择日再死
作者：XenoMai
第一章
在军校时，教官曾讲过，一场战争结束后，惟有胜利的一方才有话语权。
所谓话语权，便是将反和平反人类反道德等诸多罪行，一律推卸在战败者身上。战败了，便失去一切，包括名誉，包括真相。
CE 74年。
PLANT最高评议会议长GILBERT DURANDAL宣布DESTINY PLAN正式启动。这一意图抹杀人类个体差异的计划遭到以ORB为首的地球国家所抵制。为了杀鸡儆猴，DURANDAL议长下令用镇魂曲消灭有不稳迹象的阿尔扎切尔基地。ORB对PLANT的战争终于全面爆发。
那一年死了很多人。
当难得的和平终于降临地球圈上时，胜利的一方，是CAGALI YULA ATHHA首相所领导的ORB阵营。DESTINY PLAN被及时中止。DURANDAL议长逃往小行星带，并在缺席的情况下被地球最高军事法庭判决为甲级战犯。
但大多数人并不关心这些消息。对他们来说，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至少暂时可以在温暖的阳光下不必担惊受怕地享受生命。当地球与诸多殖民卫星终于能从灾难性的战争中喘口气时，人们发现一切百废待兴。被迫解散ZAFT的PLANT自不必说，连ARCH ANGEL也在ORB正式退役。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技师们，转眼就投入到社会重建的工作中。几乎每个人都在兴致勃勃地为将来做打算。将来，近在咫尺的将来，没有战火硝烟的将来，可以幸福生活的将来。
几乎每个人。
褪下军装，以幕僚身份默默为CAGALI首相出谋划策的ATHRUN ZALA，有时仍会忍不住关心一下PLANT那边的状况。对此他对自己的解释是：那里怎么说也是自己的祖国。即使如此，他也只会在别人都没有留意的时候，偷偷地，迅速地浏览一下PLANT的消息。
MINERVA退役了。
看到这条消息时，他脸上不动声色，心却跳了一下。战败国的军队遭到解散，MINERVA也无法避免这样的命运。这艘战舰，不到一年前才开始投入使用吧？MINERVA处女航的那天，CAGALI在自己的护卫下首度会晤DURANDAL议长。就在当天，三架高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遭窃。而MINERVA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追回这些高达。
那天，似乎也是IMPULSE第一次出击的日子。
那么多的“第一次”聚在一起，这个日子忽然就变的不同寻常。一群互不相识的人就这样相遇，然后共同谱写他们的故事。
随着MINERVA的退役，舰上成员各奔东西，他们的故事也变的面目模糊起来。但ATHRUN觉得他还在故事里，他，还有CAGALI。但CAGALI已经准备好进入下一个故事，与另外的人一起。唯独ATHRUN，总在某些时候，惊觉自己对过去的念念不忘。而这种念头使他在人群中愈发的孤僻。别人都在向前看，只有他在凝望不同的方向。有时ATHRUN想与KIRA诉说心中苦闷，但每当他看见照片上KIRA与LACUS在海边安宁满足的微笑，就支吾起来，再也无法开口。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烦恼打扰别人？这是ATHRUN一贯的想法。
于是他宁愿自己憋着，什么事都沉积在心里。
有一天，他忽然瞥见一条很小的消息。它是那么的不起眼，只要他稍没留心就会溜走。它只有少少的十几个字节。ATHRUN会注意到它完全是觉得自己在一刹间瞅见了某个熟悉的名字。
SHINN。
他的视线聚焦在这条短短的消息上。SHINN ASUKA。ZAFT曾经的王牌机师，DESTINY的驾驶者。
下落不明。
那个SHINN。
黑头发的SHINN，绯红眼睛的孩子，只有十六岁。
他曾叫他：“ATHRUN先生。”恭敬地。那是对战斗英雄的崇拜。
他也曾叫他：“队长。”仿佛小孩的别扭，成功完成任务时得意地等着他表扬。
但是，他对他最多的称呼，却是“ATHRUN。”充满愤怒与不甘。
ATHRUN，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ATHRUN！！！
ATHRUN……
最后的战役，他与DESTINY交手。SHINN的头像显现在驾驶室的屏幕上。
那是他最后一次那么清晰地看见那孩子。
ZAFT解散后，王牌机师与精英军人全部受到ORB的监控。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通过高效率的监视设备发送至有关部门。若是任何人表现出不稳迹象，ORB特工人员会在第一时间将其带走。
打赢一场战争并不容易。守护住胜利的果实更加困难。
在协议惩治PLANT的法案时，LACUS就这么说道。对前ZAFT精英进行24小时全方位监控，也是她的意见。桌上没有反对的声音。ATHRUN嘴角一动，却被KIRA暗中扯了扯衣角。他就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并不想与LACUS作对，他也赞成LACUS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是这种作法，却让他在心里稍许有些不以为然。
而现在，SHINN失踪了。
ATHRUN的第一想法是，SHINN被ORB的特工带走了。紧接着他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如果是ORB带走他，他们必然封锁消息，仿佛一切平安如常。
难道，是他自己逃走么？他为什么要逃？他想逃去哪里？
问题接二连三地浮出水面。ATHRUN捂住额角，忽然嘲笑自己。
为什么要在意ZAFT的那位前任王牌机师？
是，他是曾担任过SHINN的上司，他们是曾并肩做战，他们最后甚至兵刃相向。
那又如何？
SHINN在他心中，已经是过去式了。过去了。都结束了。
片刻后，ATHRUN拨通了对PLANT的可视电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红色短发的女孩子红着脸，将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交给他。
“ATHRUN队长，如果可以的话……这是我在APRILIUS ONE的固定电话。我是说，如果你有空过来而我正好放假的话，也许我们……嗯……你可以教教我射击什么的……”
那个女孩的名字……ATHRUN费劲地在脑海中搜索。对了，是叫LUNA……LUNAMARIA。他刚庆幸自己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屏幕上忽然嘟的一声，一个娇小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你是……”
紫红的眼睛渐渐睁大。女孩愣了一下。
“你是ATHRUN。ATHRUN ZALA。”
嗯，早就不是队长了。
ATHRUN微微点头。“你好，LUNAMARIA。”
“ATHRUN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
标准的礼仪，虽然语气稍嫌冷淡。那个会在他面前脸红的女孩子，看来早已消失了。
ATHRUN咳嗽了一声。他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打这个电话是为了问SHINN的消息，可是他为什么要问SHINN的消息？如果LUNA反问，他该如何回答？
不管那么多了。
“是这样……LUNA，我听说，嗯，关于SHINN……据说他目前下落不明？”
LUNA的表情忽然变的有些微妙。
“即便如此，您打来电话是因为您觉得我可能知道他在哪里？”
“这个……你知道吗？”
“不。”
ATHRUN噎住了。他怔了一下，发现屏幕对面的少女不知何时竟如此陌生。忽然他想起来，她正是MELIN的姐姐，与他一起叛逃至ARCH ANGEL的MELIN的姐姐。
这么说来，她没来找他麻烦已经算ATHRUN之大幸。可他居然还敢联络她……
ATHRUN在心底苦笑，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件大蠢事。如果他不是那么急于想知道SHINN的情况，就不会草率地拨通这个号码……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冲动？
“是吗？那真是对不起，打扰了。再见——”
屏幕上的少女无声地看着他，眉眼间似乎有些动容。
“ATHRUN先生——”
他止住正要按下结束通话键的右手，不解地看向她。“嗯？”
LUNA咬了咬嘴唇。战争的严酷已使少女脸上染了沧桑。
“ATHRUN先生，也许您已经知道了，我曾是SHINN的女友——我们的关系，就是在您带着MELIN叛逃去ARCH ANGEL那天确定的。虽然这个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了，但我认为，我是了解SHINN的。有很多事情，我看在眼里，比谁都明白他的心情。可是我却无法帮到他。有些地方……我触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她忽然抬起下巴，眼神坚定地看着ATHRUN。“的确，我们战败了，所以我并不打算在这里描述我们的不幸，我们也不需要您的同情与施舍。我只想告诉您，SHINN会变成今天这样，您难辞其咎！”
“等等。”ATHRUN连忙打断LUNA。“你说SHINN变成什么样了？”
LUNA又开始咬嘴唇。
“ATHRUN先生，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SHINN再也不必见到您。您只会对他带来伤害。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SHINN的决意是什么。”
“LUNA，告诉我，SHINN在哪里？”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可能说出来。”
“LUNA……”
少女只是摇头。“ATHRUN先生，恐怕我们的谈话要到此为止了。对了——”结束通讯前，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说道：“您也有家人死在战争中吧？享受胜利的时候，您可曾探望过那些长眠的逝者呢？”
屏幕一片雪花，波状条纹不断滚动。ATHRUN怔怔地凝视着屏幕，过了半晌才将其关闭。
LUNA……
SHINN。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光滑的桌面。最后一次见到SHINN，是大约一年以前的事情了罢？那时的SHINN仍像以前那样，冲动、直率，心情在脸上表露无遗。他与REY截然相反，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孩子。他眼中的愤怒是真实的，心痛也是真实的。这让ATHRUN在战场上与他敌对的时候，心里愈发不好受。
SHINN，如果你能站在我们这边，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你怎么就看不清呢？议长的意图是反人类的，是错误的，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但ATHRUN也会想，信任议长的SHINN，才像他所熟悉的SHINN。那孩子虽然在体能与操作力方面出类拔萃，但却简单得宛如一张白纸，很轻易便会付出真心。
最初的时候，自己不正是被SHINN这点所打动么？
但是，如今的SHINN，或许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孩子。连LUNA都可以变的如此陌生，何况SHINN？
失去雷，失去议长，谁也无法相信的SHINN，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想见到他。
ATHRUN的手指忽然停止敲击。
想见到他。是的。必须见到他。
如果不是你，SHINN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是LUNA对他的指责。
她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自己当年没有叛逃去ARCH ANGEL，又或自己成功地将SHINN拉向正确的地方，就算失去了REY与议长，SHINN也许会在他身上尝试重建信任。只要有了可以信赖的人，不管怎样艰难的道路，都会有勇气走下去。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独、是无助。
虽然现在有些迟了，不过……是否能挽救呢？
因为我而变成现在这样的SHINN，请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
SHINN，我想见到你。
“啊，ATHRUN。”ORB的首相风风火火地冲进ATHRUN的办公室。“晚上七点是给大西洋联邦事务官的接风晚宴。你也会出席吧？”
“CAGALI……”
“上次向他们提出的能源议案，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答复。今晚我们再试试看。一定要把这关突破！ATHRUN会帮我吧？”
“CAGALI……这种宴会，我是可有可无的角色。ORB这边必须在场的人物，只有你、外交部长，和经济部长即可。在晚宴上，你代表的是ORB最高首脑，至于具体谈判，交给外交部长与经济部长就足够了。”
“可是ATHRUN……”
“不要担心，CAGALI，你绝对可以应付这种场面。这几年你成长很快，现在的你，是让别人不敢小觑的ORB首相。你还怕什么？”
“如果你这样说的话……”CAGALI垂下头，慢慢靠近ATHRUN。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安心地依偎在他的胸前。“谢谢你，ATHRUN。要是没有你，我不可能成为今天的我。”
ATHRUN微笑着，伸手揽住CAGALI的肩膀。忽然他没来由地想起了SHINN，想起了LUNA对他的指责。他的笑容隐没了。轻轻推开CAGALI，他为她整了整衣领的褶皱。
“你一定还很有很多事要处理吧？我可不敢占用一位首相的宝贵时间。”他笑道。“那么，我就预祝这次谈判圆满成功。”他飞快地亲吻一下CAGALI的脸颊，在她耳畔轻声道：“结束后，我去接你。”
“嗯。那么ATHRUN，剩下的这段时间你准备怎样打发呢？”
“总会有些事情做吧……”ATHRUN沉吟一下，目光投向被夕阳染红的窗棂。“——也许，会去烈士陵园罢。”
ORB的烈士陵园，是块向所有人无偿开放参观的大型墓地。墓碑全是从欧亚联邦进口的雪花石打造，每一块都造价不菲。但CAGALI坚持要花这笔钱，而她的这一举动也博得了百姓的一致好感。
长眠在这里的人，是从CE 70年开始，在战争中为国捐躯的ORB将士们。有些人在炮火中化为飞灰，便只有衣冠冢在此处。这座陵园的修建，不止在记念为保家卫国而献出生命的勇士们，更是为了提醒人们战争的痛苦与伤害。前事不忘，后世之师。
当ATHRUN抵达烈士陵园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黑夜悄悄地弥漫，不知不觉间忽然铺天盖地。墓地里嵌着自动感应的小灯，淡黄色的灯光浅浅地照亮身前一寸的地方。ATHRUN信步向墓地深处走去，偶尔驻足看看身旁墓碑上的名字。
曾经有血有肉，会说会笑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刻在冰凉石头上的名字。这就是他遗留在这个世上的一切了。
ATHRUN在一块墓碑前停留许久。墓碑上的名字他并不认识。他不可能在这里找到他所熟悉的名字——他的家人全部安葬在PLANT，他曾经在ZAFT的战友，想必也沉睡在那个卫星上。这里，倒是有些因他而死的人。遗憾的是他从没有认识他们的机会。
背后忽然传来轻微的沙沙声。过一会，那声音在ATHRUN身后三米左右停下了。它纹丝不动，仿佛融进空气里一般。但是ATHRUN听得见它的呼吸声，有些急促，有些混乱。
他突然想起，枪放在车里了……
ATHRUN握紧双拳，转身的同时已经思考了若干种可能面对的状况与对策。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包含了疑惑与愤怒的少年嗓音。他的声音与他的表情一样，从来都忠实地反映了他的内心。
“ATHRUN ZALA，你在这里干吗？”
择日再死
作者：XenoMai
第二章
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交谈，是在多久以前？
ATHRUN摇摇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记忆力竟也有模糊的时候。绯红的眼睛从漆黑的发稍下瞪着他，之前的迷惑很快就被隐忍的怒火替代。
“我好像忘了，身为ORB公民的你出现在这里很正常。”
ATHRUN苦笑一下，忽略对方话语中露骨的讥讽。
“SHINN，我们很久没有见了——”
但他却无法将问候的话说出口。ORB对PLANT实施了什么管制他早有所耳闻，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说出“近来可好”，未免有些虚伪。
红眼睛的少年嘴角一撇，双手紧紧插在黑色外套的口袋里。
“少来这套。我才不想见你。”
“是吗？”
ATHRUN轻叹一声，忽然对眼前少年产生一种手足无措的无力感。过去的SHINN不是这样。他曾多次在MINERVA上越级冲他大吼大叫，脾气上来的时候也会摆出一副死小孩的表情大喊“不是我的错”。可那时的SHINN是生动的，棱角分明。完全不似现在这般冷漠，话中带刺。
他的叹息转眼四散在风里。SHINN的肩膀忽然僵硬了一下。他低下头，赌气似的看着脚边的小石子。一时间两人居然都无话可说。
后来还是ATHRUN先打破沉默。
“SHINN……跟我走。”
这是一句连ATHRUN本人都出乎意料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他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对SHINN做出这种要求。当他看见SHINN用一副“我是不是听错了”的表情看着他时，ATHRUN心中忽然打起退堂鼓。
“不，我的意思是——”
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SHINN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在他们初遇时仍不时显露出孩子气的眼睛……
他心里一紧。没经过考虑的句子脱口而出。
“为了防止你对ORB市民造成伤害，也为了防止你自身遇到任何伤害，我决定暂时收容你。虽然不清楚你来ORB有什么目的，但既然让我撞见了，我决不能坐视不管。”
SHINN一愣。“你要监禁我？”
“不，是私人收容。我的行为与ORB政府无关。我也不会将你送到警察局或者收容所。说清楚点，只要你留在我视线范围之内，你我都会平安。”
“哼。就算我倒霉被抓到也跟你无关。你怎么会不平安？”
“我会担心你。”
“……这种话……这种话我早就不信了！尤其是被你说出来的时候——”
“SHINN……”
“不要说了！”
“SHINN……我知道你的枪一直在口袋里瞄准着我。如果你还是恨我——”
“我当然恨你！”
“那就开枪吧。”
“别以为我不敢！”
ATHRUN微微一笑。“恰恰相反，我从不认为在你身上缺少勇气。”他摊开双手。“我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如果你想报仇，就是现在了。”
“……别逼我。”
“我没有逼你。是你在逼迫自己。”
“不是这样……”
“是吗？那么，你敢不敢相信我一次？就像我们刚认识那时，相信我。”
绯红眼睛里，仿佛静寂许久的死水再度起了波澜。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的回忆仿佛染上了阳光的气息。
——什么？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ATHRUN ZALA？真的假的啊……
——战斗英雄……吗？
——绝对不能让他死！可恶！
——这种时候，应该说“你这家伙怎么现在才来救我”，这样才对吧？
“我……不知道。”
“SHINN……”
那孩子的苦恼清楚地写在脸上。ATHRUN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墓地另一边走去。
“我的车就停在下面。”擦过SHINN身侧时，他轻声扔下一句：“我在车里等你。”
ATHRUN等了很久。
夜空中已是繁星点点。微微有些凉意的夜风从大开的车窗钻进。ATHRUN双手架在方向盘上，看着手表的分针一格一格向前推进。转过了一个轮回，SHINN却仍是没有出现。
也许他押错了？
SHINN是个倔强的孩子，却也容易被说动。当然，前提是自己的话他还听得进去的情况下。
在那个时候，当ATHRUN提起他们的过去，那孩子眼中的波动不是伪装的。
过去，对很多人来说是已经结束的事情，他们可以抛下过去，勇敢地向未来迈进。
过去，对ATHRUN来说，却是他生命中沉重的一笔。回忆的幽灵时常浮现在他心中，无声地提醒他过往之事不可忘记。他活在过去与现在的夹缝中，夜半惊醒常有不知今夕何夕的困惑。
那么，过去，对SHINN来说意味着什么？是耻辱？是痛苦？还是……也许少少地会有那么一点值得高兴的时光？
天知道。
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路灯下。他犹豫片刻，似乎有退缩的意思。ATHRUN从侧视镜中看着他，随手按下打开后车门的按钮。车门开启的时候，那条人影仿佛后缩了一下，但马上就小跑过来，一头钻进车后座。
ATHRUN从后视镜看着座位上的SHINN。他的眼睛在笑，但嘴上只说：“系好安全带。我喜欢开快车。”
“这就是你的家？”
ATHRUN点头。打开门，他侧身让SHINN先进去。然后关门。脱鞋。将外套放在鞋柜旁的衣架上时，他听见SHINN的赞叹。
“真大。”
“还好。”
这幢房子是CAGALI送给他的。也不能说是送。总之就是战争结束后不久的某天，CAGALI忽然要求一直住在军营的他陪同自己来到这里。当她问过ATHRUN对这幢房子的感想后，便随意地说，那么ATHRUN，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吧。
后来ATHRUN才知道，CAGALI听到了某些人暗中的议论。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说，某位在祖国位高权重，又是出身世家的人，投奔ORB后却只能跟新兵挤营房，也许过段时日就会懊悔自己的选择云云。虽然ATHRUN本人并不介意军营的住宿条件，他对这些说法也只是一笑置之，但CAGALI却不愿意了。
“这是政治，ATHRUN，我必须让你住最气派的房子，让别人知道ORB绝对优待归顺我们的人，尤其是来自ZAFT的FAITH。”
ATHRUN只是笑了笑，只觉得CAGALI的话不知为何在他听来有些刺耳。但他相信她的诚意，便任由她安排。
对SHINN来说，这幢房子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他已记不清自己从前在ORB的家的样子。只知道在PLANT念了军校后，就一直与别人合住狭小的双人宿舍——而那“别人”通常是REY。后来上了MINERVA，船员寝室自然也大不到哪去，而且仍是与REY合住。再后来ZAFT解散了，他也被迫退役。那时曾尝试与LUNA同居，但不到三个月两人就分手——他们的生活习惯都令对方难以容忍。如果说战争期间因为寂寞而走到一起，战争结束后，使他们结合的契机一旦消失，这才忽然发现，彼此其实并不适合。
之后SHINN便去租了单人公寓。一天二十四小时忍受电子眼的监控，使他有时恨不得将那可恶的电子眼砸碎——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不想无缘无故就在这个世上消失。就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可以依赖的对象，心里却仍是有个声音坚定地告诉他，要活下去，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因为太多的人已经死了。
“SHINN？”
看到SHINN目光游离地望着楼梯一角，ATHRUN忍不住叫他一声。SHINN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慌张地看向ATHRUN。
“什么？”
“你不用紧张……”
“谁、谁紧张了？”
“嗯……我不会审讯你。但我的确很想听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过来的，到底为什么来到ORB，等等。”
“你让我说我就说？嘿，你已经不是我的长官了。”
看到SHINN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势，ATHRUN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摆摆手。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要出去一下。如果你饿了，厨房里应该还有些吃的东西。累了的话可以先去休息，不必等我回来。二楼除了左手第一间，剩下的房间随便你喜欢。”
SHINN一呆，似乎没想到ATHRUN会是这种回应。“……你要去哪里？”
“国会大厦。我要去接送首相大人。”
SHINN怔了怔。“你是说……”他的脸忽然一沉，立刻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夷与憎恨。ATHRUN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SHINN对待CAGALI可从来没有好脸色。他心中苦笑，同时却又感到说不出的熟悉。这种久违的熟悉竟然令他感到莫名的亲切。
“那么，我走了。”
“哼。”
“不要乱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你在这里。”
SHINN扬起下巴看着他，忽然一扭身走进厨房。片刻后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ATHRUN笑了笑，拿起大衣出了门。
当ATHRUN将CAGALI送回首相府再返回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一点。他站在门外听了听，里面静寂无声。他便打开门，摸黑将大衣放回衣架上。当他走进客厅时，才发现电视仍开着，屏幕上只剩下不断闪动的雪花点。他走过去，正要关上电视，却忽然发现沙发上蜷着一团黑影。ATHRUN愣了一下，伸手打开台灯。
桌上扔着剩下少许的爆米花。毛毯几乎一半都拖拉在地板上。前ZAFT的王牌机师拱成虾米状，以一种在ATHRUN看来很像是要把自己捂窒息的姿势缩在一只垫子后面，仿佛死了一样地熟睡着。
ATHRUN扯下了SHINN遮在脸上的垫子。
“SHINN，不要在这里睡。”
没反应。
“SHINN——”
他推推少年的肩膀，对方却只是嘟囔两声，继续做他的黄粱美梦。ATHRUN直起腰，无声地凝视他一阵，便放弃了叫他起来的想法。他关上电视，轻手轻脚地将落下的毯子给SHINN重新盖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扶起SHINN的脑袋，将软垫塞到下面权充枕头。做好这一切后，他便上楼回去自己的房间，匆匆洗过澡就上了床。
放下咖啡杯，ATHRUN清清喉咙。“那么？”
在餐桌另一端的SHINN抬起头。“嗯？”
“继续昨天晚上的谈话，说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吧。”
SHINN低下头，银质的小茶匙轻轻敲击咖啡杯的底盘。“……没什么目的。”小小的声音。
“SHINN，看着我。”
被点名的少年很不自然地别过头，眼睛在餐厅的墙壁上乱瞟。
“如果一个人千辛万苦逃脱监视，只是为了到敌国的领土上看风景，你觉得是否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SHINN，如果你执意不说，我可以去有关部门调出关于你的全部监控录像。在军校的时候，我的情报分析可是第一名——但是，我希望能听你说出来……”
有一瞬间，ATHRUN似乎在SHINN的眼中看见受伤的神色。SHINN垂下头，再抬起时目光已变得阴沉。
“我的目的？我这个被ORB重点监视的人能有什么目的？最多是来你们的土地上瞻仰一下死在我手上的ORB将士而已——”
“SHINN……”
“虽然你可能根本不会在乎，但我还是要告诉你，PLANT没有纪念ZAFT阵亡军人的墓园！”
ATHRUN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你装什么傻，这是来自ORB的政府公文。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对了，可能你看到的时候不小心忽略了。站在你的立场上，我可以理解……”
“SHINN！”
ATHRUN猛地站起来，SHINN也不甘示弱地一跃而起，椅子在他身后吱轧作响。
“我说错了吗？你们ORB不就是在对PLANT实行高压政策？说什么中立国，自从上次战争之后，你们跟当年的地球联合简直就是一丘之貉！紧密监视活着的人，剥夺死者的慰灵地，你们还想做什么？以为自己胜利了就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吗？！”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急促混浊的呼吸声。ATHRUN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忽然想起了一幕。
还是在ARCH ANGEL的时候。
那天，CAGALI说等自己回去执政后，一定要给在这次战争中牺牲的将士们修建一个足以告慰他们在天英灵的墓地。CAGALI说这番话的时候，ATHRUN，KIRA，还有LACUS都在场。KIRA点头说这个墓地的确该建。ATHRUN则提到了用来制造墓碑的最上等材料，是南欧出产的雪花石。
这时LACUS开口了。
“军人的慰灵地，是政府用来安稳受到战争创伤的民众们的一帖良药。已经涣散的民心，面对精心建造的烈士陵园，会因为这些牺牲性命保卫家园的战士们而重新凝聚。仍然幸存的将士们，也会因为国家如此重视他们而加倍的效忠。慰灵地所形成的精神力量，可不能小觑呢。”
一番话说的CAGALI连连点头，吐吐舌头说自己当初并没有想这么多。
但是现在想来，也许LACUS话中所指的，并不单单是ORB的烈士陵园吧。
ATHRUN看着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SHINN，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算他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他无法代表ORB政府，那个公告他也全不知情——当初ORB要对PLANT实施管制时，ATHRUN以避嫌为由，主动对CAGALI提出希望被安排在远离PLANT的部门。
回头再想，这种选择其实是逃避。
不敢面对PLANT所发生的一切。以为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那个国家就不存在。
无法面对被自己背叛的祖国。PLANT的战败虽说不是自己一手造成，却也脱不了干系。他宁愿听KIRA或者LACUS对他说，ATHRUN，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才是正义的一方。你不是背叛，是弃暗投明。
这种话听得多了，隐隐也就相信了。
ATHRUN干咳一声。
“SHINN……”
绯红眼睛的少年拳头握紧又松开。他板着脸，绕过餐桌，像是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
“随便哪里，只要不用看见你就行。”
“SHINN！”
“放手！”
对面猝不及防地飞来一只拳头，ATHRUN立刻感到左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SHINN仿佛没料到自己会击中，他愣了一下，立刻警戒地弓起背，仿佛竖起毛的野猫，张牙舞爪地瞪着ATHRUN。
“刚才那个是还给你的。既然你不是我的长官，我早就想揍你了。”
ATHRUN用手背碰了一下刚才被打中的地方，竟还有些痛。恐怕淤青是免不了的。
“就算我不是你的长官……也没有挨打不还手的道理。”他捋起袖子。“打赢我就放你走。平手或者失败都要留下来。”
“哼。虽然我射击不如你，近身肉搏还是有自信的。”
“光说不练的家伙。”
就在两个人的战争就要一触即发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叮咚一声，随即传音器中响起CAGALI的声音。
“ATHRUN，你起床了吗？我要进来了哟。”
餐厅里的两人都呆住了。SHINN诧异地望着ATHRUN，后者暗想糟糕，绝对不能让CAGALI看见SHINN在这里。他立刻按下墙壁上的通话键。
“啊，是CAGALI吗？可不可以等一下，我现在有些不方便——”
“哦？好吧。你快一点。”
“嗯。”
他挂断通话器，立刻拽着SHINN的胳膊将他拉进书房。SHINN这次倒挺合作，只是嘴里喂喂地小声叫着。“被她发现我在这里，你就完啦。”他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现在该担心自身状况的到底是我还是你？”
ATHRUN反锁房门前，压低嗓子嘱咐SHINN不要出声，也不要弄出什么动静。然后他整整衣领，走到玄关开了门。
择日再死
作者：XenoMai
第三章
门打开的时候，CAGALI一眼就看见了ATHRUN脸上的伤。面对她的质疑，ATHRUN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
ATHRUN并不明白CAGALI为什么今天会来。昨晚接她的时候，她一个字也没有提。但当他问起时，ATHHA首相只说：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
两人的生日？情人节？圣诞节？新年？国庆日？
好像没一个沾得上边。
答案在两人共进午餐的时候揭晓了。
白皙的手指上，镶着红宝石的细边戒指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取下，当初崭新的光泽如今已蒙上时间的尘埃。
是ATHRUN送的呢，CAGALI说。一年前的今天。
ATHRUN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那个时候，若不是尤拉逼婚……
ATHRUN正出神地想着，却听见CAGALI低声说：什么时候能为我戴上另一枚戒指呢？
另一枚？如果你看中的话……啊。
当ATHRUN终于明白CAGALI话中的含义时，他开始不知所措。过了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是说……结婚么？
虽然是一国元首，毕竟还是少女的年龄。CAGALI羞涩地低头，脸上浮现一抹红晕。
这种事情，由女孩子开口总是不好意思……可是，如果等你主动提出，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她轻声说道，像是抱怨，声音里却又有点隐隐的不安。
ATHRUN……你会答应么？
啊，这个……
虽然并没有对外公布，但已经有不少人将他当作首相的未婚夫吧？对于结婚这种事情，在那些人眼中，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应该是这样吧？
ATHRUN忽然感到太阳穴开始痛。
CAGALI……现在说这种事情……不会太早么？
CAGALI眉尖一蹙：18岁那年我就穿过一次婚纱了。那时可没有人认为我年龄小呢。
可是……
你不愿娶我么，ATHRUN？
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的意思是？
CAGALI……今天我们不谈这个。再过几个小时你要飞往月球参加一个会议，你难道不需要回去准备一下？至于这件事情，如果你还想谈的话，从月球回来以后再说吧……
CAGALI沉默了一阵。随即她用餐巾擦擦嘴角，站了起来。
我走了。你不必送。
CAGALI……
再见，ATHRUN。
CAGALI离去后，ATHRUN在客厅里踱了几步，忽然想起了还被他锁在书房的SHINN。他忙打开门，却看见SHINN正贼兮兮地冲他笑。
“你要结婚？真是可喜可贺啊。”
“不要说的那么言不由衷。”
“啧啧，看来你麻烦不小。很快就会没心思管教我了吧？”
“你希望我管教你么？”
“真见鬼。你又不是我老爸，现在也不是我的长官，管我那么多干吗？你不就是大我两岁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SHINN……”
“不说这个了。”SHINN伸了一个懒腰，擦过ATHTRUN向门口走去。“对了，能不能借我一套换洗衣服？我要洗澡。还有……肚子好饿。”
“我不是你的老爸，现在也不是你的长官，你觉得我有义务为你准备这些？”
“ATHRUN真小气……”
“SHINN——”
“不会打扰你太久啦！等你打算放弃我的时候就提前打声招呼吧。我会自动消失的。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ATHRUN一时语塞。SHINN的抱怨迫使他不得不重温当年的抉择。那个时候并不是放弃了SHINN。就算到了ARCH ANGEL，也总是想着他，想着怎样才能带他过来……那时就算KIRA也不是很理解ATHRUN的想法，不，可以说，自己其实也在迷惑着吧。不知道为什么要担心SHINN那小子，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说服他不可，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在意他……然而在一连串的不知道后面，却有一个无比清晰的想法：带他过来。
SHINN不应该属于PLANT的阵营，他应该走在正确的地方。这样的话，他们就不必敌对……不必在战场上，一次次地心力交瘁。
“……不是的。我从没想过放弃你，SHINN——”
“当然了，都是我在误会，行了吧？你永远是对的，你总想证明我错了。好吧，我承认，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ZAFT战败是我的错。PLANT会成为今天的局面也是我的错。是不是我这样说你就会满意了？”
“SHINN，不要使性子。”ATHRUN严厉地喝道。SHINN却没有因此退缩。
“你总是指责我，否定我的选择。为什么我必须要走你指定的道路？你喜欢按照别人的话去做，不代表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在PLANT念军校，在ZAFT参军，打倒ZAFT的敌人——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可以不喜欢我的选择，但你没有权利要求我成为你。，我是独一无二的SHINN ASUKA，我只对自己负责！”
绯红的眼睛里燃起了小小的火苗。SHINN咬着下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ATHRUN吃惊地望着他，忽然感到面前的少年有些陌生——这是SHINN么？是他长大了，还是自己从来都没注意到在他冲动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坚定的心？
“……你说错了，SHINN，我并非一味地听从别人的想法。我当然也有自己的选择……”
SHINN嗤鼻。“是在别人的影响下做出的选择吧？”
“怎么能这么说……”
“如果是自己的决定，哪怕最后失败了，也不会后悔。反过来，就算是胜利了，也会在心里怀疑——实话告诉我，ATHRUN，你在ORB就从来没有产生过一丝的懊悔吗？看到现在的PLANT，你会感到心安理得吗？”
疑惑，仿佛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未加防备的时候随着轻声细语撒播在人心。在那里，它慢慢的生长，发芽，最后枝繁叶茂。
然后你变的怀疑一切。怀疑自己的信仰，怀疑自己深信的人，怀疑自己的判断力。
怀疑的过程是痛苦的，仿佛宙斯派遣的兀鹰，血淋淋地撕开你的心肝。
于是你否定自己。
当你丧失了信仰，失去了一心守护的对象，并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时，一个人及时地出现在你身边。后来你逐渐信任了他，便将失去判断力的自己交到他的手上。那个人替你选择一条看似正确的道路，你就沿着它走下去，没有怀疑，没有不安。
而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努力维持自己对他的信任，不断告诉自己他是对的，因此你的选择就是对的。因为你比谁都清楚，一旦疑惑的种子再次在心中发芽，你又将不得不经历一番脱胎换骨般痛苦的挣扎。
“SHINN，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从来没有动摇过。PLANT胜也好，败也好，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发生的事无可改变，就算是懊悔也没有意义。”
SHINN深深地看了ATHRUN一眼，随即垂下头。他的声音轻的仿佛耳语。
“的确……已经过去了。”
ATHRUN疲惫地叹口气，慢慢走到SHINN的身边。“我去给你拿换洗的衣服。可能尺码会比较大……你先将就一下。”
SHINN低着头，嗯了一声。
ATHRUN没再说什么，去自己的衣橱里找了一套没怎么穿过的家居服拿给SHINN。当SHINN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ATHRUN已经将中午没有吃完的饭菜加热好摆上了桌。SHINN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物，又看了一眼一旁的ATHRUN，这才慢吞吞地坐下。
“那个……”
“什么？”
“……没什么。”
“反正我也没有期待你会道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个……”盘子里的沙拉被SHINN的叉子拨来拨去。“对不起……早上打了你……”
ATHRUN颇有些意外。他怔了一下，才说：“没什么……我以前也揍过你。”
“所以说……以后你不准打我了！再动手的话我会自卫的！”
ATHRUN眨眨眼睛，忽然笑了出来。SHINN咧咧嘴，开始专心对面前食物发动进攻。虽然已经过去一年，SHINN的体格却没多少变化，仍像从前一样瘦削。ATHRUN的衣服松垮地挂在他身上，过长的袖子被他挽在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ATHRUN的视线在少年细瘦的手腕上逗留了一下，很快移开目光。
SHINN吃饱了，一抹嘴。“真好吃。谢谢厨师先生。”
“是我做的。”
“人不可貌相果然有一定的道理……说起来，REY做的饭也很好吃。”
“啊，是吗？”
如果这时候问自己与REY的手艺谁更高超，未免有些小家子气。ATHRUN思忖道。
哪知SHINN却愣头愣脑地冒出一句：“他做的比你好。”
“……这种时候不必太诚实。”
“本来就是事实嘛。REY比较了解我的口味。在军校的时候，他偶尔会给我和LUNA开小灶。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我不喜欢放胡椒的牛肉……”
“军校里面不是禁止学员私用炊具么？”
“所以我们会趁放假的时候溜出去啊。如果那天碰巧REY心情好，就可以去他的住处打牙祭。所以每到快放假的时候，我和LUNA就会想方设法地哄那家伙开心。不过挺不容易的。REY那家伙城府很深，我们经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投其所好比较困难……”
“这么说来，就读军校的时候应该是比较快乐的时光吧。”ATHRUN不禁想起NICOLE与YZAK他们，不免心生感触。
“军校里的考试与拉练都很讨厌啊。不过与后来的经历相比……都不算什么……”
至少，那时大家都还活着。
有发脾气的时候，有闹别扭的时候，但也有快快乐乐坐在一起吃烤肉的时候。
有过情绪低落，有过心情沮丧，但身边总会有人为你打气，与你一路相伴。
分离是属于遥远未来的事。现在在一起，仿佛一辈子都会在一起；与死党勾肩搭背，在学校里横行无忌。每个日子都是这般，便会觉得，以后还会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SHINN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ATHRUN知道他一定想起了REY死去的那一刻。最后的战场上，他驾驶JUSTICE率先出击，强占住DESTINY的全部注意力。他并没有明说，KIRA却很有默契地包揽了与LEGEND的战斗。
于是ATHRUN只需要面对SHINN。驾驶舱的狭小屏幕上，SHINN咬牙切齿地怒视着他，却不再问为什么。
ATHRUN为什么会叛变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敌人，在战场上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那个时候，战斗是两人用来交流的唯一语言。SHINN攻击，他就防守。遇到DESTINY露出破绽，他只有惊无险地放一两枪。战场上两方军队厮杀的轰轰烈烈，两人却在这边兜圈子。KIRA百忙之中扔来一句：ATHRUN，不如我来对付他？
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KIRA。
SHINN的小头像在他眼前抖动。黑发的少年在静寂的宇宙中冲他大吼。
ATHRUN！拿出你的实力啊！你就那么想被我杀死吗？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我不在乎杀第二次！
光剑挟雷霆之势向INFINITE JUSTICE当头劈下。他险象环生地躲开，眼角忽然瞅见FREEDOM的方向爆出一道白光。ATHRUN心里一沉，却听见SHINN撕心裂肺地喊着REY的名字。看着SHINN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ATHRUN心里竟有少许内疚——刚才得知KIRA平安的瞬间，他是喜悦的。
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生存的代价就是他人的性命。
ATHRUN避开SHINN的目光。“对不起……关于REY的死……”
他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唯一不同的只是政治立场。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理由竟可以如此简单。
所以很多人死了。很多孩子成了孤儿，就如同十四岁的SHINN。
“REY曾对我说过……”SHINN似乎还未习惯这身衣服，手指不自觉地扯着衣角。“由于一些原因，他并不会活得长久……他死了，我比谁都要难过。可是对他来说，也许这是最好的归宿。死在战场上，或许……”SHINN的手指停顿了一下。“远比战败后丧失名誉的苟活更适合他。”
ATHRUN一颤。SHINN话语中的阴霾让他感到心里某处仿佛被堵住一般。过去他只听到过关于前ZAFT军人待遇的只言片语，可是他从未将这些话与任何具体的人联系起来。战争结束后YZAK曾与他联络过。可视电话的荧光屏上，YZAK的嗓门依旧洪亮。他看上去气色不错，据说DEARKA也很好。这让ATHRUN放心不少。当YZAK提到他打算跟DEARKA迁居到地球上时，ATHRUN只是啊了一声，并没有太意外。既然当初YZAK他们选择保卫LACUS，离开ZAFT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ATHRUN不小心忘记了，最后一战倒戈的ZAFT军人并不多。很多退伍军人被限制出境，尤其是FAITH精英，更加不能离开PLANT一步。他的朋友们能有自由出入的“特权”，恐怕跟及时调整立场有不小的关系。
那么，SHINN呢？在PLANT的这一年，他究竟过着怎样一种生活？
ATHRUN忽然站起来。
“SHINN。”他说，“我要出去一阵……是工作。大概会晚一点回来。”
SHINN怀疑地看着他。“ORB的政府周六还上班？”
“不……其实是我之前有些东西没有做完，今天去收尾而已。你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吗？”
SHINN立刻别过头。“别当我是小孩子。”
ATHRUN微微一笑。“不要靠近窗户，有电话不要接，有人敲门也不要开……”
“都说过我不是小孩子啦！”
眼看SHINN又要挂上标准的死小孩表情，ATHRUN将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敏锐地感觉到SHINN的身体在他的手底下僵硬了。
“SHINN，相信我。这次我不是说说而已。我将尽我所能保证你在这里的安全。所以，请相信我。”
SHINN飞快地瞄了他一眼，目光随即转移到旁边的沙发上。“……回来的时候买两款最新游戏，我再考虑相信你。”
“SHINN——”
“好啦，快走吧。”他不着痕迹地挣开ATHRUN的手，在沙发上窝下，顺手打开电视。他胡乱地切换着频道，眼花缭乱的节目在屏幕上一闪而过。
“那我走了。”ATHRUN对着SHINN的背影说道。SHINN仿佛被电视节目吸引住了，并没有回应。
ATHRUN并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
他去了ORB对外情报研究中心，虽然是周六，却幸好有人值班。他便说明了来意。
“啊，你要这一年来对ZAFT FAITH的监控资料？有是有啦，可是，不能随便交给外人……”
“我是ATHRUN ZALA，ATHHA首相授权由我对前ZAFT的几名FAITH进行情报分析。如果你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可以致电首相府。”
“啊？你就是ATHRUN？”值班人员似乎听说过他的名头，表情立刻与先前变的判若两人。“既然是首相的命令，资料当然可以给你。请问你需要哪些人的资料呢？”
“请给我调出一份所有被监控的FAITH名单。”
“是，马上就好。”
名单调出来后，ATHRUN随便勾了三、四个名字，最后才在SHINN ASUKA的名字下勾个圈。不知为何，白纸黑字的监视名单忽然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将这些人的监控资料送到我的办公室。谢谢。”
“是。请您在借调簿上登记一下您的名字……对，就是这里。谢谢。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请尽管吩咐。”
“目前先这样。”
“那么，请您回去稍等片刻，提取这些监控资料需要花费一些时间。我会尽快将资料送过去。”
ATHRUN点点头，回去了他的办公室。坐下后他忽然想起了CAGALI，不禁苦笑。
被别人当作首相的未婚夫，看来还是有些好处吧。至少有些小小的特权可以行使一下。
CAGALI……现在应该在月球上了罢？他不由得想起中午的对话。结婚么？虽然自己有些意外，可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吧。
要不然……就这样娶了她？反正在别人眼中几乎就是既定事实了……如果是KIRA，应该会为这件事高兴吧。还有LACUS……
你是在别人的影响下做出选择吧？
SHINN的声音忽然没来由地钻到他脑中。ATHRUN一怔。
不是的。
他却听见了SHINN无情的嗤笑声。
你喜欢按照别人的话去做，但我不一样。我只对自己负责。
不是的。不是这样。
ATHRUN有些无力地为自己辩白。
我一直……都在做我想做的事。不管是参加ZAFT，还是来到ARCH ANGEL……都是我想做的事！这些都是我想要的……我……没有错。
可是为什么，看到PLANT还是会隐隐心痛……
忽然有人敲门。ATHRUN一惊，忙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打扰了，这些是四位FAITH这一年的监控资料。请过目。”
“很好。谢谢你。”
当那人退出后，ATHRUN走过去反锁上门，这才回到办公桌前，将写有监控资料的资料盘插在自己的机子上。他打开主目录，随意浏览一下，便点下了SHINN ASUKA的名字。跳出来的子目录按照日期顺序排列的井井有条。ATHRUN想了一下，便打开日期最久远那天的监控资料。
视频图像缓冲了一下。很快，两只巨大的红色眼睛占据了整个荧屏。那双眼睛随即退后，SHINN的脸这才完整地出现在摄像头前。
“这是什么啊？”
SHINN眯起眼睛，弹了一下摄像头。图像一阵抖动。随即他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真想把这东西砸碎……”
“SHINN，不要冲动啦。”从背后插进来LUNAMARIA的声音。“这是ORB的命令，你最好乖乖的……要不当它不存在好了。”
“这么丑陋的电子眼怎么可能当它不存在嘛！”SHINN气呼呼地说道，一边用拳头对着摄像头做出一个威胁的动作。
“可是SHINN，如果往好处想……你是ZAFT的王牌机师，又是FAITH，他们监视你是对你以往功绩的一种肯定……”
“真是让人愉悦不起来的赞扬哪。”
“SHINN……打起精神来嘛。”LUNA说着从后面抱住了SHINN。她的下巴亲昵地蹭着他的脖颈。“今天可是我们同居的第一天哟。高兴一点吧。”
SHINN却看着摄像头，手臂一用力，一把将LUNA拉到怀里。LUNA小小惊呼一声，粉拳捶了一下SHINN的胸膛。“干什么呀？”
SHINN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他的眼睛仍直勾勾地瞪着摄像头。
“喂，你，说的就是你，屏幕后面的偷窥狂。”
ATHRUN一怔，心里有些好笑，但脸上却微微发烫。
“你不是喜欢看吗？这次让你看个够。”
SHINN说完，忽然低头亲吻怀中的LUNA。少女挣扎了一下，便配合地双手抚上SHINN的后背。两人在摄像头前长长地深吻。ATHRUN看了片刻，忽然关掉画面。
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ATHRUN抚摩额头，眼前不时晃过SHINN死死盯着摄像头的眼睛。绯红眼睛的深处有一种陌生的神情，仿佛掉落陷阱的野兽，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但这只是开始。
ATHRUN深吸一口气，打开第二个画面。那是二十四小时监控开始实施的第三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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