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appear in C.E. 83
作者:灰基
AU背景
灵感来自2001 A Space Odyssey
4
他站在博物馆外面的青绿草坡上,马德里午间的阳光晒得他有些晕眩。博物馆所有的出入口都已拉起警戒线封锁,先前聚集的人群也慢慢散开,不时有各种语言飘进他的耳朵。虽然他并不全都听得懂,但高昂的声调、短促的节奏与夹杂其中的语气词都能显示出,刚才所发生的是一次骇人听闻的事件。
他们的目标被打穿了太阳穴。如果从那脑袋里迸出来的玩意溅到那些价值连城的油画上,恐怕西班牙人的怒火足够让这男人再死上几回。
Yzak一个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坡顶的大树底下,捏着通讯器汇报。他听不清Yzak说了些什么,但从表情与身体姿态来看,Yzak显然有些懊丧。
他却颇有些超然的冷静。他本来就只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脚踩进这个时空的逗留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刻突然消失。当然,LOGOS是需要被铲除的存在,但是他管不了这么多。他不是来忧国忧民的,也从未想过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扮演英雄角色。对他而言,唯一真正重要的,只是面前这个还在坚持不懈地与上司交涉的男人而已。从他站立的角度来看,一整片湛蓝无云的晴空都只是这个男人的背景。
Yzak把通讯器收回包里,向他走过来。“上面推测是因为之前分赃不均,墨西哥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谈判,纯粹过来杀个人泄愤。任务取消。”
回程一路无话。前台大叔依然在,照样向他们热情问好,只是他们都没有好好回应的心情。Yzak是因为任务,他是因为Yzak。
电梯停在6楼,Yzak先他一步走出来。他打开房门的时候,Yzak站在走廊最深处的房间门口,刚刚把房卡找出来。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Yzak没有回答他,只是保持着侧对他的姿势,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便走进房间,关上门。
所以,这就结束了?
他把自己扔在床上。这不应该——难道接下来他要飞回巴黎,以André Zeiller的身份继续生活?在他自己的那个时空,有PLANT的那个时空,他都活得如此厌倦,现在竟然要以一个新的身份继续活?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大概这一切的意义就是为了折磨他。他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难道就因为他驾驶着一艘计算机系统出现错误的飞行器,误打误撞闯入由某个未知却强大的存在控制的领域,他就得承受这个?
他闭上眼,前所未有的困倦淹没了他。
他在将近6点钟的时候才醒过来,带着隐约的头痛,四肢的疲惫,以及饥饿。他这才意识到,自从他跨进这个时空以来,除了一杯意式浓缩咖啡,他没有再吃过别的东西。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找个地方补充点能量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从床头柜上捞起手机查看,是短信,来自一个未保存进通讯录的号码:
“607先生,一起下去吃点东西?”
他把手机捏在手心,手背倚靠在额头,闭着眼笑了。片刻后他在床上坐起身,回复了一句“好”。
马德里的晚餐时间远未开始,好在Gran Vía不缺餐饮店家,总会有一两家可以提供足够饱腹的食物,比如这一家专卖Tapas的店。Yzak在手机上点开一个青绿底色上简笔勾勒出猫头鹰头的app,手指飞快地移动了几下,“评价还不错,就它吧。”
他们在店里坐下,以最快的速度点了单。由于店里客人尚且不多,上菜速度比他们预期得更快。他们对此感到很满意,一起专心致志消灭食物。如果说刚醒过来的他只剩下一点维持基本生命活动的力气,那么这些在橄榄油里煎炸浸烤过的番茄火腿奶酪香肠就让他真的活了过来。
“出去喝杯酒?”Yzak似乎也活了过来,朝着门外抬了抬下巴。
他们转移到路边的餐座,问服务生要来酒水单。不远处El Corte Inglés百货公司前面的Callao广场上,一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打开折叠凳,从背着的黑色乐器盒里取出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开始在暮色初现的天幕下合奏,旋律一直飘到他们身边。
“你感觉好一些了?”他合上酒水单,问坐在旁边的男人。
“没有。好不了了。”Yzak回望他,短暂地笑了一下,“我们盯了那个混蛋整整两年,总是搞不清他的行踪,今天才终于有可能接近他,谁知道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这并不是你的错。”
Yzak没有接话,只是叫来服务生点单。没过多久,服务生拿来两杯飘着冰块的,血红的桑格利亚。
“说起来,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
“前台啊。”Yzak眨了眨眼,给了他一个几乎称得上是高兴的笑容,整张脸突然浮现十几岁少年才有的纯粹感。“ ‘不好意思,住在607的先生似乎不小心拿走了我掉在走廊里的银行卡,你能告诉我他的联系方式吗?’ ”
他随手捏起一叠桌上的纸巾扔过去,“真过分。”
“开玩笑的。”Yzak一把捞起散在胸前的纸巾,放回桌上,笑得更高兴了。“是从我的联络人那里问到的。”
“为了这种私事打扰联络人,太不专业了。”
“如果用出任务用的通讯器约你出来吃饭,岂不是更不专业?”
他们相视而笑。Yzak的笑容连同冰凉的桑格利亚,冲散了他胸前郁结的一块,让他感到难得的呼吸舒畅。服务生出来收拾他们边上一桌的盘子,他侧过身去,用英语请姑娘再给他拿一杯桑格利亚。
“这酒虽然不烈,但有后劲。”Yzak挑了挑眉,提醒道。
“那我只能请你纵容我一下。我都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有人陪我喝酒是什么时候了。”
其实他是记得的。是去年的生日,Shinn晚上过来看他,Dearka因为出差不在PLANT。战争结束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他从不主动联系他们,这是他始终保持的自知之明。有些路只能一个人去走,何必给他人平添困扰。
“要是你醉了,我可不会给你收拾烂摊子。”
“放心,我还真的没有喝醉过。”
一对衣着光鲜的情侣走过来,连同几个扛着相机、三脚架与反光板的人,停在他们附近。看上去都是亚洲人,男方穿着一身齐齐整整的黑色套装,女方则是一袭纯白的鱼尾连衣裙,白色高跟鞋,戴着珍珠耳环与项链,红唇明艳。他们并肩站在镜头前,男方轻搂女方的腰,完成一张亲密而不过分甜腻的合照。
摄影师大声说了几句话,听起来似乎是汉语。那对情侣向他凑过去,一起看相机的显示屏。
“今天是中国人的情人节。”Yzak见他好奇,解释道。(注:2019年8月7日为七夕节)
听到“情人节”这个词,他稍稍愣怔。对他而言,这个词的含义与甜蜜无关,甚至是甜蜜的反面。血红色和玫瑰花的红色,中间毕竟是天与地的区别。他都快忘记这个词原本的含义了。他端起酒杯,以此掩盖自己短暂的失神。
“给你讲个故事。中国人的民间传说。一个仙女爱上了凡人,但因为天界的规矩,不能相依相守。最终他们各自变成一颗星,每年的今天踩着某种鸟类搭成的桥相会。”
Yzak伸出手臂指了指天上,他配合地抬头仰望,尽管除了一片粉橙蓝紫交相辉映的暮色,他什么都看不见。
“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他收回目光望向眼前的男人,尽可能保持语调的平静。天知道这是多困难的事——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依然会这么困难。
“两个男孩,因为家长们是朋友,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他们后来一起上了战场。其中一个男孩一直怀疑自己,不愿再去杀戮,但找不到真正的出路,他感到疲惫又绝望,想到了死。另一个男孩,一直爱着对方,不想让这个男孩这么轻易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这个男孩放弃了抵抗,即将被敌人一击致命的时候,他冲到男孩面前,挡下了那一击。”
“然后呢?”
“他死了。”
Yzak与他分享了沉默。他在对着Yzak讲述Yzak,这感觉非常奇妙。他盯着Yzak的脸,没有漏掉微妙的眼神变化——他看到蓝眼睛里的星点,仿佛一片湖上泛起粼光。难道,就算是在完全不同的时空,Yzak也会感到触动吗?
“那个被救的男孩,后来怎样了?”
“后来他非常痛苦。”他轻声道,梦呓一般,“事实上,他也发自真心地,热烈地爱着对方。战争结束后,他试着继续生活,因为这条命是他的爱人留给他的,他不能再擅自放弃,可是这一切真的太痛苦了。于是他把自己放逐到太空——一个人,驾驶着飞行器,表面上是去探险,实际上就是把自己剩下的生命交付给未知的存在。不过他没想到,可能是因为他真的遇上了什么高级生命,他接连遭遇了两次时空跳跃,竟然在不同的时空遇见了他的爱人。虽然并没有鸟类给他们搭桥。”
Yzak突然笑了。“这是拿了星云奖的科幻小说吗?还是雨果奖?”
他愣了一下,跟着笑了。“我倒也希望这是拿了奖的科幻小说。”
Yzak收起笑容盯着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你的爱人,离开很久了吗?”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Yzak会如此敏锐。不过这完全在情理之中。在他们的关系中,Yzak始终是更敏锐的那一方。迟钝木讷的是他——所以,铸成大错的是他。
“十年了。”他回望那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如果他还在,应该和你年纪相同。”
“是吗?”Yzak轻笑,“这大概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现在我对你的喜爱。尽管我甚至都不清楚你的真名。”
Yzak饮尽杯中的桑格利亚,仿佛毫不在意他的震惊。
“那么,你想知道吗?”
他拿出此刻他能做到的最云淡风轻的姿态提出这个问题。如果他说出“Athrun Zala”——Yzak会有对这个名字的记忆吗?如果有,这个时空还会继续存在吗?
“不必了。我们也不知何时会再遇见。但是我知道这一晚有个非常迷人的傻瓜陪我一起度过,这就足够了。”
“对我而言不够。那个奇怪的宫廷画家,你还没有带我去看他的作品。”
“Goya?”Yzak有些惊讶,“你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没有理由不记得啊。还等着你给我上课呢,教授。”
被酒精浸过的话语,绵软得令他自己都吃惊。上一次他用这种腔调说话,可能还是和Yzak——与他一起上战场的那位Yzak——在Minerva上的单人床上相拥的时候。Yzak显然有些愣住了,安静地盯着他。他被盯得发慌,赶紧拿起酒杯遮掩,决定立刻改变话题。
“回去后你打算做什么?”
“洗个澡,休息一下,”听到他这么问,Yzak似乎也有点如释重负,“敦促我的联络人给我订回柏林的机票。”
“原来你是德国人。”他微笑了,“可是早上在丽池公园,你还说我们不必互相了解。”
“显然你已经向我暴露了太多东西。”Yzak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公平起见,我也该透露给你一些东西。”
可是Yzak不再透露更多。他们买完单离开,在因为距离而轻柔的即兴弦乐演奏声中沿着Gran Vía散步了二十分钟,走过灯光亮堂装饰气派的服装旗舰店,门上挂满钥匙扣的纪念品商店,年轻人三两成群在售票处排队的剧院,还有一家占了足足两层楼,落地窗内饰有水帘的电子产品商店(他看了一眼橱窗,发现了自己手机的同款),在街上人声即将沸腾的时刻才回到宾馆。
深棕色的厚地毯包容了他们的脚步声。他把房卡贴在门把手上方的识读器上,打开房门,但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转身面向Yzak。
“那么……晚安?”
“晚安。”Yzak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微笑着点头,暗金色的灯光勾出肩膀的轮廓,“以及,之前在普拉多,你保护了我。我很感谢。”
他立刻意识到Yzak指的是什么。枪响的那一刻他几乎本能地挡在Yzak胸前,虽然开枪者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这句话给了他微妙的勇气,仿佛他现在有了提出请求的资格。
“你愿意进来坐坐吗?”
他最终还是问了。他的手心渗出一层冷汗。
Yzak收敛了微笑,盯着他,许久没有回答。就在他快要受不住那双蓝眼睛的凝视,准备道歉并逃进房间的时候,Yzak伸出右手,牵起他的左手。除了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都被Yzak紧握在掌心,Yzak的食指指腹在他的手背轻轻摩挲。
“我愿意。但是,我不能。”
Yzak最终短暂地笑了一下,与他四目相对。可是他的手并没有被放开。
于是他决定自己来。他用没有被牵着的手一把拉过Yzak,把这个固执的男人拽过门槛,转身将背脊压在门板上,关上了门。他甩开Yzak依然握着他的手,一条手臂揽上Yzak的颈,一条手臂围上Yzak的腰际,双臂一起用力把男人压向自己。
他们几乎是以打架的方式完成了这个吻。放开Yzak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双蓝眼睛里烧起来的怒火。他被重重地推在门板上,后脑与门板的撞击让他短暂地晕眩了一下。Yzak用整个身体压过来,一只手抓住他脑后的头发,另一只手从T恤边缘伸进去在他的胸前游走,被扫过的肌肤瞬间颤栗。他被卷进一个更激烈,更漫长,更不顾一切的吻,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
要我。他在心里绝望地大喊。求你。
然后他听到轻声的,但不容忽视的提示音。是Yzak的通讯器。
Yzak显然也听到了,瞬间停下了一切动作。那对滚烫的唇离开他的瞬间,他忍不住轻吟了一声。
他们额头相抵,慢慢调整各自的呼吸。真是讽刺,他想。在他们意乱情迷的时刻,即将要忘记世界的存在的时刻,世界硬生生挤了进来。
是Yzak先放开了他。他保持倚门的姿势,看着Yzak拿出通讯器。
“Djibril现身了。”Yzak把屏幕转向他。
5
Yzak结束通讯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身边的所有武器,跑出宾馆。下坡的石板路与Gran Vía交界的地方已经停着一辆通体亮黑的机车。一个一头黑色卷发的年轻男人跳下车,把钥匙和手里拎着的两个头盔扔给Yzak。他们用西班牙语飞快地交谈,年轻男人拍了拍Yzak的肩,又侧过头来对他点头示意,留下机车离开了。
“上车。”
Yzak递给他头盔,也给自己戴上。他跨坐在后座,双手勾住Yzak的腰。Yzak发动机车,沿着Gran Vía飞驰,把一路热闹的灯红酒绿甩在身后。等到他们七拐八弯驶进一段相对僻静的道路,Yzak才开始讲述之前通讯的内容。
“今天傍晚5点左右,阿托查火车站候车厅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死者是墨西哥籍,在背包里发现了被拆成零件的手枪和消音器。”
“普拉多的杀手?”
“对。这么快就进行了报复,看来Djibril这次不会善罢甘休。这个杀手有发推特的爱好,最新的照片发表在今天早晨,是一座古董落地钟,定位在马德里近郊的豪宅。你猜这房产在谁名下?”
“墨西哥人的头目?”
“差不多。是个交际花,我们的人第一时间做了背景调查,显示她和墨西哥人关系密切。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墨西哥人会把Djibril约到马德里,这里可是他的主场。”
“所以Djibril现在在哪里?”
“在去那座别墅的路上。我们需要先一步赶到,伺机行动。如果双方当场火并,对我们而言再好不过了。”
他们现在只有两个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和一群黑道势均力敌,在两败俱伤的情形下坐收渔利,自然是代价最低的方案。更何况,如果真像Yzak所说的那样,追踪Djibril的行动迟迟未有进展,那么现在Djibril的冲动行事简直就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我明白了。”他凑近一点,隔着头盔对Yzak说。
“还有,不要以为我会放过你。”Yzak猛然加速,清凉的夜风灌进他的领口,“回来之后,你所挑起的一切,我都要你加倍给我完成。”
他无声地笑了,身体轻柔前倾,依靠在Yzak的后背。“由你处置。”
他们驶进近郊的地域,城区流动的光河在身后渐渐隐去,凝固成地平线上的金色星云。绿地幽静,唯有机车引擎的声响,仿如狂乱的夜的心跳。沉重的墨蓝天幕下,树影暗沉,远处一座通体米白的别墅是唯一的光源,已经可以依稀辨出篱笆与门廊的形态。他们把车停在路边的矮树丛中,在夜色的掩护下向那个光源靠近。
Djibril没有让他们久等。他们刚在侧面篱笆的灌木丛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观察点,三辆黑色轿车便出现在视野中。原本站在门廊上的四个黑衣保镖立刻拔枪,聚集到门廊前的草地上,几乎同时从车上下来十几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穿着黑色风衣,站在最前方的男人取下墨镜——正是Djibril本人。
Djibril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精心训练过的标准微笑,每一道弧线都如同模版翻刻。
“我来见Rodríguez先生。”
身边的随从把他的英语表达翻译成西班牙语。一个黑衣保镖立刻回复了几句西班牙语。
“他说,Rodríguez先生现在谁都不见,请你回去。”
“你告诉Rodríguez先生,”Djibril眯起眼睛,稍抬下巴,拖长了声调,“如果他还想继续在东欧做买卖,现在不见我,以后迟早也会见我,只不过可能不是在如此舒适怡人的家里见我。”
随从利落地讲出一串西班牙语。保镖对着耳边的麦克风说了几句,等待片刻后,对着Djibril作出双手上举的姿势。
“他说,需要检查一下你有没有携带武器。”
Djibril点头,依然保持着微笑,举起双手任由保镖从衣领检查到皮鞋,然后以一种漫不经心但不失风度的姿态转身,让保镖检查背后。
保镖向Djibril微微鞠躬,作出请进的手势。Djibril短促地笑了一声,径自走向大门。身后的随从立即跟上,被保镖伸手拦住。
“来了这么多人,应该就是和他一起来马德里的全部人马了。”Yzak低声道,“现在房子里面虽然不会有很多保镖,但实力一定不凡。如果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他们趴在灌木丛后面,看着Djibril消失在门后。
寂静降临。门内的所有话语都被一道厚重的米色大门挡住,门外的所有人都无声地站立在原地。但是他们明白,这安静的背后远非安宁。他们在等待的不是碰杯声,而是枪响。
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然后大脑也给出了答案——他回忆起这样的安静。他曾面对过这样的安静。这样恐怖的安静——
是的,没错——C.E. 73年,无声的宇宙空间。他关闭了座机的通讯系统。
不远处的那台机体正挥动着光矛向他俯冲过来。他凝视着那道强光——
突然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冲进来,遮住了他的全部视野。
他发现自己的肩膀也开始颤抖。然后是整个上半身。
“怎么了?”Yzak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在他耳畔轻声道,“你抖得这样厉害。”
他转过头去看Yzak,明白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很可怕,因为Yzak望向他的眼里满是困惑与担忧。
“到时候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你就在这里别动。”
“我没事……我只是……”
只是想起你为了我死去的那一刻。
“你留在这里。”Yzak简短而坚决地说。
“不行……”
一连串玻璃碎裂并坠地的声音打断了他。他们同时抬头。顶楼的圆形玻璃花窗破了一大块,碎玻璃如冰雹般掉落在楼下门前的草地上,保镖们与Djibril随从们的身上。接着是一声枪响。门廊的灯倏然暗灭,然后是顶楼的灯。
一瞬静默之后,伴随着混乱的脚步声与叫喊,枪声四起。
Yzak抱住他的肩,压着他匍匐得更低。他闻到草叶与泥土的气息。他开始默读秒数。
数到172,枪声停了。
他们又等待了十几秒,才稍稍起身。从枝叶的缝隙看过去,米色的大门洞开,房里的灯光透出来照亮了草坪的一角,使他们得以看清从大门穿过门廊,流下台阶,一路淌进草坪的一道暗红。
“再等一下——”
他拉住身边准备站起身的男人,凝神听片刻前飘进他耳中的轻微声响。现在声音离他们近得多了,他可以确定是桌椅被碰撞而发出的声音。他从腰间拿出手枪,将枪口稍稍伸出灌木丛,瞄准门口。
黑衣男人冲出大门的同时,他扣下了扳机。男人扑倒在地,再无动静。
“漂亮。”Yzak给了他一个微笑,仿佛终于相信了他确实没事。
他们举着枪站起身,缓慢地穿过草地,挪到门口,在玄关解决了几个还在挣扎的可怜虫,才踏入一片死寂的大厅。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副被恶搞过的油画: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配有雕花栏杆与扶手的旋转楼梯,香槟金色大理石墙面,镀金壁灯,深棕色的古董落地钟,一整套皮面沙发,浅米色与黑色大理石相间拼接而成的棋盘格纹地面——在这加个画框就可以拿去挂在画廊里展示的华丽背景之上,红色颜料被泼洒得到处都是,黑色记号笔涂鸦出的狰狞的人物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趴在沙发上,匍匐在楼梯台阶上,挂在楼梯扶手上。
他向楼梯上方望过去,突然听到Yzak的枪响。转过身去才发现,沙发边上多了一具尸体,枪口依然还朝向他。
“躲在沙发后面的混蛋。”Yzak朝着尸体抬了抬下巴,轻声道。
“谢谢你。”
他们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大厅的边边角角,确定这里现在确实没有活人存在。他做了个上楼的手势,先行踏上台阶。
他刚刚踏上二楼的走廊,便看到穿着白色丝绸睡衣的墨西哥男人躺在血泊中,发福的身体横陈在走廊中央,挡住了他的路。他蹲下身去探看,发现男人的颈间被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伤口。
“技法相当漂亮,不是吗?”
背后的昏暗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他还未来得及转身,手中的枪便被一脚踢飞。一个枪口抵在他的后脑。
“下楼。”
Djibril猛地把他拽起来,飞快地用左臂挟住他的颈,右手则握枪牢牢顶住他的太阳穴。他没想到Djibril会有如此大的力气,也许是原始而血腥的决斗把这个男人体内狂野的部分全都唤醒了。
他们从昏暗中退出来,回到楼梯上。几乎同时,他听到与他们相隔十几步台阶的Yzak的吼声。
“放开他!”
一瞬间,他的世界安静了下来。
他看得到Yzak眼里的震惊与愤怒,感觉得到Djibril的手臂正在压制他的呼吸,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迫挪步下楼,与此同时Yzak举枪对着他们,却一连后退。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边的所有,唯独声音——他听得见,但是所有的声音传到他耳中,都像是隔了一层水幕,失去了棱角,变得模糊沉闷。
这给了他奇异的平静,仿佛他的半个灵魂已经跳出这个身体,浮在空中观察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算是什么?
他隐约感到,这也许意味着他在这个时空的逗留将要结束。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
“真是意外,原来我还有客人。”Djibril冷笑一声,“但是,很抱歉,你们和墨西哥混蛋一起赶在今天来找我麻烦,我现在没有耐心来好好招待你们。”
——为什么是现在?在他与Yzak陷入困境的时候?
“谁派你们来的?”Djibril突然用力抽动了一下手臂,他的呼吸凝滞了片刻,“当然,那群自己高枕无忧的老爷,派年轻人来送死。我真心实意地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查查那群老爷的腐败问题,就算只查那么三五个,你们的收获都会比盯着我这个生意人要大得多。”
——Yzak可能会死。他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
“年轻人,我提醒你一下:Lord Djibril现在就在你眼前,孤身一人。你可以提着我的头去交差,说不定那群老爷可以给你一个不错的名头。”Djibril从喉间轻笑一声,“可是你怎么不下手呢?”
——他该怎么做?
他们已经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来到大厅。Djibril拖着他飞快地转身,向着门口的方向后退。Yzak沉默地盯着他们,枪不曾放下,但也不曾更靠近一点。
“你要是不在意他的死活,现在就可以下手。虚幻的感情和实际的利益,你衡量一下,哪个更重要?”
Djibril拖着他走出大门站到草地上。Yzak跟着走出来,停在门廊。
“你自己做决定吧。拿着我的头去交差,给他收尸,或者现在就把你的车钥匙给我。”
他在缺氧的些微晕眩中望向Yzak。昏暗的门廊框住了端着枪的男人,身后从大厅里透出来的灯光为其勾勒出一个金色的轮廓,男人的脸沉没于阴影中,蓝眼睛却熠熠闪烁。他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塑大理石浮雕,门廊是底座,Yzak是年轻的天神,手持权杖,即将放任自己的怒火烧向这肮脏混沌的人间。这是他爱的人,是命运赏赐给他的温柔与抚慰,亦是他的痛苦,他的思念。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得这道光芒不要熄灭。
大厅里的古董落地钟不疾不徐敲出十二声,钟声飘荡在空气里。
“又是新的一天了,嗯?”Djibril的声音带上了戏谑,“真可惜,还这么年轻,就看不到新一天的太阳了。”
“放开他!”Yzak终于爆发出大吼。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从一开始就已安排好。
现在他的太阳穴上压着一把枪,面前也是一把枪,但是他出奇平静。他的心思从没有如此澄澈通透。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踏进这个时空。他终于明白这一切的意义。是的,所有的线索早已在他身上,释读线索的方法也早已存在于他的脑中。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这一次,轮到他来保护Yzak。
他缓慢地将没有被挟持的左手伸进左侧的外套口袋,摸到那一个因为他的体温而显得温暖的立方体——
“生离死别这种戏码,我是很爱看的。”
Djibril压紧了枪口,从太阳穴传来一阵钝痛。
——可是,你不会得逞的。
他的食指移到指纹传感器上,复又移开。然后他长按侧边的长键,再次触摸指纹传感器。接着他将食指与中指分别停在侧边的长键与短键上。
——就算这部手机里安置的炸药要不了你的命,也能让你再也伤害不了Yzak。
“不要过来,Yzak。”他用尽剩下的力气微笑,“生日快乐。”
食指与中指同时按了下去。两秒后,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嘀——”,以及Yzak的大喊——
“不要!”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这个时空塌陷了。
6
他看见自己的脸,近在咫尺,近到几乎可以蹭到鼻尖。更年轻的自己的脸——夜蓝色的头发,刘海更长一些,前额光洁饱满,眼角没有细纹,眼神清澈见底。他的四周是全然的黑暗,他却可以看见自己的脸。这张脸本身在发光,浅蓝色的淡淡的荧光,带着一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波澜不惊的优雅表情,一片温柔静美的湖泊。
他不能分辨这是梦境还是幻觉——或者两者皆是,反正他现在应该是死了,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痛,也感觉不到失血该有的昏沉,大脑清醒如常。他试着去感觉自己的双手,然后是双腿,最后是整个身体的存在。完好无损的身体的存在。
他感觉到自己站在某个地方——不是躺着,也不是漂浮着,他的双足能清楚地感受到重力。可是,太黑了。谁可以帮忙把灯打开?
仿佛有人听到了他的心愿。极短的一瞬里,灯亮了。或者说,天亮了——阳光笔直地照过来。他本能地闭上眼,用手臂遮住眼睛。
他听到了敲门声。一下紧跟一下的敲门声,鼓点一般砸进他的耳朵。真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门呢?
“Athrun!”
这个声音——
“Athrun!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啊!”
他猛然睁开眼,又看到了同一张脸,那张更年轻的自己的脸。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面穿衣镜前。他环视四周,无比震惊地发现,他在自己的房间。PLANT上,早已易主的Zala家私宅里的,自己的房间。窗户大开着,阳光与和风一起钻进来。
“你再不回答,我就开门进来了!”
是的——这个声音——
他几步跑到房间门口,一把拉开门,看到一个银发的脑袋,一双焦急的蓝眼睛。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叫你这么多遍都不回答。”
C.E. 73年的Yzak怒气冲冲地说。
是的,他不会认错——C.E. 73年的Yzak。他绝对不会认错,因为他的手掌爱抚过这丛银发,因为他的指尖描摹过这张脸上的每一段线条,因为他的双唇吻过这对常常因为他而拧在一起的眉,这道精巧挺拔的鼻梁,这双原本紧抿着的,冰凉的,却会因为他的恣意邀请而火热的唇。
“你怎么还是这套衣服?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
C.E. 73年的Yzak抱着双臂盯住他。他这才如梦初醒,把视线从Yzak脸上移开,发现Yzak穿着一整套西装与棕色皮鞋。
“抱歉!我马上就好。”
他慌忙关上门,站在原地愣了几秒,转身扑到窗旁的书桌前。他轻拍书桌,桌面的左上角浮现白色的字符:
“12:49
12月27日,73年
22.6摄氏度,湿度42%”
他站在书桌旁,开始怀疑“它们”大概是不愿意放过他了,就算他已经在之前的时空里死了一次。
“你倒是快一点啊!”
Yzak的声音把他拉出沉思。他向着房门大喊一声“知道了”,快步走到衣柜前,回想门外Yzak的衣着——灰蓝色西装外套与长裤,白色衬衫。他打开衣柜,翻出一套银灰色的西装,一件天蓝色的衬衫,以最快的速度脱下身上从2019年的时空一路穿过来的外套、T恤和牛仔裤,换上这身看上去能和Yzak的搭配相呼应的正经衣着。
“好了。”他一边拉开门,一边拨弄着整理前额的刘海。Yzak见到他以这幅模样出现,眼中微微地,但是不容否认地亮了一下。
管家太太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起下楼。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听到那个久违的,醇厚温和的声音。
“太太说今晚临时有约,不回来了。如果Athrun晚上也在外面,我就不准备晚餐了。”
——所以,在这个时空里,妈妈也还在吗?
过于强烈的震惊灌满了他的大脑,他迈不开继续向前走的脚步。直到发现Yzak和管家太太都困惑地望着他。
“那么……就不用准备晚餐了……”
他艰难地组织语词。Yzak拉过他的手腕就往门外快步走去,“走啦走啦。”
Dearka坐在一辆崭新的白色敞篷跑车的驾驶座上,米色西装外套躺在副驾驶座,一条手臂搁在车门上缘,白衬衫的袖口一路卷起挽到臂弯(难道还有比这更拉风的展示手臂肌肉的方法吗),从墨镜后面看着他们走过来,吹了一声口哨。
“哎哟,不错嘛,情侣装?”
Yzak飞过去一记眼刀,径直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把Dearka的西装外套和他一起扔到后座。
“诶,Yzak你也一起坐到后面去呀。”
“闭嘴,快走啦!”
Dearka熟练地变道超车,甩掉一排挤在后面排着队的小轿车。他听见身后的司机愤怒地摁喇叭。多么奇怪——这本该是最熟悉的,来自PLANT的一切,感觉起来却比牛津和马德里都更加荒唐。
“我们现在是在去哪里?”
他凑近驾驶座,问道。
“Nicol的演出啊!”Yzak扭过头来,蓝眼睛里装着明明白白的不满,“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他们到达的时候,音乐厅外已经开始堵车,好不容易才在地下车库里找到一个空位。尚未开始入场,他们在大厅里排队等待,一个巨大的屏幕侧对着他们,滚动播放着演出预告。
“年末重磅呈现——钢琴神童Nicol Amalfi,携手国立音乐学院交响乐团,演绎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肖斯塔科维奇。”
Nicol看上去似乎也变了一些,他想。屏幕上,镜头从Nicol在琴键上跳动的双手的特写,切换到一个坐在钢琴凳上的近景,又切换到一个鞠躬谢幕的全景。Nicol更高了一些,脸颊也瘦了下来,颧骨与下颌的线条更加清晰分明——但还是那双天真的,柔和的琥珀色眼睛,一头卷发也还是同样的甜蜜。
Nicol的预告片放完,屏幕暗了片刻,很快又亮起来——这次是一袭黑色丝绒,铺满整个屏幕。一片白色的面具浮现在丝绒之上,底下压着一支盛放的红玫瑰。
“国立音乐学院音乐戏剧系73届学生年末汇报演出——《歌剧魅影》”
背景音乐是一段轻柔优美的小提琴声。如此熟悉——Gran Vía意式冰淇淋店的橱窗,那行水蓝色的花体字——
Yzak抓过他的手腕,把愣怔的他拉进演出厅。
他们在演出厅前部的同一排坐下。掌声之中,交响乐团出场就位,Nicol从舞台边缘走出来的时候,掌声甚至更响亮了。
“你这次别再睡着了。”Yzak悄悄凑过来,“下次见面Nicol问起来,我可不会再帮你回答了。”
放心,他想。Nicol死去后,他再也没有听着古典音乐睡着过。
他在一片心神的空白中坐了两个小时,身体与大脑都是麻木的,没有一点真实感。在牛津,他可以躲藏在一个神秘的身份背后;在马德里,事件发展的紧张节奏让他没有太多时间体会自己的心情,那一场热烈的,烧灼在心上的亲密也是有始无终。但是在这里,他不能拿神秘的身份充当盾牌,也不能用一个接一个的行动来填补时间的空虚。他静坐在这里,以他自己的身份,Athrun Zala的身份,经历着如果没有发生战争就可能成真的一切——如果没有发生战争。而他再清楚不过,这一切最终都没有成真。
他木然地站起身。Nicol刚刚踏下舞台便被记者围住,只得在一片闪光灯中向他们远远地招手。他跟随Yzak和Dearka坐进车里,侧头望向车外的道路与人群,不知道也不在意他正在往哪里去。
“你们就在这里下车吧,我有事。”Dearka突然开口,他这才意识到车停在了植物园门口。
“怎么?你还能有什么事?”副驾驶座上,Yzak摆出一副毫不相信的样子。
Dearka朝着向他们走过来的一个披着乌黑大波浪卷发的辣妹打了个响指,“我约了个妞。”
他们站在植物园门口,目送白色跑车载着Dearka和他的辣妹飞驰而去。
“我先回去了。”片刻的静默后,Yzak先转过身去。
“不要。”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怎么?”Yzak停步,转过来望着他。他认真地考虑了十几秒,最终向自己此刻完全失灵的自我表达机制妥协,选择了最简单的表达方式。
“陪我一会儿,好吗?”
Yzak盯了他片刻,没有说话,先他一步跨进植物园。
他们沿着树间的小路安静地走。他们已经并肩走过深夜的牛津,清晨的丽池公园,傍晚的Gran Vía,现在他们并肩走在休息日下午的植物园。他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尽头。
“有事就说。”Yzak抱着双臂。
“没有事,只是想一起散步罢了。”
他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回答,只能把第一反应说了出来。Yzak挑起眉,半侧过脸来盯着他。
“你以为法学生就很闲吗?我下周要交论文。”
“再陪我一会儿。”他轻声道,“求你。”
听到最后一个词,Yzak一时愣怔,过了片刻才再次开口。
“你既然这么想要闲逛,上周六晚上为什么要放我鸽子?”
“什么?”
“你居然忘了这事?”Yzak这下真的生气了,猛然停步,一把抓过他的领口,凶巴巴地盯着他,“你以为那家餐厅很容易预订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订到了位置?我都已经走到半路了,你突然一个电话告诉我来不了,实验室里跑不开,你倒是告诉我周六晚上你在实验室干嘛?你怎么不直接住到实验室里去?”
他被Yzak盯得大脑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提取出几个关键词:周六,晚上,很难预订到位置的餐厅。所以——
“我……在和你约会吗?”
Yzak突然安静下来,放开他的领口,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难道你不是在和我约会吗?上个月在图书馆外面,跟我说愿意和我交往的那个人,难道不是你吗?”
“我答应和你交往?”
“不然呢?你要是不想和我交往,为什么那时候要吻我?”
说到最后一句,Yzak的声音突然轻下来,也慢下来。Yzak猛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话都说到这一步,他终于把状况理清楚了。一瞬间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连最简单的语词也找不到。他决定直接以行动向Yzak解释。
“拜托,这里这么多人……”突然被紧紧拥抱住的人发出轻声的抗议。
“我不在乎。”
他们拥抱了许久许久,直到Yzak拍了拍他的肩。
“那个小女孩盯着你很久了。”
他这才放开Yzak,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绑着马尾辫,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胸前抱着比她还要大一圈的写生本,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你们挡住了那棵树。我在画那棵树。”小女孩倒是颇为淡定,先开口解释起来。
“对不起。”他俯下身,“我们这就走。”
7
他们继续向里面走,走到月季花园。这是植物园的最深处,愿意一路走到这里的游客并不多。相比刚进来的时候,他的身边清静多了,至少没有了追逐打闹的小孩与你侬我侬的情侣。
“所以,下周六晚上,你补偿给我一次晚餐,行吗?”
“嗯?”
Yzak突如其来的话语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眨了几下眼,快速回顾了之前的对话,才明白Yzak还在记挂那次被放鸽子的事。
可是他都不能确定,下周六他还会不会在这里。
“你今天真的太离谱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见他不回答,Yzak又有些火气上头,“不知道要去参加Nicol的演出,莫名其妙问我是不是在和我约会,现在又不想回答我。你倒是说话啊。我总是见不到你,难道该怪我吗?”
他不作声,只是伸出一只手去,勾住Yzak的衣袖。他需要作出一些尝试,试着让Yzak明白他的处境。他已经踏入又离开了两个时空,却都只能将这一秘密藏起来。既然他现在就是C.E. 73年的Athrun Zala——
“Yzak,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感觉到其他时空的存在?比如说,现在我们站在这里,一切都很安宁。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核弹落在了PLANT。”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Yzak困惑地,轻声地问。
“它真的发生了。”他凝视着Yzak的眼睛,“母亲在袭击中丧生,父亲也因报仇而陷入疯狂。我们都上了战场——你,我,Nicol,Dearka,还有其他的朋友。我先是失去了Nicol,然后失去了你,而你们都是因我而死。现在我站在你面前,带着所有这一切的回忆——所有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并不要求你立刻懂得我在说什么,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只想和你停留在这一刻。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永远。”
Yzak沉默着,以凝视回应他,直到他说完最后一个词。他想这样的凝视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确实,我并不能立刻懂得你在说什么。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你现在很痛苦,而我心疼你的痛苦。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的痛苦,我都心疼。”
他的整个身体倏然间放松下来。他感到强烈的,倒进对面的人怀里的冲动。
然后他真的这样做了。
“当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为了你而死,毕竟现在我们没有在战场上。”Yzak的手掌轻柔地安抚着他的背脊,“但是我也想和你停留在这一刻。要见到你真的太难了,难到我几乎怀疑你和我交往只是因为不忍心伤害我。”
他的侧脸蹭着Yzak的西装外套翻领。“不。是因为我爱你。”
他们又抱了一会儿才放开对方。他们在花园里缓步穿行,这时他才真正有了一些欣赏花朵的心情。
“看那边,那几株很特别。”
Yzak指给他看一丛淡杏色的月季。饱满的圆形花朵,外围的花瓣是淡淡的粉白色,越往花心色彩越深,呈现出流畅的渐变。层层花瓣旋转着互相交叠,仅仅一朵花便有一束花的气势。
他们俯下身去读花枝上小小的挂牌:“朱丽叶”,来自David Austin。
“所以,这株是朱丽叶,”Yzak笑着说,“罗密欧在哪里?”
鲜花与戏剧——他突然想起音乐厅屏幕上的黑丝绒,面具与红玫瑰。
“《歌剧魅影》,”他转向Yzak,“你知道吗?”
“我知道。不是过几天还会有演出吗?你想去看的话我陪你啊。”
他向着朱丽叶走近几步,凝视着旋转的花瓣。花瓣如此繁多又密集,让花心显得深不见底。那段旋律就像这花心,藏在他层层记忆的中央。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熟悉。虽然我能肯定,我之前绝对没有看过。但是我一定听到过——那段旋律——”
“因为我曾经唱给你听。”
原本站在背后的人走过来,贴近他的后背,用左手牵住他的左手。他微微低下头看向手指相触的地方,只一刹那,他的全身僵住了。
——他看到的不是灰蓝色西装外套的袖口,而是深色的,ZAFT白衣的袖口。
周围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不知何时全部消失,只剩下地毯般的月季花,与背后的那个人。他不敢再动,也不敢回头看,只是僵立在原地。这太疯狂了。他几乎就要不敢呼吸,仿佛就算是极轻的呼吸声,也会打碎这一刻的真实。
“你一定还记得,我曾经唱给你听。”
是的,他记得——他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他一直记得,也将永远记得。层层叠叠的记忆铺展开来,露出藏身其中的答案。
Minerva上,他的房间。他坐在床上,身上只松垮地披着Yzak的白衣,Yzak从背后拥抱着他,胸膛的温度隔着白衣传过来,温暖着他的后背。
“Say you’ll share with me one love, one lifetime
Let me lead you from your solitude
Say you need me with you, here beside you
Anywhere you go, let me go too
That’s all I ask of you”
Yzak在他耳畔轻声唱着。他侧过脸去,吻Yzak的脸颊。
——可是他当时没有回答Yzak。
他当时没有意识到,Yzak已经决心要保护他到最后一刻。他当时想着杀戮的煎熬,想着无望的未来,想着死亡,唯独没有想到,Yzak真的会为了保护他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你总是说我是圣人,可是我却折磨你。”他感觉到脸颊上的冰凉,任由泪水流下,“难道一定要付出这样的代价,才能让我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可是直到你离开我,我才明白,你对我所有的期待,不过是我能爱我自己。你把你自己的生命留给了我,这么漫长,望不到尽头的生命,我该怎么去过?你告诉我,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去过?”
他说不下去,泪水哽住了他的声音。他闭上眼睛。
背后的人拉住他的手,带着他转过身。
“Athrun,看着我。”
可是他不愿睁眼。Yzak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轻抬起他的脸庞,他的泪水被温柔地吻去。
“我真的好想念你。”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最终能说出这句话。他睁开眼,深深地望进浅蓝色的眼底,看见自己心碎的影子。
“你总是对自己这么苛刻。”Yzak微笑着,“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至于我,就算再重来一遍,我也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你没有亏欠我任何东西,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心甘情愿。”
Yzak用双手手掌捧着他的脸庞,“这世上值得我为之献身的存在并不多,你是其中最美好的那一个。”
穿着白衣的Yzak开始变得透明。不仅是Yzak,他身边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透明。他仿佛置身于一面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不知是在哪里裂出了第一道缝隙,几乎在眨眼之间,细小的缝隙蔓延到他所能看见的所有地方。
“不要走。”
他用双手握住Yzak的衣袖,急迫而不顾一切地喊道。
“会再见的。”Yzak在他的额上落下一个吻,“虽然不是现在,但是,我们会再见的。”
玻璃花窗碎裂成无数闪闪发光的粉末,他坠回黑暗之中。
8
他在冷白色的灯光中醒来。
这次他再也不需要确定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他认出了面前主计算机的显示屏,操纵杆,指令键盘与按钮,以及其他细小的物件。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在飞行器里——航线出现偏差的飞行器里。他清晰地听到气压维持系统运转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他闭上眼放空了片刻,然后试着站起身。没有问题。至少目前看来,他的身体行动如常。
腕间的机械表告诉他,从他离开PLANT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周时间。但是,这个时间只是他身处飞行器中感受到的时间。真正过了多久,只有计算机系统能告诉他。
他望着主计算机的显示屏,实时航线检测显示,他现在的路线朝着PLANT的方向。他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毕竟在他能对航线进行人工纠偏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对飞行器的控制权——他被动地跳跃进其他的时空。他犹豫了一下,输入一串指令。
“时间偏移:94.430年。”
他望着屏幕上的数字许久。最终,他输入了开启低温休眠舱的指令。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也是他唯一愿意做出的选择。在94.430年之后,他终于要回到PLANT。在一连跨进三个时空,把自己的一生又重新翻检过一遍之后,他终于要回到他的家,埋葬了他的母亲、父亲、朋友与爱人的地方,尽管在那里已不会再有人认识他。
他现在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他要把自己带回PLANT。如果PLANT依然存在,如果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科技的发展已经到达可以试着解释他的遭遇的程度,那么他带着自己的身体与记忆回去,便是有意义的。哪怕那群科学家要把他解剖了,研究他的大脑结构是否发生改变,构成他身体的生化基础是否存在问题,诸如此类各种各样的研究,他都不会介意。
确实,计算机系统曾经发生过错误,把他带到预期外的领域,但是他现在只能信任这个系统,尽管它可能会自说自话切断低温休眠舱的生命维持系统。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真的会死于这个计算机系统。但是现在,它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伙伴。他只有赌一把。
他安静地躺下,把自己交付给深沉的黑暗。
The End
完成于2020/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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