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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Journey
作者:灰基

原作向,战后
原创人物视角,身份是临终关怀机构的护士


0

我的朋友,你现在读到的,是我对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罪过的回忆,关于一个调整者过早结束的生命中最后的旅程。

1

那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

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负责照顾的病人是个调整者。这很不寻常。

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的朋友,我并不是在表达种族歧视。我一点都没有那种想法。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尽管当时地球上的调整者比战争时多了不少,一个调整者选择留在这里迎接死亡,毕竟还是非常少有的事。正因如此,从一开始,我关注他就多过关注我之前照顾过的病人——当然,他们早已安眠于墓碑之下,而我如今也已加入了他们。

他看上去非常漂亮。我是说,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头发还没有开始掉落,面色也还没有泛起毫无生气的灰白,身体的线条依然修长精美。我不是没有见过调整者,知道他们会在外表上比自然人更出色,然而像他这样让人过目难忘的容貌还是相当罕见。他的言行举止带着常人难有的,自然而大方的优雅风度,仿佛这风度不是他用心学习得来的,而是与生俱来,就像那清冷澄澈的嗓音一样。如果你见到过他,你会和我一样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只是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就在周身发光的人物,怎么会到这里来?

再一次,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当然为我工作的地方感到骄傲。我们在这片湖边建造了几十座房屋,全都配置了最适合临终病人生活的设备,每位病人都有自己的居住空间,都可以享受到最专业的照料。在他之前,我已经送走了八位老人,三位患了不治之症的中年人,其中有一位女士在身体的痛苦之外饱受抑郁症的折磨,最终我依然尽力帮助她走完了最后一程。我还没有遇到过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病人,他是第一个。

真是可惜。他还那么年轻。

同事们很快开始议论他,互相交换从医生们那里听来的信息。这没有办法,他实在过于耀眼。在她们刻意压低的片言只语中,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个军官,但不是调整者的军官。他在一次对抗恐怖分子的行动中暴露于高剂量核辐射。

“为什么要一个人来这里等死?难道是他们把他赶出来了吗?”

“听说是他自己想要保密。”

“和他聊聊天,Hélène。”她们怂恿我,“他一定有故事。如果他愿意倾诉,为什么不和他聊聊呢?疏导病人的情绪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嘛。”

我却不这么想。在他安静着不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会沉到自己的思绪中,那些时刻他看上去有些哀伤,虽然他的眉眼与嘴角依旧风平浪静。我不忍心闯进他的世界。我不愿去想这个满腹心事的人到底经历过什么,反正不会是好事。如果谈论过去会让他好受一些,我当然愿意做他的倾听者,然而他对过去缄口不言。我也不执着于刺探他的过去。他是我的病人,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属于那种最温顺的病人,就连偶尔的急躁都未曾出现在他身上,情绪从未崩溃过。他常常向我微笑,似乎为我因他而产生的难过感到歉疚——多么善良的人,明明即将赴死的是自己,却还有心思考虑他人的感受。他似乎习惯于面对死亡,我想这应该与他军人的身份有关。

可是这毕竟与死在战场上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死在战场上,最短就是一瞬间的事,再长一些也不过是被伤处折磨几天再走。不像这样,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却只能拿着死刑判决等待那一天。谁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谁又知道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会发生什么?一点一点丧失自主,直到完全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皮肤溃烂,肌肉萎缩,渗出的脓血染上床单?我不愿想象他会承受这些,然而,这样漫长残酷毫无尊严的死亡,就是他的终点。

直到现在,我依然庆幸他最终没有承受这些。我确实做出了违背职业精神的事情,但是我不后悔。我相信我做得对。作为一个护士,我为我违背职业精神的行为忏悔——是的,我犯下了罪过。然而,他最后的意愿需要被尊重,也值得被尊重。我的朋友,你现在读到的,是我对这件事完整的回忆,绝无半点虚假。既然现在我自己也已进了坟墓,我再也没有说谎的必要了。

2

事情本来不会那样发展,如果那天傍晚,那个金发男子没有出现在小屋门口。

那时我已帮他收拾好屋子,准备离开。他的症状已经开始显现,头发掉了不少,我在屋子的角角落落都能发现那些深蓝色的发丝。为了不让他见到自己掉落的头发而难过,我花了不少时间把它们全都清理干净,所以离开得比平常晚一些。就在我关上门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站在台阶下,直勾勾地看过来。

他不是工作人员,我的第一反应是大门口那个新来的警卫肯定疏忽大意了。他高挑而英俊,金发与古铜色的皮肤互相映衬,身上的大衣和脚上的皮鞋看上去非常昂贵。看到我发现了他,他投来一个熟练的迷人微笑。

“晚上好,女士。”

我下意识地向身后的门靠了靠,仿佛这样能让这扇门关得更紧一些。“请问您是?”

“我是Athrun的朋友。”

我想他大概是访客,就按照惯例回答他。

“如果您要见您的朋友,请您先去接待室登记,我们要先取得病人的同意再和您预约来访时间。”

“女士,我不是刻意冒犯您,我知道您非常负责任,但是您看,我真的是情况特殊。”他笑得更加迷人了,颇有些讨好的意味,“不瞒您说,我刚从PLANT过来,双脚刚踏上地球就赶来了这里。这件事真的挺急迫的,您能通融一下吗?我保证我只待一会儿就走。”

果然,他也是个调整者。可是就算他的语气再恳切一些,我也不能随随便便破例,毕竟我不知道他究竟抱着怎样的意图。

“先生,不好意思,请您走程序。”

“您真的不愿意帮我这一个小小的忙吗?”

“抱歉,先生,我不能。如果您坚持要站在这里,恐怕我不得不叫来保安。”

我的手指已经攀上门旁密码锁下方的紧急求助按键。就在这时,从窗口突然传出我的病人的声音,非常柔和。

“好久不见,Dearka。”

名为Dearka的男人听到声音,向着窗口微笑了,挥了一下手。我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紧接着我感觉背后的门松动了一下,我连忙转身后退离开门口,门从里面打开了,Athrun走出来。我发现他特地换下了睡衣,穿着衬衫和长裤,这能让他看上去稍稍精神一些。

“抱歉,Hélène,他是我的朋友,请你让他进来。”

既然Athrun自己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坚持。金发男人这才进了屋子。

“Hélène,你愿意帮我准备些茶和点心吗?”

我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留他们独处,Athrun这样问我。我不确定他为什么让我留下,但是既然他希望我留下,我也不能拒绝他。更何况我其实也很好奇,自从他来到这里,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访客。

现在我能明白他的用意。我不在场的话,他会更加难以面对自己的朋友。

他们在餐桌旁面对面坐下。我准备好开水,打开橱柜找出茶叶,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些水果。就在我准备茶点的同时,他们开始交谈。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Athrun先开口。

“我收到了一份报告,觉得有必要亲自过来见你一面。”

“什么报告?”

金发男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因为我的在场。

“没关系,Hélène是很可靠的人。她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很信任她。”

听到Athrun这么说,我心里非常开心,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切着苹果。金发男人又安静了片刻才开口。

“情报部一直在关注你的动向。你突然消失,当然会有人来追查。”

“为什么要这样关注我?”

“前任议长之子,两次离开ZAFT,战后还留在地球——为什么不关注你?”

金发男人短促地笑了一声。草莓差点从我手里跌落到水池中。果然,我的病人不是一般人,甚至不是一般的调整者。

这回轮到Athrun沉默了,直到我把茶杯和果盘端上餐桌。我想我应该回避一下,但是Athrun给了我一个制止我离开的眼色。于是我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拿起抹布走进卧室,把门带上,留出一道缝隙。

“那么……他知道了吗?”Athrun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想你应该也不愿看见他直接开着座机过来把你捆起来带走。你知道他做得出这种事。”

Athrun轻柔地笑了,“谢谢你。”

“可是,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我可能必须要告诉他。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没有告诉他们。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不愿打扰他们。我自己向长官请了假,他们以为我只是来休养一阵。”

空气顿时安静。金发男人再开口的时候,连卧室里的我都能感觉到他隐忍的怒意。我有点难以想象那张英俊的浪荡公子的脸生气的样子,但是,他确实生气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为别人考虑!难道你就愿意这样一个人等死?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超过临界剂量的核辐射,所造成的伤害完全不可逆。”Athrun的声音却非常平静,“进军校的第一天,教官就告诉我们这一点了,不是吗?”

“所以你就放弃了?”

“是的,我放弃了。Dearka,你应该明白,治疗只是徒劳。”

金发男人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救你,你至少可以回来!我们会安排好一切。就算你已经不想活了,你也至少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你想过他会怎么样吗?我只把你当作朋友,但他不一样!你想过他会有多痛苦吗?”

漫长的沉默之后,我听到椅脚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快速的脚步声,门把手旋转的声音,最后是一声巨大的,门被甩上的声音。

我立刻跑出卧室。茶杯与果盘依然是我刚把它们摆上餐桌时的样子,Athrun独自坐在那里,夕阳光照亮他的一半脸颊,让他看上去前所未有地脆弱。我看到他眼里隐约的泪光。这是唯一一次,他让我窥见他的痛苦。

等我跑到窗口探身出去张望,金发男人的踪影已然消失。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他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个傍晚发生的事。我给他找了一顶绒线帽,颜色和他的发色相近,他很高兴,当天就戴上了。我依然很小心地清理他掉落的头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掉得更多。

他的症状在逐渐加重。因为越发严重的晕眩,他很难再坚持阅读一整个下午。我需要每天晚上给他注射镇痛剂,否则他会因疼痛难以入睡。这感觉有点像某种毒虫跑遍了全身,一口一口咬噬着他的骨头。我不愿去想接下来会有怎样的症状,只是麻木地做着我该做的事。他的表情里多了一点悲伤,但我知道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感到悲伤。在他去世之后,我在漫长的岁月里,于几个不同的人脸上看见过同样的表情,他们都有一个爱着他们却不知道他们即将离开的人。

半个月过去了。就在我以为金发男人引发的波折已然平息的时候,更激烈的波折却到来了,彻底打破了这片湖的平静。

我的朋友,你也许可以想象,当我打开门,发现那个平时只能在最严肃的新闻里看到的人就站在我面前,我会是多么震惊。PLANT国防部长的助理,常常出现在镜头前的发言人,政论文章中的“银色风暴”,就站在我面前,独自一人,带着把这里的房屋尽数掀翻的气势。我非常庆幸他没有真的开着高达过来。

“让我见他。”

他简短地说,低沉的声音中满溢着汹涌的,用力压制着才不至于爆发的怒气,以及不容我拒绝的坚决。那一刻我相信,如果我胆敢对他说不,他会立刻杀了我。

3

我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我没有成为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也没有做过什么会被人们铭记的举动。然而,Yzak Jule突然到来的那一晚,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我这平凡的一生中最不寻常的经历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敢拒绝他,但是我不能就这样让他进门。他的双眼紧盯着我,我从未如此害怕一个人的目光,锐利如刀锋,能把人刺个洞穿。他和我沉默地对峙了十几秒,最终他一把推开我,径自跨进门。

我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关上门。他已经在往关着门的卧室走过去。

“先生,他已经休息了,您不能过去!”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喊叫。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他面前拦他,但是完全没有用,他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他的脚步如此有力而急迫,我根本拽不住他,反而像是一路被他拖拽着。

他猛地推开门,在卧室门口停了片刻,Athrun从床上坐起身,震惊地望着他。看到我的病人苍白的脸,他的嘴角激烈地抽动了几下。

他们无言地对视着。见到这样的情景,我更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满心忐忑地放下徒劳地拽着Jule先生衣袖的手。

“他一定要见你。”

我的话音刚落,Jule先生几步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上下扫视,拖出躺在衣柜底部的行李箱。挂在衣架上的衣物被他一把抱起,连着衣架扔到床上。他踢了一下行李箱的边角,“帮我把它们装进去。”

我想他是在对我说话。我僵立着不敢动,惊慌地看向Athrun。

“Yzak,你冷静一点。”

Athrun终于发声——谢天谢地。可是还没等我稍微放松一些,Jule先生的吼叫又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冷静?你这混蛋!你竟然还想叫我冷静!”

他看上去像是要扑到床上,把我的病人吞吃下去。我不由自主地后退——这时候叫保安还来得及吗?

他的余光发现了我的动作,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掌已经钳住了我的手腕,一把将我拽到床边。

“不准动!”

“Yzak!”

Athrun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床。他放开我的手腕,几步绕过床尾到达Athrun的那一边,拽住Athrun睡衣的领子,把我的病人像拎编织袋一样拎着站起来,往门口拖拽了好几步。我顾不得手腕的疼痛,冲到他们之间,试图掰开他的手,那只手却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放开他!”

我的声音如此之响,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Hélène,放手吧,他不会伤害我。”Athrun突然开口,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已经恢复了平静,在被Jule先生毫不温柔地拽着衣领的情况下,“还有你,Yzak,你愿意先冷静一下吗?”

Athrun简短平淡的言语里流露着掌控全局的决心,只有在优越的家庭中长大的人才会这样说话,这让我又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他在成为一个临终病人之前不同凡响的身份。我犹豫了一下,顺从地放下手。Jule先生却不然,反而更加用力,攥得指关节发白,仿佛只要他一放手,Athrun就会消失。

“跟我回去。立刻。”

Jule先生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能。”

“那我就留在这里,直到你跟我回去。”

“你不能。PLANT需要你,你不该到这里来的。你的工作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管!”

又是一声吼叫,几乎让我耳鸣。

Athrun皱起眉,刚要开口,却突然间生生止住。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咬着下唇,上身倾向身侧的墙壁,伸出手臂摸索着寻找支撑。

我立刻意识到他非常疼。这一晚我还没有给他注射镇痛剂。也许在Jule先生冲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疼痛,只是一直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但在这一刻已经疼到再也无法压抑。

还没等我开口,Jule先生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用双臂抱住失去平衡的Athrun的瞬间,先前爆裂的愤怒一下子无影无踪。

“Athrun!怎么会……”

被他呼唤的人瘫倒在他怀里,急促的呼吸声提醒了我现在该做什么。我冲到另一边的床头柜,打开放置注射器和药剂的抽屉,磨开那支小小的玻璃管,一边将液体吸进注射器里,一边在心里责备自己竟然因为先前的混乱忘记了注射镇痛剂这回事。

“请您帮忙把他放到床上!”

我没有抬头,只是对着Jule先生喊了一句,完成了最后一步准备。等到我回头看过去,Jule先生已经把我的病人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几乎让我不能相信这个男人两分钟之前还在大喊大叫。我握着注射器和酒精棉走过去。

“请让一下。”

他顺从地给我让出位置。我把盖着Athrun右臂的睡衣袖子推上去,露出一整段小臂和一小段大臂,关节周围排列着十几个针眼,都是来到这里之后留下的印记。身后的人呼吸倏然变得粗重。我已经顾不上让他回避,匆忙完成了注射。等到Athrun紧皱的眉终于松开,呼吸重归平缓,我才长舒一口气。

我俯下身去,整理了一下Athrun头上的绒线帽,刚才那一阵折腾差点让它掉下来。想必Athrun不会愿意让他看见自己原本光泽华丽的头发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请您和我一起出去。”

我拿出最坚定的语气对Jule先生说道。他不作声,凝视着床上的人片刻,方才向门口走去。我跟着他走出卧室,把门关上。

他站在餐桌旁看过来,我等着他先开口。

“他这样有多久了?”

“如果您是指疼痛的话,一直都有,只是最近这半个月愈发严重,需要注射镇痛剂才能让他得到休息。”

他沉默着,似乎觉得我的回答难以接受。我并不想对他说谎,谎言只会让真相更加残酷,而他迟早要面对真相。他闯进这间小屋只是十五分钟之前的事,但是我已经能够确定,我的病人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这太明显了,他的失控完全超出了可被接受的范围。他等同于把爱情写在了脸上。

我想了想,决定把我的想法说出来。

“先生,我无意对你们之间的事情指手划脚,但是作为负责照料Athrun的人,我必须提醒您,Athrun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请您不要再对他吼叫,也不要再粗鲁地对待他。”

他却反问我,“只有你在照料他吗?”

“是的。他还没有到需要全天监护的阶段,所以,目前只有我。”我不确定他的用意。

“没有人来看望过他?”

“除了半个月之前一位调整者来过,没有。我想你们大概认识?”

我犹疑着回答,他却又不说话了。直到我开始考虑是不是该请他离开,他自己走过去打开小屋的门,离开了——没有留下一个词。

我回到卧室,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被Jule先生弄得一团糟的衣柜,确认Athrun情况正常,这才回到我自己的宿舍。走廊里,我的同事们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我没有一点参与的心思,可是还没等我在门锁上按下指纹,她们便围住了我。

“PLANT国防部发言人过来看望你的病人了,对吗?我们都看见了!”

“比电视上更帅,我的天呐。他人怎么样?”

“你们太浅薄了,整天只知道看男人帅不帅。Hélène,你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吗?听说他直接找到了院长,说他没有时间走访客程序,一定要立刻就见到你的病人。那么风光的人物,为了一个我们得四处打探才知道身份的人大动干戈?这不奇怪吗?”

“Hélène,你说说,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她们此起彼伏的声音让我头痛。我深深地呼吸,克制住吼叫的冲动。

“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明明就在那里。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这样的客人,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

我懒得再说话,按下指纹打开门,把她们扔在门口。

直到我关灯后躺在床上,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一晚发生的一切是多么奇异。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我窥看到PLANT政界明星的内心世界,那里上演着一场暴风雨,因为我的病人。

直觉告诉我他还会再来——明天,他还会再来。我感到由衷的迷茫,不知道这件事情最终会走向哪里。

4

第二天清晨,我在湖边的长椅上发现了Athrun。出于某种歉疚,我到得比往常更早,想要尽快确认他经过一夜的睡眠后安然无事,毕竟昨晚那一番曲折一定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没想到他甚至比我醒得更早。

我打开门进到卧室,拿出一件针织外套,走到湖边,把它披在他肩头。

“谢谢。”他转过头来看向我,脸上竟然有一丝难得的好气色,“昨晚Yzak和我都吓到你了,抱歉。”

“我没事。你看上去似乎精神些了。”

“是吗?”他微笑着,“那我应该感谢你。”

考虑到昨晚我的工作失误给他造成的痛苦,我有点不好意思,没有立刻接话。我站在他身后,面对眼前的湖景,任凭思维放空了片刻。一个缠绕我许久的念头突然从大脑的空白中跳出来,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变成一个提问。

“你现在为什么要留在地球上?回到PLANT不是更合适一些吗?在PLANT上应该有人可以照顾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呢?”

“在PLANT上等待死亡,比在这里等待死亡困难多了。我太熟悉那里的人与物,这会让我不舍得离开。”

我做好了迎接他的沉默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他如此坦诚,实在让我感到意外,而他的回答本身又让我分外难过。我决定立刻掐断话题,以免他发现我的情绪波动。

“我该给你做检查了。”

他跟着我回到小屋。我给他做完每天的常规检查,开始为他准备早餐。从在湖边遇见他直到现在,他都保持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轻快心情,我一边煮着鸡蛋,一边暗暗惊异。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因为他已经做了那个无法回头的决定——提前结束这段赴死的旅程。可是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感到有些愉快,毕竟他真的难得有不那么心事重重的时刻。

“如果你不愿意再见到那位先生,你可以告诉我。我保证我不会再让他进来。”

我努力做出一副强势的样子,我的病人却笑了。

“没关系,Hélène,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Athrun的声音沉浸在回忆往事的温柔中,“他只是……脾气不好。”

“他总是不能对你好好说话吗?为什么一定要吼呢?”

“一直如此。”

我把鸡蛋壳和果皮扔进垃圾桶,“那他真的是不懂怎么表达爱。”

Athrun突然不接话了。我感到奇怪,转过身去看到他怔住的表情,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抱歉,Athrun,我以为你知道……他没有对你说过吗?我是说,没有表白过?……抱歉,你可以不回答我,是我多管闲事了。”

我连忙转回身,后悔自己的失言。不过,这也太奇怪了——连我这个陌生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Athrun竟然仿佛毫无知觉——还是说,其实他心里一清二楚,只不过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尤其是在当下。

我不得不再次转移话题。这个清晨我表现得真是糟糕。

“说起来,需要我去申请增加镇痛剂的剂量吗?你现在的剂量是一份。你似乎每天都疼得更厉害了。”

Athrun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我允许申请的最高剂量是多少。

“原则上来说,尚未进入全天监护阶段的病人,最多只能申请每日两份。我打算申请给你增加四分之一份。”

Athrun不说话,我以为这就是默认了。直到Jule先生在两个小时后再次来访——我的直觉果然没有错——我们三个人进行了那场艰难的对话之后,我才明白他到底在考虑什么。

我的朋友,你即将读到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的罪过。请你不要急于下判断,先听我说完这一切,你会理解我的病人,会理解我为什么宁愿违背职业精神,也要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而这个心愿绝对不是他自私的产物——事实上,如果他真的能自私一些,那倒是太好了。我真希望他能自私一些。

5

Jule先生似乎听进去了我的话。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不再那么气势汹汹,虽然依旧能感到他未曾平息的愤怒。他站在客厅靠近小屋门口的地方,自从他进门后就一直站在那里,仿佛随时准备离开。

Athrun坐在餐桌旁面对着他,他远远地望过来,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几乎让站在他们中间的我打起冷颤。

“坐下吧,Yzak。”

“现在就跟我走。”

“我有话要对你说。先坐下,好吗?”

Athrun说话的音量不高,但那些简单的词语拥有毫不退让的气势。我心中因此升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我走到Athrun对面,把紧靠着餐桌的那张椅子拉开,转过身对着Jule先生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Jule先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过半分钟后,他还是走过来坐下了。

“我不想听废话。你只要告诉我,跟不跟我回去?”

“我会跟你回去。”

我惊讶地望向Athrun。Jule先生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答案,在那张原本因为愤怒而紧绷的英俊的脸上,浮现出惊人的温柔表情,几乎像是在微笑。

“那还等什么?”Jule先生站起来,作势要往卧室走,“还不快收拾东西。”

想起昨晚Jule先生折腾衣柜的情景,我识趣地先他一步走到卧室门口,“我来收拾。”

“但不是现在。三天后。”

我和Jule先生都怔住了,一齐转身望向我的病人。

“为什么是三天后?”

Jule先生问道,我亦非常不解。Athrun细细敛着的眉眼在我们的注视之下微微松动,一层忧伤蒙上他的眼睛——虽然这一刻转瞬即逝。

“这就是我要和你谈谈的原因。”

听到Athrun这么说,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回避一下,给他们一点空间。我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你们慢慢谈,我过一会儿再回来。”

我还没有握到门把手,Athrun便叫住了我。

“不,Hélène,你留下。这件事也和你有关。”

我和Jule先生面面相觑,最终一起站到了Athrun对面。

“Hélène,刚才你说过,我最多可以申请每日两份剂量的镇痛剂。你能帮我完成申请吗?不是增加四分之一份,我需要申请到两份。”

“为什么?”我和Jule先生几乎同时开口。

“抱歉,Hélène,我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翻过你的工具箱。”Athrun短暂地笑了一下,“我在工具箱里找到了那种镇痛剂的使用说明。我计算过,致死的临界剂量是六又三分之一份。也就是说,如果Hélène明天顺利申请到每日两份,我们从今天就开始积攒的话,三天后可以积攒下七份,一次性注射完毕,可以达到过量致死的效果。所以,三天后,Yzak,你可以带着我回去——带着我的骨灰回去。”

我完全呆住了,下意识地看向Jule先生。Jule先生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吓人,甚至比我的病人的脸更加惨白,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我已经决定了,Yzak。我没有疯。”Athrun顾自说下去,“本来我可以忍受这一切。我已经做好了忍受的心理准备。但是你来了——你在我身边,我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你是那么固执,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你回去,你一定说得出做得到,一直留在这里。可是我既不能把你捆绑在这里,也不能跟着你回去,因为我一点都不愿意你见到我最后奄奄一息,污浊不堪,什么都做不了。Yzak,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应该最明白,我有我的骄傲和坚持。我不能允许我自己成为累赘。我想要你记住那个总是能打败你的我。我想要你记住我最好的样子。”

Jule先生缓慢地上前几步,俯下身,双手张开各自握住方形餐桌的一角,支撑着上身。他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我都能听到餐桌上的白瓷茶具抖动的声响。

“Athrun Zala,你再说一遍!”

Athrun抬起头望着他,目光平静得可怕,仿佛他刚才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死亡。

“三天后,你带着我的骨灰回去。”

凝滞的静默中,我只听得到墙上挂钟的秒针走时的声响。然而,如果一个人内心的声响可以被他人听见,那么我将听到Jule先生内心绝望的狂乱,暴雨席卷了整个天地,狂风咆哮着掀起及天高的乌黑海浪,混沌之中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呜咽着,“他死了——他死了——”

我又惊又惧,不敢说话。不知过了多久,Jule先生抬起双手,一把将桌上的整套茶具扫到地上。白瓷碎裂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红茶在地板上迅速蔓延,漫过他们的鞋底。

Jule先生一步步后退,目光依然紧锁着我的病人,直到门口,地板上留下一串水印。是红茶,还是冰凉的雨水溢出了他的心脏?

在我来得及阻拦之前,他摔门而去。

现在只剩下我。我终于找回了说话的冲动。

“Athrun,我不能这样做。这严重违背了我的职业精神——我的职责是照顾病人,不是杀了他们。”

“你不会杀了我。你只会帮助我。”

“但是这和杀了你有区别吗!”我忍不住抬高了声音。真是不好意思,明明不久前我还在劝告Jule先生尽量轻声细语。

“有区别。我将免于承受你我都不知会持续多久的痛苦,而Yzak将免于承受我的痛苦带给他的折磨。Hélène,我会做好此事与你无关的声明,你只要装作自己是在被我威胁的情况下才答应我做这件事。我是军人,我有枪,他们会相信你的。”

“我不是在考虑这个!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我早已拿到了死刑判决,拖延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还能为Yzak做些什么的话——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的朋友,你也许难以想象,一个忍受着晕眩、恶心、寒战、疼痛,已经无法独自一人顺畅地行走一百米的临终病人,竟然能展现出那么坚决的模样。那一刻他看上去像古老的油画中的神明,庄重而圣洁。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将亲手用过量的镇痛剂送走我的病人。在此之前我从未遭遇过如此强大而坚定的意志——我的病人的意志撼动着我,裹挟着我,让我同意了那个疯狂的方案。除了向他投降,别无他法。

“我希望你已经想清楚了。”最终我只能这样说。

“想得不能更清楚了。”Athrun微笑着,俯下身去拾起脚边的一块白瓷碎片,“真是抱歉,我得请你帮我清理地板。”

到了晚上本该注射镇痛剂的时刻,我握着那支装有药剂的玻璃管看向躺在床上的他,他轻柔却坚定地摇头,于是我明白他真的下定了决心。

“今晚可能会很疼。”

“我可以忍受。反正只需要躺着,什么都不用做。”

“明天可能会更加疼。”

“相信我,我在战场上受过比这疼得多的伤。”

泪水不知何时爬上我的眼角。我匆忙把玻璃管放回抽屉,却依然来不及掩饰。

“Hélène,你能迟些再回去吗?我担心Yzak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昏睡过去,没办法给他开门。”

我惊诧地看着他,“Jule先生还会回来吗?”

“他会回来的。”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我相信他会理解我。”

Athrun的笑容比眼泪更苦涩。

我离开卧室,把屋子里剩下的工作做完后,在餐桌上打开电脑,开始浏览新闻。政治要闻那一栏,十条里有四条和PLANT有关,只是看不见那张常常被当成PLANT政界门面而摆在网页显眼处吸引眼球的,Yzak Jule的脸——Yzak Jule身在这个偏僻低调的,只有几千人常住的地球上的小镇,为了他心爱的人。可是他心爱的人三天后就要死了。

强烈的同情击中了我,我感到一阵揪心。

将近午夜的时候,三下清脆的敲门声把我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拉起来。我起身去开门,满面倦容的Jule先生出现在我面前,他的手中拎着一个手提行李箱。

“我睡沙发。”

我点点头,让他进门。

“先生,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可以进卧室去睡。”我接过他的行李箱和大衣,“没有镇痛剂的话,他会很疼。如果您抱着他,也许他能好受一些。”

Jule先生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了卧室门。我跟着他进去。月光照亮了床,我看到Athrun陷在半昏沉的状态,脑袋在枕巾上来回辗转。Jule先生走过去,脚步近乎无声。他在我的病人身旁小心地躺下。

“Athrun,我在这里。”

他用双臂圈住了我的病人,轻柔地呼唤。

我走上前去,给他指了指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他点头表示明白了。我便退出卧室,将他们留在月光里。

走出小屋的时候,门口站着的两个穿着黑色套装的高大男子让我着实吓了一跳。他们向我点头示意,我才反应过来这是Jule先生带来的保镖。

我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开始计划接下来的步骤。我得去药房填申请单,和管理精神类药物的药师交涉,让他相信我的病人真的需要翻倍剂量的镇痛剂。我还得去找一支更大容量的注射器,可以一下子装进七份药剂的那种,我还没有用过这么大的注射器,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分几次注射也可以——但是这一切都必须向我的同事们保密,不然,谁知道她们会联想到哪里去。

我的朋友,就在那条独自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已经接受了Athrun的计划,竟然开始考虑这些实施的细节。那一刻我的心情混杂着惊讶、紧张,以及知道此时已不能回头的清醒。这样复杂的心情,无法对你尽数言说。

6

Jule先生一下子代替了我,成为Athrun的照料者,除了那些需要医护人员专业技能的事情,他都包揽了过去。

“这些基本的检查我也会,军校里学过。”

他作势要接过我手里的仪器,被我眼疾手快挡下。

“还是让我来吧,先生。您可以信任我。”

Athrun坐在一旁笑了,看起来似乎没有被疼痛影响心情。他很快乐,虽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很难相信这一点,但他确实很快乐。他的心境变得轻灵,那些沉重的心事似乎在Jule先生的言语与动作中蒸发了,消失不见。

“让Hélène来。Yzak,你说好的班尼迪克蛋呢?”

Jule先生这才放弃,转身去到料理台边。

“疼得厉害吗?”检查的间隙,我压低声音问Athrun。

“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Athrun也压低声音回答我。

“看来拥抱有用。”

他的快乐感染了我,我开起了玩笑。他又笑起来,我发现他的笑容里常有的苦涩不见了。他仿佛一下子变回了少年。

我把他留给Jule先生,前去药房。管理精神类药物的药师是个脾气有些怪异的大叔,人不算坏,但有时候特别难缠。他举起我填好的申请单,从鼻腔中哼出一声。

“看来是快不行了?”

我点点头,“恶化得很快。”

“这群调整者,平时看起来厉害得不得了,死到临头不还是和我们一样?”

“谁说不是呢?”我云淡风轻地说,努力做出嘲讽的姿态。

他似乎满意于我的回答,也不再多问,转过身去走进储藏室,片刻后拿着一个小小的纸盒子出来。

“这是白天的份。晚上的份下午再来取。”

“行,谢谢。”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把纸盒子收进随身的布袋。

回到小屋的路上,我迎面撞见了两个同事。她们看到我就如看到行走的八卦广播,一人一边拽着我,不让我继续往前走。

“PLANT的那个帅哥住进来了是不是!还有保镖站在门口,天呐!”

“他们是恋人吗?真的吗?Hélène你倒是说话啊!我们都指望着你提供一手线报啊!”

我躲避不得,只能讨好地摆出笑脸。

“那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轻易让我知道自己的私事呢?我知道得不比你们更多。”

“你就在那里!你怎么不留神观察他们?”

“拜托你们,我的病人真的快要死了。”我晃了晃布袋,“我刚刚从药房出来,申请了增加镇痛剂剂量,说不定明天他就要转进全天监护区了。你们再这样拦着我不让我走,出了事你们负责吗?”

听到我这么说,她们才作罢。这样倒也不错,今天晚上,Athrun快要死了的消息就会传遍我的同事的耳朵,反倒给我们的计划带来了方便。

我回到小屋,Jule先生已经把我的病人安置在床上。Athrun靠在床头,闭着双眼,听Jule先生给他读电脑上的时事新闻。听到我走进卧室的声音,Athrun睁眼望过来,Jule先生也停止了朗读。我向他们笑了一下。

“申请好了。”

“太好了。”Athrun被Jule先生扶着站起身,朝我走过来,“Hélène,请你帮我一个忙,我想把剩下的头发都剃掉。”

我看向他身后的Jule先生。Jule先生不说话,算是默许了。于是我从橱柜中找出一把剃刀,让Athrun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Yzak,你出去一下,好吗?”

“为什么我得回避这个?”

“我就是不想让你看见。”

我惊诧于Athrun绵软的语调,这听上去太像刚恋爱时的撒娇。Jule先生看起来和我一样惊诧。他根本没有办法拒绝这样说话的Athrun。

确认Jule先生已经走到客厅,关上了卧室门之后,我才摘下Athrun头上的绒线帽。相比他刚来的时候那一头色泽饱满的蓝发,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我咬咬牙,旋转着剃刀,三两下就把所剩无几的发丝刮下来。

我走出卧室去储物间取扫帚。刚拉开储物间的移门,Jule先生就从我身后向里面张望。

“您找什么?”

“这里有没有什么玻璃罐之类的东西?塑料盒也可以。”

我翻找了一会儿,递给他一个小巧的方形金属首饰盒,装戒指的那种,外表镀着一层铂金,盒盖上镶嵌着深蓝色的珐琅,组成银色与蓝色交错的菱形格纹。这是那位患了抑郁症的女士留给我的,按理说我不能收病人的礼物,但是也不忍心丢弃,于是就一直放在这里。

“您看这个可以吗?”

Jule先生端详着手里的物件,竟然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很合适。”

直到我和他一起回到卧室,我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蹲下身,从地板上拾起几缕深蓝色的发丝,仔细地整理成一摞,绕着食指转了几圈,取下来,收进我给他的首饰盒中。

Athrun带着微笑坐在床上,看着他的动作,“孩子气。”

“不用你管。”

Jule先生瞪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到衣柜旁,从衣柜底部取出自己的手提行李箱,把首饰盒放进去。我这才上前扫掉地板上的头发。

他们总是保持着亲密依靠的姿势,一个靠在另一个的肩膀或者胸前。Jule先生把电脑搬到床头柜上,一只手敲打键盘处理工作的同时,一只手还揽着倚靠着他闭目休息的Athrun。他们的亲密让我有些尴尬,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于是我把卧室留给他们,自己只在客厅和厨房活动。

晚上总是疼痛最剧烈的时候。晚餐后Athrun已经没什么力气再说话了,Jule先生和我一样发现了这一点,目光中平添了忧虑。Athrun却对自己的虚弱不以为意,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他实在太快乐了,根本来不及顾及身体的疼痛。

“我想洗澡。来帮我。”

“什么?”

Athrun也不理会Jule先生的困惑,径自扶着墙走向浴室。反应过来Athrun的言外之意的瞬间,Jule先生两颊绯红,仿佛也一下子变回了少年。我连忙转过身去背对他,故意捏着水池里的餐盘互相敲打,弄出一点动静,以免他更加窘迫。直到我听到他走过去之后浴室的门锁扣上的声音,我才停止手上的动作,轻轻地笑出了声。

我的病人终于允许自己被人疼爱,仿佛要在这三天里把热恋中所有的甜美都尝完。我为他的快乐感到高兴,但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将赴死,这是最后一段属于他的时间,他才能够毫无顾忌地把自己交给爱情。想到这里,我又不禁悲从中来。

抽屉里的玻璃管从一支变成了三支,又变成了五支。到了第三天中午,那里已经齐整地躺着六支玻璃管。数目的变化就像一个无形的沙漏,计算着离别的时刻。当我不小心撞见他们拥抱着,深沉绵长地亲吻彼此的时候,我真希望我不必去药房取回那最后一支玻璃管。

然而,这场旅程已经临近终结。无论是他们还是我,都必须面对那个终点。

7

那一夜和这一夜如此相似。当我写下这一行字,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我的房间,就像那一夜,月光流淌进我的病人的卧室。离别的时刻已经来临。我们没有开灯,只是在房间不同的角落点了几支我特意准备的香薰蜡烛。Athrun对此很满意。他很乐于在橙花与薰衣草的香气中离开。

“这感觉起来很像婚礼。”他这样说。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合适的注射器,这至少能让Athrun少挨一针。我把七支玻璃管在床头柜上排成一行,看着他们在衣柜前挑选最后的衣着。Jule先生挑出一件墨绿色的衬衫。

“就它吧,很衬你的眼睛。”

“说得好像我还会睁眼一样。”

“不管你睁不睁眼,就穿这一件。”

Athrun只能微笑着顺从他。

他换好衣服在床上躺下,给Jule先生留下身边的位置。Jule先生也坐到床上,把他的上半身圈在怀里,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胸膛。Athrun还在笑着,Jule先生脸上却已经遮不住悲哀的神色,我不忍再看他们,埋下头去磨开第一支玻璃管。

“回到PLANT之后,你一定要向部长好好道歉。这么莽撞地跑过来,他不让你降职才奇怪,好好道歉也许能让他对你态度好一些。”

“知道了。”

“还有,记得代我向Dearka道歉,他对我很生气。”

“知道了。”

“不用给我安排特别的墓地,和Nicol他们葬在一起就好。”

“知道了。”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话没有讲。”

他们安静下来。我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磨开第四支玻璃管。

“是的,还有最后一个秘密需要揭晓。”

“什么?”

“还在军校的时候,我在我的储物柜里发现过一封情书,打印出来的那种。是你送给我的吗?”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实在太特别了。怎么会有人打印情书?这个人该是多么不想让我通过字迹分辨出他的身份。Nicol和我都觉得只有你才做得出这种事。”

Jule先生久久不语。我磨开了第五支玻璃管。

“ ‘所有让你痛苦的原因,都会让我同样痛苦。虽然我的力量还很有限,我想一直和你并肩作战。我想要和你一起面对你的命运,不管它对你多么冷酷无情。’ ”

Athrun背诵着,我听到Jule先生破碎的,压抑的哽咽。

“可是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已经做到了。过去的几天已经让我知足。”

我已经磨开了最后一支玻璃管。我抬起泪眼望向他们,期待一个奇迹,期待Athrun的身体能恢复它该有的健康,我就不必再亲手送他离开。然而,这个冰冷的世界没有奇迹。

“来吧。”

Athrun微笑着望向我。我再也无法忍耐泪水,一边抽泣,一边将七支玻璃管内的药剂尽数吸进注射器,向着他们走过去。Jule先生已经泪流满面。我的病人抬起一只手爱抚着他的侧脸,泪水顺着指尖落下,打湿了墨绿色衬衫的袖口。

“我爱你。”

Jule先生的声音破碎不堪。

“虽然你本可以早点说这句话,但是——现在也不迟。”

他们交换了最后一个轻吻。

我麻木地卷起Athrun的袖子,找到注射点。针尖刺进血管,我缓慢地将药剂全部推进。

Athrun温柔地闭上了眼睛。

8

Athrun给我留下了一份他签过字并按过指纹的声明:

“我,Athrun Zala,以独立的意志与清醒的心智,在此证明,我的护士Hélène Oreillard与我的自杀无关。她之所以为我提供药剂,是因为遭遇了我对她的人身安全威胁。她不应为任何后果承担责任。”

我握着这张纸的边角,任凭泪水流淌。Jule先生似乎已经流干了眼泪,只是静默地抱着怀里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

破晓时分,我按照计划好的那样,按下床头的紧急呼叫按钮,通报了我的病人的死亡。

院长很快带着助手来到这里。他简单地查看了Athrun的情况,我没有忽视他眼中的疑惑。

“Jule先生,请您节哀顺变。考虑到病人的家人都已不在世,请您决定是否要对病人进行尸检。”

Jule先生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今天就带他回去。”

院长眼中的疑惑更深,我暗自祈祷他不要提出更多问题。好在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的助手会帮您安排。节哀顺变。”

过了院长这一关,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当天晚上,Jule先生就拿到了骨灰盒。

“这是我的私人邮箱。”临走前,他递给我一张纸条,“如果有人找你麻烦,或者你需要任何帮助,联系我。”

没有任何人找我麻烦,Athrun留下的声明最终也没有派上用场。一枚石子落进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最终尽数消散,没有人真的在意一个美丽的生命的逝去——毕竟这和他们无关,再美丽,也不过是陌生人。

直到Jule先生去世,我只给他写过一封邮件。那时他刚刚升任PLANT国防部长,我在信中祝贺他,并且告诉他我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孩子,一切都好,没有人追究过Athrun的事情。他在回信中这样写道:

“感谢你为我们做过的一切,他一直在我心里。祝愿你的家庭幸福美满。”

我的朋友,这就是我要坦白的全部。写着写着,这似乎已不再是我的忏悔,变成了一个伤感的爱情故事。作为它的见证者,在双方都已离开人世多年之后,我依然觉得它很美,值得我讲述。如果你也能理解我的心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The End

完成于2020/03/09



Monday, November 21, 2022 21:53:18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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