了权衡,选择了触发警报。其实他在上楼之前就已知道Athrun来了,为此他严厉地批评了副官的自作主张,不过还是下令暂且关闭顶楼的警报系统直到Athrun离开。

办公室的电动门在他进门后自动关上,把离他几步之遥的少年挡在门外。他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翻看在刚刚结束的会议上下属提交的作战报告。重新回到他身边的黑狼挑衅地,示威一般地抬起爪子划拉门板,好像只要门一打开,它就会扑到少年身上撕咬。

第十五下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把报告放到一边,按下台灯边的电动门开关。黑狼警惕地向旁边躲闪,望向他的目光里有些不可置信——你竟然真的开了门?

“来见我的理由?”

等待回答的时候,他的目光快速地扫描了少年的周身,评估先前收到的关于Athrun伤势的报告是否确切。副官在一场会议的中途把报告递给他,似乎觉得他重伤昏迷的儿子比第五舰队司令官正在详细展开的进攻计划更重要。他承认,他确实是恍惚了一会儿,以至于没有听清第五舰队司令官最后的陈述,不得不请司令官把那个部分重复了一遍。

少年努力地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开,虽然他看得出来这让少年非常吃力,“我很快就要前往SH71要塞。”

他知道。这是他亲自下达的命令。在他发起政变之前,为了避免任何可能出现的节外生枝,他要把Athrun送走。就算搭乘速度最快的战舰,也需要一周时间才能从那个要塞回到首都。

“所以在出发之前,爸爸……不,将军……父亲……我想要和你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如果你还是抱着只要我们退让就能达成和平的想法。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他不清楚要怎样和面前的男人谈话才算是不浪费时间,但肯定不会是他刚才那样冲动地,脱口而出地反问,“难道一定要把联邦赶尽杀绝才能让你满意吗?两败俱伤,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严肃庄重,不如说是在为先前被挡在电动门外的遭遇生气。不,还不止于此。还有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在电梯边。还有被挂断的通讯和等不到回音的信件。还有迷茫时无人可倾诉,孤独时无人可拥抱的酸楚。他为这一切而生气。他已经疲惫到快要透不过气,这世上他最珍爱敬重的人,让他想念到心脏抽痛的人,却指责他在浪费时间。

男人眼中危险的愤怒已经显露得明白无疑。他垂下脸去望向地板,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下去,反正话一出口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次救了我的人,他的年纪比我还小。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这场可恶的战争,他现在会在哪里。他可能会每天晚上用功念书准备升学,为了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而困扰,申请到心仪的学校后又会开心不已。再过几年他可能会进入大学,学习数学或者物理,或者准备当一个普通的工程师。如果他不必上战场,他的力量就可以投入到殖民地的建设里,而不是消耗在杀人这件事上。说这些话好像显得我高人一等,随意评价别人的人生,但是实际上我根本不觉得我有哪里比他优越,我走着和他所走的同样的路,做着和他所做的同样的事。恐怕他还比我更优越些,毕竟他的父亲不会因为一心想要复仇而放弃其他一切!”

“你怎么敢!”

他在听到这声怒吼的时候抬头,发现那把手枪的枪口正对着他。

枪是上了膛的。黑狼飞快地跃到他脚边,他本能的防御反应让它亢奋不已。

为什么还不开枪?它已经不耐烦,几乎要把牙齿咬碎。现在就开枪,让这个不知好歹,竟敢这般指责你的小混蛋闭嘴——

绝望来临的瞬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血液倒流,没有眼前一黑。恰恰相反,面对那个枪口,在他的童年结束了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体会到无牵无挂的轻松与平静。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他的手把枪握得很稳,然而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在颤抖。少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的枪口,片刻后抬起一点视线直视他,向着他走过来。

傻瓜。他无声地朝着少年呼喊。你这是在做什么?

枪口即将贴到前胸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左手,四根手指的指尖贴上枪身,把武器向外侧推开一点,仿佛推开再寻常不过的,挡路的石块。这个动作没有用上很多力气,男人似乎是彻底僵住了,根本没有意图阻止他的动作。

现在,在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障碍了。他一步跨过去,扑到男人胸前。

他已经忘记被人拥抱是什么感觉了。没有人可以和他靠得这么近,胆敢接近他的人会在距离他还有半米的时候被保镖拦下。少年是唯一的例外。

他麻木地放下举枪的手臂。他失败了……他失败了!黑狼在他们身旁暴跳如雷。

“放弃他!”

黑狼摆出准备进攻的姿态对着他嘶吼,用他自己的声音。

少年只有左臂可以活动,所以抱得并不紧。他可以抬起膝盖,或者向前踢一踢小腿,或者更直接一点,用没有握枪的手抓住一丛夜蓝色的头发拽开那颗头颅,甚至都不需要以太大的幅度做这些动作,少年的身体,连同那让他一败涂地的柔情,就会被动地离开他。

他没有动。

少年突然放开他径自跑走的时候,他也没有动。

逃出去之前他听到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落到地板上的声音,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

他想这就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一个拥抱。他想父亲再也不会愿意见到他。他想现在自己真正一无所有了。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大脑空白一片,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没有派上用场的上膛的枪。少年消失在门外的同时,黑狼也不见了踪影,现在他是完完全全的孤身一人。

最后他把枪放回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几分钟后又站起来,毫无目的地向前走了十几步,又退回来,就像原本好好地走在路上的人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带上什么东西,犹疑于继续向前走还是原路返回。再次茫然地站立了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来回走的时候踢到了地板上的某个物体。地板上不该有任何东西才对。

他俯下身去找,在离开桌脚半米的地方发现一枚银色的四芒星勋章。他捡起勋章,指尖摩挲着它的棱角,然后把它包覆在掌心。

他在洗澡之前才发现里衣的口袋里空无一物——所以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是那枚勋章,落在最高将领办公室的地板上。

他害怕自己心里因此生出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必须抗拒任何以“如果爸爸捡到那枚勋章”为开头的想法。

抗拒想法的最佳方法就是让自己忙碌,然而他在自家私宅里并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找到好几年前未完成的小机器人,把工具箱和当时的设计图纸都翻出来之后,他却突然失去了继续做下去的兴致。这些单纯的快乐停留在战争爆发之前,他无法欺骗自己现在还能把它们找回来。

他走进那间最大的卧室。母亲留下的衣物依然被收藏在密封袋里,衣柜里只挂着一件父亲的旧风衣。他把风衣取下来带回自己的卧室,披在身上试了试。风衣很长,盖过小腿,边缘几乎要擦到脚踝。

他想了想,脱去自己的睡衣后再穿上风衣,就这样被宽大的风衣包裹着躺到床上。距离出发还有十几个小时,在夜晚的包容下,他还有一点时间沉溺于这个想象中的拥抱。

他的司机至少有两年时间未曾驾驶过这条路线。能被他挑选出来为自己服务的人素质都极好,绝对不会向他提出越界的问题。将军说要回私宅,好的,那就回私宅,不要问为什么。

他在凌晨抵达,宅邸里没有灯光,不过强烈的直觉让他确信Athrun就在这里。他是要为同盟的未来负责的人,每一天他都在和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的恶意搏斗,这样的搏斗里没有直觉的地位,然而现在他相信直觉,那种不可名状的联结会把他带到Athrun身边。

他没有直接去到少年的卧室,而是先去了自己的书房,拉开书桌右侧最底下的抽屉,证实了自己的记忆,也终于放心了:那辆被Athrun改装过,加上了一个小马达的玩具车果然还在这里,连同那张纸条,完好地躺在透明的收纳盒里。

听到窗外车门打开的声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起身跪坐在床上,从窗口看到父亲已经走到前门。

这不可能——

他好不容易才粉碎掉自己的希望,艰难得好像死过一次,现在却再把希望捧到他眼前。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又回来了,但这次纯粹只是因为心跳太快,这颗心脏再一次被冲破堤防的柔情灌满,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他推门进去。少年坐在床上,身上裹着他的旧风衣,定定地望着他,如同高烧得神智不清的病人。

他本来计划不声不响,不打扰少年的睡眠,把勋章放在床头柜上就离开,不过现在这样也不要紧。他心如止水,已经不想再做无用的抵抗。

床头柜上的那枚勋章凝结着他在战场上流过的鲜血,可是他都没有看它一眼,因为男人的身影占据着他全部的视线。

他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变了,尽管男人的轮廓依然冰冷如青铜像。他微微扬起脸庞,知道自己已经打败了盘踞在男人心底的阴郁与厌倦,没有哪一次胜利能比这一次更加让他由衷地喜悦。

他又深长地望了少年一眼,一对泪光晶莹的祖母绿镶在脸庞上,让他止不住留恋。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少年纯净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因为激动而轻颤。

“我想要你信任我,不再把我挡在门外。我想要分担你的痛苦,这样的愿望很过分吗?”

他毫无波澜地回答,“不过分。”

“我不想看着你被复仇的执念裹挟,我想请求你不要走上那样的路,可是我太笨拙也太没用,除了愿意替你去死,我不知道还可以为你做什么。这样的我有资格拥有你的爱吗?尽管如此,我却依然想要靠近你,想在你心里占有一处位置,说我贪心也好,没有自知之明也好,我爱你……转过来看着我,爸爸,不要走。”

他所获得的比他所请求的更多。旧风衣从他肩上滑下,想象中的拥抱变成了真正的拥抱。

什么都可以,他在颤栗中呢喃。所有我能给的,都可以给你。

“只能选择一个。”

他心里的声音沉重如巨石坠地。世间的永恒真理——只能选择一个。走向毁灭的不是地球,就是殖民地。不是心狠手辣地存活,就是高尚善良地灭亡。为了让一开始就举步维艰的事业不至于半途夭亡,他自己的孩子必须被抛弃在年复一年的寂静孤独中。

可是,这是怎样的孩子?这是他的生命的不可捉摸的延续,少年的身体在舒展,以天真无邪的形式,在他无暇顾及的地方,径自把每一点细碎的优美汇集到自己的身体上,让它们一齐迸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少年抬起眼温柔地望着他,期盼着且卑微着,仿佛对自己曾经被抛弃的事实毫不介意,仿佛只要能这样望着他,就足以弥补他过往的缺席,让他再度成为被渴望的对象。

他醒过一次,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害怕此刻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男人并没有离开,只是端着酒杯,背靠着床头板坐着,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取来的酒瓶里,昏暗中呈现深重的暗褐色的液体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底。

“继续睡吧。”

男人只说了这一句。他闭上眼,感到一只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倚在他的前额,爱抚他的发丝。他闭着眼睛把自己的手叠在那只手上,轻轻握着,把它牵到自己的唇上,亲吻每一个指尖。

五个亲吻交换一个拥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缩得很小,如同一片形如泪滴的红叶,落在男人的胸前。

时刻就快到了。还在回来的车上,他就已经收到了舰队将在十个小时后就位的讯息。少年对此浑然不觉,面对着他侧躺在他身边沉睡,呼吸轻柔得几乎听不见。依然如此,做什么都是静悄悄的,为他而心碎也都是静悄悄的。

没资格的人应该是我,是我没资格拥有你这样热切而毫无保留的爱。我把你留在孤独中,你却以泪水和亲吻回报我。他把最后一点酒倒进杯中,一饮而尽。如果你知道我将会掀起一场你一定不愿意看到的腥风血雨……

事已至此,我不可能退让,也不可能更改我一直以来的主张。所以……对不起,Athrun,为了已经发生的,以及即将发生的一切。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清晨,这一次男人不见了。他潦草地披上睡衣跑出卧室,直到在楼梯上看到男人坐在楼下的餐桌边,才停下不安的脚步。

“取消你的出租车预约,我开车送你去空港。”

男人稍稍抬头对他说道,用的是不容抗拒的命令语气。他点了点头,折回楼上。

洗脸之前他望着镜子,觉得自己的面容好像变了一点。是哪里变了?还是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梁和阴影,一样的双唇,但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他的脸庞被丰盈的喜悦笼罩,就像一束柔和的光打在他的脸庞上,所以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在漫长的失落与寂寞之后,他终于知道是什么能把自己身体被挖空的那一部分填满。让挖空它的人来填满它。让被他渴求的人来拯救他——拥抱我,再一次,无数次。

那其实还是挺奇怪的场景。他驾驶的车里只有Athrun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过在他们前方有两辆车,后方也跟着两辆车,里面坐满了困惑于将军为什么突然兴致高昂要亲自开车,但又不得不尽职尽责充当开路者和跟随者的保镖。少年因此而有些窘迫,他感觉得到,毕竟少年虽然冠着他的姓氏,却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方的路。留给他们的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越发强烈的紧迫感压着他,然而他不想在少年面前暴露一丝一毫。

“我知道你不认同我的理念。”他故作轻松地开口,甚至有点过于刻意,他并不擅长故作轻松,冷淡又一丝不苟地板着脸才是他的习惯,“闯进我的办公室的时候,你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要求你现在必须认同我,也许再过几年你会相信我是对的。”

少年沉默不语,只是目视前方,交叉起十指以掩饰忐忑。

“我当然希望你认同我。但是……你也有权利寻找你自己的道路,就算在我眼中那些道路通向陷阱和泥潭,或者更糟,根本不通向任何地方。也许你要在被背叛、利用、侮辱之后才会转变想法,选择走上我的道路。也许要到那时,你才不会觉得我是个狠毒的恶人。”

“爸爸……”

“不要打断我!”

他一下子没忍住又凶狠起来。少年小心翼翼地凝视他片刻,见他实际上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终于还是把被他掐断的话说出口。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狠毒的恶人。”

不久之后你就会这么觉得了。他的心里流过一丝悲凉。我只希望到了那时你不恨我欺骗了你。

他知道男人决定亲自开车送他是为了对他说些什么,不过他没想到是为了说这些。父亲终于愿意给予他一些坦诚,他因为毫无心理准备而忐忑,但是快乐比忐忑更多,远远更多。

我相信你,他想。你从来不是狠毒的恶人,以后也不会是。就算你做了我不能认同的事……我愿意尽我所能理解你。就算我不会去做和你所做的同样的事……那也并不妨碍我爱你。

下车后他下意识地走向后备箱,这是无数次独自坐出租车的经历带给他的习惯,只是男人先他一步,把手提行李箱取出来交给他。同样出于习惯,一声礼节性的道谢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在他及时忍住。

“再见。”

男人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眼含疼痛地注视他,对男人而言,这场离别似乎要更沉重一些。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他放下行李箱,左手扶着男人的右臂,踮起脚来轻吻男人的侧脸。

他以几近逃跑的方式离开了空港。一向以强硬姿态示人的同盟自卫军最高将领竟然无法忍受目送孩子的背影,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晓其中原因。

无论如何,他送走了Athrun。这世上唯一深爱他的人暂且是安全的,至少能算是一点安慰。

舰队已经就位,他驶向最高评议会的所在地。上膛的枪就在他的掌下——他已经准备好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The End

完成于2020/12/28


Sunday, November 27, 2022 16:30:32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Deep Blue Sea
作者:灰基


3

深夜他走到书房,拨通Ezalia的号码。到了现在这一步,母亲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他明白,但是他此刻需要和亲近又信任并且始终引导着他的人说话。就算母亲可能已经入睡,接不到他的电话,他也必须试一试,不然他会被自己的悲伤淹没。他不能被淹没,要维持雷厉风行的形象,要做所有部长助理该做的工作,要在去地球参加大大小小的谈判时为殖民地争取更多权益,还有Athrun,他不能在Athrun面前崩溃,他太明白Athrun会非常愿意再次寻死,自以为这样就能快速解决他的痛苦,“我不能成为你的负担”——Athrun会从容地微笑着向他道别,他太明白了。

Ezalia没有让他等很久就接了起来,声音清晰,听上去像是同样迟迟未睡,也许是在处理工作。多年的默契让他不必过多解释这么晚打来电话的原因,Ezalia为他免去了这一步,“是不是Athrun状况不太好?”

“今天去做了系统检查,发现脑部损伤恶化得很快。生存预期是一年。”

说点什么,妈妈。他在心里祈求。不要这样沉默,我受不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说话。Ezalia应该是在那头听到了他的哽咽,没有追问。他为此感激她。

“珍惜剩下的时间吧。用心记住你们在一起的感觉,不要去想离别。可以带他去地球看看,这样也能给你自己多留点回忆。”

他背靠着书柜站着,直到确认不会再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才悄然走回卧室。

躺下之后他注视身边的人,Athrun睡着之后看起来像比实际年龄小许多的少年,聪明但是心思单纯剔透的那种,在军校里他就发现了这一点。如果把时间点定位得更准确一点的话,他们在Athrun的宿舍里潦草又急切地做爱,然后Athrun兀自睡了过去,也没有操心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一起过夜,于是他意外地见到了Athrun毫无防备的睡容。如果Nicol没有回到宿舍,他愿意躺在这样的Athrun身边一整夜。

“现在你终于是我的了。现在我能躺在你身边一整夜,不需要想象你醒来之后用无动于衷的口吻问我为什么在这里——那会伤害我的自尊心。当年我的自尊心多么膨胀,而这又是多么可笑。救回你之后我说了无数次我爱你,但是当年如果对你说一次我爱你——仅仅一次——也许你就不至于走上那样的路。可是现在……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就快要失去你了。”

他在Athrun的耳畔轻语,知道他的心碎不会真的被听见。

Dearka认为他非常需要紧急心理援助,慷慨地放弃了周日下午宝贵的寻欢作乐,并且罕见地没有迟到,提前到达后就在百货大楼前的喷泉池边等他。不过Dearka能提供的所谓紧急心理援助也不过就是“来吧老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认真听着呢”,而他这时已经过了最想要倾诉的阶段。活着离开战场的人都知道怎样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七零八落的自己拼凑成可以应付下一场进攻的模样,这种技能一旦学会就刻进骨髓,余生都难以忘记。他当然也不例外。

“所以他都没有什么反应吗?知道自己只剩一年生命,他不觉得难过吗?”

“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他看起来和往日没有一点差别,好像昨天去做检查的人不是他。他现在知道去念书是不可能的了,但还是在读书,摆弄他的工具箱,我出门之前他正在做那只完成了一半的小机器人,球形的,他还问我想要给它喷涂哪种颜色。”

“其实也不意外,他本来就是不太珍惜自己生命的人。”Dearka从展示柜里取下一副细巧的黑色眼镜架,“这副怎么样?我觉得斯文一点的适合他。”

“样子还可以。”他接过眼镜架在手里掂了掂,“不过太重了,最好轻一点。”

Dearka当然不会放弃每一个和年轻漂亮姑娘交流的机会,立刻和柜台后面的导购员打招呼,请她推荐材质更轻盈的眼镜架,样子要和这副差不多。两人很快聊得热烈,他反倒成了无事可做的那一个。他取出通讯器打算再确认一遍明天的工作日程,却发现十分钟前Athrun发来一条文字,“我好想你,虽然你一个小时前才出门。晚餐想吃什么?我来做。”

在百货大楼的高档眼镜店里流泪是很荒谬的事情,不知情的人可能会认为他戴上了不合适的隐形眼镜,眼睛干涩酸痛所以会本能地流泪,但是也没有人会被隐形眼镜刺激到如此程度。所以他必须克制。然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回复任何一道菜名。

Dearka挑好眼镜架后抢在他前面付了款,“就当是我给Athrun的礼物”。走去停车场的路上他走神得太明显,车门锁打开之后Dearka径自坐到副驾驶座上。

“你没有开车过来?”

“有。但我觉得你还是需要谈谈。”

Dearka严肃地望着他,他的怒火一瞬间攀上来。

“谈什么?谈我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但什么都做不了?我把他救回来,掩盖他的过往,让他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顾虑,然后看着他再死一次?爱总是不够,命运又对他这么狠,可是我在军校里就爱他,我舍不得让他走,这很难理解吗?”

“喂,喂,老大,你……”

“你觉得我自私吗?说真心话,你觉得我自私吗?”他重重地砸方向盘,装着眼镜架的小礼盒在置物台上震了一下,“他想要死,我偏偏不让他死,我把他救回来,不告诉他Zala将军和Nicol的事,我只想看着他无忧无虑,做那些他想做但之前没有机会做的事情,他甚至还想去念书,他想去念书!可是现在这都不可能了。我自私吗?见鬼,我自私到不可原谅的地步,我撕了那小子的联系方式,我表现得好像他只有在我身边才能活得像个人,可是我现在能做什么?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你为什么不来上几拳揍醒我?”

“我不会揍你,没有人要揍你,你冷静一点!”Dearka把声音拔得很高,“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模样?你要以这副模样回去面对他吗?”

他把自己的脸藏在手心里。情绪奔涌得太快,冲刷着他,他对时间的感知变得迟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把双手放下。Dearka递给他纸巾,他木然地接过,又木然地擦去脸上一塌糊涂的泪痕。

“你知道我从来都支持你。Athrun的事情也一样,我不会指责你自私。”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谢谢。”

“不过我觉得Shinn Asuka那小子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之前就想对你说了,可你总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你隐瞒那些事当然是觉得这样对Athrun更好,但是万一哪一天Athrun自己记起来了,那可是巨大的打击。现在情况更严重了,如果他在记起来之后……我是说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他记起来那些惨痛故事,悲伤消沉,没过多久就昏睡不醒……我觉得这对你们两个而言都很残忍。你也不希望他以这种方式度过最后的时间吧?与其落到这种结局,还不如由你亲自告诉他,说不定他会更容易接受……”

这时他的通讯器在置物台上开始振动,屏幕亮起来,显出“A. Zala”。似乎这台通讯器也在提醒他Athrun的存在,就在他的宅邸里,与自己的晦暗过去之间隔着一道墙,只是他们都不确定做成这道墙的是钢铁还是玻璃,甚至可能不过是外表被涂成金属一般的脆弱纸板,只等着一个契机,轻轻一戳就会崩塌。

Dearka也看到了屏幕,拍了拍他的肩。

“快回去陪他吧。好好考虑我刚才说的话。”

Dearka打开车门走出去,隔着车窗向他挥手告别。他按下接听键,把通讯器放到耳边。

“你不回复我的讯息,我就忍不住想给你电话。发生什么了吗?”

Athrun温软的声音从来没有像这样让他心如刀绞。他深深地呼吸,“没有发生什么。我这就回来。”

半小时后他就出现在玄关。Athrun正在料理台边清洗蔬菜,没有停下动作,远远地对他微笑。他走过去牵Athrun水淋淋的手,把人拉进卧室。Athrun一边撒娇一般怪他不回复讯息,一边在他的衬衫上擦手,直到被他吻住才消停。

Athrun在穿衣镜前端详戴上眼镜后的自己,“好像高等学院的学生。染发剂,隐形眼镜,再加上这副眼镜,想进入校园似乎都不成问题了。Dearka怎么会知道我想要做学生?”

听到高等学院的时候,又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在他胸口,不过这一次他稳住了表情。

“你明天就可以出门。”

Athrun的笑容更明亮了。他从背后抱住取下眼镜细细打量镜架的人,“你想不想走得更远一点?”

“去哪里?”

“比如,去地球。”他把Athrun抱得更紧,“去看看你坠落于其中的那片海。你醒来后还没有去过地球。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去,小心起见再带上两个保镖,坐民用机。你的假身份早就准备好了,本来是计划给你念书时用的。我明天就去向部长请假。”

“你还有工作,你不必为了我这样……”

“和我一起去。”

他说完就又侧过头去吻,他已经知道Athrun不会拒绝,因为Athrun的欣喜让这个吻变得过于甜美。

“那就带我去看看那片海。”

动身前的几天,宅邸的角角落落都填充着轻盈的气氛,只要是Athrun身处的房间,都像是地板上铺满在蜂蜜里浸过的橘子。Athrun更加频繁地用双手托着脸庞,一言不发但眉目带笑地看着他。

“哪里有这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很疑惑。Athrun还是笑,嘴角和眼睛一起笑,“因为要和你一起去看海。”

你曾经坠落在那片海里,他想,可是你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件事。你永远不在意你自己受到过怎样的伤害。如果你知道我将在海边把你意图自杀的事实告诉你,你会觉得此刻的期盼不过是命运在玩弄你吗?

他坐在床沿,Athrun就在他身后跪坐在床上,把他的头发在后脑扎成一束。没能全扎起来,靠近面颊的那几缕不够长,就任由它们在原处垂着。

“换上黑色机车夹克就是摇滚明星。”Athrun和他一起看着面前的穿衣镜,“染成什么颜色?我明天问一下妈妈她在哪里买到那些染发剂,我去为你买一些回来。”

Athrun现在把Ezalia称作妈妈,不再是“Jule夫人”或者“你的母亲”了,好像现在再不改变称呼就来不及了一样。第一次听到是在约好去看海的那天晚上,Ezalia没有提前说一声就突然出现在宅邸门口,给他们带来一盒因为限量供应又太受欢迎而很难买到的点心,他想母亲大概是被他的深夜电话催赶,一定要来看看他们。开门的是Athrun,“晚上好,妈妈”——他就在Athrun身后,震动不已,黑色的痛感里面编织着银色丝线一般的甜蜜,密密裹在他心上,不留一点空隙,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听过几次之后,他终于不会再去想他们实际上拿不到正式的有法律效力的伴侣关系证明,就算拿到了,那张证明上也无法写上Athrun Zala这个名字。就当他们是四海为家的私奔情人,不屑于乞求任何世俗权威认可他们的关系。

“装扮得太像明星,在民用机上被人偷拍怎么办?”他淡淡地笑,“我倒是无所谓,只担心你因为和我同行而被人从照片上认出来。小报记者的眼睛总是很可憎。”

“那就和我一样染成栗色。反正很容易就洗掉了,从浴室走出来,你就变回我的大明星。”

决定染成栗色就不必再去买染发剂了,Athrun少了一个出门的理由。解除Athrun独自出门的限制后,他开始害怕Athrun在哪条人行道上,哪台电梯里,或者哪排货架前突然晕倒。只剩一年生命的人会不会有更大概率发生这样的意外?不管医生对此可能给出怎样的专业意见,盘旋在他脑海里的答案都是“会”。

他坐在办公桌前,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要看向电脑旁通讯器的屏幕。Athrun不会在他的工作时间发来讯息,但是警方会。为什么他会想象警方拨来紧急电话?“我们发现了您的爱人倒在地上,很遗憾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不,他们不会这么说,“您的爱人”,他们不会这么说,对世界而言他的爱是个孤独的秘密,“我们发现了一位据推测和您有关的先生倒在地上,我们在他的通讯器里发现了您的通讯号码,很遗憾已经没有生命迹象,您是否可以尽快前来确认”,然后他们带着专业的淡漠挂断电话——为什么他停止不了这该死的想象?

他渴望出发的那一天到来得更快,尽管也不过是再等两三天。他迫切地需要二十四小时都和Athrun在一起,否则他就快要被自己的想象逼疯。

两位保镖跟在他们身后,没有穿夸张的全套西装,他们也没有夸张地把手提行李箱都给保镖拎着,一行四人看起来就像是坐经济舱的普通旅行者该有的样子,所以负责接待头等舱乘客的小姐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两眼。民用机的头等舱有专门的登机通道,他们不必挤在登机口的队伍里,登机之后也有较为舒适的独立空间。纵然如此,他还是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准备了一把便携的手枪,用Dearka为他找来的特殊材料制成的袋子装好,以便顺利通过登机前的安检。

Dearka现在的交际圈子里不乏手握稀有资源的神秘人物,天知道这家伙怎么在短短几天之内搞来这些市面上买不到的产品,说不定就来自情报部的某个外勤任务物资仓库。通过安检之后他给Dearka发讯息,“很有用,谢谢。”

“旅途愉快。空港人流密集,小心为上,希望这把枪不会真的派上用场。”

讽刺的是,收到Dearka的回复之后仅仅几分钟,就出现了让这把枪派上用场的可能性。他们在头等舱的候机室里,Athrun坐在他身边,专注地拿着压感电容笔在平板电脑上绘制草图,那是计划送给Ezalia的小机器人,Athrun想把它做成一只柯基犬的模样。候机室里的其他乘客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除了几米开外面向他们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男人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抖了抖手里的报纸,又翻过一个版面,但是他已经发现了男人先前偷偷投向这边的目光。

他记得这张脸。他捏紧手里平板电脑的边缘,翻检自己的记忆。这个男人正在争取成为议员……已经收获了值得重视的支持率,很可能在这次竞选里成为黑马,立场是……见鬼,为什么偏偏在这里遇见在竞选演讲里声嘶力竭谴责Zala将军的人?

如果你胆敢过来一步,如果你胆敢对Athrun说一句话——

他紧盯着对方,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离开平板电脑,伸向外套的内侧口袋。既然对方不是有备而来的杀手,手枪的出现只会把场面闹大,不利于掩盖行迹,他的理智自然明白,然而摸枪几乎就是他此刻的本能反应。他的手指隔着衣料碰到武器坚硬的棱角,男人又从报纸的上侧边缘向这边看过来,直直撞上他的凌厉目光,立刻收回去,但又像是不太甘心,视线在报纸上漫无目的地漂移了片刻后再度落在Athrun身上。这一次男人竟然收起报纸往沙发上一扔了事,径自走了过来。

混蛋。他的半个手掌已经放在枪上。

“打扰了,您看起来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Athrun怔了怔才停下笔抬头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竟然是这种古老的搭讪套路?

“您看起来就像我的一个老朋友的孩子。这让我突然有点伤感,我一直对这个孩子关爱有加,可惜他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Zala将军显然不会是你的老朋友,他在心里冷笑。Athrun则露出那种无可挑剔的礼貌微笑,“抱歉,我不认识您。”

“没关系,那边就有吧台,也许您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如果您的这位朋友不介意的话。”

他的手从枪上移开,在Athrun反应过来之前搂住Athrun的腰,“滚开。”

“喂,我没有在对你说话……”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滚开。”

把惹眼的银色头发染成栗色确实是明智之举,至少男人没能把他和停战纪念日那天火遍社交媒体的国防部新秀联系到一起。他不想再克制怒气,保镖们也在此时站到他们身旁,这大概起了作用,男人嗤笑了一声后摇着头走回那张沙发,也没有再坐下,提起自己的公文包就离开了候机室。

Athrun凑到他耳边,“他认出我了吗?”

“应该没有。他恨你父亲,有他的竞选演讲为证。如果他认出你,就不会用这种暧昧的方式和你说话,好像要和你约会一样。”

Athrun的眼睛暗下去,“也许他所说的那个孩子是真的存在的。他有理由恨爸爸。”

“我不在乎那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对你说谎。我只在乎他那样攻击你父亲,否认你父亲的一切成就,我认为这毫无道理。要是没有你父亲对殖民地独立自由的主张,他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挂着一脸特别有尊严的神色去地球。”

他压低了声音说话,但是怒气显然没有消散。Athrun低头不出声,过了一会儿重新开始在屏幕上绘图,只是显然没有先前那么专注。电路图也是有灵魂的,更何况这还是一只柯基犬的电路图,Athrun没有画很久就放下了笔,“一下子没有状态了。”

“那就休息一会儿,距离出发也没有很长时间了。”

Athrun靠着他的肩休息。他也没有状态再继续平板电脑上的工作了,只想对着那个惹事的混蛋开几枪。他有权利想象一下这种情景,只要他没有真的去做。

穿梭机降落在伦敦郊区的空港。入境检查有点麻烦,对殖民地来的人总是要多几道程序,如果是政府之间的公务来往,倒还是会礼节性地省略繁杂的检查,他们走的是民用航线,享受不到这种待遇。Athrun的假身份是Ezalia亲自委托信任的同僚办好的,总不至于出问题,不过他依然在检察员翻看Athrun的自治同盟护照时绷紧了神经。

“您来这里的目的?”

“旅行,和我的爱人一起。”Athrun指了指他,他已经通过了检查,正等在闸机的另一边。

“您的具体行程?”

“我们会先在伦敦停留一天,然后去多佛尔海岸。”

“去多佛尔海岸看什么?城堡没什么好看的。不过那里有你们和联邦最后一场战役的遗迹,白崖都被你们的战机削得坑坑洼洼,真是糟蹋美景。殖民地的人从来不懂得要敬畏地球和自然。一辈子生活在太空,把基因调整得乱七八糟,还以为这就是人类智慧的成就。”

检察员挑着眉慢条斯理地说话。他握紧了双拳,如果谁有这胆量这样挑衅他,他会以拳头作答。

Athrun也因这意料之外的长篇大论而诧异,好在没有落到不知所措的地步,“请问,能让我过去吗?”

检察员又不太友善地看了Athrun一眼,这才按下打开闸机的按钮。Athrun过来之后就被他牵住手,他也顾不上考虑周围陌生人的目光了。

“你不要在意那种人的话,说得好像联邦的战机从来没有开过火一样。而且白崖本来就不平整。”

“我有点在意他的态度,现在依然有这么多人敌视同盟吗?”

他不回答,决定让话题到此为止。按照他的计划,类似这样的话题应该等到他们抵达多佛尔海岸后才出现,那种情景会有点像上课,他是教授而Athrun是学生,身处实地听他讲授战争最后一部分的历史,自杀的情节会被解释成Athrun在旷日持久的重压之下的一时冲动。可以理解,不是吗?被战争折磨得久了,谁都可能会产生超出自控极限的一时冲动,不管这个人有没有和父亲形同陌路,或者有没有为战友的死亡痛彻心扉,或者有没有把自我毁灭视作唯一的解脱。可是现在的情形似乎有点失控了——先是候机室里那个男人,然后是这个刻薄的检察员。接下来会是谁来打乱他的计划?伦敦街上散发反对殖民地自治同盟提高国防预算传单的青年学生?上次他来地球出差的时候,还有青年学生聚集在会场外抗议来着,“同盟和联邦都必须为保护和平付出同等的努力”,他们怎么不先看看自己的政府拿着纳税人的钱在开发什么新型武器项目?

出租车上Athrun全程凑在车窗旁,伦敦难得的晴朗天气里,连树影之间斑驳的阳光都让Athrun感到新奇,毕竟这是天然的黄昏,不是人造的。他懂得Athrun争分夺秒想多看一些的心情,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心酸。

他们入住的酒店把套房装饰得非常复古。他看了一圈洒金的花纹墙纸,还有垂下细密流苏的布艺灯罩,这似乎是在模仿两百多年前那个女王在位时的富庶华美,所谓的维多利亚式风格。

“这里甚至还有壁炉。”Athrun放下行李箱,跪在那个红砖叠砌的凹角前的地毯上,笑得很开心,“好像你的藏书里的插画,晚上坐在扶手椅里一边取暖一边听故事。”

他一下子记不起自己的哪本藏书里有这样的插画,可能是某本童话故事集里,有一段时间他确实收集过这类书。现在Athrun倒是比他有更多时间阅读藏书。

真正到了夜幕低垂,本该一边取暖一边听故事的时候,Athrun却累得睡着了。他在浴室里把染发剂洗掉,顺便简单冲洗了一下身体,再出来时发现让前台送来的晚餐原封不动地在桌上,Athrun却已经不在沙发上了。他打开卧室门,在床上发现了披着浴袍的Athrun,头发都还没有吹干。

他本想让Athrun醒一醒,先吃点东西再睡,走近之后却犹豫了。不同于客厅的华美,卧室的墙纸是带着些紫色调的黑巧克力色,其上铺着粉色与玫瑰金色的月季花朵,灰绿色的叶片,再配上暗金色的台灯灯光,他好像真的走进了哪个童话故事里,Athrun躺在那里,就像被下了沉睡诅咒的小王子。

想听故事吗?他躺到床上,胸膛贴着Athrun的背脊,手掌在浴袍之下摩挲。这不是个让人愉快的故事。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理想高远的国王,他想让国家更强大,更自由,不再被凶恶的邻邦剥削。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甚至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小王子,也因为在战场上看到了太多血泪,与他激烈争执之后离开了他。他最终被下属背叛,孤独地面对死亡,而本心善良的小王子在他死去后懊悔自责,日复一日的痛苦消磨了活下去的愿望,最终决定让自己沉眠于蔚蓝深海——你想听这个故事吗?或者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说。最好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事情总是要变得那么复杂!小王子不想要被爱吗?被爱就足够了,不是吗?最后一年的生命里,被爱,被渴望,被怜惜,被保护——不就足够了吗!

他把浴袍扯开,越过Athrun的肩膀去咬裸露的锁骨。Athrun在这时睁开了眼,只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就以这个姿势把自己挤进去,毫无准备,Athrun本能地惊呼一声,彻底醒了过来,扭过头震惊地望着他。他不打算解释,用吻堵回了那些就在Athrun唇边的问题。

Athrun疼得双眼湿润朦胧,呼吸太急促以至于喊不出声音,不由自主地抓他的手臂和肩,大概是用上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就算他的注意力都倾注在身体结合的地方,也隐约感到被抓得有点疼。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粗暴地过头,停了下来,弥补一般俯身低下头去,让自己的侧脸贴上Athrun的侧脸磨蹭安抚。片刻之后Athrun的双手从抓着他的地方移开,一只手掌绕到他的腰际,另一只手掌抚上他的后脑,把他的脸庞转向自己,用一个吻给予他许可,他这才重新开始,用医生嘱咐过的轻柔的方式。

Athrun如果在这里晕过去,没办法立刻找到医生,他不能冒这个险。这样的念头仅仅浮现一瞬,就把先前爆裂开来的情绪齐齐整整地压了下去,不过温存的心境没有那么容易消退,他还是想要Athrun。

他从浴室取来毛巾,擦完又把毛巾放回去。Athrun的视线跟着他的动作,他面对着Athrun躺下。

“为什么笑?我弄疼你了,你却笑?”

“你说过我们的第一次也很仓促。”

他调整了姿势,让Athrun可以枕在他的手臂上,“确实如此。”

“讲讲那时的情形。”

轮到他笑了,“我明明已经讲过。”

“还想再听一遍。”

“就是在你的宿舍里。那一晚我本来是想来和你下棋的。我们确实下了棋,你连着赢了几盘之后看起来有点太嚣张,我就很不服气,但不知怎么,我不想和你打架,只想把你拎起来按在墙上,然后吻你。我就真的这么做了,而你竟然没有打我。”

“那一定是因为我也想吻你。”

“我也觉得是这样,不然我大概就要鼻青脸肿地走出你的宿舍了,你那时真是骄傲得过分,和我打架下手没轻没重。当然我那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一起笑了。Athrun在他的手臂上挪了挪脑袋,发丝拂过让他心上有些痒,初恋一样,“吻过了,然后呢?”

“就像刚才那样,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只是剥完衣服然后进去,你疼得要命却一声不吭,狠狠抓我的背,但你抓得越狠我也越兴奋,总之场面还挺混乱的,不过我们全程都不说话。结束之后你也不说话,只是又和我吻了几次,就自己躺在床上睡着了。我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第一次见到你睡着之后的样子,觉得新鲜,忍不住多留了一会儿,结果Nicol就回来了。”

“Nicol?你之前没有说过Nicol。原来那时和我住在一起的是Nicol?”

Athrun依然带着笑问他,他却怔住了,敛起笑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把Athrun带到了什么地方。先是候机室里的男人,然后是刻薄的检察员,接着是谁来打乱他的计划?原来是他自己。也许这就是注定,他注定要亲自打乱自己的计划,他已经瞒了Athrun十八个月,二十分钟前他又一次因此情绪失控,而现在,Nicol的名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他收不回已经吐露的话语,掩饰也已没有意义。

“对,和你住在一起的是Nicol。他看到我只披着外套坐在你的床上望着你,立刻对我大吼,他一直都表现得非常温和,只有在涉及到你的事情上才会这么激动,他差点和我打起来。然后你被我们吵醒了,问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则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却一脸茫然,回答说没有发生什么,不早了该睡了。我被你的话刺痛了,他也一样,所以结论就是你同时伤了我们两个人的心。”

Athrun的笑容消失了,坐起身俯视着他,“还有这样的事?”

“他爱着你,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了救你而死。”他也坐起身,“Blitz挡在了你的Aegis之前,他是为了救你而死。”

Athrun的所有动作静止了,只剩下那双绿眼睛里的光芒在颤抖。没有退路了,他想,就这样开始吧。

4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想必是因为降雨,外面骤然冷下来,玻璃窗上凝结了水滴,夜里的霓虹灯光从窗外模糊地探进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的指尖在水滴上勾出Nicol的名字,从字母的底端流淌下六道竖直的水痕,一直流到最底下,分割了这个平面。

这像是他有过的诸多噩梦之一的变形。在梦里看起来要更可怕一点,Nicol的名字出现在墓碑上,从字母底端流下来的痕迹有着厚重的暗红色,不是透明无色的水。他就这样纹丝不动地站在窗前,凝视着那个名字,一缕发丝垂下来,发梢扫到了眼睛,他却不眨眼,仿佛没有觉察到。肋骨之下开始疼痛,先是右边,然后是左边,最后是两边一起,有什么人的手指正在他的肋骨下跳跃着按压,如同按下钢琴键,这是一场在他的胸腔里进行的演奏。

他闭上眼倚身,把前额靠在玻璃窗上,水珠沾湿了他的发丝,他在等待那些手指敲完所有的音符,然而这首奏鸣曲似乎没有尽头。他放弃了,从窗前站直,转过身来。

“这就是全部?”

Yzak面对着他坐在床沿却不看他,犹疑且困窘,仿佛他刚才提了一个需要用上百页的书面报告来回答的问题。他不曾见过Yzak这副模样,不得不再问一遍,“这就是你之前没有告诉过我的全部?”

“这就是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的,关于Nicol的全部。”

“还有什么是你之前没有告诉我的,除了Nicol在我丧失战意的时候为了救我而死?”

“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你隐瞒了我什么,所以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他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对话是在原地转圈,突然失去了耐心,这不是伴随愤怒而来的暴躁,而是要给自己一个爽快答案的急切。这本该是他作为被隐瞒真相的一方有充足理由愤怒的时刻,然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他只是想要知道,想要确证一直以来的猜测。

“是爸爸,对吗?爸爸也是为我而死的吗?”

“不。”Yzak终于抬头直视他,“但是……”

“但是?”

“但是你认为你对此负有责任。你认为你辜负了他,甚至背叛了他。你认为你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如果你不曾既天真又残忍地离开他,他不会落到那种结局,就算你无法动摇他的复仇之心,至少还可以为他挡子弹。”

Yzak飞快地说完这一段,站起身来靠近他,目光锐利如剑,似乎觉得话说到了这一步,再也没有什么保留的必要了。

“你知道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那都是两年之后了,我们和联邦再次打得一片狼藉,你,已经是带领着一支小队的Zala队长,对我说你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斗。最初拿起武器的时候,你心里有恨,恨联邦杀死了你的母亲,可是现在你心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你找不到答案,也许答案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你害怕入眠,因为Nicol和你父亲会在噩梦里出现,然而你又期盼着噩梦降临,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再次看到他们,再看他们一眼。”

“他们现在依然在那里。”他平静地回答,“我依然在梦里看到他们,没有一次是美好的梦,我想这并非毫无缘由。对不起,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Yzak的脸上一瞬间闪过震惊,然后是某种近似于悲戚的表情。

“所以,对你隐瞒也并不真的有用,你早已猜出来了吧。”

他默认了。Yzak显然是深受打击,抬起一只手,让掌心掩住双眼。

“那时候,我还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试探着问道。在一段不可避免的缄默之后,Yzak放下掩住双眼的手,看着窗外回答他。

“没有别的了。你成为队长之后,我们归属于不同的巡洋舰,我很少见到你。你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在我们一起前往多佛尔海岸之前,决战在即,我本来很高兴,因为终于能再次和你并肩作战,一起收拾掉这个延续了太久的残局。我没想到你会那样说,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而我因此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为什么要说得这么严重?”他微茫地笑着,“只是一些话语罢了……”

“你总是什么都不顾就冲进危险里,谁都拦不住你。”Yzak打断了他,“甚至这还不足够,你要为自己寻找危险,好像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有一个大多数人期待的安宁结局。你渴望有什么东西能把你冲击得支离破碎,带走你的生命,只有这样你的痛苦才得以终结——我明白了这一切,在你被我从海水里捞上来后奄奄一息的时候,可是到了那时候再明白这一切,就太迟了。我已经错过了最后一次阻止你的机会。”

“阻止我?”

他的困惑维持了短短的十几秒,然后他明白了。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惊诧,正如他一点都感觉不到愤怒。他甚至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

“我之所以会坠落在那片海里……”

“没有哪份公开档案会告诉你那是自杀,但它确实是。”Yzak再一次打断了他,明净的面庞被无法压抑的悲哀抹去了所有锋芒,“没有人比我更希望我现在的坦白全是谎言,但它确实是。Athrun,这就是全部。”

也许他实在是过于平静了,此刻的情景看起来就好像Yzak才是需要被拥抱抚慰的那个人。于是他真的靠近Yzak,就在拥抱快要完成的时候,Yzak躲开了他。

“所以,这才是你最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情。”他试着去牵Yzak的手,又一次被躲开,“你隐瞒了这么久……这一定让你很痛苦。”

“你说什么?”

他怔住了,停在原地,不知道Yzak为什么要在此刻一下子怒不可遏。Yzak又退后一点,胸膛激烈地起伏,眼睛上渐渐覆盖一层莹亮的壳,随着最后的眨眼,壳碎了,变成泪珠落下来。

“你现在竟然还在考虑我的感受!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从来,从来,从来都不在意你自己!”

Yzak的泪水把他推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我只是觉得你看上去很难受……”

“不要那样看着我!”

怒吼让他不敢再说话,然而他无法收回恳求的目光。

“你为什么想要带着那副不忍的表情拥抱我?你为什么想要安慰我?你不是应该指责我隐瞒真相吗?不是应该质问我把你锁在身边到底抱有什么打算吗?为什么要拥抱欺骗你的人?见鬼,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自己就算死掉也无所谓,却看不得别人的痛苦,你为什么不找个十字架把你自己钉起来?”

Yzak一边对他嘶吼,一边快步退到卧室门口,握上门把手,一副将要夺门而出的模样,却在开门的瞬间停住了,就保持着姿势凝固在那里,唯有泪珠从眼眶里涌出,投向他的目光几近绝望。这让他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做,拥抱并不可行,说话也无济于事,也许现在最好还是让自己从Yzak面前消失。他试探着走近两步,确认Yzak没有更多的动作后,他缓缓走到门边,为了避免他的目光再一次刺激Yzak,他垂下眼睛,这样也可以稍许遮掩他的慌张。

“你可能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我可以出去。”

说完他想要去握门把手,可是Yzak的手还在那上面,于是他的手停在了半途,最终有些怯生生地收了回来。有一会儿他们只是那样站立着,他依然低垂着目光,好像只要不再看向Yzak就能让他自己变得透明一样。

“你就留在这里。”

这一句命令被抛掷到他耳边,声音里的冰冷控制得很好,是部长助理该有的气度,如果忽略泪水的话。Yzak猛地拉开门,踏出去的时候步伐并不稳,一侧肩膀撞在他的胸前。

门被摔回面前,然而本该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却没有出现。他站在原地,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么,只知道Yzak就在门板的那一边并未走远。一分钟后门再次打开,被紧紧抱住之前,他都没有来得及看清Yzak的表情。

他花了一点力气才脱离这个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的拥抱,坐回床沿,又向Yzak伸出手。面对面躺下之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他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再次触痛Yzak,而Yzak大概是在爆发之后暂时失去了说话的意愿,只是闭着双眼任由他吻去面庞上残留的泪水。

现在的卧室很安静,只有Yzak轻缓平和的呼吸声,意味着情绪翻山倒海之后精疲力竭的沉眠,而在这样的安静之中,胸腔里的奏鸣曲终于得以再次彰显自己的存在。疼痛已经到达不容忽视的程度,他小心地向床沿挪动身体,拉开一点距离,确保自己不受控制的颤抖不会惊醒身边好不容易找回平静的人。失忆的人被告知悲痛记忆之后的常规反应是否包括这种突然袭来的疼痛?可惜医生不在这里,没有人能给他专业建议,他只能把手指绞进床单,在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呻吟之余期盼这一阵发作尽快平息。

为了多少转移一些注意力,他试着去看点什么东西。玻璃窗上,他划出的Nicol的名字已经隐去,从他的角度也看不到霓虹灯光,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现在已经是店家打烊的凌晨。对着床头的墙上亮着一盏小巧淡雅的壁灯,是整间卧室里仅剩的光源,暗金色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黑巧克力色的墙纸,终于给他不安的目光提供了驻留之处。

墙纸上铺着月季花朵和叶片的图案,在图案之间留有曲曲折折的空隙。通常来说,一个神志清醒而且忙着完成当天日程的人不会特意留心这些空隙的形状,然而他现在疼得有些神志不清,而且做不了除了忍耐之外的其他事情。空隙在他眼中变形,他在几片花瓣的边缘看出了一个人的侧脸,在两片叶子之间看出了一对小鸟的翅膀。那朵粉色月季和另一朵金色月季之间的空隙就像地图上的意大利,根据这一思路,他又找到了挪威和红海。挪威旁边是Yzak的枪,再靠近窗口一点可以发现同盟军的徽标。靠近壁灯的下方有一架三角钢琴,钢琴旁边是一只失去了两根手指的手——也许就是这只手正在他的胸腔里演奏。手的左下方是另一个人的侧脸,很眼熟——太眼熟了——是谁?

不知道,看不清。再努力看一下——

是谁?夜蓝色的头发。原来不仅仅是侧脸,还有大半个身体。不,整个身体。长靴和裙摆——已经很清晰了,再努力看一下,可不能看错啊。那是裙摆吗——

不。是长及膝盖的束腰军装,暗红色。那张脸向他转过来,他看到一双祖母绿色的,满含伤痛的眼睛。

他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刻疼得失去意识,然而并没有。与过去的自己相遇并没有让他疼得更猛烈,那种就要失去意识的错觉只是来源于一瞬间的震惊。不过他眼前毕竟还是天旋地转了好一会儿。等到他的视野渐渐恢复明晰,他意外地发现疼痛消失了。一种奇异的迷幻感受代替了它,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可是在少年走下墙纸,抵达窗口,推开玻璃窗,一下跃到窗台上,干净利落地跳下去之后,跟随成为了他仅有的念头。必须要离开这里——去找寻他自己。

TBC.


Sunday, November 27, 2022 16:30:03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Deep Blue Sea
作者:灰基


科幻背景AU
失忆梗(失忆的是Athrun)
单数节为Yzak视角,双数节为Athrun视角


1

人们把死亡说成永久的睡眠。那么——睡眠是短暂的死亡。看着陷于昏睡的人,你会发现自己瞥见了死亡,在那静止的面容上,死亡如雾气轻轻覆盖。如果这恰巧是你心爱的人,恰巧是你从死亡的国界线上抢回来的心爱的人——

他半跪下去,伸出手去推Athrun的肩,“Athrun,去卧室睡。”

侧躺在沙发上的人没有反应。他又推了一下,这次用力更重,几乎有些惊慌。客厅里只有沙发边上的落地灯亮着,柔和的暗金色灯光,沙发是深沉的灰色,Athrun的脸庞被光晕刻成灰色大理石墓碑上精美的暗金色浮雕。这样的联想让他颤栗,他控制不住,尽管他知道Athrun还在呼吸。

推过第三下,浮雕终于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眼。又过了一会儿,Athrun才用双手支撑着自己从沙发上微微起身,浅笑着凝视他,仿佛看不够他。

“你回来了……今天辛苦了。我看了停战纪念日演讲的直播……”

“我叮嘱过你早餐之后再睡一会儿。”

“我怎么能错过这个?”Athrun凑近轻吻他的前额,“国防部长助理先生在镜头前非常有气质,并且把整场仪式主持得很好。我为这位先生准备了晚餐。”

他为停战纪念日的公共活动忙了一整天,确实都没有时间好好吃点什么,不过现在他的首要关切并不是自己的饥饿。他牵过Athrun的一只手在掌心摩挲,这只手依然冰凉。他能让它在他的掌心温暖起来,可是他的生命力却不能因此而得以传递。只是温暖片刻而已。把Athrun抢回来就已经用上了殖民地医疗技术的极限,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温暖片刻而已。

“你看起来很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想大概只是因为我下午在公园停留了太久。”

谈到公园的时候Athrun抽回自己的手,视线偏到一边,他因此知道那里发生过某些不寻常的事情。Athrun想要回避的时候,身体总是会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即使失忆也没有改变。同样没有被失忆改变的还有那种轻颤如水面倒影的微笑,这个名叫Athrun Zala的人所独有的苦涩微笑,此刻这种微笑又映入他眼中,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我去加热一下晚餐。”

他按住将要站起身的人的肩膀,“我自己来。你去卧室睡。”

Athrun今天很听话,不需要他再三重复就走进卧室。曾有过那么一次,将近一年前,凌晨一点,Athrun已经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却坚持要给晚归的他准备夜宵,被他一把横抱起来扔回卧室的床上,尽管五分钟之后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用力过猛,Athrun现在的身体很脆弱,就算是摔在床垫上也会疼痛。那一次Athrun似乎明白了他在真正生气的时候会直接诉诸身体行动,如果Athrun某一天记起他们在军校里因为某些孩子气的单挑的胜负之分而打架的往事,大概也不至于感到非常惊讶。只是现在Athrun再也没有力气打赢他了。

一盘煎鱼在餐桌上,伴着一小碗蔬菜水果混合的沙拉,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柠檬。他没有心情认真加热食物,挤出柠檬汁淋在煎鱼上,在柠檬的气息里放空了片刻,忧虑的念头在短暂的空白后再度涌来。最近Athrun似乎更加容易沉进昏睡,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他的错觉,然而并不是。也许该去请医生复查——可是就算检查结果证明了Athrun的情况在恶化,距离全身的脏器衰竭更近了一步,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一个被判断成只能依靠仪器维持生命的人,能醒过来对他说话,能坐在他身边翻着菜谱问他今晚想吃什么,这已经是奇迹本身,他该指望奇迹之后还有奇迹吗?

Athrun背对着他躺在床的左半边。躺下之后他注视那一头深蓝色发丝,枕巾上铺开一小片无声无息的海。他的指尖探进海水里,属于Athrun的这片海意味着优美,宁静,爱意,温柔,几乎让他忘记另一种海。几乎,即,没有成功。他无法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那是庞大、幽暗而冷漠的存在,自然的力量的无情体现,Athrun的鲜血从伤口涌出,在其中消融,不见痕迹。红色战机折断的一翼坠向无光的更深处。Athrun被他救出,生命被吞噬得只剩下一丝气息,那一翼就此留在那里,海是它的坟墓。

他的动作停下,因为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的手腕。

“弄醒你了?”

Athrun转了个身与他对视,即使在此刻卧室的昏暗里,在曾属于Athrun的惊心动魄的力量凋落之后,这双眼睛依然拥有无可争议的华丽。这让他心上痛楚。

“我一直醒着……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下午,我在公园遇见了一个人……他说他是我曾经的队员。他叫我队长……”

“你出门之前没有染发?”

他打断了Athrun,因为意外,没有想到克制自己的音量。

“我染过发,还戴着帽子。不过没有戴隐形眼镜,最近我的眼睛有点疼……”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眼睛不舒服?”

他的声音更响了一点,不止是意外,他感到恼火。Athrun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腕上,此刻可以觉察地颤了一下。

“对不起,我想眼睛疼只是因为我这几天花很多时间读书,所以没有告诉你……之前也有过几次,我忘记戴隐形眼镜就出门,但是没有遇到过奇怪的情况,所以今天我就松懈了心态。我没想到他会认出我。”

“所以他是谁?他对你说了什么?”

现在他几乎用上了争吵的语气。Athrun垂下目光,仿佛知晓自己犯了错而忐忑的孩童。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对不起,我的记忆力真的太差了。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可是我现在只记得他的姓是……三个音节。深色头发。眼睛是明亮的棕红色。他说他不久之前才从地球调回来,他一直以为我死了,他得知的消息是军医宣布抢救已经没有意义,所以他带着悲伤的心情去了地球。他说没想到会在停战纪念日的半天假期里四处游荡时发现我。他还想知道是谁在照顾我,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可是我真的记不起他了。”

长久的安静里,他开始想也许他该对此感到庆幸,这十八个月以来第一个在公众场合认出Athrun的人,不是Patrick Zala将军得罪过的各色人物和他们的走狗,而是一直把Athrun视如兄长的那个男孩。担忧的事情发生了,但是结果不算太糟,至少不会对Athrun的安全产生威胁,而在他想出一套漏洞更少的伪装方案之前,他也不能再任由Athrun独自出门。

Athrun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把Athrun搂进怀里。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不会伤害你,但是你最近不能再出门了。睡吧。”

Athrun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以一个轻吻向他说晚安。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曾经被军医放弃抢救。所以我才会在私人医院的私人病房里醒来,而医疗账单上签的是你的名字。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

“因为它们不重要。反正是我把你救了回来,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其他人以为你死了,对我们而言再好不过。睡吧。”

他知道Athrun并不会立刻接受他的解释,不过Athrun也没有再次提出问题。他在确认Athrun睡着之后才放开环抱着对方的手臂,转身取过床头柜上的通讯器,点开和Dearka的对话。

“帮我一个忙,联系Shinn Asuka,约好时间让他来我的办公室。他刚从地球回来,今天Athrun遇到了他。我必须和他谈谈。”

发送之后他又在通讯录里找当时救治Athrun的医生,那是一直为Jule家服务的医生,为Ezalia做过手术,拥有他们的信任。在所有会涉及到Athrun的事情上,他只信得过Ezalia建立的那些人际关系,家里的管家太太就是多年前Ezalia请来照顾他起居的老朋友,除了这种因为长久交往而可靠的人物,他无法放心地把Athrun交给任何人。他简单地交代了Athrun眼睛疼痛且更易昏睡的症状,询问医生何时可以安排检查。

在他放下通讯器之前,Dearka的回复出现在屏幕上。

“知道了,我明天就去查档案,印象中他好像升职了。老大你也早点睡吧。”

他睡不着,尽管他确实疲惫。他想象Shinn Asuka出现在办公室的模样,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固执神色。他要如何说服这个总爱惹事的后辈,让他保留所有对Athrun讲述过去的权利?Athrun也许已经从公园的意外对话里知道了更多,只是不愿告诉他。

你不能和Athrun谈论过去,这一切只能由我来进行。他想象自己郑重的,坚硬有力的声明,就像面对将被全世界转播的镜头。Athrun已经死过了一次,他现在因为失去了那些记忆而自由,你不能让他再死一次,有些事情必须沉进海中,不再见天日。

Athrun坐在餐桌边等他,瓷盘里的糕点上糖霜涂歪了,看起来不像是管家太太的作品。Athrun最近才迷上研究甜点,所以做甜点的手艺不如做正餐,不过他不介意,只要Athrun愿意待在家里研究无论什么东西,他都会为此感到高兴,拆完家里的电器都无所谓。他用叉子取过一小块糕点,却发现Athrun没有动面前的刀叉。

“不要再和我提出去工作的事情,不可能。我的收入足够了,不需要你出去工作。就算是去陪小孩读书画画做游戏也不行,小孩看起来单纯,但是你不知道他们的家长会是什么人。”

“Yzak……”

“我知道你想要念书,但是在你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之前,我不会让你去报名。念书也需要体力,尤其是你喜欢的那些东西,机械什么的,你现在显然做不到整天研究图纸搭模型。假身份不是问题,我可以为你提供一整套假身份,我只是不能接受你在这样的健康条件下念书。最后,我说过,安全起见,最近你不能独自出门,你需要什么就告诉管家,让她为你买回来。”

他一口气说完,Athrun茫然地看着他。

“我不是要说工作或者念书的事。我只是想问你,你觉得我是个很好的队长吗?”

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会显得更有说服力,但是他怔住了。Athrun并不抗拒由他为自己建构过去,让他填补那段母亲遇难之后、自己醒来之前的记忆空白,十八个月里他断断续续为Athrun讲述被他挑选过的事实——是的,他不对Athrun说谎,但是他会挑选事实,这是Shinn Asuka这样的旁人不能掌握的技巧——Athrun只是默默地听,不会对细节追根究底,更不会要求他作出价值判断,好或不好之类的问题,这是他第一次遇到。

“你很好。你一直是出色的军人,无论你在什么位置上。”他谨慎地选择词语,不确定Athrun是否因为已经记起了什么才突然问出不寻常的问题,“你昨天遇见的那小子,他就非常看重你。我说过他不会伤害你,因为我相信他对你的感情深厚。”

Athrun抬起一只手托着下巴,垂下眼睛笑起来。失忆之后Athrun多了一些可爱的小动作,这是赠予他的意外礼物。他看得有些入迷,却被接下来的一句话狠狠拧紧了胃。

“如果我真的是个很好的队长……真希望爸爸在世的时候能看到我成为队长。好想让他以我为骄傲。”

清晨刚醒来不久就要在内心重演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故事,就算对他坚韧的神经而言也未免太过分了。他不能说谎,但是他也不能对Athrun停留在军校时光之前的天真期望置之不理。

“我相信他有过以你为骄傲的时刻。我相信如此。”

他说得很艰难,担心悲哀与不忍会从他来不及留意的尾音里逃出来。

以“我相信”开头的句子让他得以在谎言与真相之间的晦暗地带穿行,他已经发现“我相信”是个非常好用的工具,怪不得政治家们喜欢这么说。但是归根结底,挑选事实这件事本身就不容易。在Athrun一团糟的过去里,伤痛彼此咬合环环相扣,他想要砸碎这沉重的链条,却发现砸碎它就意味着完全的虚无,Athrun将无法理解他绘制的线条断裂的地图,更何况有些事实Athrun迟早会从公开渠道知晓。于是线条只能如此延伸:Patrick Zala将军确实是以惨烈的方式被枪杀,但是Athrun不需要知道将军在去世前和自己决裂;军校毕业照上明朗快乐的Nicol Amarfi确实是他们已经阵亡的战友,但是Athrun不需要知道Nicol阵亡的具体过程;停战两年后战火再起,确实是由Zala将军的极端支持者点燃了导火索,但是Athrun不需要知道他曾经被这群人辱骂成背叛父亲的不肖子,葬送了自治同盟的未来;至于战机坠入海中的原因,必须是长时间战斗消耗大量体能之后出现了一次危险的失误,被敌机钻了空子——必须是这个原因,和自杀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要在述说时语调平稳,不带情绪,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平淡无奇。他要直视Athrun的双眼,让Athrun相信他坦坦荡荡毫无私心。他要在Athrun因疑惑而皱眉之前把话题流畅地转向轻松明亮的日常,哪怕不得不抖落一些自己藏了多年的秘密,反正Athrun也记不起在军校里和他掐成绩的日子,只会面带微笑好奇地听,不会嘲笑他因为考试时的几分之差气得睡不着。

这并不容易,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为了Athrun躺在他怀里时的澄澈笑容。为了每个工作日清晨,在他踏出宅邸大门之前的拥抱和落在他面颊的轻吻。为了Athrun所有关于父亲,关于保护自治同盟的天真期望,在被命运碾压又绞成粉末之前,它们像阳光下飘落的莹白羽毛,闪着细碎的光亮。为了Athrun安稳地留在他身边,为他所拥有。他的事业已经走上正轨,甚至可以说他的人生一直都在那条光明的轨道上运行,尽管被战争打断过,却从未真的一落千丈。他现在想要的,仅仅只是这个人而已。

他在从国防部大楼回家的路上和医生敲定了为Athrun检查的时间,这个周六。客厅的咖啡桌上摊开一本新到的小型机器人制作教材,然而自他进门之后Athrun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他装作毫不在意,翻了翻教材,等着Athrun先开口。

“昨天公园里的那个人……他给我留了联系方式。我可以和他联系吗?”

如果他能把手伸进时间里,拨回停战纪念日的下午,他宁愿让管家太太随便找个理由看住Athrun不要出去乱跑,也就免去这堆麻烦事了。他的大脑里乱糟糟地鸣叫,不过还是要感谢部长对他的看重,他在如今的职位上学会了控制自己不要把第一个浮起的想法说出口,无论这个想法有多么强烈,多么不吐不快。所以他没有真的吼出那一句“不可以”。

“答应我,最近先不要和他联系。最近你必须处处小心,包括联系除了我和Dearka之外的人。”

Athrun似乎是被他说服了,点点头。他走进书房,Athrun跟着他进来,看他取过桌上的纸笔写下Shinn Asuka的名字,撕下来递给自己。

“我有点难受。”Athrun怅惘地望着纸条上的一行字母,“我觉得我不该忘记他。我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你也忘记了我,但是你此刻在我身边过得很好。这意味着你并不需要记起所有事情才能活下去。”

Athrun把纸条收进睡衣的口袋,靠过来拥抱他,“不管我能不能记起你,现在你就是我活着的理由。”

他没想到第一次收到约等于“我爱你”的话语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曾经他以为以言语示爱这件事排在日程表的末位,似乎每一件事都比它更紧迫、更重要,只有等到战争结束才轮得到表白心迹——战争确实结束了,他想要表白心迹的人却在死亡的国界线上徘徊。为了救回Athrun的生命,他只有依靠坚强的意志,甚至在自己请来的医生都打算放弃的时候,他请求医生再多等几天。意志的力量在Athrun醒来之后退潮,痛苦的柔情填补进来,刚刚取下呼吸机的Athrun还不能说话,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只能用目光告诉他自己正在倾听他。他任凭自己被落泪的冲动支配,他说,我爱你。

直到Athrun可以说话,他才明白那句迟到的告白对现在的Athrun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一个陌生人哭泣着声称爱自己,无论是谁都只会觉得不解。Athrun平静地问他,我们是恋人吗?

不是。有过几次身体上的亲密,但是我不认为你把我视作恋人。

那么,怎么会……

我爱你。我们不是恋人,但是我爱你。

Athrun从口袋里取出写有那小子名字的纸条,压在床头柜上的台灯底座下,然后躺到他身边,伸手按灭了台灯。他在寝被之下轻抚Athrun的背脊。

“我是你活着的理由?”

“对。”

Athrun没有一点迟疑,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他的指尖在这时触到Athrun背上顽固的疤痕,欣喜与酸楚同时汹涌,夺走了他的声音。不过这一晚他终于有了无梦的睡眠。

清晨醒来后他查看通讯器,前一天晚餐之前发送给Dearka的那条“让Shinn Asuka尽快来见我,一定要快”已经得到了回复——“今天下午,三点。”

Shinn Asuka不太自然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我以为你要求我尽快来见你是为了谈要紧的事情。”

“Athrun的事情也很要紧。你有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见过他?”

“没有。我知道队长现在的处境不寻常,他甚至染了头发。如果你是在担心他的伪装容易被人识破的话,其实并没有,我观察了很久才确认那个人是队长,这世上比我更熟悉他的人也不多……”

他本来没想到这一点,Shinn Asuka主动提供的信息让他感到些许宽慰,至少不必让Athrun尝试肤色面具之类的东西,也许再添一副眼镜就足够了。

“所以确实是你在照顾队长,对吧?我就猜到应该是你。其他人如果不是没有把队长藏起来的能力,就是没有照顾队长的愿望。”

说到这里,男孩的姿态自在多了,甚至向他走近一步,分享秘密的人之间总会产生亲近感。男孩刚进门的时候,他们还互相祝贺了对方的升职,对话进行到此刻似乎都保持着友好的基调。他抿了抿唇,知道这样的氛围会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消散。

“有件事必须和你讲清楚。我猜你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你可以和他联系,但是不能和他谈论他的过去,如果他问起,你就让他来问我。你们队里发生过的趣事,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可以当作笑话告诉他,但是除此之外的任何往事,你必须对他只字不提。”

男孩果然瞬间变了脸色,“为什么?”

“不要表现得那么惊诧,你知道为什么。”他站起身,双手分开支撑在桌面,微微向前倾身,这样的姿态能让他显得更有气势,“我不会让任何关于他的过去的耸动说法抵达他耳边。他醒来之后过得很快乐,我不会让任何人用往事的阴影破坏他的快乐。”

男孩看起来甚至更惊诧了,张了张嘴,却过了片刻才发出声音。

“你说得好像我希望他郁郁寡欢。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破坏他的快乐?我又不是胡说八道的小报记者……”

“所以你要告诉他,背地里惹事生非的人打着他父亲的名号?他想把全世界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却找不到出路,反反复复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战机坠海是因为他采用毫无必要的激进打法,他追求的就是同归于尽?你要告诉他这些东西?”

“难道你从来没有对他提及?”

“从来没有。”

“那你就是剥夺了他理解自己过往生活的权利。”

“他不需要理解过往的生活。那种生活让他想死。”

“你太自私了!”

男孩吼起来,再也不顾及下级对上级的礼仪要求,像他一样撑在桌面上向前倾身,紧盯着他。

“如果他自己记起来了会怎么样?如果明天他就记起来了,会怎么样?当他发现真相,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你编织的谎言里,会怎么样?你觉得他还会快乐吗?到那时你该怎么办?你恐怕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

话语在空气里下沉,落在地板上结成冰块。他们也如冻结般面对面僵立。

“我不需要你来教育我。按我说的做。”

男孩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声,“这是命令吗?你没有资格为私事命令我。”

“如果你是真诚地爱着Athrun,那就把它当作我的请求。”

他的语速慢下来,在“请求”一词上加重发音。怒气对当下的情形起不到丝毫帮助,他只能换一种策略。他也只剩下这一种策略。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可以离开了。”

他坐回办公椅,开始翻看之前看到一半的报告。男孩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他没有抬头。

“我可以答应你不主动提及那些事情,但是如果队长自己问起,我不会向他说谎。”

他依然没有抬头,“我有要求你说谎吗?”

“扭曲事实是在说谎,回避事实也是在说谎。也许你觉得这都是为队长好,但是我坚持认为你很自私。”

Shinn Asuka打开门走出去,却并没有真的从他的耳边离开。你恐怕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再死一次。看着他再死一次。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他知道现在他该怎么办。Athrun走进浴室后,他拎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果然在显露出来的地方发现了两张折好的纸条。一张来自前一晚他的笔下,上面写着Shinn Asuka的名字,另一张则是从书本上撕下来的带有页码的一角,上面写着十位的数字。他知道Athrun会带书到公园去读,而殖民地现在通行的通讯号码就是十位。他把两张纸条一同撕碎,扔进书房里的垃圾桶。

2

那原本并不是什么意义非凡的日子,如果那个名叫Shinn Asuka的男孩没有在公园里抱着他哭个不停的话。确实是殖民地自治同盟-地球联邦第一次战争的停战纪念日,不过他对战争的记忆已经迷失了。并非不想把它找回来,然而这毕竟是让脑科学专家都束手无策的事情,更不可能由他的个人愿望来决定。而且如果要较真的话,这个停战纪念日还颇有些讽刺的意味,考虑到仅仅两年后同盟和联邦再一次打得不可收拾。

所以对他而言,这一天的特殊之处也不过就是屈起双腿抱着膝盖陷在沙发里,看着屏幕上Yzak穿着挺拔修身的白色军装礼服主持仪式。致辞的时候整个画面都是Yzak的半身近景,那双蓝眼睛在镜头前显得坚毅又果决,从屏幕那一头不容抗拒地望过来,烧热了他的面颊。他不禁把双膝抱得更紧,出神地凝视着画面,舍不得挪开视线,几乎难以相信自己拥有这个人的温柔。

明明是如此耀眼的人,为什么要保护他,照顾他,爱恋他?也许他曾经获得过不少人的另眼相看——他不确定,因为记不起自己曾经的形象,说不定被人关注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同凡响的出身,尽管Yzak总是会以怀念的口吻把军校里的他描述得非常迷人,比如,“你拿着小刀抵住我的咽喉,骄傲地微笑着让我认输。那一晚我在梦里打飞了你的小刀,旁若无人地吻你。你倒在我的床上,得到你的瞬间我惊醒过来,却发现宿舍里只有Dearka在看私藏的写真杂志”。可是现在他明明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换上干净的睡衣从浴室回到卧室,发现Yzak面色凝重地坐在床上,上半身靠着床头板,目光紧锁在他的脸上。只过了几秒钟,他就发现了房间里的第二处异样,床头柜上的台灯被移动过,海蓝色的玻璃灯罩边缘此刻几乎贴到墙面,它本来不该靠墙这么近的。关于那两张纸条的念头从他的意识里倏然划过,只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个,神色阴沉的Yzak才是更严重的问题。

他走上前跪坐到床上,挪动膝盖凑近周身散发冷气的人。

“你在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Yzak不说话,向窗帘的方向偏过头去。

“我惹你生气了?”

他惴惴不安地追问,伸出手去轻抚对方的侧脸,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Yzak总是会把他的指尖牵到唇边轻吻,然后习惯性地把他的整只手包在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只手的冰凉,现在Yzak却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他的触碰。

这感觉就像在蓬软的棉絮之中突然触到寒霜。慌乱与无措统治了他,他收回手,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从胸腔的角落里搜刮出一点勇气,倾身用鼻尖轻蹭先前指尖抚过的地方,描摹Yzak颧骨的线条。

“我惹你生气了。你一定还在怪我出门时那么不小心……”他闭上双眼,把呢喃吹拂到Yzak耳畔,“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一点?”

“不是因为你。”

Yzak望着窗帘从喉间挤出这句话,他因此明白这场无声流动的愤怒就是因为他。他停下了动作,拉开一点距离,低垂着眼睛,缓慢地解开睡衣上方的两粒扣子。他感觉到Yzak的目光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不敢抬头对视,在勇气从他微张的双唇间逃走之前,他把一个小心翼翼的吻印在Yzak的双唇之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一点。我只知道……这样做……”

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然而Yzak分明是听清楚了。双方都静止了一瞬,然后他眼前的景象激烈地翻转,视野中一下子只剩下天花板,以及Yzak的脸庞,骤雨般的欲念在暗下去的蓝眼睛里混乱地翻滚,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愤怒与占有欲也会在这个把他当成易碎品一般呵护的爱人身上同时燃烧。他被压得很紧,Yzak似乎想把他生生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只需要再用力一点,他们的肌肤就能融合到一起。

他在干涩的疼痛里虚弱地吐出Yzak的名字,他想要说慢一点,请你慢一点,被他呼唤的人却以莽撞又坚决的吻让他无法再发声。疼痛之中开始浮现欢愉,但是和之前都不一样,这样近乎于凶狠的欢愉把他抛到一片温热的海水里,他漂浮着,四周都望不到陆地,天际线暗红似血。他想要抓住些什么,让自己的身体不要被波浪冲散,可以被他抓到的却只有床单和枕巾,他想要抱住Yzak的颈与肩,却被那双富于力量的手按回床单上。不要动,他听到Yzak居高临下地命令,这是他被波浪盖过头顶之前最后听到的声音。天花板变成了海水的蓝色,然后是黑色。

他在急速行驶的轿车上醒来,身上只裹着一条毯子,应该是Yzak来不及多想就从衣柜里最顺手的地方扒出来的东西,让他不至于不着寸缕地见人。理论上他的睡衣现在应该还在卧室的地板上。他发现自己蜷曲着身体,整个人躺在Yzak怀里,开车的是管家太太,和Yzak一样还穿着睡衣,长发都没有梳起来。

抵达医生诊室之后他被放在床上。Yzak半跪在他身边,颤抖着握紧他的手。

“Jule先生,怎么回事?”

Yzak涨红了脸庞,目光飘到他的脸上,迟迟不回答。

“Zala先生突然晕了过去。”管家太太终于忍不住开口,缓解了病房里集体沉默的尴尬,“就是半个小时之前的事。我们开车赶来的路上他醒了。”

医生体贴地没有追问。他这时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捡回了说话的能力,在医生俯身查看他的瞳孔的时候轻声道,“我没事。”

“你总是在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说你没事。”医生稍稍拨开毯子挡在他胸前的部分,在裸露出来的肌肤上贴上心电监测仪的贴片,“我不相信。我认为Jule先生也不会相信。”

他带着歉意微笑了一下,只是现在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在盯着心电检测仪的屏幕,没有注意到他。病房里充满了节奏规律的鸣音,听见自己的心跳被如此放大并且被所有人屏气凝神地聆听,还是有点诡异。

两分钟后医生转过身来,“和我谈谈你今天的日程。”

于是他开始一边回忆一边讲述,回忆起来倒没有什么困难,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相似,区别只在于Yzak是否晚归或者是否出差不归。提到读书的时候医生又让他复述这一天读过的内容,他复述得不太顺畅,毕竟很难把机械图纸包含的信息转化成日常交流的语言。医生打断了他几次,让他解释一些他提及的名词的含义。他照做了,看到医生的表情渐渐放松。

“他没事了,你们现在可以带他回去。周六再来做系统检查,就像我们约好的那样。”医生顿了顿,笑得非常了然,“以后要轻柔一点,Jule先生。”

Yzak本来在全神贯注地听他和医生对话,此刻双颊又瞬间红透,“非常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回家的车上Yzak还是把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了。管家太太把车开得很平稳,仿佛颠簸一下就会让他再次短暂地失去意识,现在他们不需要焦急着赶往某处,虽然工作日的凌晨并不适合夜间漫游。

他的脸庞靠在Yzak的颈间,Yzak的体温带给他绵柔的倦意。Yzak吻他的发丝,“对不起。”

作为回答,他抬起头去吻对方的面颊。他们没有再说话。沉入睡眠之前他隐隐有些难过,以前的他大概让Yzak尝过激烈的亲密的滋味,那种被海浪压过头顶,遮盖视线,卷进感官的漩涡的滋味。相当美妙的滋味,如果心里还怀着爱意的话,更加美妙。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了。

上午十点多他醒过来,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他在床上坐起身,伸出手臂够到床头柜上的台灯,拎起来,台灯底下果然什么都没有。

你明明说过他不会伤害我,可是你拿走了他的联系方式。他躺回床上想了一会儿,还是理不出头绪。你在担心什么?

他喜欢那个公园,那里的鸽子也会成双成对,乖巧地落在他身边,轻啄他手心的面包屑。他喜欢这种美丽又熨贴的成双成对,让他心安,仿佛Yzak没有去地球出差也没有去国防部大楼,就在他身边坐着,长椅上不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喜欢带着书过去读,公园里有一条穿过绿地通向首都高等学院的捷径,他在这条小路边上挑选一张长椅坐下,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学生从他面前经过,他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

有时会有男生在他身边坐下,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总是带着学院的课程教材坐在这里。接下来他们会简单地讨论一会儿书里的内容,如果男生胆子够大的话会从双肩包或者长裤口袋里取出通讯器,问他能不能交换号码。当然不能,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信任陌生人会带来无法预料的麻烦。他微笑着摇头道歉,于是他们的交流就默契地到此为止。只有一次,那个男生有些执拗,也有些过于自信,在他摇头道歉之后告诉他自己确实很想和他约会,“你很漂亮,很温柔。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你看起来很需要有人陪伴。我不笨,在学院里成绩很好,性格也算得上随和,给我一次机会。”这样的坦诚让他不知所措,他躲开那道热切的目光,抱着书从长椅上起身离开,低着头向前走,装作没有听见男生在他身后喊的那句“你有男友了吗”。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没有再去公园。

不过要说奇异的程度,这些相遇都比不上与Shinn Asuka的相遇。男孩提到的那些名字他一个都记不起来,据说他们都是他曾经的队员,不过这并不妨碍男孩挂在他身上泣不成声,并且从他的书上撕下一角纸片写下通讯号码,虽然他已经明确拒绝透露自己的近况。直到男孩恋恋不舍地走远,他才突然想到,应该让男孩在通讯号码旁边标上自己的名字。

男孩的泪水洇染了他的衬衫,让他感到有点湿冷。真奇怪,他有点茫然地想,为什么你们见到我之后都要哭得这么厉害?Yzak也是这样,哭得没有办法发出完整的声音,考虑到那时他才刚刚取下呼吸机,思维旋转地还很缓慢,他是真的费了一点力气才听清楚那句在泪水里飘摇的“我爱你”。

是的,Yzak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不是别的任何一句,甚至不是那句理论上最该出现的,惊喜不已的“你醒了”。他不记得面前这个人和自己有过什么浪漫关系。确实没有,我们不是恋人——Yzak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把他身上的毯子掖好,眼中再度闪现光亮的痕迹。

其实就算你说我们已经到了谈论婚姻的地步,我也会相信你的。他这样想着,看着Yzak因为再也抵挡不了疲惫,倒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入睡。就算你说我爱你爱得发疯,我也会相信你的。可是你没有这样说。你每一天都来这里照看我,带着你的工作电脑,表现得好像这个病房就是你的世界,然后你说我们不是恋人。想到这里,他有点坐起身俯过去拥抱Yzak的冲动,虽然他身上还插着各式各样的导管,扎着十几个针头,根本没有动弹的可能。

不管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他想,凝视Yzak闭着的双眼,睫毛上还隐约挂着细小的泪珠,现在你就是我活着的理由了。

他能走路之后Yzak就把他接回了宅邸。客厅的柜子里,第一格有改变虹膜颜色的隐形眼镜,第二格有快速染发剂,能在五分钟之内为他带来不起眼的深栗发色。染发剂是Ezalia为他挑的,成分尽可能地安全无刺激,清洗也很方便,在浴室里用普通的香波就能解决。他第一次完成全套伪装的时候Ezalia也在场,母子二人一起上下打量着他,然后Ezalia微笑着走过来绕到他身后,把他脑后的发丝尽数握在手心。

“Yzak你看一下,要是把头发扎起来,效果怎么样?”

“还可以。不过戴帽子可能更稳妥一点。”Yzak认真端详他的新发型,突然笑了,“你还没有放弃给我们扎头发的想法吗,妈妈?”

“不好吗?Athrun把头发扎起来也很好看。说不定比你那样做还好看。”

就恋人的母亲这一身份而言,Ezalia确实是不乏幽默感的那种。当然Ezalia还有其他的身份,比如父亲生前的同僚,比如与母亲相知多年的好友,比如曾被拘押软禁打压但从未屈服的政坛女强人,不过出现在他面前的Ezalia和这些身份都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会在工作间隙来看望他们的母亲,常常带着一小束鲜花,香气新鲜怡人,插进卧室窗台上的小花瓶里。

“现在的一切都很好,除了我自己。”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趁着Yzak出差未归,“我不该什么都记不起来,而且还这么虚弱。我觉得我在拖累他。”

他的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颇有些痛心自责的意思,但是因为他正躺在床上发着烧,所以显得并不那么有气势。Ezalia也发现了这一点,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放下手里还没有摆好造型的鲜花,从窗台边走过来坐在床沿。

“我不是什么圣人,当然会希望我的儿子活得轻松,但是我知道只要是他下定决心的事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Ezalia为他整理好额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而我也相信你是个值得被爱的孩子。别说丧气话,不然我就不答应你向他保密你发烧的事了。现在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他没有再说丧气话,Ezalia也履行了保密的承诺。Yzak从地球回来时,这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于是Yzak一直不知道他曾经高烧不退。有些事情不能让Yzak知道,Yzak已经为他伤心太多次了。

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告诉Yzak那些令他心惊的梦境。最可怕的那一场梦境开始于清脆的钢琴音,一颗一颗,玻璃珠一般落下来,落在同样是玻璃铺就的地面,然后毫无征兆地,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坠落,一瞬间无数玻璃碎片四下飞溅,碎片边沿沾着鲜红的血。惊醒后他头痛欲裂,为了不吵醒躺在身边的人,他紧咬着身上毯子的一角。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才渐渐平息,他小心地喘着气,眼前浮现一架黑色战机扭曲的残骸。

还有一场梦境重复过好几次。那个站在幽暗的远处的人是父亲,穿着那一身同盟军最高将领的装束,他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接近不了父亲。在梦里他开始奔跑,距离在以微小的幅度缩短,然后他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那种摔倒的感觉过于真实,好像他真的从床上摔下去一样。地面冰冷,同样是玻璃,他的脸贴着地面,在透明的玻璃之下看到父亲的尸体。中枪的地方已经不再流血,然而父亲依然睁着双眼,漠然地看着他。

他想梦里应该也有些真实的成分,如果完全只是想象的话,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能够在梦里想象过父亲对他微笑的样子?Yzak应该有能力解答他的困惑,但是Yzak显然不愿意这么做,他到现在都只知道那架黑色战机名叫Blitz,机师是和他们一起从军校毕业的同学。他在网络上搜寻所有提及父亲被枪杀的报道,但是没有一张照片,他想当时的局面一定混乱得不行。他盯着屏幕上报道标题里父亲的名字,父亲的目光穿透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壁垒萦绕着他,如同一层薄薄的冰凌包覆着他的心脏,他感到冷,不由自主地抱住双臂。

他总是很冷,穿上更厚的针织衫也无济于事。医生似乎从来没有对他完全恢复健康抱有过期待。“你被Jule先生送过来的时候,我一看到你那副样子,心里就想糟糕,这一回我大概要让我的老主顾失望了。没想到你伤了那么多重要脏器,竟然还能醒过来。不过我不向你隐瞒,脑部损伤往往非常复杂,你的情况可能会再次恶化。”

医生说这话时Yzak不在场,否则他大概就没有机会直接听到关于自己身体状况的专业意见了。他已经摘下大部分的针头,只剩左手手背上的针头以进行日常输液。Yzak让护士摘下右手上的针头,这样一来他翻书更容易。他单手合上书,下意识地摩挲着书脊,好像这样能让此刻的安静不那么沉重。最终他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这件事并没有让他难以接受。也许是丢失太多记忆的缘故,醒来之后他对自己还活着这一事实并没有太真实的感受。相比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一样给自己灌输毫无道理的乐观想法,做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的规划,把自己视作即将消逝的事物似乎更容易一点,也更合理一点。毕竟人不能太贪心,不能指望奇迹接二连三发生在自己身上。死亡有属于它的时刻表,Yzak改写了时刻表,但是时刻表依然在那里。客观而言,爱总是不够对抗死亡的威权。

没关系,他想。他并不为自己感到惋惜。至于爱——他已经非常知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活着的理由抱在怀里。

周六下午的车道并不拥挤,然而Yzak把车开得缓慢,仿佛并不真的愿意抵达那间诊室。等信号灯时他看到Yzak紧抿双唇,此刻本该空闲下来的手指依然纹丝不动地抓着方向盘。车道的另一边,百货大楼前的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围着一处刚刚修好的大喷泉池,在打完第二次元气大伤的战争将近两年后,殖民地的人们终于捡回了美化环境的心情,哪怕是用有些奢侈的方式。有些奢侈,但可以原谅,适度的华美可以帮助疗愈战后的疮痍。孩童在玩水,拎着购物袋的大人在交谈,只是热闹的声响似乎没有传进车厢分毫。

“如果检查结果还不错,我可以去报名参加高等学院的入学考试吗?我已经准备了很久,觉得还挺有把握考上的。”

他说得很轻快,带着优等生才有的自信,试着缓和车厢里的气氛,说完却意识到自己选错了话题。他们之间的空气顿时迸出一道裂纹。他有点懊悔自己没有深思熟虑,现在最不该做的事就是预想检查结果。Yzak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又难以承受一般将视线转开。

直到又过了两个路口,他都以为这个话题无声终结了的时候,Yzak轻声道,“好。”

检查持续了三个小时。最后一项检查结束后他被留在床上休息,所有检查项目的报告出齐还需要半个小时,Yzak已经被医生叫进办公室。护士给他送来饮水和一小盘点心,他只喝了一点水,脑部检查的那台设备让他有点眩晕,时间因此被拉长,他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Yzak推醒的。他睁开眼,看到Yzak半跪在床边,苍白面容上毫无笑意。

“我猜我大概不能去参加考试了?”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是他的不安仅仅只是因为Yzak看起来非常糟糕。我又让你伤心了,他想。

“不能。”

诊室里只有他们,护士在他醒来之后就走开了,并且为他们把门关上。他们安静地对视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去抹Yzak的眼角,那里已经一片湿凉。

“我需要知道详细情况。”

“胸腔和腹腔里,受过伤的脏器的恢复状况还可以。眼睛也不要紧,之所以会疼是因为你读书太久用眼过度。问题出在脑部。你最近越来越严重的昏睡症状与此有关。击打伤,加上你沉入海里那一段时间的缺氧……”

Yzak的话语就此断裂。他不忍心再看Yzak尝试再度发出声音却做不到的样子,坐起身,把Yzak的头揽到自己胸前,“带我回家吧。”
Sunday, November 27, 2022 16:27:36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