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作者:Machi

3. Shinn Asuka


/雨细细的下着,绵密的水纹聚在地表,如薄毯般漫过低矮的灌木丛。沉闷的宛若炸雷的声响过后,阴霾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烟带,两架MS缠斗着撞向地面,其中一架暗红色的机体上纹有ZAFT的标识。巨大的机械倒地之处灌木丛燃烧起来,像被点亮的灯盏,噼啪作响。

这一次,阿斯兰没能再站起来。

天空在他眼前裂开,雨水和火花从装甲的裂口处迸落,淋在他身上。驾驶舱里红光闪动,多个警报刺耳的响着,让人无从分辨,阿斯兰费力的眨动眼睛,想把沉重的眩晕感从脑袋里撵走。鲜血急促的从胸前的伤口涌出,灌进战斗服里一片粘腻,他被安全带扣在座椅上的身体开始陷入自己的鲜血形成的泥泞里,够向仪表盘的手指不断的打滑。眼前越来越暗,身体正在脱离控制,渐渐的,烧灼在伤处的痛楚也开始远去。一切都在变冷。

这个世界在雨水中冷却下来。阿斯兰闭上眼睛,他的战斗已经结束。/

他有很久没再想起这些,而他的确也记不太清了,那段时间他的世界陷于混乱,发生了很多事情后来都无法一一准确回忆起来。像是不相干的梦境,被切割于他的生命之外,没过几年却感觉相隔遥远,这种模糊的边界感让他能够平静的述说,仿佛那是别人的事。坐在旁边的真非常艰难的才克制住了想要扭头看他的冲动。他有些不可思议,听着阿斯兰镇定自若的话语时悄悄攥紧了拳头。

他们以ZAFT前线军人代表的身份坐在这里,台下的记者有来自南美合众国的,也有PLANT和月球方面的。面对五花八门的提问,他们的任务是给予友好和真诚的回答。

不多久前,这个自第一次对地战争初始便秉持亲PLANT立场的国家正式宣布自大西洋联邦独立,再度与PLANT结为盟友。为表达对这充满勇气的决定的敬意和回应,PLANT重新启动了对南美合众国物资上的输出,并承诺全力提供军事援助,协助当地清扫大西洋联邦残留的武力威胁。双方于近期接连举行了一系列正式外交活动。

阿斯兰只是不太理解在这个时候举办这些发布会的意义是什么。南美高原上仍盘踞着联合军的部队,这些明显带有庆祝意味的活动,难道不应该等战场清扫完成之后进行更为合适吗?

同行的其他人好像也有类似疑问,聊天时有人提起,不过没人深究。政府的事就让政府去操心好了,军人只对命令负责。在阿斯兰肩负的各种职责中,针对联合军的作战指令很多时候反倒是最容易执行的部分。

“照你的说法,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在ZAFT也很常见。可以理解为基因调整对这个问题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吗?”

黑色卷发的年轻记者就其他人的问题稍微发挥了一下,看得出并非恶意,但是在这个自然人人口远超过协调人的国家,即使是亲PLANT的盟国,公开提及这类话题还是太敏感了。

阿斯兰抿起嘴,弯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是我让您误解了。协调人并不是为了适应战争和创伤出生的,面对同样的经历,我们也会有同样的反应,这和自然人或协调人无关,作为人类群体的一员,大家都是一样的。”他说,声音平缓缺乏起伏,听起来却有种温暖的感觉。“PTSD多见于前线战斗人员,在ZAFT我们把它视作是一种战场症状而非心理或者情绪上的适应问题,所以医生的介入非常重要,这样患者才能得到专业的治疗方案,早日康复。”

/PTSD不会被治好,也无法康复。它融进你的血液,如黑影相随。/

黑卷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手上迅速做着笔记。他太年轻,也许之前只采访过办公室新闻,他握笔的手指看起来很柔软,淡色的眼睛里也没有死亡的气息。

“那么作为协调人和前线军人,您是否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呢?”另一个记者接着问道。——挖掘公众人物光鲜背后的隐私向来是新闻从业者们的爱好,适用于各类场合,但是就现在这个提问而言,不知怎的,阿斯兰并不觉得反感。

从生命中被切割出去的模糊的记忆。

“……是很久前的事了。上次战争的后期,我曾患上过驾驶舱恐惧症,我们这么叫它是因为正如字面意义上的,我开始害怕进入驾驶舱,舱门一旦关闭后各项指标出现异常……一度没法通过心理测评。当然身为机师,这个问题是必须克服的。大概半个月左右吧。ZAFT军人接受PTSD治疗的平均周期是两到三周,差不多是这个范围。”

他的话引起一阵小小的议论。这似乎不该是一个被誉为超级王牌的传奇人物在公共场合该有的叙述。

把自己的人生拆成一个个故事,从中抽取一段又一段孤立隔离的情节满足媒体的好奇,从而获取民众的关注和支持。出于战时政治考虑这套流程并不难掌握,大概也是源于“萨拉”这个姓氏在他血液里刻下的印记。

真终于忍不住转过头,看见阿斯兰近乎完美的侧脸,他端正的坐着,上身微微前倾靠近话筒,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神态。平时在队里阿斯兰很少提起以前的事,真一次都没听他说过以往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役,要知道他可是亲身参与过其中的大多数。虽然在一个队也有一阵子了,但是他对阿斯兰的了解仍旧差不多完全来自于ZAFT的战史资料,除此之外就是新闻里时不时露个头的一些报道。密涅瓦号上阿斯兰的宿舍和真就隔着两个房间,除却令人侧目的战略规划和战术能力,真没觉得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露娜她们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但是阿斯兰以前的那些经历和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露娜她们也没能打听出来。

/难的从来不是军人作为个体是否具备执行任务的能力,而是在陷入胶着的战争局面下,不被允许去贯彻的困局。——遭遇旧时的好友却成为敌人纠缠不清,即使第一时间就对上级汇报了情况,得到的却是缄默再三的不表态,被下令保密的同时不得不向最高评议会提供伪证……那时候阿斯兰并没有多想,他还不习惯多想。直到他曾经说过的每一个字在日后都变成了加诸于自身的束缚,而他必须坚持的军人的立场也开始逼迫他朝着错误的方向延伸人生的道路。然后,就像是为了褒扬他终于杀死那个宛如自己兄弟的好友一样,象征ZAFT最高荣誉的星云勋章在鲜花和掌声中被戴在他的胸前。

最终,作为从第二次雅金·杜埃攻防战中苟活下来的老兵,背负家族姓氏在战后带来的审判和纷争,似乎是身为儿子的他天经地义的责任。

……以及指名他参加这一系列活动的男人强加于他的意志和强迫他身体的屈从。

这些无法诉说的遭遇构成阿斯兰真正的人生。/

媒体发布会围绕ZAFT在南美洲的军力部署持续了一些时候,军方的新闻发言人熟练的就各种问题予以回答,碰到无关主题的小问题时,就让他们这些官兵代表来说,有时略带发挥一下,都是故事性很好的素材。结束后他们六人统一离场,前往下一个地点。

晚宴在城郊。道路两旁的建筑越来越低矮,逐渐稀疏,黄沙中夕阳染成了血红的颜色,缓缓消失在地平线远方,土黄色的山丘成为黑暗的影子在远处起伏。有个兵是第一次来地球,从两天前就对着窗外张大了嘴巴,不管是平原还是流云,窗外的景象总能让他惊叹不已。

阿斯兰想起三年前自己第一次降下直布罗陀。茫茫大海上,尼高尔对着跳跃的飞鱼群目不转睛的样子。

这里和PLANT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PLANT上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大程度模仿地球母星而建的,相似的景观和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脆弱的天性。阿斯兰去过地球上很多地方,截然不同的风貌对于初来乍到的新兵充满了吸引力,但是像他这样的老兵,在看到山丘的坡度、感受到风向的变化和风力强弱时,立刻会明白隐藏在令人感叹于造物主的伟大的这些景象的背后,是汹涌的杀机和不可预测的危险。他在奥布待过两年,依旧无法适应地球的多样性和不受控制的完全的自然性,有时候这种感觉会在夜里起风时抓住他,让他猛地想起自己孑然一身位于家乡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不知道C.E.71年以难民身份踏上PLANT的真是不是也会有类似的感受:家人的死迫使他进入到全新而陌生的世界,那里只有他一人,他索要复仇,这并不过分。但是单纯的复仇不会带来心灵的平静。有时候阿斯兰看着他,就像看着以前的自己。

腕表的电子音响起,提醒他服药时间到了。阿斯兰从口袋里掏出药盒,倒了几片在手心,就着瓶装水咽下。

他们停在一栋白色的贝壳形建筑前,一席红毯穿过前厅铺至脚下。真还是不太习惯军礼服修身的裁剪,动作起来不怎么自在。夜空里繁星闪动,像深沉的大海包裹这小小的房屋和其中暖色的欢声笑语。这里是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不少第一次派来这里的ZAFT官兵出现了适应性问题,阿斯兰也一直觉得脑袋重重的。这是身体的正常反应,他告诉自己。

/了解到阿斯兰每天必须按时服药还是露娜撞见的。美玲对此表现出担心时,阿斯兰只是笑笑绕开了话题,说这其实是不同种类的维他命和氨基酸的功能补充。没人相信,但是也找不到窥探隐私的理由。

真曾经在更衣室里瞧见过阿斯兰赤裸的上身,他的右肩和胸口遍布着大片不平整的伤疤,锁骨上的枪伤像是曾经穿透了肩膀,即使已经愈合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阿斯兰不在意别人看见这些旧伤,问他是怎么弄的,也只是轻描淡写的带过。——“新型机出了机械故障。”真还记得他的原话,而他则像傻子一样脱口而出,“是Justice高达吗?”

在他研习过的阿斯兰·萨拉的战斗资料里,Justice高达没有记录在案的故障事件。阿斯兰不是试飞员,机体所有的战斗数据均来自正式交给他之后的实战记录。

阿斯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于是真跟着自己跳跃的脑回路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那么是Aegis高达?”

他蓝发的队长终于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Justice高达。——我的运气实在不好,第一次实战就出了那种事。”他一边说一边套上ZAFT淡蓝色的T恤,短暂的回忆道,“不过没能死掉,也可以说运气实在不错呢。”

真只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有些奇怪。那之后他才注意到Saviour的武器承重大部分都放在了左臂上,为了制衡机体右侧加装了不少非常规武装,整个机体看起来轻巧却略显突兀。/

大提琴低沉的弦乐构成了半开放式会场的夜色,男人们身着正装,女士穿着优雅讲究的长裙,小声交谈着,偶有笑语传出,轻松的气氛让人误以为战争已经远离了这片土地。于真和阿斯兰而言,现在依旧是勤务时间,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了杯不含酒精的苹果酒,在人群中寒暄着。

之前和阿斯兰共事了几个月都不及这几天下来印象深刻。真是第一次参与这类活动,面对充满好奇和审视的目光时,能做的也就是提醒自己保持友好的笑容并认真投入到交谈中,阿斯兰站在他身边,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身高从未像此刻这样令真感到安心,可以尽数的将人际应对交给他。显然后者非常适应这种场合,并且展现出了真完全不熟悉的社交能力,和密涅瓦号上那个一板一眼甚至有些木讷的阿斯兰队长完全判若两人。——身边的阿斯兰·萨拉总能接过话题并加以温和的维护,他的嘴角会勾起好看的弧度,湖水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淡漠又明亮。真一边惊讶于阿斯兰不为他们所知的这一面,同时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阿斯兰·萨拉这个名字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想要单纯的将他视作上一次大战的英雄满怀崇拜、以和他共事为荣的这种心情,终究还是自己不够成熟的体现。

这想法让他稍微恍了神,反应过来时手里的苹果酒已经被人拿走,一杯威士忌塞了进来。只放了少许冰块的杯子里溢满蜜色的液体。

当地的政府军身上还穿着过渡时期的地下反抗组织的衣服,为首的男子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这杯敬我们ZAFT的勇士!”他举高酒杯大着声,丝毫不在乎引来四周的侧目。举着酒杯的手背上有烧伤的疤痕。

不等真开口,络腮胡子的男子已经仰头喝干了手里的酒,于是其他人的目光又转回真的身上,无声的催促着。来不及多想,真也学着男人的样子仰起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可把他呛着了,当着一堆人的面儿狠狠咳了半天,整张脸通红通红的。

几个政府军善意的笑出来。

谁都没有注意到阿斯兰短暂的犹豫,也许他们想当然的把那解读为FAITH的菁英对“勤务时间不饮酒”的坚持。同样的期待和要求落在阿斯兰身上,他的嘴角勾卷着一贯的微笑。

“致友谊。”

他说,声音不大,但是有一种奇特的平静的力量。阿斯兰一丝不苟的举起酒杯,饮下大半。

军人是世界上最能喝酒的群体,不管什么地方,从古至今这都是恒久不变的事实。由于PLANT农业资源的限制,ZAFT的烟酒供给量比地球联邦少很多,随着近来越来越多的国家投入到亲PLANT的阵营中,ZAFT的生活物资也日渐丰富起来。久居前线生死之间的官兵们,每一个都是揣着酒量的。

一轮过后,像是惊讶于ZAFT的年轻人看起来不胜酒量其实还挺能喝的,有人打了响指,叫来服务生给各人又添了一轮。这时候会场的入口方向掀起一阵小小的喧哗,吉尔伯特·迪兰达尔抵达会场,和场内的政府官员和军人们逐一握手问候。直至目前,迪兰达尔和南美合众国总统等高级官员的会晤都是秘密进行,没人知道PLANT的最高领导人已经来到了这片高原。议长赶在回程前带着简单的随行人员特意赶来这片偏僻之处,外交上显然是锦上添花之举。

会场里的人群朝迪兰达尔所在的位置聚拢过来,形成了一个扇面,他位于轴线相交的正中,象征着PLANT的青蓝色简服让在他一片深色的西装里格外显眼。阿斯兰站在这个扇面的最外围,隔着高高低低的脑袋听他发表今晚的主题致辞。

男人的语调和面部表情控制得恰到好处。迪兰达尔是一名优秀的演讲家,也是成功的政客,他上台后只用了一年多就带领PLANT从上次战争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百废待兴的国家萌发新生的希望,如果不是接连发生了联合军偷袭军火库和Junius VII坠下事件,这个男人说不定能控制住舆论,而战争也不至于在昼夜之间发展成眼下的形势。

几次接触,阿斯兰太清楚藏在迪兰达尔温情脉脉的话语背后,他的手腕甚至比父亲当年还要强硬。

但是PLANT的人们很喜欢这位新晋议长,竞选时他的民意支持超过了第二位竞选人三十二个百分点,甚至在Junius VII坠落后,迪兰达尔的民望不但没有下跌,反而出现了轻微的增长。这毫无逻辑可言,却真实的发生了。

……如果这个男人没有被整个PLANT如此依赖,自己也不至于无可选择。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前面去了,年轻人喜欢凑热闹,深红色的军礼服很好找,阿斯兰看见他和其他几个或红或绿的ZAFT制服都在人群中靠前的位置。——对于迪兰达尔来说也一样,他一眼就看到了远离会场中心的阿斯兰,手里拿着杯喝剩的烈酒,浸在杯中的冰块大半已经融化了。这是迪兰达尔自最高评议会的办公室之后第一次见到阿斯兰,显然后者对他的出现毫无兴趣。阿斯兰把视线收敛在手中的酒杯上,勉强拿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已经是非常恪尽职守了。

他一刻都不想和这个男人共处一个空间。这种情绪幼稚得有些无力,但是他终于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走出会场时迪兰达尔的发言刚好结束,掌声似波浪般此起彼伏,弦乐队的演奏重新回到场上。

和阿斯兰都没什么关系了。

夜风沾了露水,越过山脉暗色的轮廓沉下。会场后面是几何线条构建出的小花园,古典风格的长廊蜿蜒其间,细腻又大气。官员们依旧聚在场内,各种话题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这几天频繁的安排下来,阿斯兰难得有像现在这样独处的时候。

凉爽的空气令大脑清醒。阿斯兰深深吸入一口气,感受着肺叶扩张带来的颤抖,之前喝的气泡酒和威士忌混合起来,酒精分子在血管里温暖的伸张着。

明天又是一整天的公众活动,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

“打搅了。”一个声音毕恭毕敬的在身旁响起。阿斯兰转过身,看见晚宴的侍者手里拿着枚不大的信封,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合在一起,拇指平整的按压着信封的长边递过来。

封口处手写的签名阿斯兰认得。“G. Durandal”。

“这是迪兰达尔议长给您的。”

“谢谢。”阿斯兰客气的接过来。

侍者离开后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了几折的卡纸。阿斯兰把纸张展开,折痕的正中心有一粒三角形的药片。卡纸上只写了几个字:遵医嘱。

——看见这几个字的时候那些被拼命压抑的屈辱全部都回来了。阿斯兰难以置信的望向被夜色裹住的主厅,那里面流光四溢,迪兰达尔的身影被层层人群围住,不太看得清。阿斯兰看见真正在寻找自己,黑发的少年完全没注意到会场的后面还有个小花园。

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药片被掷入杯中,酒精迅速吞噬表层,冒出一连串细密的气泡。阿斯兰面无表情的注视着,直至一切归于平静。

他将酒杯整个儿丢进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

——

作为经历过第一次对地战争大部分关键性战役的老兵,阿斯兰和其他活着走下战场的军人一样,身上留有战火的痕迹。ZAFT军人的健康报告——不管是现役还是退伍——均统一加密保存在军部的数据库里,而《关于阿斯兰·萨拉健康状况的医学报告》自C.E.71年以来,更是被列为绝密资料进行了封存,有权查阅的仅限极少数人员。在二十年的保密期限里,如果不算阿斯兰本人的话,完整看过这份报告的一共只有六个人,其中两人时任PLANT最高评议会议长,另一人则是第二次对地战争期间密涅瓦号上的首席军医官。

在以FAITH身份派驻密涅瓦号期间,阿斯兰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执行最高评议会直接下达的独立任务。久而久之,就连舰上的整备班都习惯了Saviour高达无缘无故的自格纳库里消失,几天或是几周后重新出现的情况。

迪兰达尔对阿斯兰·萨拉这位年轻的FAITH非常器重,从来不吝于在公开场合表达对他的信任和重用,他的这些举动成功消除了阿斯兰在上一次战争结束后遭到的指控,围绕其父巴特利葛·萨拉的各种争论也逐渐从他身上剥离开来。可以说,阿斯兰之所以能够在第二次对地战争中重新以ZAFT王牌的身份活跃于各个战场,迪兰达尔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与此同时,作为密涅瓦号舰载机动部队的核心成员,真·飞鸟一次次目睹了在议长的这些信任和嘱托的背后,是压在阿斯兰肩上沉甸甸的军务和毫不留情的战场指令。

——

电锯的声音从厚重的钢板后面传来,他像是冬眠被惊醒的动物,在这突兀的声响中猛然清醒。阿斯兰从座椅下的应急包里掏出配枪,打开保险。他被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已经超过十五个小时,因为缺乏活动的空间,浑身的肌肉和关节都酸痛不已。他把手指扣在扳机上,无力的朝向声音来源举起枪口。

一道细碎的火花溅起金边洒进驾驶舱内部,淅淅沥沥的景象似曾相识。变形的装甲从外部被切割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一个声音从那里大声喊进来,“请再坚持一下,长官!我们马上就把你弄出来!”那个声音让阿斯兰握着枪的手失去了力气。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说了些什么作为回应,但是连他都不确定干哑的喉咙最后到底有没有发出像样的声音。国际通用频道从两天前就只有沙沙的干扰音,近距离接触话线好像也坏掉了,阿斯兰的耳边除了有人一遍一遍的冲他喊着话,就只剩下电锯锲而不舍切割着的声音。

舱门从外部强行起开时,高原的阳光洒了进来,之前只剩下生命维持系统和最低限度照明还在运作的舱内一下子灌满了白色的光亮。那光线太过刺眼,阿斯兰条件反射的别过头,闭紧了眼睛。等到被漂白的视线逐渐恢复时,阿斯兰看见驾驶舱外站着好几个逆光的身影,正在耐心的等着他感官上的适应。

他被医疗兵架着走出驾驶舱时,一片巨大的黑影自头顶上方投下。阿斯兰抬起头,看见密涅瓦号熟悉的船体正掠过天空,在其两侧各有一艘皮特利级战舰匀速并进。

飞翔在密涅瓦号周围的MS编队以Impulse高达为首向他摇摆了机体。映在阿斯兰布满血丝的瞳孔上,这个影像并不太真切。

真和露娜看着下方赭红色的高原上散落的MS和依旧冒着黑烟的敌军的地垒群,在这一刻,他们才知晓了十天前离开停泊在基地的密涅瓦号的阿斯兰接到的任务内容。真以Saviour高达为中心将影像放大,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一目了然,阿斯兰除了有些虚弱被人架扶着之外,并没有明显的外伤。令真放下心来。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阿斯兰曾经提到的那次意外。真后来找过资料,哪里都没有对应那句话的记载。

“走吧露娜,接下来是我们的战场了。”这么说着时,真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上个月的媒体发布会上,阿斯兰脸上始终淡淡的神情。

C.E.74年4月17日,由阿斯兰·萨拉任临时作战指挥,ZAFT陆上军投入了包括山地装甲师、战斗机以及MS编队在内40余架次的特编机动作战部队,成功铲除了自一次战争时期便横亘在南美洲山脉间的联合军要塞和机雷封锁线,为后续主力部队的投入清除了阻力。在这场被称作“瓦格尔战线”的前锋战中,ZAFT的伤亡率高达82.6%,仅次于一次战争时期的阿拉斯加战役。

4月18日,随着密涅瓦号、格雷号和哥白尼号抵达战场,大量ZAFT机影再度出现在瓦格尔高原上。四天后,大西洋联邦在南美大陆的最后一处洲际战略基地陷落,南美洲亲PLANT国家三年来第一次完成了纵向实控线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和龙。

在这场噩梦般的前锋战中,阿斯兰奇迹般地只受了轻伤,并且由于其杰出的指挥能力再次被授予星云勋章,成为ZAFT第一个两度获颁该殊荣的军人。


——
备注:
1. 议长找阿斯兰回来是为了使用他、利用他的能力和军中的声誉为自己做事。他知道阿斯兰对ZAFT是有想法的,所以也不介意如果哪一天阿斯兰不再听令于他。但是在那之前他会压下去很多任务,阿斯兰是否得到充分的休息不是他要考虑的。
2. 真查不到Justice高达的事故记录,正如其他人同样不知道阿斯兰身上发生过的事一样。所有一切能被看见的,都是被准许看见的。


荆棘
作者:Machi

4. Dearka Elsman (I)


迪亚哥·艾尔斯曼的生命中驻载过一个秘密,曾经那是一段时期、一个人,一个名字。有一天当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应该开始正视这整件事情并给予一些思考时,才发现有些认知已经深入骨髓,如呼吸般自然。

他们一同前行了这么久,有些事依旧突兀,更多的顺理成章。

他不会对别人提起他的名字。有时候他会故意装作和他不熟,虽然那些意图刨根问底的人压根就不相信,他们也很难找到证据。

关于他的一切传言要找到证据都不容易。

从来都是这样。

——

C.E.71年雨季的凌晨。

迪亚哥是被爆炸声惊醒的。身下的床板和整个楼层都在晃动,他的动作完全基于本能,醒来的同时已经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手里抓着军靴在往脚上套了。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裤,这时候外面的夜空再次被曳光弹照亮,导弹群落下,基地里升腾起爆炸的火光。天花板摇晃的更厉害了,电源中断,一片黑暗中迪亚哥就着爆炸的光亮看见房梁上的裂痕正在扩大。他在心里骂了一声,顾不上穿好衣服就往外冲。

碎片和尘土不断从头顶掉落,楼梯表面爬满了裂缝,靠着承重墙的那一侧随着墙体的歪塌已经扭曲变形,迪亚哥把衣服撕开用布条在手掌上缠了几圈,然后咬咬牙,手脚并用的朝楼下冲去。那几十级楼梯总算没在他连跑带跳的时候垮掉。他一口气冲到楼外,在楼前面的空地上按着膝盖喘气,开始庆幸自己的房间在二楼而不是更高,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此刻应该还在三楼的阿斯兰不知道怎么样了。迪亚哥直起腰,皱着眉头盯着黑暗中模糊不清但明显已经摇摇欲坠的宿舍楼,短暂的思考要不要回去看看阿斯兰的情况。然后,当着他的面儿,整座楼坍塌了。

溅起一片碎石和扬尘。迪亚哥听见有人惨叫的声音。防空火线全然瘫痪了,基地里到处是爆炸的声响和伤员的呼救声。迪亚哥愣愣的站着,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像是失去了方位感,连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都有些恍惚。

他像一个步兵一样傻站在维多利亚基地的废墟里。

火箭弹阵落下,青白色的光亮将夜空渲染出死亡的色彩。迪亚哥抬起头,看见又一波金色的线条正于黑暗中划出完美的弧度。

击中你的那枚炮弹是听不见的——

他突然想起以前好像有哪个装甲兵这么说过。白光在眼前炸开,他下意识的扑倒在地,身周剧烈晃动起来,迪亚哥感到有什么东西挡在了他的前面。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如期而至,却没有击中他,然而空气收缩的力量也足以令他耳鸣了。

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块MS护盾,盾的尖端插入地下,为他挡下了大部分冲击。

见鬼了……

看清楚这是谁的护盾时,迪亚哥心里就只有这个想法。——他陷入了严重的耳鸣,一时间听不见阿斯兰有没有冲他叫喊些什么,但是暗红色的Justice高达朝他单膝跪下,并递出了手掌。迪亚哥毫不犹豫爬了上去。

“让我进去!”他朝着头部的主摄像头大声喊道。

Justice高达收回盾牌,依他的话把手掌递到驾驶舱门口。舱门打开,迪亚哥踩过平台一脚踏了进去。

这种时候,世界上没有比MS驾驶舱更安全的地方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迪亚哥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脑袋里这个问题问出来,看阿斯兰的表情他应该是大声这么说了。上一秒钟他还在担心的人,这会儿竟然已经开着MS把他救下了,这么说也没顺便叫自己一下,迪亚哥突然有点不爽。不过这种情况下没什么好计较的。

基地显然是遭遇突袭了。

阿斯兰的眼睛盯着显像屏,嘴里在朝他喊着些什么,迪亚哥是真的听不清楚。他的听力在恢复,但还没那么快。看他一边指着自己的耳朵嘴里一边说着听不清耳鸣,阿斯兰索性不再理会他,将注意力转回新一轮落下的导弹群。荧绿色的光点在他眼中跃动,在迅速完成了弹道分析和多处移动目标追踪后,Justice高达调整了角度,光束加农炮和回旋炮塔机炮密集的喷吐出火舌。被击中的导弹在空中燃爆,像极了庆典上的烟花。

敌袭发生时阿斯兰恰好在回宿舍的路上。实战中发现Justice的系统调整有偏差,他连夜在格纳库进行修正,也因此,遭遇夜袭后他是全基地除了值班人员外为数不多还醒着的人。

只能说是巧合。

迪亚哥的耳鸣总算过去了,火焰燃烧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重新回到他的世界里,驾驶舱里熟悉的电子音也清晰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阿斯兰,又赶紧补充道,“我能听见了,——防空火线干什么去了?!”

估计全基地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系统被侵入了,”阿斯兰不徐不疾的答道。这个问题他琢磨过,通用频道里的各种咒骂声已经给出了答案。

“迪亚哥你要我把你放到哪儿?”他问,“我不能一直带着你,格纳库还是去掩体?”

“掩体!”迪亚哥想都没想回答。格纳库一向是轰炸的重灾区,他在这儿没有MS,特别是现在还是远离那种地方比较好。

Justice高达升空朝西北飞去。迪亚哥蜷着身子把自己贴在驾驶座的后面,尽量不挡着阿斯兰,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下巴沾了些东西,黏糊糊的,用手一抹,是血。他赶紧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一遍,确认身上只有些刮擦的小伤口后,才把目光转回到正在把自己当防空火线使的阿斯兰身上。他那件暗红色的飞行夹克猛一看不明显,左臂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了。鲜血流下袖管,他的左手一片腥红。

“处理过了不碍事。”迪亚哥就着裂口把布料扯开时阿斯兰不耐烦的出声阻止,但是迪亚哥才不理他。

“急救包呢?”他已经翻过驾驶座后面的工具盒了,里面没有。

就在阿斯兰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又小题大做的时候,他的半只袖子已经被扯下来了,伤口虽然不深但是给这么一弄也挺疼。他开始后悔怎么就一时好心把迪亚哥装到自己的驾驶舱里来了。

“迪亚哥!现在不行!”阿斯兰吼了一声,但是对方完全不为所动。“那就换我来开,你这个样子我可不放心。”

不安全的,我可不放心,我还在你这儿待着呢。——同为机师,迪亚哥可不愿意把自己的命交到其他机师手里,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就算那个人是军校Top1毕业的王牌也一样。对于阿斯兰这么由着伤口流血不止又不在意的态度迪亚哥产生了一种严重的不信任,如果他不得不继续搭乘他的驾驶舱,要么阿斯兰让他处理伤口,否则迪亚哥认真考虑要从他手里夺取操控权了。

阿斯兰也终于明白过来和这人是没什么好讲的,他认命的把之前塞在一旁的急救包推给迪亚哥。不是他不上心,但是止血贴被污染了,绷带的话他一只手还没来得及缠天上的导弹群已经下来了,轻重缓急一目了然,但是阿斯兰懒得说这些,反正迪亚哥也不会听。他把胳膊抬起来,由着对方折腾,眼睛始终紧盯屏幕上一组组变动的参数,迪亚哥也不需要他转头,拿过消毒对着阿斯兰的胳膊就是一阵猛喷,然后用绷带牢牢缠了好几圈,又狠狠给打了个结,手法干净利落,没花几分钟。

“你就当是我在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吧。”迪亚哥把急救包合上,塞回工具盒里。

“真不知道伊扎克怎么受得了你。”

“还好啦,我也是会注意分寸的嘛,从一开始可不就是我天天围着你们几个转,以前拉斯提在还好,现在,”迪亚哥突然停了下来,话语中的轻松也戛然而止。毕竟啊,一个没看住的话,别说你们几个了,就连尼高尔也能给我折腾成那样……

他从军校开始便抱持着唯恐天下不乱、不开心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的心态陪着这几个年纪比自己要小上不少的队友打打闹闹。战场那么残酷,军人的本份之外,学会苦中作乐是非常必要的。然而一个不留神,迪亚哥突然发现,敢情自己每一次看热闹的时候,队里这其他几个人可是真的在拼了命的较着劲儿的,——面对战争也要安心度日,有这种心态的原来只是他一个,伊扎克啊阿斯兰啊,就连那个谨小慎微的尼高尔,来到前线后对待每一件事也都认真得可怕。长期精神紧绷会干扰正常思考,影响一个人的反应,虽然真正的原因无从知晓,但是迪亚哥认为,阿斯兰那个加入敌军的好友带来的冲击和尼高尔战场判断失误导致死亡之间有着某种必然的关联。

他们都不在那儿,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只有阿斯兰知道。而阿斯兰把它封锁了,就像赫利奥波利斯之后他将自己封闭在他们几人之外一样。

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我们没有怪你,阿斯兰,没有人责备你。”他突然开口,也不管阿斯兰是不是能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虽然我不能替尼高尔说话,但伊扎克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别再责怪自己了。战场上本来就是这样,你该明白的,没有谁该保护谁,也没有谁欠谁的。”

阿斯兰肯定是听懂了,因为他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凌晨的时刻,预警系统又一次发出了尖锐的声响,迪亚哥这些话就像他本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然说出来一样,毫无逻辑可循。

但阿斯兰还是艰难的回应了。

“谢谢。”他的声音艰涩得像是随时会断掉。这几乎是他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次道谢了。

迪亚哥轻轻点了头。他继续把后背贴紧驾驶座旁的舱壁,对地导弹被击落后爆发的火焰映红了全天周显像屏,阿斯兰的侧脸在明灭的火光下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和坚定。迪亚哥很少从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仔细的注视他,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眸里向来只有苦闷,这一刻被升腾的火焰点亮,竟平添了几分生动。

让迪亚哥多看了两眼。

——

C.E.71年6月18日,以欧亚联邦为主力的联合军对ZAFT占领下的东非维多利亚基地展开攻击,这场战斗持续了一周,最终以ZAFT战败、维多利亚宇宙港陷落终结,史称“第三次维多利亚攻防战。”宇宙港再度易主,重新回到地球联邦的手中,继当年5月的阿拉斯加战役之后,ZAFT的地面部队再次遭受重创,两军之间敌对情绪激化升级。维多利亚宇宙港沦陷后,联合军无视国际条约,公然对弃械投降的ZAFT官兵进行了大规模虐杀。

然而,在这个一切刚刚点燃了战火的雨季的凌晨,对迪亚哥和阿斯兰而言,他们面对的不过是又一场常规作战。

有什么悄悄改变了。

尼高尔的死令阿斯兰背负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两个月以来,这种负罪感和愧疚缠绕着他,逐渐影响到他对一些支线任务的判断和战斗决策。这种影响直至第二次对地战争期间都没能消除。在能够独立行使FAITH对任务的抉择权时,阿斯兰往往更倾向于参与救援而非攻击性战斗任务,随着这种行为多次出现,逐渐改变了不少人对他的看法。——有人认为他心怀大义,但是更多人则觉得他身居要职,又开着全军屈指可数的新锐兵器,经常出现在营救任务中并不合适,是一种故意逃避正面战场的软弱做法。加上他和奥布私底下说不清的关系,舆论借机发酵,一度成为纠缠在阿斯兰·萨拉身周的黑影。

阿斯兰首次以FAITH身份参与支援作战,便是在这一夜的维多利亚基地。

——

空袭一直持续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结束,无数导弹群落下之后,基地的防空火线终于恢复了。经历一整夜的轰炸后,目所能及均是一片狼藉,阿斯兰把Justice高达泊在临时停机坪进行弹药装填,他去领了些物资,找了个角落稍作休息。

基地外围的战斗自导弹落下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大量联合军的机动部队降落在维多利亚湖泊以南的丘陵地带,迅速完成火力合拢,并于夜间成功收复了前进路线上的两座小型城镇,一口气将战线推进至距离基地二十公里外的第二防线。ZAFT包括山地装甲师和武装战斗机在内的机动作战部队全部应敌,现在基地里剩下的除了在空袭中损坏正在抢修的MS之外,就只有忙于救援的工程型了。

根据前方传回的消息,联合军的主力部队由大量未见过的新机型组成,到目前为止已经确认了三种试作机。此外还有所属不明的MS也加入了战斗。

会是一场硬仗。阿斯兰喝着能量饮料,隐隐感到。

建有宇宙港的维多利亚基地是连接宇宙和地面战场的战略重地,自战争爆发以来一直是两军争斗的中心。拥有它,大西洋联邦便能将军队源源不断的送上宇宙;拿下它就能将联合军的兵力封锁于地表,消除PLANT本国面临的威胁。自C.E.71年2月ZAFT占领这里以来,几个月中,宇宙战线逐渐平稳化,联邦的军力被步步逼退至月面轨道,ZAFT得以全力投入到地面作战。然而阿拉斯加的失败令ZAFT失去了美洲地区的主力部队,受到这一压力,维多利亚基地无论如何不能再失守了。

阿斯兰是如此判断的。他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远在PLANT的父亲巴特利葛·萨拉在得知维多利亚基地遇袭后,在国防委员会召开的紧急会议上也做出了相同的指示。

——此次作战至关重要,基地全体官兵须竭尽全力,力保宇宙港和关键设施不落入敌手,方能避免宇宙战线再次扩大化。

上述命令已经下达至基地总指挥部。阿斯兰还没收到国防部的直属指令,事发突然,估计上面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他。他闭着眼睛靠着墙休息,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严格来说他和迪亚哥都不是这里的人,不受基地指挥部管辖,这种情况下是否应该遵循父亲的指令参与作战,选择权在阿斯兰自身。

感到有人朝自己走过来,阿斯兰睁开眼睛。是迪亚哥。

“你怎么在这里?”阿斯兰问。迪亚哥这时候应该在掩体里待着才是,亏得他之前顶着漫天的炮火专门把他给送过去,这会儿怎么又跑回来了。

曾是同一个队的战友没理睬他的问题。

“你得弄张床,”他打量着阿斯兰身上沾染着战火气息的飞行夹克说,朝旁边挤了挤眼。迪亚哥不知从哪儿搞了身整备员的衣服,倒是很合身。

“你得弄台MS,那边有几个快修好了,”阿斯兰一边说,一边也朝旁边偏转了视线,示意道。

迪亚哥像是吓了一跳。他扭头看了一眼,因为警惕,他的语气明显沉了下去。

“这是命令吗?”

阿斯兰愣了一下,“不,当然不是,”赶快说道。他叹了口气,原本只是想接着迪亚哥的话开个玩笑,没想到结果这么令人沮丧。“萨拉小队早就解散了,你知道我没法命令你的。”

“哦,我们明确了就好。”

误会解除。迪亚哥安心的走到阿斯兰身边,也和他一样,把自己靠在墙上。仰起头看到的是浅灰色的天空,远远卷着乌云的边儿。

“虽然不太想提醒你,但是你现在可是特务部队的,原则上可以命令任何人。不过最好别是我啦。”

阿斯兰“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一辆物资车开了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个后勤兵从上面跳下来,急匆匆的,手里抱着几件战斗服。相比军服更适合人体工学和驾驶舱环境的防护设计,能够在战斗中为机师提供最大程度的身体保护,如果要长时间作战,始终是不可或缺的。

“长官!”后勤兵迅速敬了个礼,抽出一件适用码的绿色制式战斗服,和头盔一起递给阿斯兰。“非常抱歉,现在只有这种。”

“辛苦了,谢谢。”阿斯兰接过来。

后勤兵陆续给周围的其他几个机师发放战斗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判断谁是机师谁不是,也许是目测和附近几台MS的距离还有身上穿着的衣服吧,迪亚哥在心里想,看人的眼神儿倒还挺准的。他一身整备班的衣服直接被无视了,正合他的意。

之前的轰炸造成了不少人员伤亡,现在的情况是基地里能用的MS多,机师少。

阿斯兰把头盔丢在地上,战斗服塞给迪亚哥。“帮我拿一下,”他说,然后开始脱衣服,把外套和长裤都脱了,又把军靴掰下来,从迪亚哥手里拿过战斗服把两只脚踩进去,熟练的关闭了脚踝的气密锁,然后套进袖子拉上拉链。他的左臂还绑着绷带,上面迪亚哥系出来的那个小小的蝴蝶结还在,阿斯兰的动作很灵活,伤口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但是迪亚哥从掩体里跑出来不是为了看阿斯兰换衣服的,虽然他承认阿斯兰身体的线条和肌肉群看起来很舒服,汗湿的圆领衫贴在他的身上,莫名让人分心。同在一个队,他们经常都是几个人一起在更衣室换衣服,这很平常,但是不知怎么的迪亚哥总觉得今天的阿斯兰哪里和平时不太一样。也许是角度问题。他抿了抿嘴唇,决定言归正传。

“你打算参战吗?”迪亚哥问。

“不知道,看情况吧。”虽然这么说,阿斯兰的神情坚定,显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把头盔戴上,又试了试颈部的气密锁,虽然是在地球上,但是早已经习惯了这些细节检查。这个动作没由来的让迪亚哥有些不悦。

他皱起眉头,好像阿斯兰干扰了他某个正在进行的计划一样。

他想了想该怎么说,然后开口了。“容我提醒你,穿梭机明天下午三点起飞回PLANT,这种情况错过的话后面不会再有第二班了。”

这话引起的效果是阿斯兰隔着头盔的钢化玻璃盯他。有那么几秒钟,他像是想说什么,但是没找到合适的词语表述。

“……你为什么认为明天下午三点还能按时起飞呢?”都已经打成这样了。

逻辑哪里有些接不上。进入交战意味着一切常态已经打破,连带着所有平日里的规律都不复存在,宇宙港原定往返地表和PLANT的穿梭机就算能起飞也一定会派作他用,在阿斯兰看来,这种时候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准点赶飞机这种事了。——真不知道是过于乐观呢还是又在说冷笑话给谁听了,反正迪亚哥·艾尔斯曼这个人的做派,阿斯兰一向都是摸不准的。

而他还在继续说着。“可是没听说要取消啊,我刚从宇宙港那边过来,还特意问了呢。我们俩都是乘客,就算临时不飞了也得告诉我们一声吧。”迪亚哥突然想到了什么,“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

“不,”阿斯兰无力的说。

和迪亚哥说话很多时候会有种使不上劲儿的感觉,像是面对一堵软绵绵的墙,你施出去的劲儿,他能客客气气全给你吸收掉。对话经常找不到方向,完全无法进行。还在克鲁泽队的时候阿斯兰很少主动找迪亚哥说话也是这个原因。“这种情况怎么可能照旧,”他嘟哝着。

“我说,阿斯兰你有时候实在是过于悲观了呢。”迪亚哥话锋一转,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是这个基地的人,只要队里没下命令这趟浑水我不会蹚。建议你也这么做。”

“不明确的事情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的好。”阿斯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搭理他。

“你这可是在说谁呢?”——话刚出口迪亚哥就后悔了,还好阿斯兰没明白他的意思。他挑起眉毛,不解的眨了眨眼。迪亚哥看他是不准备把那个头盔摘下来了。

他们很少像现在这样说话,从认识开始,迪亚哥和阿斯兰中间就总是夹着其他人,拉斯提、伊扎克、尼高尔,加上阿斯兰其实是个无趣的人,缺乏幽默感的同时又认真得要命,在迪亚哥的处事原则里,这种人绝对是要敬而远之的。所以,即使交换俘虏回到ZAFT、和阿斯兰一同抵达东非的海岸,乘坐老旧的列车组来到这个湖畔基地的这段时间里,迪亚哥也从来没想过要和阿斯兰叙叙旧之类的。但是有些事情的确在改变。在当了一个多月的俘虏后,了解到他们苦苦追击了半年的大天使号上的那么多人其实是连枪都不知道怎么拿的学生兵后,迪亚哥对这场战争的看法不得不发生了一些变化。而他们一直弄不明白的为什么赫利奥波利斯之后,阿斯兰在战场上的表现总有些反常,甚至时有懈怠,现在他也知道原因了。也许因为这样,再次见到阿斯兰时,迪亚哥并没有感到太多愤怒。

但也完全说不上是队友重逢的那种高兴或者激动。

一个多月的俘虏生涯里,迪亚哥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了和解,和这场战争,和阿斯兰、或者和他自己,这些也都不重要了。——他曾经很在意回到ZAFT如果再遇到阿斯兰自己该拿出怎样的态度,让他知道从赫利奥波利斯开始,他一再失态的原因源自敌军那个王牌机师是他好朋友的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而现在迪亚哥只希望这个话题永远不要被提起,离自己越远越好。

迪亚哥用手轻轻戳了戳阿斯兰的肩膀。那里的战斗服下面有他系出的毫无意义的一小朵蝴蝶结。

“我去宇宙港了,你自己保重,”他决定结束这场没有出口的对话。“总之还是尽量赶回来吧。”

阿斯兰点点头。

“你也一样,迪亚哥。”

像极了他的作风,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一样。

空气中的水汽似乎又加重了,饱和的湿度和低气压下,迪亚哥觉得胸口有些堵。六月中旬,东非的雨季即将结束,但是他看见远处灰色的天空中正在集结起更为厚重的雨云。在一切结束之前,还有更多的雨水将落下这片土地。


——
备注:
作为在大天使号上待过的人,后来又在三舰同盟待过,认识基拉和卡嘉莉等人,迪亚哥始终是最适合从特定角度去解读和了解阿斯兰的。

Monday, November 21, 2022 21:38:16 PM Machi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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