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End of the Lonely World
作者:灰基
现代背景AU
为了更加贴合现代背景,调整了某些原作中与年龄有关的设定
番外一:Two Gingerbread Cakes
番外二:Venezia Notturna
4
Ezalia从正在开会的公司一路开车过来,把他从医院接回了家,并且坚持由她来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他从房间窗口看到那辆银色轿车依然停在公寓楼下,Ezalia在车外踱步,对着手机激动地说着什么,脚下的细高跟一下一下敲击地面。也许电话那一端是他远在爱尔兰的父亲。他没有给父亲打电话——他现在做不到。
他背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这感觉好像被水淹没,整个湛蓝的晴空挤进窗口,向着他浇下来。他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晴空早已变成墨蓝的夜空。是手机的振动让他醒了过来。他木然地按下接听,把手机举到耳边。
“妈妈都告诉了我。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我已经在这里两个小时了……我真的差点就要报警了,如果你再不接我的电话。开门,Athrun,我知道你在里面。让我见你。”
电话那一端几乎崩溃的声音让他感到一些不合时宜的惊奇。Yzak——从来都是那么自信,那么果决的Yzak——难道也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吗?
“开门。求你。”
“九点有最后一班火车,”他对着空气平静地笑了一下,“你该去火车站了。”
“Athrun!”
他掐掉了电话,关闭手机。
葬礼上Yzak终于见到了他。他和父亲站在棺木的一边,Yzak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另一边,隔着沉黑的棺木望过来。一身黑色套装的Yzak看起来很陌生,他从未见过Yzak这样凝重而忧郁的神色。这样的表情不该出现在Yzak脸上——而这大概是他的错。他这样想着,呼吸变得更艰涩了一点。
他和母亲长得太像了,这大概是父亲在葬礼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原因。倒也不是不习惯,他能见到父亲的时间原本就不多,而且他现在毕竟是已经成年的子女,本来就应该自己生活。他没有申请其他地方的大学,就建筑学本科而言,这里的学校已经足够好。他没有抱着换个地方生活也许能治愈自己的想法,他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自己的某一部分跟着母亲一起死去了,无药可医。
他给父亲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附件里带上了录取通知。第二天他的银行账户上多出一笔不小的款项,足够他四年的生活用度。除此之外,没有回信,也没有其他。
Yzak开始给他打电话,每过半个月,从未忘记过一次。刚刚好的频率,不会因为时间间隔太长而觉得尴尬,也不会频繁到让他觉得自己的空间被挤占掉很多。这是Yzak Jule式的,严谨的体贴。他往往在洗漱完毕,换好睡衣,但还未入睡的时候接到电话,躺在床上听电话那一端的人讲述另一座城市里的种种细节。直到他觉得有些困倦,应答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Yzak便结束通话,不管他们正讲到哪里,是超市里的葡萄柚,还是图书馆里搞不清文献代码的馆员。他能想象Yzak在日程软件上工工整整地安排“给Athrun打电话”的样子,也许还会设置一个提醒闹钟,晚上十点半响铃,重复三遍的那种。
“后天我就回来了。整个圣诞假期我都会在。”
“好。”他轻声道,手机被压在耳朵和枕头中间,他的指尖揉着枕巾的一角。
“Athrun,你过得好吗?”电话那一端的声音低沉着,似乎有些受伤,“你总是只听我说,却不愿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课业很忙,有很多图纸要完成,你有很多事要做。但是我想知道你的感受。”
“我很好。一切都好。”他平淡地回答。电话那一端沉默了片刻。
“我已经在准备申请回来念研究生了。我想要陪着你。我爱你。”
他怔住了,手指停在枕巾上。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他最终只是这样回答。
这个圣诞节依旧和Ezalia一起过。他们踩着人行道上的积雪到达公交站台,拎着刚从超市买来的食材。Yzak牵过他没有拎购物袋的那只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那里的温暖让他留恋了片刻,但他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愿意和我上床,却不愿意让我牵你的手。”蓝眼睛里跳动着一点怒火,亮得惊人,反衬之下,身后光秃的枝桠显得更加萧瑟了一些,“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无法回答。该如何处理与Yzak的关系,他毫无头绪。他爱着Yzak,当然,如同爱纯粹剔透的水晶,如同爱遥远的晨星,如同爱冬夜里幽暗森林中的一道光芒。可是这又如何?他不能把Yzak拉进他的深渊。他不能让Yzak和他一起沉没。身体的亲密是他唯一能给Yzak的补偿,只是他不能确定,这样做到底是对Yzak更加公平,还是更加不公平。
Yzak最终还是申请到了他所在的学校。不去实习的时候,他主要的日程就是做毕业设计,通常会在晚上九点半离开堆满了模型材料的专业教室。Yzak从图书馆过来,站在教室外等他,一只手托着笔记本电脑读文献。他还在修改一处露天平台的位置,坐在他附近的女生比他先发现Yzak,笑着凑过来。
“外面那个帅哥是你男朋友?每次都来等你,真好。”
他这才从巨大的台式机屏幕后面抬起头来,看到窗外Yzak被笔记本电脑屏幕的荧光照亮的面庞。后来,这个画面常在都柏林淅淅沥沥的雨夜回到他眼前。
通常Yzak只是把他送到宿舍楼下。在不太忙碌的周末,他会跟着Yzak回家。Ezalia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每次Yzak带他回家,他都没有见到过Ezalia。不过也说不定——也可能只是因为工作太忙了。Ezalia有航空公司的VIP卡,总是在满世界飞。Yzak有一个柜子专门放置Ezalia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纪念品,其中不乏用金粉绘出东正教大教堂图案的俄罗斯套娃,眯眼笑着的陶瓷招财猫,传统汉字书法折扇,线条和色彩都夸张玄妙的非洲原住民面具。正如他也有一个柜子专门放置父亲送给他的建筑模型。
完成毕业设计不久之后的某个下午,他接到了来自都柏林一家医院的电话。这个时长五分钟的电话推翻了他的所有计划。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他推掉了Minerva的工作邀请,在网上挂出出售自家公寓的信息,联系了位于都柏林的一家工作室,订好了单程机票。他瞒着所有人做完了这些事,包括Yzak,虽然要想瞒过Yzak并不容易。只有一位相熟的,帮助他联系工作的教授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
“爱尔兰?”教授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盯着他,皱起眉,“我没记错的话,Minerva给你开了不错的条件?”
“是的。但是我必须去爱尔兰。我父亲病了。”
进海关之前,他发给Yzak一条短信,然后立刻关闭了手机。
“父亲查出肺癌。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忘记我。对不起。”
他关掉并收起了电脑,甚至没有在随身的包里放上一本书。他不能去读任何东西,就算是读天气预报这种毫无情绪与立场的内容,都会让他百转千回地想到那个被他如此突兀地抛弃在地面上的人。他戴上眼罩,塞上耳塞,用昏睡填补时间。飞机落地之后他打开手机,屏幕上跳出十七个标着Y. Jule的未接电话。他选择了一键删除。
出租车上Yzak又给他打了不下十个电话。他没有接起,也没有摁掉,只是任凭手机在口袋里振动。等红灯的时候,司机扭过头来,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的手机终于安静了。看来,就算坚定如Yzak,也可以学会如何放弃他。他这样想着,带着一点无法自欺的苦涩心情,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却发现原来是手机因为低电量而自动关机。
接上充电器后,他没有立刻打开手机。这个临时的住所被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可以铺开他的设计图,也有空间放置一些零零碎碎的模型。他去附近的快餐店买回晚餐,趴在刚刚擦尽灰尘的桌上打开电脑回复了几封和入职相关的邮件,和住在楼下的房东老太太交谈了一会儿,说定每个周末帮助她清扫阁楼以减免一部分租金。做完这一堆事情之后,他才回到卧室,打开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接受Yzak的审判。
出乎意料地,屏幕上跳出来的不是更多的未接电话,而是一条短信。
“你想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我想怎样对待你也是我的自由,所以你不能要求我做任何我不愿做的事情。别想用这种恶劣的方式甩开我。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将来会去哪里,但是只要有一天你回来,来找我。我等你。”
只是一条短信,但他来来回回读了几分钟,仿佛突然间丧失了语言理解能力。他仰面倒在床上,侧脸埋在寝被里抽泣。许久未被晾晒的寝被的灰尘味,连同泪水的咸涩,以及心脏狠狠地绞成一团的痛苦,是他对身在异国他乡的第一晚最深刻的记忆。
5
Patrick Zala是那种会要求儿子用写项目申请书的方式写“我为什么需要买这些物品”的父亲。大多数时候母亲都会觉得父亲是在小题大做,不需要他开口就会买好他需要的一切工具与耗材,比如铅笔,半透明的绘图纸,各种形状的绘图尺,圆规,美工刀,不同色号的马克笔。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Patrick是个毫无柔情可言的父亲。当他看到12岁的儿子在素描纸上准确地画出自家所在的公寓楼的外立面与内部空间结构后,从爱尔兰回来时,他常常会在行李箱里带上一个著名建筑的模型。没过多久,家中的一个柜子里便出现了雅典帕特农神庙,罗马万神殿,圣索菲亚大教堂,兰斯大教堂,舍农索城堡,凡尔赛宫,泰姬陵。无论是木质,金属还是玻璃材质,无一例外都精致而昂贵。
他没有把这些模型带到爱尔兰。公寓的买家有一对年幼的儿女,来看房的时候,两个孩子趴在玻璃柜门上,惊奇地看着里面玲珑华美的小世界。他便把它们留给了小朋友们。
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他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叠12岁时为自家所在的公寓楼画下的素描,每一张都经过仔细的塑封。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些素描,没想到一直留在父亲这里。
负责治疗Patrick的是一位稍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凯尔特式的红发绿眼,和蔼且有耐心,能够容忍Patrick的固执与强硬。第一次见面,她把他请进办公室,交给他一叠断层扫描影像。
“你的父亲原本不愿意让你知晓,但是我们有义务通知家属。治疗方案需要家属同意,而病人本身也需要家属的支持。”
他盯着手中的影像,深色的肺叶上,零星分布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白色圆点。
“也许你会觉得难以接受,但是事实是,我们已经错过了切除原发病灶的机会。我们推断病情已经进展到第三期。目前尚未发现骨转移与脑转移,然而,双侧肺叶已经出现癌细胞扩散,且已发现胸腔内淋巴结转移,情况不容乐观。”
他把影像轻轻放回桌上。
“请告诉我,我的父亲还有多少时间?”
“乐观预计,三至五年。”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在听到数字的刹那,他还是颤栗了一下。
“前提是他要配合我们的治疗,并且保持良好的心态。”她扶了一下眼镜,确定他理解了她的意思,才继续说下去,“就你父亲的职业和收入而言,治疗费用不会成为压力,但是根据我的观察,你父亲似乎并没有太强的求生欲望。现在你来了这里,也许能给他的心态带来一些改变。作为他的主治医师,我希望你能给他一些情感上的支持,从而帮助我们的治疗。”
他带着病理报告前往Patrick的住所,进门后就看到客厅里茶几上尚未清理的烟灰缸。这让他立刻理解了医生关于Patrick求生欲望的判断。
他把整个烟灰缸扔进垃圾桶,一个个拉开客厅中所有橱柜的门,寻找剩余的烟草制品。他搜出一堆纸烟和雪茄,几乎铺满整张茶几。Patrick坐在沙发上,读着新到的商业周刊,仿佛根本没听到他弄出来的动静。
“你不能再抽烟了,爸爸。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他拿出酒柜里昂贵的红酒,白兰地,威士忌,足足有二十几瓶,以及一整套水晶酒杯,放在地毯上,“还有这些酒,你都不能再喝。”
Patrick从杂志背后短暂地瞥了他一眼。“把酒留下。”
他怔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抽出Patrick手里的杂志,放在茶几上。
“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抽烟,还要喝酒?你不想治病吗?”
Patrick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虽然他站着,Patrick需要抬起头来盯着他,但是他当下的感受,和小时候被Patrick俯视着背诵诗歌的感受差不多。
“如果没有这些酒,我拿什么招待来拜访的客人?怎么谈生意?”
“那么现在就不要工作了啊!”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么急迫的语气说话了,“你根本就不缺财富,不需要再工作了。”
“公司在我接手之后才做到这么大的规模,你以为我现在就会把这些成果交给别人吗?”
“这些事情,比你自己更重要吗?”
“对,比我自己更重要。”
这下他彻底怔住了。
管家先生给他开门后,就一直站在附近,沉默地看着他们。这时Patrick对管家点头示意,管家遂走上前来,把地毯上的酒瓶和酒杯一一收回酒柜。
“你知道你还有多少时间吗,爸爸?”他的声音轻轻地颤抖。
“我知道。”Patrick从沙发上站起身,依然紧盯着他,“就算预期寿命只有三个月,我也不会改变主意。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惜命。你不该来这里的。”
最终他还是把所有的纸烟和雪茄装进大塑料袋,一路带到自己的住所,扔在垃圾桶里。他倚靠着洗手池,掬起冷水泼在脸上,泼了五六回,才勉强克制住落泪的冲动。
虽然他曾预料到父亲不会完全听从医生的安排,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决意要自杀的人——他的父亲,决意要自杀。他不敢想象父亲以怎样的心态度过了母亲走后的这些年。也许父亲恨不得这场病早点来,或者来得更猛烈,更残忍一些,比如一查出来就是第四期脑转移骨转移,三个月内结束生命的那种。
医生给了他治疗的时间表。每到该去医院的那一天,他会比平常更早起床,先去公司做好一些工作安排,与组长说好晚上再回来加班补上工作量,然后打车到Patrick的别墅。Patrick并不愿意与他交谈,他们总是在沉默中度过来回医院的时间。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他不是这样坚持每一次都准时出现在门口,父亲大概根本就不会想到去医院。
治疗的副作用终于让Patrick停下手上的工作。“你想去巴黎吗?我给你一笔钱。”Patrick在床上躺下,看着他收拾床头柜上的报纸与茶杯,“离开这里,去巴黎找个工作。纽约也行。我不需要你在这里。”
他咬着下唇,深呼吸了一次才开口。“我哪里都不去。”
这样的对话后来又重复了两遍。第一遍是在那一年的平安夜,这是母亲去世之后他们第一次一起过圣诞节。Patrick那一天似乎心情不错,甚至亲自下厨做了烤牛排,然而在餐桌上,他却被猝不及防地要求第二天就打包离开爱尔兰。
“无论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你都不会达成心愿的。”Patrick轻晃着手中的红酒杯,“你无法治好我,我也无法治好你。所以,赶紧离开。Jule家的孩子不是很喜欢你吗?去找他寄托你那些过剩的情感吧。”
他盯着自己面前的红酒杯,灯光下那颜色很像凝固的血。如果母亲知道她走以后父亲和他变成了这副模样,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我没有想要治好你,也没有期待你能治好我。我只知道你是我仅有的家人,而我也是你仅有的家人。”
Patrick终于安静下来,隔着长桌久久地盯住他。他想自己大概终于说出了正确的话语。他再也没有听到Patrick重提此事。直到三年后,医生告知他们病情已进展到第四期,脑部已出现癌细胞转移。
“快走吧。”Patrick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上,声音虚弱,语气却平静得近乎冷漠,“会有人替我收尸的,不需要你来。”
他上前几步,绕到轮椅前面,跪在Patrick面前的地毯上。
“你不要再这样说了,爸爸。求你。”
也许是那一刻从落地窗照进来的金色夕阳渲染了幻觉,父亲应该是在他脸上看到了母亲的面容,不然,他不会见到那样温柔的表情浮现在那张线条刚硬的,沧桑的脸上。
他搬进Patrick的别墅,夜里和管家轮流守在Patrick的房间。治疗已经没有意义,止痛药才是现在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脑转移影响了Patrick对双手的控制,就连端起茶杯都成了无比艰难的事情。他们都明白离别的时刻已经临近。
他们在一个夏日的午间来到了海边。Patrick早上醒来后异常精神,在手机上打开电子地图,给他看了一处车程大约一小时的海滩,“来点新鲜空气?”
他推着轮椅缓步走在海滩上。爱尔兰的海很独特,呈现出一种淡漠的,冰凉的,孤独的灰蓝色,仿佛就算是这世上最鲜艳饱满的蓝色,都会在这里被漂洗干净。
“我就是在这里向你母亲求婚。那时她还在念大学,一个人来爱尔兰旅行。我在都柏林的一家餐厅遇见了她,那家餐厅早就关门了,现在是一间酒吧。她坐在窗口,一边喝咖啡一边读书,我还记得她读的是叶芝的诗集。我对她一见钟情,想方设法问她要到了联系方式。我向公司请了假,陪她去了西海岸,还有几个偏远的小岛,终于追到了她。我求婚的时候,她还不敢相信,以为我手里藏着的不是戒指,而是沙粒。”
所以,这里就是一切的开端。他望着灰蓝色的海水。怪不得他常常觉得自己一直往下沉——原来是这里的海水淹没了他。
“我的骨灰,你不必带回去,撒在这里就很好。”
“我明白了。”
一周后,Patrick Zala在昏迷中离开了人世。
6
他推开办公室门,看到Shinn从电脑屏幕后面抬起头。两个人惊讶地望着对方,似乎都觉得对方不该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
“周六自觉加班?”
他微笑着关上门,先打破了安静。Shinn也笑起来。
“你不也是?难道你只是来监视我有没有偷偷改掉你的方案?”
他走到工位上打开电脑。“用玻璃,不能改。”
“知道了,组长大人。”
他登录进电脑,打开前一天下班前保存的工程文件。Shinn轻手轻脚地凑过来。
“我每周六都在这里,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个项目又不急着要上交。你该不会真的是来监视我的吧?”
这下他真的笑出声来。“你倒是先告诉我,你每周六在这里做什么?”
“加班啊。”Shinn耸耸肩,一副“你不是明明已经看到了吗”的样子。
“除了工作,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家人呢,朋友呢,周末都不陪陪他们吗?”
Shinn突然不回答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男孩有些伤心的表情。他望着男孩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工位,隐约猜到了原因。
“家人都不在身边吗?”他轻声地,试探地问。
“都不在了。”Shinn低着头,盯着桌上的键盘,“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爸爸,妈妈,妹妹。一个公子哥大麻嗑疯了,开着跑车超速一倍,还开到对向车道上,把我家的车撞成一团烂铁。”
所以,这大概就是Shinn如此执着于阶级问题的原因。他心下黯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我的母亲死于一次恐怖袭击,地点就在这里,离我们不远,走出这座楼再往西面走十分钟左右,几座写字楼之间的广场上有一座青铜雕塑,就是为了纪念那一次袭击。”
Shinn抬起头来,惊诧地望着他。
“我的父亲一直活在失去她的伤痛里,直到去世。我也一样。所以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心情。”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了片刻。Shinn眨了几下眼睛,突然笑了。
“Athrun,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他摆了摆手。“抱歉,晚上我要见一个老朋友。下次吧,我请你。”
“所以这就是你心事重重来公司的原因吗?”Shinn此刻的笑容几乎称得上是调皮,“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见面前的时间,所以只好来加班?前男友还是前女友?去爱尔兰之前被你甩了?”
他怔了一下,给了男孩一个有点无奈的微笑。
“既然你都已经看出来了,那就请你帮个忙,和我一起好好加班吧。”
他们真的开始好好加班。三点左右Shinn溜出去一次,带回来两杯咖啡。之后他们又为了某段楼梯该用怎样的栏杆吵了几分钟,只不过这次Shinn的态度温和多了。
五点半的时候,他关掉电脑,收拾好手提包,走到Shinn的工位,伸手揉了一把趴在桌上看图纸的男孩的头发。
“早点回去,注意休息。”
“知道啦。”男孩没有抬头,“祝你和你的老朋友见面愉快。”
Yzak把他约到自己的住所,学校附近的一座高层公寓。他看到短信,只是回复了一句“好”,没有提议找家餐厅。这大概是他回来后犯的第二个错误,第一个错误是回学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本来就准备好要犯错,或者说,从他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要犯错。
无论如何,他都已经站在那座公寓楼下。如果他要继续逃避下去,这是最后的机会。然而,这么多年的纠缠,总归要有一个答案,或早或晚,他总要面对。开启了一盘棋,就要下到最后——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不能用一盘棋来概括,从母亲离开的那个情人节开始。那本来会是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却因为来自某个他都没听说过的宗教组织的汽车炸弹,成为他失去感知快乐的能力的日子。他不能再把Yzak锁在自己身边,就算Yzak心甘情愿,他也不能让Yzak这样做。Yzak该有一个明亮自由的未来。让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就已经够了。
他走上前去,按下门铃。
给他开门的时候,Yzak手上还端着一盘香橙鸭胸肉沙拉。“就快好了。”Yzak转了个圈,快步走向餐桌,放下盘子。
“我来帮你。”
“不用。你等着就好。”
他把风衣搁在沙发扶手上,打量这个简约风格的空间。有清冷的金属与玻璃,也有温暖的木材。干净通透,毫无多余的装饰,却又安排了贴心的细节,比如墙面上仔细考量过的插座位置,比如外形轻盈,光色柔和的吸顶灯。这里的一切都很像Yzak,自如地走在冷暖与轻重的平衡线上。
他不知道Yzak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了做法式菜肴,然而餐桌上已经摆出了鹅肝与普罗旺斯烤鸡。Yzak从酒柜里拿出两只酒杯和一瓶红酒,举着酒瓶在他眼前晃了晃。
“阿维尼翁的教皇新堡,”Yzak坐在餐桌对面,递给他斟满的酒杯,注视着他,“饱满,浓郁,有一点辛辣,香气华丽得不可思议。很像你。”
他的脸颊瞬间滚烫。看来他们确实是离别了太久——他竟然会因为这些话失去分寸,仿佛一下子变回还没有尝过初吻的少年。他慌张地接过酒杯,垂下眼睛,祈求Yzak不要发现他的异样。然而这没有用,他能感到Yzak的目光始终紧锁住他,这些无力的掩饰根本逃不过Yzak的眼睛。这场迟到了四年的审判,此刻已然开始。
“所以,爱尔兰怎么样?”
他稍稍抬起目光,停留在Yzak面前的刀叉。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体验。可能是因为我一心想着照顾父亲和工作,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都柏林就和其他大城市差不多,很多酒吧,很多年轻人,没有特别多的降雨。听说西海岸的气候会潮湿得多,不过回来之前我也没有去看看。”
还有海水,灰蓝色的海水。
“关于你的父亲,我很抱歉。”
他没有回答,只是抿了一口红酒。Yzak说得没错,这酒确实厚重。他差一点就要承受不了。
“这次回来,还会离开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海水悄悄地漫上来,浸没了他的双手。
“你为什么会回来?”
没有人动一下。他们变成了大理石雕塑。直到Yzak把捏在手中的红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Athrun Zala,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回来?”
7
所以——他为什么要回来?
这个答案藏在他心里最幽深的地方。而现在,海水侵犯进来,浸泡着他的整个千疮百孔的心脏,疼得他想要立刻就死去。
“我知道你想听到怎样的回答。”他颤栗着,深深地呼吸,“是的,Yzak,我爱你。我回来是因为我爱你,比你想象得更爱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别人。我已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我现在只有你。”
海水漫上他的颈间。他知道自己开始哭泣。太不像话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哭泣——但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你以为我没有感受吗?不。我想你,在爱尔兰的整整四年,没有一天我不想到你。我想着你的脸,你的话语,你躺在我身边的感觉,你不说话陪我走夜路的样子。父亲拒绝我,让我离开,我想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如果不是想着你,我无法坚持下来。可是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和我一起承受这些?正是因为我爱你,我不能允许我自己成为你的负担。这些命运的玩笑,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承受。”
他深深地低着头。透过朦胧的双眼,他看到Yzak半跪在他身边。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我的负担。”
“但我确实是!我再也感觉不到快乐,再也没有对未来的向往,这难道还不足以让我成为负担?你配得上更好的未来,而不是和我捆绑在一起。你不该爱上我。你什么都好,唯独不该爱上我。你做的最错的事就是爱上我。”
海水彻底浸没了他。救救我。他哭得无法呼吸。救救我,Yzak——
一个温暖的,有力的怀抱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Athrun,你愿意听我说吗?”
他感到自己被拥抱着,他的侧脸靠在Yzak的肩头。Yzak的声音透过他的发丝传过来,清晰而温柔。
“我一直明白,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荒唐透顶。中东的战乱,非洲的饥荒,恐怖袭击,贩卖人口,走私军火,瘟疫,毒品,腐败到骨子里的政客,毫无底线的商人,无家可归的小孩。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比看着你受折磨更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荒唐透顶。我爱你,虽然你总是不让我说这句话,但是,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也会继续爱你。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让我保护你,照顾你。除此之外,我对你别无所求。”
他依然哽咽着说不出话。Yzak安静地轻抚着他的头发,等待他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愿意原谅我吗?”
他最终只说得出这一句。他听到Yzak轻柔的笑声。
“当我看到某个傻瓜冲进我的教室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他了。”
结果他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你要是想把这些年所有忍下来的眼泪都在今晚流完,我倒是没有意见。”Yzak又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饿了吗?菜要凉了。我觉得我的手艺应该还可以。”
这一次他终于笑了出来,短暂地,带着眼泪。
他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他无法通过天光判断现在是几点,直到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才发现他一直睡到了中午。
他在隐约的头疼中坐起来。真是荒唐的放纵——他竟然喝完了整整一瓶酒。中途Yzak想要把酒拿走,被他抱着酒瓶坚决拒绝。现在可好,他已经完全记不清自己喝醉后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也许他又趴在Yzak身上哭了一回,或者神智不清地重复了几百遍我爱你,都有可能。天知道。
他在洗手池上看到了崭新的牙刷,杯子与毛巾。直到他缓慢地洗漱完毕,头疼的感觉才算消失得差不多。他身上穿着Yzak的睡衣,太大了一点,盖过了手背和脚背。他想他应该洗个澡,然而身体的感受却轻盈洁净。也许Yzak已经在他断片的时候帮他洗过澡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扶额呆立了片刻,恨不能回到前一晚,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又做了几分钟的心理建设,才走进客厅。从吧台后面的料理台飘过来热锅中橄榄油的香气。Yzak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立刻转回去照顾平底锅。
“吵醒你了?”
他缓步走过去,看着锅中的芦笋与胡萝卜。“没有。是饿醒了。”
Yzak笑了一声,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再等一下,就快好了。今晚和妈妈一起吃饭吧?我来做菜。”
片刻的安静后,他点点头。
“这几年我研究了不少菜谱。法式,意式,东南亚式,甚至日式,我都学会了一点。不过中餐我还没有好好研究过,操作上太难了,感觉会触发烟雾报警器。”Yzak把锅中的食物倒进白瓷盘,动作熟练流畅,“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只要学校里不加班,每天都能给你换花样。”
“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
他微笑着说。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真正地有了开玩笑的心情。然而Yzak的表情却格外认真。
“那么,你愿意吗?明天是周一。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我们就去登记民事伴侣。”
他怔了一下。“你都不再考虑一下吗?”
“十九岁时就决定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Yzak解下围裙挂在墙上,端着盘子走向餐桌。他却彻底怔住了。
“你要我拿戒指来求婚吗?卧室里就有。”Yzak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他们正在谈论的不是戒指,而是餐桌上的橙汁,“一直都想着要买,但一直没看到适合你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去年偶然间看到一家店,才觉得满意。买完戒指又看到一对袖扣,只看一眼就觉得它们是为你定制的,银色底座上镶嵌一颗祖母绿,会很衬你的眼睛,就一道买了回来。我现在就拿给你看。”
Yzak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他站在料理台边,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水,害怕这一切只是梦境。
The End
完成于2020/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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