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作者:Machi
5. Dearka Elsman (II)
尼高尔的遗物,收拾好之后,阿斯兰原本想按照正常的流程交上去,就像当时拉斯提的一样,由专人收走,然后统一交付给战死者的家属。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从宇宙港出来,阿斯兰直接去了尼高尔位于湖畔的家。按下门铃后等了一会儿,尼高尔的母亲出来开了门。看见是他,愣了一下。阿斯兰郑重的递过军部的收纳袋,里面有尼高尔的军装和一些私人物品,有他常用的两支笔,一台小型相机,还有几册琴谱。他最爱的钢琴曲在前线的时候没有钢琴弹奏,他时常拿出来看,有时候一个人对着琴谱沉思。尼高尔的母亲把这些都紧紧的抱在怀里。
一个永远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和一个不再有母亲的儿子。
他把自己的星云勋章也一并放进了袋子里。象征着ZAFT军人最高荣誉的金质勋章背后刻有他的名字和授予编号,现在静静的躺在天鹅绒的小盒子里,和尼高尔的乐谱叠在一起。也许他的母亲压根不会注意到,但是对阿斯兰而言,这却是这枚勋章最合适的归处。
他没有敬礼,而是弯下腰,深深的鞠了一个躬。
尼高尔的母亲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落下来。这个有着和逝去的少年极为相似的面容的女性憔悴极了,阿斯兰想不到有什么话能够安慰她。
根本就不存在那种东西。
他在Martius一区的军械库见到了尼高尔的父亲,后者站在ZAFT最新研发的搭载了反中子干扰装置的Justice高达前等他。尤里·阿玛尔菲伸手拍了拍阿斯兰还吊着三角巾的肩膀,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回来就好。”终于他说,语气苦涩,仿佛这话并不是给阿斯兰、而是说给某个再也不会回来他身边的人听的。
“我知道你不赞成把反中子干扰运用到实战里,有时候我也会犹豫,如果尼高尔还在的话,他应该也会和你一样反对吧……”他的声音很低,然而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可是你的父亲是对的,阿斯兰,这场战争必须尽快结束,必须以协调人的胜利结束,越早越好。我们已经没有余地了,到了必须下决心的时候了。”
身为最高评议会的议员同时也是现役军人的尼高尔的父亲这次用了“协调人”而非“PLANT”来界定战争的胜利方,阿斯兰注意到了这处微小的转变。尤里·阿玛尔菲不再是之前那个对自然人抱持温和态度的稳健派了。
没有人能够因此责备他。
就像阿斯兰自己的父亲,也早已不再是母亲在世时还会微笑的那个人了。
“机师的人选是我向你父亲提出的。必须交由你驾驶我才能放心。”
在他前方,Justice高达笼罩在一层灰色的氤氲中。所有的先期测试都已经完成,它即将被投放战场,去寻找另一架同样搭载了ZAFT最尖端技术却在不久前被盗走的Freedom高达。
“为了我们的正义和安全,阿斯兰,就拜托你了。”
——为我们的正义献上群星的祝福。
他抬起头,灰色的天空和那时一样,不起波澜,也看不见救赎。
饱和的水汽中,光束军刀的锋刃在身周蒸腾出白茫茫的雾气,发出嘶嘶的声响。阿斯兰让Justice高达悬停在低空,在他下方的坡地上,ZAFT的装甲车队正缓速移动着。接连几天的降雨让土地变得松软,装甲车的轮子时不时陷入厚厚的烂泥里,而除了转动起来会让整辆车陷得更深一点之外,履带完全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手持应急工具的工兵前前后后忙个不停,但是这些努力对于庞大的车队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从下午到现在,阿斯兰看着整个队伍前进了不到二十公里,他们甚至还没越过纵谷地带的山坡。两架GINN在坡地上帮忙,拉拽着那些无法动弹的车辆,或是给推上一把。尽管同样痛恨这糟糕的自然环境,但是在工程车赶到之前,他们就是整支队伍得以前进的最大助力。
如果工程车真的能赶到的话。
天空中升起两枚红色的信号弹。联合军突袭的讯号。
“八纵队还有多久到?”阿斯兰一边确认机体的余弹量,一边问另外两架GINN。他们是这个基地的守备军,对附近的人员情况更熟悉。
“差不多十分钟!现在正在东边的树林里朝这里移动,应该就到了。”通讯里传来回答。
阿斯兰摇摇头。
他把Justice高达降低了一些高度,然后打开外部通讯,确保下方的地面人员都能清楚听到,然后给出了他作为FAITH的第一道命令。——你现在可是特务队的,原则上可以命令任何人呐。迪亚哥这句话提醒了阿斯兰,于是他也就那么做了。
“这里是特务队所属阿斯兰·萨拉。根据战场紧急机制第六条,现在由我下达以下命令:正在转移中的不必要物资和装备立即原地弃置,装甲车按两人、战车按一人做战斗准备,——固定射击模式,方向西北、角度L40-75。其他人全部撤离这里!”
他有些着急,因为天空中又升起了一枚蓝色信号弹。他们从没见过联合军的单发蓝色信号弹,不知道代表了什么。
“动作快点!加紧!”他大声催促道。
迄今为止,这场战斗里阿斯兰已经遭遇了两架搭载海市蜃楼系统的敌机,都是非常难缠的敌手,而他之所以能占据上风完全是因为他比一般人更了解这个系统。——尼高尔和他那台违反了尤尼乌斯条约的Blitz高达,还在威萨留斯号时,阿斯兰经常和他一起就海市蜃楼系统的运用和应对进行实战模拟。地球联邦曾经强烈谴责ZAFT将这样的违规技术投入到实战中,但是现在,显然他们也获取了源自曙光社的技术,并且毫不犹豫的使用起来。
车队很快动作起来。76mm重机枪和190mm对空霰弹炮台旋转着指向天空的一角,丢弃了物资后人员的移动速度也变快了。
八纵队提前到达,四架BuCUE状态良好,算得上这两天不多得的好消息。阿斯兰让他们在坡地上纵向间隔分布,加上他自己和那两架GINN,短时间内守住战线应该没问题。能给人员撤离多争取一些时间。
放在过去,阿斯兰是不会考虑战场上的人员伤亡情况的。克鲁泽队是ZAFT的王牌部队,他们担任的一直都是刀锋战任务,战斗过程中己方的伤亡情况不需要他们操心,也无暇考虑。然而尼高尔的死改变了这点。那之后,阿斯兰发现自己无法不去注意那些限于战局的己方人员、尤其是步兵和后勤车队。对前线MS机师来说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特质,冲锋陷阵时过于关注这些不仅会干扰判断,也无益于整体战局,如果被敌军发现了甚至可能会变成自身的软肋。可是阿斯兰对此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雨又下了起来,身后的空域突然显得异常安静,与此同时,一种不该存在于此的白噪音在迅速扩大……脑袋里某根神经跳动了一下,这种感觉太熟悉了。阿斯兰来不及思考,锋刃已经横扫而至。
“长官!”GINN驾驶员的叫喊声撕开了雨幕中的假象。
雷达显示依旧正常,周遭的背景读数也没有任何异动,然而就像是在嘲讽这一切是如此不真实一般,一个透明的影子扯开了雨水。可视化屏幕上捕捉到的画面仿佛是因为电压不稳定开始出现断帧的影像,离析闪烁,在渐大的雨水中躁动不安。黑色MS提升了速度,光刃撕开雨帘朝Justice高达斩去——
他能躲过这次偷袭全凭潜意识条件反射,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运气。
机体的出力瞬间提至7个G的同时阿斯兰完成了转向和火力锁定等一系列动作。强大的过载令安全带深深的嵌入驾驶服里,被压迫的手臂隐隐作痛,阿斯兰顽固的盯着射击系统上晃动的参数组给予手动校正。
前方是一片透明的雨水,朝向那里,Justice高达头部的20mm近接防御机炮和M9型回旋炮塔机炮喷吐出密集的火舌,撞上水墙后炸裂开来。因为雨水的干扰幻象粒子开始变得不稳定,而那面黑色的盾牌就像是由模糊的色块组成一样,晃动了几下后便完整的出现在了阿斯兰面前。一架从未见过的黑金色机体凭空现出了身形。
头部的样子似乎在哪里见过。四肢上覆盖着大面积金色的涂装,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斯兰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哪里。——眼前的MS身上的部件眼熟得几乎令人产生错觉,在它右臂上,独特的攻盾系统和尼高尔的Blitz高达如出一辙,不光是装备型号上的相似、而是完全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从Blitz身上拆下来后安上去似的。
这是曙光社的机体。
也许因为在短时间内一下子遭遇了太多熟悉的画面,记忆突然翻江倒海,曾以为早已沉没于那场暴风雨中的影像又一次浮上心头……阿斯兰的呼吸紧促起来,眼前一瞬间有些模糊。
恍神间黑色的MS挥动手中的光束军刀朝他砍来。无暇思考,他举起护盾抵御,巨大的冲力撞在一起时产生了强烈的共振,令他手臂发麻。阿斯兰咬牙扛着,另一只手划过按键。红色准星在他眼中晃动,却因为距离过近无法完成锁定,驾驶舱内哔哔作响。
他瞥了一眼后面山坡上开始陷入混乱的车队,做出了决定。
——
在阿斯兰生命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尼高尔的死都是他无法面对,也无力解开的心结。与此对应的,宛若命运的捉弄一般,是基拉还活着这个事实。
从拉克丝口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阿斯兰完全无法思考。大脑陷入空白,反复出现的是Aegis高达锁死Strike时的情景,当时基拉的驾驶舱门已经破损,阿斯兰脱出的时候甚至能看见他身上穿着联合军青绿色的驾驶服。
他无法消化这个结果。——盗取了Freedom的基拉再一次走向了他的敌对面,而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无法再下杀手。
他已经杀死过他一次了。
仿佛是黑色的涡旋拉扯着他往更深的海底沉落下去。尼高尔的死和基拉的活将阿斯兰逼入绝境,他做不到面对这样的自己,一如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去执行擒获Freedom高达的任务。
/机师的人选是我向你父亲提出的。必须交由你驾驶我才能放心。/
尼高尔的父亲这样对他说了。而他回答了“是”。
士兵接下命令,然后迷失了方向。
他看着另外两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敌机,意识到自己正在踏入敌人设下的埋伏。周遭除了他再没有其他的ZAFT机体。阿斯兰暗暗吸了一口气,手掌攀住操纵杆,下定决心般慢慢的收紧了。
——也许这样就好。
这么想着,他由着这个念头盖过理智,如潮水般将自己吞没。
——
Justice高达初次投入实战的战场击坠数据是六架泛用型Dagger、两架Strike Dagger和两架机型不明的试作机。在阿斯兰的掩护下,二十多支队伍得以转移,大量伤员回撤至基地。他的这一举动至今仍为不少人津津乐道,被誉作是那场惨烈的战斗中不多得的“人性的光辉”。
但是这些并未能改变战局的走向。第三次维多利亚攻防战最终以ZAFT的惨败收场,宇宙港重新回到欧亚联邦手中。大量ZAFT军人遭到屠杀,给战局抹上了厚重的阴影。
而关于阿斯兰·萨拉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完成了从普通ACE到UACE(Ultra-ACE)转变的争论,差不多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UACE,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超级王牌,以MS机师为代表,在一次战争末期和二次战争期间,地面和宇宙战场上均可见其身影。——对两军来说都是极个别的特殊存在,整个ZAFT能称得上UACE的也不过数人。
一般看法认为阿斯兰·萨拉作为顶尖王牌机师的地位自C.E.71年就已经确立,标志性的战斗便是那年4月马绍尔群岛重创敌军精锐战舰大天使号,并击落了长期以来给ZAFT造成重大损伤的Strike高达。授予他的星云勋章称得上实至名归,也是他军中地位急剧上升的重要里程碑事件。——至于维多利亚基地的作战没怎么被提及的客观原因在于,除了当时在场的人外,知道阿斯兰参与了第三次维多利亚攻防战的人并不多。战争史学家了解到这一事实是在相关资料解密后,也就是二十年之后。于当时的争论并无帮助。
不少人则坚持阿斯兰·萨拉坐实UACE之名仅仅是从受领Justice高达之后才开始,是凭借了机体卓越的性能使得机师本身的能力得到了进一步提升,因此才能跻身UACE之列。这种看法认为所谓的UACE不过是驾驶某些特殊机体的机师在特定战场环境下必然的战斗表现,不值得夸耀,更不应该被放大到全军的高度加以宣扬。
不管这些争论背后的意图是什么,当事人似乎从未受其困扰。事实上,阿斯兰·萨拉受领Justice高达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并不成功,甚至由于其几近毁灭性的结局,给机师本人造成的伤害直到二次战争时期都还在影响他的身体状况。
抛开这些不论,他那台赤红色的座机却正是从那时开始,逐渐为很多人所知晓的。
——红色是高调的颜色,战场上选择红色作为座机颜色的从来也没几个人,C.E.71年6月之后,红色的装甲更是成为了ZAFT军阿斯兰·萨拉的专属颜色。战场上看见这样一架MS会大幅提升官兵们的士气,仿佛是对前线人员无声而有力的承诺,成为他们坚实的后盾。
然而到底是什么促使阿斯兰将Justice高达这样一台新锐近战机体大量运用于支援作战而非真正意义上的战斗任务,背后的原因一直不为人知。显然这不符合研发Justice高达的目的,也并非时任国防委员长的其父的授意。
有传闻说,巴特利葛·萨拉在得知这一情况时极为生气,严厉训斥了当时还在养伤的自己的独子。
——给你反中子干扰器不是让你去救死扶伤的!Justice高达的任务是找到Freedom并把它带回ZAFT,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不明白?!
但是以上对话的真实性遭到了时任特务部队队长李祐贵的否定,他同时指责了传播这一谣言的人别有用心。——真相到底如何已经无从查证。李祐贵和巴特利葛·萨拉均死于雅金·杜埃的ZAFT宇宙军指挥部,至于阿斯兰后来参与三舰同盟摧毁GENESIS的行为是否构成叛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也仅仅是极少数高层知晓的绝密信息。围绕他的争论直到战后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而随着他和METEOR装置去向不明,不少其父的支持者转而对他产生了难以遏制的敌意。这个情况在吉尔伯特·迪兰达尔上台后被迅速叫停了。接替了阿斯兰父亲位置的男人轻轻抬手,便将抖落在其肩头的尘埃尽数拂去。PLANT的新任议长再次向全军明确了阿斯兰身为UACE的地位和价值,甚至连之后授予他的Saviour高达,在机体类型和装甲的颜色上都和他以前的座机如出一辙。
ZAFT红色的战神重新出现在战场上,仿佛未曾离开,也从未被摧毁过。那些细小的蛛丝马迹在墙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的生长,不为人知,就连离他最近的人们也没有注意到。
/阿斯兰做梦了。梦里是真实的场景。
克鲁泽队处于紧急转移中,队员们穿着海藻色的潜水服跃入海中,看起来就像是海浪的影子。他们把阿斯兰安排在队伍中间,就像狼群把病弱的成员围在中间加以保护一样,也没有让他负重。阿斯兰的伤还没痊愈,知晓这点的队员们主动分担了他那部分物资,伊扎克吵吵嚷嚷说着什么,满脸生气,却是头一个抓过他的背包自己背上。尼高尔和迪亚哥游在他的前面,不时回头查看他的情况,事实上,他们正逐渐游在了所有人的前面。盛夏的阳光自头顶洒下,晃动的光斑带来了温暖的错觉,阿斯兰只觉得越来越冷。身体疲惫不堪,似乎每一次划动手臂的动作都要用上全部的意志力。他麻木的顺从水流,然后,当连思考也变得不那么清晰时,有人游了回来,架起他的肩膀一同往前游去。
熟悉的感觉,又有些陌生……好像闻到了烟草的味道……阿斯兰想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架着自己的人是谁,但是身体不听使唤。他听见周围有人在说话,一开始像是怕吵到什么一样压低了声音,但是很快就变成了大声的争执。嘈杂的光影晃动着,影影绰绰的,在眼皮上印下更深的黑影,像是海水的波动。
正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做梦了。这个认知让疼痛裂开缝隙,如海潮般灌涌进来。/
一片漆黑。雨点落下的声音在黑夜里被放大,仿佛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动静。阿斯兰掀开眼皮,迎接他的是全然的黑暗……隐约觉得自己在车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车子没开,车灯也没亮。视野中渐渐显现的车窗的轮廓验证了他这个想法。
没有星星,夜空中也没有月亮,但这里并不是PLANT。PLANT的夜从来不会像这样黑暗。他在地球上。
地球即战场——
不安突然具象化,让他有些慌乱。阿斯兰侧过头,想看看周围的情况,胸口连带着整个上半身突然被一阵冰冷的剧痛擒住。他听见自己吃痛的呻吟,那声音软弱极了。
“长官,”不熟悉的声音。阿斯兰没意识到那人是在和自己说话,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他。
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然而话没到嘴边就化作了尖锐的痛楚。肺叶像是被锯子锯开,他开始咳嗽,很快嘴里尝到了铁锈的味道……在身体的颤栗中阿斯兰听见空气进入肺部时发出嘶嘶的声响,钻心的疼。
一双手穿过他的胳膊,小心的托住他的后背把他慢慢的扶起来。
阿斯兰被揽进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里,感谢重力,好歹他不会再被自己的鲜血给呛着了。他将额头抵在那个人的颈窝里,难受的喘息着。若是平时,阿斯兰绝对会拒绝任何情况下产生这种近距离的碰触,这实在过于亲密了,可是伤痛带来的无力让他被本能所裹挟,在最脆弱的时刻寻求着依靠。不管那个人是谁。
“忍耐一下,阿斯兰,不要出声。”
熟悉的声音。阿斯兰花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迪亚哥在说话。
尖锐的啸音自头顶高速掠过,接着又是一阵。那是侦察机低空飞行时特有的声响。——在他们头顶上方肉眼不可见的黑暗中,第二波侦察机群正在经过。车载索敌系统功能有限,他们无法识别这是敌是友,只能以最坏的情况来打算。
好在和上一次一样,那些啸音朝着基地的方向逐渐远去,然后消失了。
重新归于安静后,阿斯兰似乎听见了某种奇怪的咕哝声。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淡绿色的光点,缓慢的移动着,朝他们靠近,又像是某种错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开始能看见树影的轮廓,比夜色更为深沉。
“泰格?”迪亚哥问,声音不高,“那些是什么?”
从前座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鬣狗,这是一整群了,可能是被血的气味引来的。”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拉上驾驶座旁边的车窗户,“都检查一下,把窗户关上,动作不要大,别惊动它们。”
车里响起一阵动作的声响,差不多四、五个人的样子。阿斯兰疲惫的靠着迪亚哥,伤痛令他感到不堪,不光是体力上,精神也无法聚拢。
“吗啡……”他说,因为声音太小迪亚哥没听清楚。
“什么?”迪亚哥凑近了一些。车里的照明亮了一下,接着引擎发动,车身抖动起来。迪亚哥的手掌轻轻的覆在阿斯兰脑后,带着他往自己靠了靠。
他们一共有两辆车,一前一后在宽广的草原上行驶。车灯在黑夜里只能提供极为有限的照明,没有公路,没有星光,偶尔碾过雨季的水洼时车辆剧烈的颠簸起来,阿斯兰的话硬生生的被痛楚逼了回去。
迪亚哥用手臂紧紧的贴住阿斯兰的身侧,帮助他减少摇晃。
“给我吗啡……”
他总算凑足了力气说。迪亚哥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里,阿斯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屈从于伤痛,他性格中与生俱来的高傲不允许他这么做,迪亚哥曾经见过他紧锁的眉头和咬得发白的嘴唇,可是他无法想象阿斯兰会因为伤痛向他恳求药物的帮助。——这是他的问题,任何人在遭受这样的境况时都有权要求为自己减轻疼痛,何况阿斯兰之所以会陷入眼下的境况,完全是因为迪亚哥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擅自替他做出决定所致。
迪亚哥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颈后,他的下巴蹭着阿斯兰的额头。热度和上一次测温时差不多,情况没有变好,似乎暂时也没有变得更坏。
“已经照最大剂量给你打过了,医生说最多六小时一次,现在还有两个小时。”迪亚哥的语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柔过。他知道阿斯兰想听的不是这个。
“再忍忍,阿斯兰。”
阿斯兰听清楚了他的话。于是他不再说什么,没有问他们此时在哪儿,要去哪儿,身边这些又是什么人。他接受了现状,并把所有的力气用于对抗伤痛上。
带他离开基地时,迪亚哥已经想过事情很可能会变成这样,然而他依旧毫不犹豫的这么做了。——在没有得到上级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带着还处于术后观察期的阿斯兰从即将失守的基地离开,这几乎是他人生中最胆大妄为的一次行动了。
“出逃”,迪亚哥不忌惮这个词。而他很快发现在维多利亚基地里、在他前往寻找人员和车辆的车队里,对这个词欣然接受并且主动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不在少数。
/为了ZAFT。/
“我知道你要转移的是谁,如果没猜错的话。”
一个看上去很干练的步兵队长朝迪亚哥伸出手,使劲握了握。
“红色高达运回来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是他救了我们全队的命。——说吧,你需要什么?司机、向导,武器还是人员都没问题,我马上去找。” 步兵队长用手抹了把脸,坚定又疲惫。
他们凑了两车人,带上武器弹药和简单的医疗物资,在天空再次暗淡下来的时候背朝火线的方向驶离基地。给阿斯兰开刀的医生早就湮没在一个接一个的伤员中间,迪亚哥找了个护士简单问了阿斯兰的情况。他的锁骨被切断,伴随大面积的贯穿伤和全身多处烧伤。护士在得知迪亚哥有意在缺乏专业设备的情况下带着阿斯兰转移时愤怒的指出,如果他不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得到专业医治的话,术后并发症和二次感染大概率会危及阿斯兰的生命。最终,在留下来接受治疗然后成为俘虏和出逃之间,迪亚哥替阿斯兰选择了后者。
而之前他和阿斯兰争论过的那班回去PLANT的穿梭机,在推迟了两天后,竟然真的起飞了。
那是最后一班脱离基地的洲际航班。因为投鼠忌器,敌军并没有攻击重力加速装置附近的区域。迪亚哥看着阿斯兰那台受损的座机经由滑轨被装进穿梭机的货柜时,心里想着这真是可笑,到头来得到有效回收的竟然是这台机体而非机师本人。基地司令官当然知道阿斯兰身份特殊,但是没有上面的指示,他似乎也不愿意承担下令撤离的责任。
阿斯兰的伤势是无法承受重力飞行的。
迪亚哥站在破旧的雨棚下,在他面前,前往PLANT的穿梭机点火升空。他身上穿着不知是谁的整备服,手伸进口袋里,摸到根烟给自己点上。
好像突然明白了烟瘾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次投降为的是活下来,这一次又是什么呢?迪亚哥狠狠吸了几口,受潮的香烟有些呛人,但还可以忍受。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和大把前途也许搞不好就得这么押上去了,他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他们避开公路和村镇,沿着草原中最为人迹罕至的区域行驶,车辙压出的土路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未曾被标注。向导是个当地小伙,即使在这样漆黑的夜晚,他也能准确的捕捉到某几棵出现在远处的合欢树,或是一簇簇姿态各异的灌木丛,从而分辨出前行的方向。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荒诞的梦境。整个夜里,草原上到处是各种动物们发出的奇怪的啼叫声。迪亚哥看见成群的水牛聚在一起,在雨中拍打着尾巴,大象在合欢树下漫步,高大的树木在远处开满了即使在黑暗中也连成一片的香气,蓝紫色的花朵像是圣诞节的铃铛,美丽又梦幻。那些香味一串一串的,穿透雨水和黑夜,带给人甜美而无用的慰藉。
黎明前的寒夜里,阿斯兰在咳呛中醒来。吗啡在他身上作用的时间越来越短,迪亚哥不清楚那是为什么,他也不敢擅自缩短注射的时间或加大剂量。阿斯兰的意识被痛楚烧灼成模糊一片,脸色像纸一样惨白……他已经在伤痛中煎熬了大半个黑夜,那双绿眼睛时而紧闭,他的呼吸绵长虚弱,夹杂着不规律的喘息,额头滚烫。迪亚哥甚至猜想他的神志是陷于绝望的。他们的前路隐没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中,未知的风险巨大,阿斯兰在这个困局下束手无策任由迪亚哥把他带往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远方,他们背弃的基地在地平线上燃烧。而在担心是否会背负叛逃的罪名之前,阿斯兰必须用上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扼制住那些因为伤痛变得软弱的呻吟。神志清醒时,他的骄傲不允许他那么做。
“马林迪那里都安排好了。潜艇基地还是安全的,有母舰等我们,从那里直接去卡潘塔利亚。”阿斯兰醒着时,迪亚哥会和他说说话,像是耐着性子帮他分散注意力一样,阿斯兰从没听过他用这样毫无调侃的语调说话。
而他从来不接迪亚哥的话,也不回应。他的头靠在迪亚哥胸口,有时是他的肩膀上,时间久了压得迪亚哥手臂发麻。但是他不敢乱动,生怕给阿斯兰造成额外的负担。
他无法平躺。吉普车改装的车厢条件有限,车辆行驶时简易行军床更是摇晃得厉害,对他的创口无疑雪上加霜。
迪亚哥索性把薄毯卷起来,在阿斯兰背后和车厢内壁之间垫出一个绵软的缓冲。
“你救了很多人,阿斯兰,现在轮到你自己了。”
“你真该听我的,那时候赶回来就好了,你说你瞎逞个什么英雄呢。”
“我好像看见长颈鹿了……”
除了迪亚哥,车厢里其他人都睡着了,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播报员一样喋喋不休着琐碎的话语,无厘头的内容汇成一股纤细的清明支撑着阿斯兰摇摇欲坠的世界。天亮后情况会变得更复杂,虽然基地往东的地区还没有出现接敌报告,但是现在的形势谁也说不准,他们必须做好准备。
天微微亮的时候,注射了镇痛的阿斯兰终于再次陷入睡眠。
他们在中午时分抵达了东非海岸线上古老的港口城市马林迪。这座建有ZAFT潜艇基地的城市遭受了联合军猛烈的空袭,军港彻夜燃烧,海面上漂浮的油带和火焰让人想起七百公里外维多利亚基地入夜后的火光。迪亚哥知道潜水母舰这个方案已经被划掉了。
吉普车在老旧的城区里缓慢行驶,不起眼的融入到形形色色的车流中。在老城区中央的一栋两层棋牌室的后院里,当地的抵抗组织成员严阵以待,准备好了迎接他们的到来。吉普开进院子后立刻有人关上两边锈迹斑驳的大门,为首的黑皮肤像是头领一样的军人朝迪亚哥他们敬了个标准的ZAFT军礼。——出于谨慎,他们对外隐瞒了阿斯兰的真实身份,但是当地的亲ZAFT武装力量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格外的慎重又正式。迪亚哥和他们一起把阿斯兰从车里抬出来,安置在地下室唯一的一张单人床上,织满了当地花纹的床单看上去像是新铺的,除此之外,这是间破败的房间,没有窗,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的霉味,似乎很长时间没人用过了。通风吃力的运作着,两粒梨形灯泡挂在满是霉斑的天花板上,幽幽的摇曳着蛛网的影子。房间的墙角堆放着枪支和弹药,还有不少应急物资,整齐码放的干粮和饮用水看起来就像早已经过了保质期一样落满灰尘。
在昏暗的光线下,阿斯兰接受了手术后第一次检查和清创。请来的当地医生看起来处理过不少类似情况,动作很有经验,让迪亚哥多少放下心来,但是那天夜里阿斯兰烧得更厉害了。进入宵禁的老城区没法外出,整个街区安静得可怕,迪亚哥几乎能听见突击队敲门检查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维多利亚基地和宇宙港陷落。
出于对巴拿马作战的报复,联合军对投降的ZAFT官兵进行了残暴的虐杀,第三次维多利亚攻防战最终演变成臭名昭著的“屠宰场事件”。
备注:
人只有在经历生死之后,有些事情才能看开。而在身陷泥潭时,即使主动求死,也只能是正常反应吧。
COMMENT 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