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作者:Machi

7. Meyrin Hawke


/我将怀着忠诚和信念,直至献出生命。/

这句话,从军校毕业正式成为ZAFT的现役军人时,每个人都把右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大声进行了宣誓。不仅仅是背出来的一句“誓词”那么简单,在不久的将来,它将成为事实。而他们在那时就已经做好了迎接自己死亡的准备。

可并非每个人都怀有这样的觉悟,起码美玲在宣誓时就没想那么远。和其他人一样,美玲加入ZAFT为的是保护自己的国家,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追随姐姐露娜的脚步。从小到大,美玲和姐姐一同成长,姐姐的服饰搭配、穿衣风格、兴趣爱好、护肤化妆,无一不是她效仿的对象。——大概姐妹就是这么回事吧。有时候她对自己也挺无奈的,想要走出自己的风格和自己的道路,可是姐姐的影响那么根深蒂固,姐姐要做的事,应该肯定是正确无疑的。美玲自己可不能落后了。

对于具体的职务,她没有姐姐露娜考虑得那么清楚。露娜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成为一名MS机师,可是MS机师的筛选标准和训练要求实在是太高了,说是所有兵种中最为顶尖的人才能当选也不为过。美玲只是想尽自己PLANT公民的义务,还没有对自我苛刻到这么高要求的地步。最后她选择了武器管控和通讯方向,更适合女性从事,需要细心和同时处理大量数据的多线管控能力,以美玲的灵巧完全能胜任。也避免了整天被教官跟在屁股后面训斥的几乎令人崩溃的日常训练。

——被教官痛骂简直像是专门为那些立志非MS机师不当的学员们准备的针对性抗压训练一样。很多时候美玲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姐姐露娜还在操场上和一帮男学员一起跑着圈儿,或者在模拟舱里翻来覆去的演练。为的是培养足够的体能和身体记忆,直到形成条件反射的动作模式,只有这样才能在情况复杂的战场环境下驾驭MS。

“你们这届实在是太差了!真是比我带过最厉害的那一届要差到地球上去了!”戴着墨镜的光头教官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大吼。所有学员在他面前就地排开,汗流浃背拼命做着俯卧撑。

那天美玲足足等了快两个小时才等到姐姐训练结束。她们去到餐厅的时候连土豆都没剩下几个了。

露娜揉着脸上格斗训练中擦破的伤口鼓着腮帮子的样子美玲一直都记得。

“呐、姐姐,所以到底是哪一届才是最厉害的那一届呀?弗雷德教官有说吗?”她小心翼翼的问姐姐,打心底感到好奇。

于是第二天半个军校的学员都知道了。所谓最厉害的一届就是C.E.70年2月“血染情人节”事件后立刻志愿入伍的那批。——那年2月21日,“血染情人节”事件发生一周内即完成征召手续,进入军官学校开始接受训练的那批,也就是现在弗雷德教官口中经常提到并且时不时用来鞭策他们的“最优秀的那一届”。

那可不是吗?不少人恍然大悟的感觉,明摆着呀,你看看那届都是些什么人就知道了。“血染情人节”里失去家人火线参军的,岂有不往死里干的道理?

C.E.72年11月入伍的美玲他们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情况。虽然对随随便便就会被教官说成“简直要差到地球上去了”还耿耿于怀,但也实在找不到理由反驳。

有好事者翻出了那届毕业生的在校成绩记录和之后的战场表现,——阿斯兰·萨拉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伊扎克·玖尔和迪亚哥·艾尔斯曼的名字也不是没听说过,还有其他几个王牌也都是毕业于那时。这么说来,的确是强得令人发指。

美玲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毕业后竟然会和那个在一次战争后行踪不明的ZAFT王牌中的王牌阿斯兰·萨拉在同一条舰上服役。一如她也没想到她和姐姐刚离开军校没多久,战火就又一次燃遍了宇宙。

在密涅瓦的时候,姐姐露娜和阿斯兰队长的关系更好一些,话题更多一些,见面聊天的机会也更频繁一些。好像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谁让他俩都是舰载机动部队的呢。绝大多数时候,美玲只有在MS编队出动时抢先接过通讯管制,才能保证是由她、而不是另一名武器管控来进行出击人员的身份确认。

每一次起飞的时候真都是那么斗志昂扬,好像从没开过MS一样激动地不得了;姐姐和雷一无例外的认真复述着标准出击指令,完全是按照手册上来的嘛一点创意都没有;阿斯兰队长的话,经常是格外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说着“阿斯兰·萨拉,出击”,他的声音淡淡的,却像是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魔力,每次听见都令人肃然起敬又觉得头皮发麻。

作为通讯人员美玲并不掌握每一次任务的细节内容,至于阿斯兰单独执行的那些FAITH直属任务就更不清楚了。这个传奇人物的表现一如她之前听说的那样优秀,战斗中从来没被打下来过,就连机体损伤也几乎没有,他击毁的敌机数量不意外也是密涅瓦上最高的。他本人却和作战风格完全不同,绅士般温和,不管战斗任务多么棘手或是归舰时他的战绩远超其他几人,都从来不会像真那样激动的大嚷个不停。和雷有些像,都是稳重的人,但是比起雷感觉要温暖多了呢……

美玲喜欢看见他露出温柔的笑容的样子,即使偶尔严肃起来会令人有些害怕,但是阿斯兰好像除了真以外没有对任何人板起过脸。——真那都是自找的!美玲一点不同情他。在心里她从来都是站阿斯兰这边的。

只有一次例外。

她见过阿斯兰队长最生气,不、简直可以说完全控制不住怒火的那次,是在Angel Down作战结束后。真堪称完美的击败了一直以来最难缠的对手Freedom高达,全舰上下都欢欣鼓舞庆祝他归舰时,阿斯兰不知道为什么极为愤怒。他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训斥了降落归来的真,他说Freedom高达不是联合军也不是密涅瓦号受命攻击的目标,还说真那次的战斗行为是“欠缺考虑极度的冲动,严重偏离了战略方向的个人英雄主义行为”。

就在那个时候,密涅瓦上的所有人突然变得不能理解阿斯兰了。就连美玲也无法认同他那番话。

她站在姐姐露娜的身后,看着真一如既往的顶撞回去,态度强硬没有余地。而阿斯兰也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温文尔雅的队长。他当着众人的面揍了真,摔门而去。

——

现在,美玲知道那个原因了。

/我将怀着忠诚和信念,直至献出生命。/——跌宕的落差卷过心脏,掺杂进巨大的羞愧和不明所以的懊恼。她开始感到害怕。她不清楚这是不是后怕造成的,但是她的确差一点就死在暴风雨夜黑色的海面之下。

Gouf Ignited爆炸前阿斯兰紧急和她调换了位置,美玲只记得被按进驾驶座时安全带发出“喀嚓”的声响。阿斯兰以身体为盾挡在她面前,替她承受了大部分爆炸的冲击。后来美玲能扶着点滴架下床行走时,阿斯兰还陷于昏睡,偶尔梦呓着不清晰的胡话。

他们被转移到了大天使号上。这艘一次战争时期联合军的王牌战舰美玲在军校时就听说过,舰队课程里甚至还有以这条船为研究对象的战斗案例。她没想到大天使号到现在还在服役,只是舰上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了联合军的标识,人员和物资全部归属奥布。虽说如此,红白色的舰体外部却并没有飘扬奥布的旗帜。

在这艘船上,美玲见到了一些人。

阿斯哈代表和在军械库一号时没什么改变,依旧是精神的短发,说话做事干练得很,一点不像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年头上她逃婚的新闻美玲也看了,原本是冲着“国家婚礼”的幸福和庄重感去的,为了看直播美玲还特地和其他人换了班,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甚至连主持人的声音都变了调。美玲光是看着影像都感到了不安,更别说现场的民众了。——一个国家要乱到什么地步才会有人开着高达来抢婚呀?阿斯哈代表暗地里的情人不接受她结婚所以来搅局吗?天知道现场主播刚才还在解说两位新人的婚约自幼缔结,经历了时间和战火的考验终于修成正果。美玲和一起守着直播的小伙伴面面相觑。画面很快被掐断了。

阿斯哈代表没有认出她。密涅瓦上的交集短暂混乱,自己不过是两百多乘员中的一个,记不得也很正常。对美玲来说,阿斯哈代表却算得上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大人物,而且是位女性,这本身就令人刮目相看。

这位大人物一有空就会到医务区来,在阿斯兰的床边坐上一会儿,或者碰上他醒了时陪他说说话。这时美玲就会主动走到外面去,给他们一些空间。她注意到阿斯哈代表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小小的红色宝石,设计上有点寒碜,不太像一个正式的婚戒。美玲猜那肯定不是赛兰家送给她的。那么是谁呢?她不敢问。

有一次她听见阿斯兰和阿斯哈代表独处时说,“我曾经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到头来还是……”他的声音沮丧极了。这句话中断后,有一段时间除了安静什么都没有,就连阿斯哈代表那样藏不住话的性格也什么都没说。美玲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斯兰就始终护卫在她的身旁,那个时候他说自己是“阿历克斯·迪诺”。那个身份是奥布的。

拉克丝·克莱茵小姐也在这艘船上。不知为什么,交谈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微妙的疏离感,美玲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她对所有人都是如此,和上次黑海基地时那个热情似火的歌姬完全不一样。原来……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本那就是两个人。

“那时候母亲经常出差,每次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会去基拉家里住,我们一起上学、吃饭、写作业……大和夫人甚至还专门弄了个床垫,我去住的时候就拿出来。”阿斯兰看着天花板,语气空洞,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显然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里。很快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谦和的对美玲说着“抱歉”。

美玲想起了自己和姐姐。姐姐现在应该还在密涅瓦上,也许正在为自己的背叛和“死亡”伤心不已吧。

“是我太天真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很抱歉把你也卷进来了……”阿斯兰叹了一口气,像是被某个看不见的事实彻底打败了。

“我想要保护的人不在PLANT,这很可笑吧……”

基拉·大和是他的好朋友。他和拉克丝·克莱茵的婚约显然早已烟消云散了。卡嘉莉·尤拉·阿斯哈和赛兰家反目,而她是阿斯兰想要守护的人。美玲在脑袋里梳理着这几个人之间的关系,她觉得事实远不止表面这么简单,人和人之间的亲近和疏离的感觉是那样的明显,却又被小心的藏了起来。

她迅速的摇了摇头。“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阿斯兰队长为什么要回ZAFT呢?”——从一开始就待在大天使号上,和他们在一起,不是更容易吗?

“也许,因为ZAFT是保护PLANT的正统力量……理应如此吧,”阿斯兰的回答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思索着,慢慢说道。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队长了,叫我阿斯兰就好,美玲。”

“阿斯兰……先生。”

可是,你却是我和其他许许多多人加入ZAFT的原因里,非常重要的那一个啊。

——

美玲开始充当阿斯兰的“拐杖”。他的身体很虚弱,根本不应该下床,可是当他执意要这么做时,包括拉克丝、基拉、卡嘉莉都没有办法阻止他。——他们太忙,忙于舰上的各个地方各种事情,没有办法有效的看护他或者阻止他。美玲看着他不稳的抓住床头,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坐起来,她拿起一边的奥布军服,那是他们专门为阿斯兰准备的。美玲替他披上衣服。“不要紧吗?阿斯兰先生?这是奥布的军服。”

“没事,”阿斯兰冲她宽慰的笑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他要去舰桥,舰内的警报显示他们即将进入交战,对方是谁,阿斯兰想知道。美玲扶着他一路走过狭长的通道,阿斯兰对大天使号内部构造似乎相当清楚,不用看示意图就知道往哪里走。他们来到舰桥的入口,进入接敌状态的舰桥是从内部锁住的,除了特定人员一律无法进入。美玲看见阿斯兰稍作犹豫,他试探着把右手掌按在扫描仪上,下一刻,舰桥主入口的门朝旁边滑开了。

“你怎么来了?”拉米亚斯舰长大声问道,随即也不管他们了。“找个地方坐好,会很晃啊!”

舰桥上没有阿斯兰要找的那几个人。“基拉他们呢?”他问。

“都去格纳库了,以防万一,”旁边的女孩回了一句。米丽雅莉亚,美玲记得是这个名字。

还好不是密涅瓦号……在看清了“敌军”的身影后,美玲能攥住的也就只有这个念头了。

他们陷入了一场不期然的遭遇战,对方是ZAFT澳洲方面军。由于海峡深度不够,大天使号没法下潜,拉米亚斯舰长决定以最快速度通过海峡,全舰迅速进入防御模式。他们正全速赶往太平洋中区,避免不必要的战斗和争分夺秒同样重要。

阿斯兰和美玲一人拿了一副耳麦戴上。交火规模不算大,对方只有三架Zaku Warrior,这让美玲多少放下心来。不,也许其实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真正让美玲感到放心的是大天使号的作战计划在于规避而非扩大交战。将ZAFT视为敌人对她来说完全是不可想象的,荒谬又错误,可是这已经发生了。公共通讯里能听见各种零散的声音,一直听下去的话会产生错觉,仿佛自己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大天使号而是密涅瓦的舰桥……美玲突然有些气闷,她深呼吸了几下,但是凝重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她悄悄侧过头看了一眼阿斯兰,他的表情同样凝重,一言不发的注视着显示屏上变化的数值。

他们已经站在了“另一边”,隔着无法弥补的鸿沟审视自己做下的决定和曾经所有的信念,彻底化为虚无。

舰体剧烈的抖动起来。

“应急班立刻检查右舷受损情况,F区G区人员撤离,放下气密闸!还有11分钟下潜,一定要撑住!”拉米亚斯舰长切了一个画面,胡子拉碴的应急班长正带着三个人在舰内奔跑。“马德克班长,立刻报告右舷是否达到下潜标准!”她果断下达命令。

美玲有点不理解的看着多屏画面上格纳库的情况。三架MS都做好了出击准备,驾驶员入舱待命,线路设施都已经断开了,只差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出战。——现在出动的话肯定会影响之后的下潜,但是持续以舰炮对抗高机动型的Zaku Warrior也太危险了。目前为止大天使号连一架敌机都没击落,舰身已经多处受损。

突然意识到自己希望赶紧打下来的是ZAFT的MS,美玲有些胆怯的捂住了嘴。

阿斯兰朝她转过身来,“我离开一下,”他说,面色比之前更为凝重。美玲听懂了他的意思。“好的,我也一起。”她说,站起来扶住阿斯兰,让他把身体的重量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实在是麻烦你了。”阿斯兰抱歉的说。

她摇摇头。“没事的,阿斯兰先生。”

要去哪里呢?美玲不知道。他们离开舰桥,在空无一人的舰内通道缓慢的移动,和来时的路不太一样,美玲注意到了。这是要去格纳库吗?阿斯兰认识的那几个人现在都在那里,他在担心他们吗?

又往下走了两层,经过几个转角后,美玲感到压在她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阿斯兰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住了,豆大的汗水沾湿他的前额,他脸色苍白,牙齿紧紧的咬住嘴唇,像是在忍受什么。

“阿斯兰先生?”美玲赶紧扶着他靠着墙边坐下,她实在也没有办法继续负担他的重量往前了。

“你还好吗?我去找人过来,你等一下,就在这儿等我。你听到了吗?阿斯兰先生?”

“美玲、美玲……”阿斯兰念着她的名字,像溺水的人攀住浮木,“找克拉克森医生,告诉他我要5毫克K类普丙胺,他知道的……”

克拉克森是密涅瓦号的首席军医官,除非这艘船上的医生也叫这个名字。这不太可能。美玲现在真的开始担心了。

“阿斯兰先生,这里不是密涅瓦,是大天使号。我应该找谁?”她焦急的声音像是要刺穿他疼痛不已的脑袋一样。混乱的喘息间阿斯兰撑开眼睛,“莱维·沃尔,医疗区。”

美玲一路狂奔跑向医疗区,就在前面不远。现在她知道了,阿斯兰往这里走是要回去,因为走了捷径她之前一点没注意到。她在舰内平面图前停下,迅速又仔细的扫视着一个个楼层的空间构造,突然想起来以前在密涅瓦的时候曾经撞见过阿斯兰服药的事,大大小小好几粒药片,而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不会有事的,他不应该有事的。

找到沃尔医生的时候后者对美玲急切的描述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直到药品名被复述出来。看起来格外随和的中欧血统的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胡闹,”他说,一边打开药柜翻找起来。“我跟你一起去把那小子架回来。”

他们赶回去时阿斯兰依旧靠着墙壁坐着,四周没有一个人,舰体摇晃着,照明的灯光斑驳不安,他孑然一身的样子刻进美玲眼里,难受极了。

“船上没有K类药品,你将就一下。”沃尔听着有点生气。他把一次性注射器贴在阿斯兰颈部的皮肤上,等了一会儿才按下去,然后开始观察阿斯兰的反应。他惨白的脸色和虚脱一样不停冒冷汗的情况似乎需要更大的剂量,但这不是沃尔能随便下判断的。

“什么时候停药的?之前是多少?”他问。

过了一会儿,大概好几分钟的样子,阿斯兰的状况渐渐好转起来。他的呼吸趋于平缓,紧皱的额头也松开了。

即使不想回答现在也没什么意义了。阿斯兰不太情愿的说,他的声音很轻,“离开ZAFT就没再用了,之前减到10,我以为撑一撑就……”有些事情,本不该被说出来。他停下来,美玲看见他摇了摇头。

沃尔把手搭在阿斯兰的颈侧,看着手表数他的心跳。“……他们还真是不择手段,不是吗?”

他当然不会得到回答。

又缓了一会儿,阿斯兰伸手握住沃尔的手腕,慢慢把自己从地上给拉起来。“别告诉基拉他们,这是我的私事,”他顿了一顿,说,“沃尔,拜托了。”

被叫了名字的医生看上去生气的很,但是最后也同意了。

“……保护隐私是医生的本分,可是你也得有病人的自觉,”沃尔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看美玲,语气不快,“这个姑娘你自己和她说吧,把她吓成那样,总还是欠点解释的。”

美玲不太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可她被吓着了这句话是准确的。她从未见过那样的阿斯兰,无助又那么的走投无路,他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展现过哪怕一点点的脆弱,一向稳重又温和,让人能放心的去依赖。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斯兰的态度似乎默认了什么,而她只是自责不该赞同他下床的,还鼓励他走了那么久。

“没关系,我没事的,请不用担心。”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当心闯入私人领地的不速之客,不经意间窥见了一些秘密。她希望阿斯兰能对自己放心,一如他曾经是密涅瓦上他们几个人仰望的对象。她愿意为他保守秘密,不管那到底是什么。

“请不用担心我,阿斯兰先生,只是,”美玲的声音低了下去,轻轻的说着,“只是请你一定要爱护自己。”

他们扶着阿斯兰回到医疗区躺下。一开始他的体温热得吓人,像在发烧,很快又变凉下来。他汗湿的头发狼狈的粘在额角,美玲忍不住伸手替他抚平了。

她当然不会向沃尔打探他的隐私,她不愿意成为令他为难的人,可是她也没办法真正做到视而不见。后来美玲查到了,“K类普丙胺:二类管控药物,常用于治疗精神类药物所致后遗症的康复性治疗,对中枢神经有良好的稳定作用。”她想起沃尔医生说的话,/他们还真是不择手段/。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找到那个答案了,虽然它就在那里,昭然若揭。

美玲只是始终不能相信这一切都在真实的发生着。

这艘船,船上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对阿斯兰的了解和阿斯兰对他们的信任。这里仿佛是隐藏在阿斯兰·萨拉平静外表下的另一个世界,他把它藏在最深最深的漩涡里,有他爱着的人们,和他想要守护的世界。美玲一不当心被他带来了这里,她几乎是手足无措的看着那个ZAFT的阿斯兰·萨拉消失了,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英雄、他们高山仰止的前辈,而是变成了一个最最普通的人,有自己的苦楚和难处。他的困惑似乎不比真少,而他也不再掩饰。如果是以前的话,这些都会是美玲津津乐道的绝佳八卦题材,可是现在,她突然连那么一点点的兴致都没有了。就连之后有一天,阿斯哈代表用一种经过了充分考虑、为难却又坚定的语气郑重其事的对她说“以后阿斯兰就交给你了,请好好照顾他”时,美玲也只是下意识的低头,注意到她手上的戒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下了。她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这艘船上藏了太多的秘密,美玲突然不想再撞破什么了。

“阿斯兰先生不是能够‘交给’谁的,但是我会好好照顾他,如果他愿意的话。”

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曾经那些充满了少女情怀的崇拜和一厢情愿的追随已然停下了脚步,美玲感到自己正站在分界线上,而她的阿斯兰队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实。真实得令她心痛。

/我将怀着忠诚和信念,直至献出生命。/

她又想起了这句话,她知道阿斯兰一定也曾经面向国旗和军旗许下这样的誓言,意识到这点让她格外的伤心。总该有人为此感到伤心的,而她竟然还问他为什么要回ZAFT。

那一天,在大天使号上,美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哭了一顿。之后她和阿斯兰一同前往永恒号,在粉色舰艇的舰桥上,她重新担任起通讯管制的职务。

当索敌系统中再一次出现ZAFT的机影时,美玲没有感到害怕。


——
备注:
美玲是个小女孩,她对阿斯兰的认知始于无理由的崇拜和无理由的支持,之后的转折混淆在一片混乱中,也许就只是这样。你说她到底懂了什么看明白了什么,不尽然。但这是战争,谁又能看清楚什么呢?她只要坚持自己一开始的想法,正如很多人那样,局势越是混乱就越舍不得丢弃自己一开始的坚持,那就行了。那个想法就是阿斯兰。

荆棘
作者:Machi

8. Shiho Hahnenfuss


她以为这是海。

宽广的水面上盖满了浮木,被风和水流从远方带来,堆积在岸边黑压压一片,宛若巨大的坟墓。

高原的风很冷,风里有熄灭了的硝烟的气味。她看着眼前广袤如海的湖面,不由的想象涌动的湖水之下的深度。

诗和不知道这片湖叫什么,她没有来过南美高原上的这片地区。C.E.72年她在这里度过的四个月位于湖面后若隐若现的山脉遥远的另一侧,那里的天空全是风沙,翻滚的尘土日日夜夜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没有牧场也没有居民,被废弃的村落依稀残留着往日恬和的影子,如今只剩下散落在尘土中的轮廓。

这样的地方,连生存下去都要拼尽全力,实在不明白有什么抢夺的价值。然而从第一次对地战争爆发至今,这里一直都是大西洋联邦和ZAFT争抢的中心,双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投入了巨大的军力。胜败已定。ZAFT的营地拔地而起,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昏黄的天空,PLANT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曾经离开的人们重新回到家园,他们的脸上写满沧桑,几乎遮住了对未来仅存的那么一丁点向往。

诗和沿着湖边慢慢走着,在她身后是ZAFT半永久式营地。黄昏袭来,湖面上翻卷着的云多了些,营地里的灯光也多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像是夜间洒满头顶的银河。

几个当地人穿着织花毛毡的厚衣服,正在黑色的浮木里翻找着什么。

水流带来的木头里混杂了一些家具,大部分都是不完整的碎片,个别还能用的比较完整的被抽出来运到岸边,整齐的码在一起。

诗和看了一会儿。如果是队长的话,想必会对这些人身上穿的织花毛毡背后的故事和历史感到非常有意思吧。

诗和是被派来这里的。

命令下来时恰逢队长休假不在,队副代管大小事务。“我记得你在南美待过,正好这趟回去看看。”金色卷发的队副声音沉沉的,不太像平时那个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他。诗和一边回答“是”一边接过平板。

“关于瓦格尔作战中临时指挥体系的建立及战场执行情况的听证”,她看到这组词语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可避免的想到就在几天前,瓦格尔战线大捷后授勋仪式的盛况,军内军外的频道都转播了。那场战斗中拥有实际指挥权的只有一个人。

队长和队副都很熟的那个。

“和萨拉长官有关的话,是否你去更好?”

诗和谨慎的问道。她个人对于这种场合出个差去地球没什么好恶,但是队副他们和萨拉更熟,这道命令会下至远在月面轨道驻守的玖尔队诗和觉得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也许就是想让他们去的。

但是迪亚哥笑了一下,摇摇头。

“就是熟悉才不好办呐,只能请你跑一趟了,”他像是话中有话,但是也没多说什么。“也巧了伊扎克不在。”

他们很少提以前的事。和其他人一样,诗和是在上一次战争末期作为补充兵源加入玖尔队的,那时候阿斯兰·萨拉已经调派特务部队,原先的萨拉队一度只剩下伊扎克和迪亚哥两个人,一直到诗和他们到来后,才重新成为一支人员编制正常的作战部队。

那段时间加入的,多多少少还知道阿斯兰当过伊扎克的队长,还有他与现在的玖尔队之前的那些瓜葛。没多久战争戛然而止,短暂的休战期里,诗和参加了ZAFT援助南美独立作战,在她终于完成了一系列的战场任务退役回到研究所后没多久,却又接到重整军力的内部命令,再次回到了玖尔队。那个时候队里已经多出了不少新面孔,人员规模也壮大了不少。自此以后,经历过第二次雅金·杜埃攻防战并立下了卓越战功的玖尔队和之前的克鲁泽队、还有仅仅是短暂存在过的萨拉队再没有什么关系,而是拥有自己独立旗舰的ZAFT王牌部队了。

诗和第一次见到阿斯兰·萨拉,是在战争再次爆发后。

Saviour高达轻巧的泊入伏尔泰号上的指定机位,舱门打开,一个紫色驾驶服的身影跃了出来。诗和和伊扎克站在机师休息室里,隔着钢化玻璃看见迪亚哥特意换上了气密服进入格纳库,草绿色的身影没像周围其他人那样抬手敬礼,上去就是一个大大的熊抱。阿斯兰拍拍他的背,他和迪亚哥说了些什么,从这里可听不见。

阿斯兰奉命前来参加两日后的伏击战。这是一场以截取物资为目的的小规模作战,目标是联合军月球方面的补给船队。参与战斗的队伍包括玖尔队在内,还有同属月面舰队的其他三支队伍,相对战斗规模而言人员情况可说是非常的充足。正因为如此,面对国防部突如其来的命令伊扎克托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决定随便找了个位置把这个千里迢迢赶来的FAITH给安插进去。

并不是多复杂的作战,人手也够,搞不懂上面为什么要派个FAITH来。——这是几支队伍的共同疑问,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得既然来了,阿斯兰·萨拉的接收理应由玖尔队负责最合适。

诗和对这位ZAFT传奇式人物的第一印象是彬彬有礼和自带距离感的温和气质。和新闻里反复报道的那些嚣张的战绩不怎么对得上,是非常低调的一个人。

简报室里听着队长分配任务时淡淡的神情,似乎心思并不在任务上。队里两个胆大的当着队长的面找他要签名时也是一副惯了的样子在纸上写下名字和日期,之后在格纳库有整备员凑过去提出以Saviour高达为背景合影时也很配合,怎么看都更像是来公关的。

当然他的战斗力毋庸置疑。伏击战里阿斯兰一个人接下两个任务点,顺便还给强行登舰过程中出现意外状况的战斗人员提供了延时掩护。——之所以会有两个任务点,原因在于阿斯兰临时要求伊扎克把哈米尔派作迪亚哥的僚机去了。迪亚哥的战场部署位于战线远端陨石带里一处废弃的飞行器后面,一如以往,他负责给前方部队提供远程狙击掩护。阿斯兰在简报结束后找到伊扎克,并且把迪亚哥从队长室里给请了出去,提出了这个要求。

“库肯霍夫和哈米尔,你挑一个,他们的任务我来补上。”他坚持道。伊扎克虽然完全搞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也有点恼火,但是阿斯兰态度强硬,最后伊扎克也只好同意了。

于是玖尔队的其他人都以为临时给迪亚哥增派僚机这个决定是队长突然做的,除了那天在场的诗和。——接到命令的哈米尔一头雾水,所有人都知道队副不喜欢僚机跟着,他几乎是硬着头皮接下这个莫名其妙又不讨好的命令的。

作战一切顺利,最后的收局更是堪称完美。到返回基地为止,玖尔队除了哈米尔的Zaku Warrior被流弹划伤之外,没有一机受损。四支队伍缴获了大量物资,士气高涨。

每个队都拉了些物资回去。战利品被集中堆放于伏尔泰号的生活区大厅里,供舰内人员随意取用。

阿斯兰也领了些茶包和砂糖。他想了想,又拿了包烟。

第二天早上,诗和照旧去打理她的那几盆凤仙花。伏尔泰号的生活区一共布置了六盆活体绿植,全都是在地球上北美洲育苗长出的凤仙花,归队时诗和专门弄了个木头箱子培土,一组一组给搬到舰上来的。诗和对待这些凤仙花就像对待她在研究所的项目一样认真,每天早晚两次浇水和温度监测,半年多过去了,凤仙花长势很好,有两株已经挂上了花苞,很快就会开花了。

走到高级军官休息室门口的时候,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诗和停下来。她看了眼腕表,04:32。

宇宙没有日升月落,也不存在24小时的日光更迭。伏尔泰号的左舷永远面朝巨大明亮的月亮,右舷则是永恒黑暗的宇宙,受引力和任务周期的影响,间中有几天他们会看见蓝色的地球,除此之外的作息全部依据时钟进行。每天这个点已经有不少人起来锻炼了,也有轮值完的士兵匆匆吃着餐点准备休息。这时候高级军官休息室里还有人倒是不多见。诗和手里拿着滴灌装置,略微往里瞧了一眼。

白茫茫的月光透过墙面上宽阔的舷窗洒入室内。房间里没有开灯,那两个背影蒙在不甚清晰的光影之间,有一句没一句正聊着什么。玖尔队的队副坐在绿眼睛的FAITH旁边,他的领口微微敞开着,头发在沙发靠背上揉得有点乱,看上去像是整晚都在这里。

“你知道巴雷尔是他的养子吗?”

诗和听见他问。

她退了出去,决定过一会儿再回来这个房间。

半小时后这里空无一人。空掉的烟盒落在台几上,空气中弥漫着部队牌子特有的烟草味儿,排风扇卖力的工作着,除此之外,高级军官休息室里并没有留下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那天下午,紧邻格纳库的体能训练室的墙壁传来轻微的颤动,有MS弹射离舰了。诗和后来才知道那会儿起飞的是Saviour高达。她和队里其他人一样,始终没弄明白阿斯兰·萨拉跨越半个地球赶来参加这次作战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

听证会的地点在当地一间小教堂。皑皑雪山之间,曾经神圣的建筑如今显得那么的孤独。

协调人不信神,其存在本身更是被许多自然人视为是违反了神的意志的产物,鉴于这点,在教堂举行听证本身就充满讽刺。

现场来了不少人。诗和认识的不多,入场时她看见有些人微微颔首示意,彼此交换了眼神,显然是相熟的。

诗和在后排的位子上坐下来。人到齐后听证很快开始了,证人的名字被念出,然后按顺序逐一至陈述席面对代表团进行陈述并接受提问。轮到阿斯兰时——诗和惊讶于他竟然是作为陈述人而不是当事人参加这场听证,这应该是上面的意思——他穿着暗红色的制式军服,和半个月前授勋直播上看到的一样,左脚脚踝还套着复健护套,似乎哪里扭到了,因此他的步伐有些慢。他穿过教堂长长的走道时外面应该是起风了,云层涌动,玻璃花窗若暗若明的光影自阳光的间隙浮现,落在他的身周,柔和又坚定。

/军部有人看他不顺眼。/

伊扎克曾经提过,说这话时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诗和不清楚那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是近来开始,就连她也听到了不少流言。说是以阿斯兰·萨拉为首的一小撮FAITH置国防部的作战命令于不顾,实际上已经将自己视作了迪兰达尔的私兵。——赋予FAITH的特权唯有在符合军制的前提下方能正常运作,一次战争时期的特务部队就是很好的例子,至于现在的FAITH,尤其是拨给最高评议会的那些,根本就是行政权力腐败的结果。

一时间类似的言论在军中沸沸扬扬流传开来。队里有人谈论这个的时候被伊扎克听见,脸都给气绿了,当场把那两人痛骂了一顿。

“玖尔队里不许有这种言论!下次谁再让我听到别怪我不客气!”

挡不住有些事酝酿已久,正慢慢浮上水面。

国防部和最高评议会意见相左的情况时有发生。ZAFT作为正式军事组织成立之前,曾以政治社团的形式存在过相当长一段时间,那段时期在PLANT各处武装力量的内部渐渐形成了一种传统,即PLANT十二座城市所有军事行动的总负责只认巴特利葛·萨拉、各地的行动只接受且执行巴特利葛·萨拉下达的命令。这个现象在ZAFT重整建制、PLANT成立军事委员会之后得到了延续,并且实际上是进一步强化了。后来巴特利葛·萨拉于战时当选最高评议会议长,更是得到了大多数政界人士的支持。他的得势对于以克莱茵派为首的政客团体而言却是一根埋在心头的刺,指不定哪天就会扎出血来。

他们没有猜错。西格尔·克莱茵的死很快验证了这一点,也成为了一切争斗的开端。之后艾琳·卡纳巴的一举一动——虽然她竭力掩饰——都是冲着和巴特利葛·萨拉分庭抗礼去的。雅金·杜埃的战火熄灭后,没有军队背景的吉尔伯特·迪兰达尔入主最高评议会,为了握住实权,他开始沿用巴特利葛·萨拉的做法,甚至将部分特务部队的成员直接改制成FAITH,以便绕开军部指挥体系直接纳入他的领导下。

但是迪兰达尔忘记了,或者说他故意忽视了这点:巴特利葛·萨拉任最高评议会议长时也身兼国防委员长,这让他名正言顺拥有对特务部队的指挥权。相比之下,迪兰达尔通过行政命令制定的指挥系统虽然绕过了军部,让他得以直接对战场行动加以干涉,但是这一做法很快就得罪了国防部的领导层,被视作政府权力腐败的结果。招致了军部高层极度的不满。

而所有这些的交汇,逐渐聚拢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阿斯兰·萨拉。

——

“有人说在战斗开始前你说过这句话,下面我引用原话来说,”文官模样的军人用食指抬了抬镜框,一字一句的念道,“这么个搞法,最后肯定是大量人员伤亡。’——也就是说在行动开始前你已经察觉了作战方案的不妥,以你的身份可以立刻召集联席会议或者直接进行调整的,但是你什么都没做。为什么?”

那句话还有下半句,阿斯兰在心里说。

/艾弗尔,你自己小心点。/

现在,那个叫艾弗尔的年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殒身的赭红色土地流尽了突击队员的鲜血,风沙吹过,一切无影无踪。

“我接到的命令是作为机师参与作战,贯彻战斗指令,而不是对作战方案提出质疑,更不是指挥这场战斗。我在瓦格尔的任务内容是协助地面部队对敌军进行火力压制并掩护我方突击人员,基于这点,我无权也不应该质疑作战方案。”

“可是你后来还是那么做了?”

“FAITH的确有赋权的意味,但是除非情况十万火急,我始终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机师超过自己是作战指挥。”敛眉,阿斯兰很轻的摇了头。

“我们都知道瓦格尔战场上实际指挥的是你,下最后冲锋命令的也是你。”

“在两位指挥官都阵亡了之后,是的。必须有人继续下去。”

“你认为你下达的命令正确吗?”

对这个问题,虽然料到肯定会被问及这个问题,阿斯兰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黄沙中焦黑的血迹涂抹在变形的机甲之上,那里面有许多刚认识的面孔。战场上的情况,加之战斗结束后清点出的82.6%的伤亡率令他清楚的意识到这是一处早已计划好的修罗场,而他们都是被选派过来赴死的事实。

“我可以回答事实,可是如果您问的是我是否‘认为’的话,”他顿了一下,语气含了些痛苦,“所有的战斗指令都是基于当时的战场形势制定的,——是的,我认为正确的命令,才会下达。”

青年把背挺得很直,他肩部的线条僵硬得有点过分,从后面看像极了一个人。诗和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一个在两周前被公开授予了星云勋章的人,此刻成为内部听证会上质疑的焦点。来自军部高层的代表们咄咄逼人,其他人无声的坐在下面,见证这一过程。当阿斯兰的环节终于结束时,旁听席上有人发出了唏嘘声,诗和听见有零星的掌声在角落里响起,法槌在这时落下,教堂迅速恢复了安静。

转过身时,阿斯兰看见了她。

“是伊扎克让你来的吗?”那天晚上,在营地外的旷野上,阿斯兰问。

南半球的银河在他们头顶璀璨闪烁,这个季节,天气好的话能在半人马座附近看见PLANT反光的轮廓。那是两排细小的青色的光点,夹在浩瀚的繁星之间不太容易找到。

“是队副派我来的,”诗和说,“队长正好在休假。”

阿斯兰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麻烦你回去的时候帮我带个东西给迪亚哥,不大,我一会儿拿给你。”

好。诗和说。

——那是一个牛皮纸信封,简单的用订书机钉了两个钉子封了口,里面装了个像是方形的物件,厚厚的,拿在手里能感到分明的棱角和沉甸甸的分量。登机时安保人员看了看显像屏,又看了看诗和,露出似乎不解的表情。穿梭机飞上天空的时候远方包裹在一片粉橙色的光晕中,随着高度增加,蓝紫色的夜空逐渐铺展开来,很快投入了她所熟悉的外太空黑色的怀抱。

诗和回到驻扎在月面轨道的伏尔泰号时,伊扎克也已经回来了。

“给迪亚哥的?”他双手抱胸,看起来有些不满。

迪亚哥笑笑,接过来之后当着他们的面拆开了。掉落手里的是个和军旗同色的暗红色小盒子。

他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星云勋章静静的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迪亚哥把勋章翻过来,看见背面刻着的阿斯兰的名字和颁授日期。正是“瓦格尔战线”那枚。

除此之外还有张空白的便条纸。他正反看了两遍,那上面的确什么都没写。

迪亚哥叹了口气。他抓抓头,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手里这枚实沉的金属块背后刻着的那行字很久。然后在伊扎克终于忍不住要开口时,迪亚哥把星云勋章翻回了正面。

金色勋章表面暗红色的纹路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看着却并不会令人感到舒服。

“说起来,阿斯兰上一枚星云勋章给尼高尔的家人了,那次我说想看看,他告诉我的。”迪亚哥一边在手里掂着,一边示意伊扎克看那上面的几缕纹路,“这东西听说是纯黄金做的,上面是珐琅,黑市上一块的价格能抵我一年的工钱。我这么说的时候,阿斯兰就说下次再有拿给我。”他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谁想到真的拿来了,那家伙怎么还这么一根筋。”

“……这是我想问的吧,还有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会聊起这种话题的啊?!”伊扎克脸上一副受不了的样子。阿斯兰这么大方不说,竟然还那么久之前就毫不惭愧的说以后再拿一枚,到底哪里来的这种自信啊。

谁都没有注意到迪亚哥脸上的笑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手里的星云勋章就像是一个讯号,这个讯号只针对他,但是到底代表了什么,即使去问阿斯兰也是没用的。认识到现在迪亚哥对他的脾气已经了如指掌,他不愿意说的事,追问下去只会迫使他拿出那套礼貌又疏离的说辞,更别说战时宇宙和地球之间的通讯一塌糊涂,他从来都联系不上阿斯兰,阿斯兰也联系不上他。偶尔的指定通讯全部经由布置好的路线进行,迪亚哥知道一定是被监控着的。

——他突然想起这股不安的源头在哪里了。三年前的雅金·杜埃,大战前夕,执意离开大天使号独自回去PLANT找父亲沟通的阿斯兰在出发前,也是这样没头没脑的把Justice高达的启动密码交到了自己手里。

/如果我没回来的话,Justice你来开。/

阿斯兰决绝的神情仿佛就是昨天。那个时候迪亚哥自然是当场就回绝了他这不吉利的要求,但是现在,阿斯兰人不在这里,他面对的只有手心里这枚小小的金属块。

……应该没问题的。应该。

他听见脑袋里有声音在对自己说,犹犹豫豫的,像是急于搪塞什么一样想要蒙混过关。

四周后,他们获悉了阿斯兰被Destiny高达击落的消息。出于某些原因,该事件被列为绝密,未授权任何形式的公开或查阅。
Monday, November 21, 2022 21:41:40 PM Machi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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