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t Touch Those Memories
作者:灰基

Rusty Lake背景AU


0

欢迎来到锈湖。为了你的精神健康,这里应有尽有。你可以垂钓,可以散步,可以骑马,可以在剧院坐上一晚。

你将在这里抛弃压力,以及所有恼人的,痛苦的,凄惨的,肮脏的,不堪回首的记忆。我们向你保证,你将不愿离开这里。

1

“锈湖剧院

欢迎你的到来

今晚演出:歌剧《湖上夫人》

幕间表演:弦乐四重奏《四季》

享受这个美妙的夜晚

让旋律疗愈你的记忆”

他站在这张暗红底色的海报前,扫视了两遍金色的文字,转身走进门,顺手拿了一张叠在门口接待台上的节目单。

剧院内部空间不大,但装饰依然算得上华丽。四壁贴满暗红色洒金的丝绒,天花板上垂下九个金色的枝形吊灯,二十四张小圆桌连同椅子都被漆成闪着细腻珠光的香槟金色,尽头的舞台被沉重的暗红色幕布遮掩着。他来得不算晚,但这里已经很热闹,谈笑声飘在空中,不知是哪位夫人听到了有趣的新闻,尖细的笑声一度盖过了其他声响。

就在他正要往前走去的时候,从靠近门口的吧台传来一声呼喊,喊着他的名字。他循声望去。

“Jule先生!”不远处,坐在吧台抽着雪茄的男人向他招手,“来喝一杯?”

De Witt先生表面上是个记者。和他一样从阿姆斯特丹来,和他一样打着度假以外的算盘。如果不是为了跟踪那位好动又神经质的阿姆斯特丹贵妇,给她那富有却多疑的丈夫提供一手信息,De Witt先生才不会把自己扔在这偏远的,“完全不像是1972年该有的样子”的地方。他们在酒店的大堂认识,昨天下午,当时他刚刚抵达酒店,De Witt先生向他借了个火。既然都是侦探——不管是警方的还是私家的——认识之后总归会有些共同语言。他无意在这里发展交际,但能有个可以交谈的对象,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在De Witt先生身边坐下。“一杯朗姆,谢谢。”

调酒师是个留着白色八字胡的光头老人,身材不胖但也算不上瘦削,穿着黑色西装外套、灰色马甲与白色衬衫,系着白色领结。他很快就得到了他的朗姆。

“欢迎你,新来的年轻人。你在这里一定会有意外收获。”

老人朝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出于礼貌,他只是以微笑回应。他已经三十三岁——已经不能算是特别年轻。至于意外收获?如果真的像门外海报上说的那样,旋律能疗愈他的记忆,补上那些十九岁之前的记忆中的断层,那倒真的算得上是意外收获。只不过,他一点都不相信会有这种神奇的疗效。

“那位太太今天可真是不得了,精力充沛,在湖边骑了一天马,晚上又要来剧院。”De Witt先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她开心得很,我倒是快被累趴下了。”

他不回答,只是喝了一口酒。

“你怎么样?一天下来有收获吗?”De Witt先生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

“大致逛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见闻。”

“毫不意外。这地方真是无聊至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我连自杀的心都有。”

他没有接话。这里倒并不至于无聊至极。湖上景色并非不值一提,前来度假的人也很有趣:过气的电影明星,濒临破产的商人,彼此不忠的夫妇,孤独的老人,以及热衷于以一切方式给自己找乐子的贵妇,比如De Witt先生负责跟踪的那一位。

“哎呀,我没法再和你聊天了。”De Witt先生朝着门口抬了抬下巴。他转过头去,看见那位年轻美貌的夫人在一群先生们的簇拥下走进来,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一张小圆桌旁。De Witt先生一口气喝完杯中剩下的酒,走过去坐在夫人后方的一处空位上。

他向着De Witt先生比了个“祝你好运”的手势,喝完朗姆酒,从钱夹中取出一张纸钞放在吧台上,起身走向角落里尚且空着的小圆桌。

他习惯于这样的视野,可以一览全局,但自己不会引人注目。观众纷纷挤在靠近舞台的地方,小圆桌上陈列着各种色彩的鸡尾酒,搁着夫人们各种样式的手拿包。对角线另一端的角落里,一架亮黑色的三角钢琴正对着他。

演出尚未开始,他开始考虑明天的日程。骑马是个不错的选项,可以到达一些靠步行要花费很长时间的地方。酒店的工作人员里还有些没见过面的,明天要再了解一些人——

他的思路被一个清透温和的声音打断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立刻离开这里。”

他侧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

他以一个侦探该有的速度从头到脚打量这位闯入者。非常年轻,应该还没有到二十岁,面庞光洁,肤色匀净。个子不是很高,但从手臂的长度看得出,整个身体比例非常优美,再加上衣物的修饰,几乎拥有雕塑般的身体姿态。上身是暗红色的衬衫,硬挺的高立领,衬出修长的颈。下身是修身的黑色长裤,衬衫的下摆一丝不苟地束进腰间,清晰地勾勒出精瘦的腰线,穿着一双黑色哑光皮鞋。虽然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与手表,但是衬衫的衣料折射出柔和的缎光,依然能显示出衣物的主人身份并不一般。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个男孩是直接从墙上洒着金粉的暗红色丝绒中走了下来。

“你是谁?”他打量完一圈,问出了此刻最该问的问题。

男孩却反问他,“我可以坐下吗?”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看在男孩如此漂亮的份上,表现出一定的耐心。“当然。”

男孩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注视着他,压低了声音。

“你一定要相信我,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这家剧院有什么问题?”他打断了男孩的话,将原本捏在手里的节目单扔在桌上。纸张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出很远,险些掉下去。

“不只是这家剧院,”男孩停顿了一下,“请你立刻离开锈湖,回到阿姆斯特丹——”

“你怎么知道我从阿姆斯特丹来?”他挑起眉。

“这不是重点。你现在身在危险中……请你相信我,我可能是整个锈湖唯一一个会对你说这些话的人。”

“你如此突兀地出现,又如此突兀地让我离开,我实在难以相信你。”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恼怒。男孩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下头,似乎有点受伤,但一时又想不到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唯有静默着。这样的表情让他顿时平静了下来。他非常明白,这样的表情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他观察过太多的人,没有任何人有能力伪装出这样的表情——仿佛一片碎玻璃正在缓缓地刺进心脏。

他甚至感到有些歉疚。也许确实是他太凶了些。也许男孩确实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或者不愿告诉他的事情。

从三角钢琴传过来轻缓的,将人推入沉静之中的乐音,意味着演出即将开始。他决定由自己打破僵局。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男孩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埃里克·萨蒂的Gymnopédie,第3号。”

他没想到男孩会如此熟悉音乐,尽可能友好地笑了一下,“我猜你大概懂得演奏钢琴?”

“并非如此。我曾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只是在这里工作久了,才逐渐了解得多一点。”

“你在这里工作?”他又上下打量了一回男孩的衣着,“你是演出者?”

“我管理着这个剧院。”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看上去可不像是到了能够成为管理者的年纪。告诉我,你有二十岁吗?”

男孩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嘴角没有一点弧度。这个表情要是出现在其他人脸上,并不会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愉快,甚至会让他有些被挑衅的恼火,但出现在这个男孩脸上,却给予他一种奇妙的,心跳加速的感受。这大概是因为那双绿眼睛,他想。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恐怕只有圣人、盲人和不解风情的傻子才能心无波澜。

“如果你是指这个身体的年龄的话,十八岁。”

“为什么要强调是身体的年龄?”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右侧太阳穴,“莫非你要告诉我,你的灵魂已经活了上百年?”

他望着男孩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一惊。见鬼——难道真的要这样告诉他?他之前那样问完全只是戏谑罢了。

然而男孩最终没有问答,只是转开了目光,微微低下头,用侧脸对着他。这个敏感的,忧郁的姿态让他想到童年时旧宅里的一尊镀金烛台,其上用纤细的线条雕刻着哀悼的天使形象,闭着眼睛,垂着头,双手交叠在前胸。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十八岁的,漂亮又清冷的男孩,穿着一身称得上华美的衣服,在这气氛暧昧的小小角落主动缠上了他,一本正经地声称他必须离开。很好,像是一部甜腻的,谈情说爱的电影的开头。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当然不能离开——他根本就不是来度假的,虽然他现在的确处于假期中。这里是打着精神健康名号的度假区,但他根本不需要为自己的精神健康寻求任何帮助,尽管多年来他一直为自己记忆的断层感到困惑,但他早已习惯了,并不会因此影响到工作与生活。他将失去那些记忆的过程想象成一场高烧,烧到精神涣散神志不清的程度,等到病情好转,一些十九岁之前的记忆也就消失了。虽然根据母亲的说法,他从没有发烧得如此厉害,但是将记忆的断层理解为某种疾病的后遗症,能够让他的心思更平静一些。毕竟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合理的理解方式,他是标准的无神论者,不会向不能被人认知的存在寻求答案。

他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半年前的一桩年轻女子在家中离奇死亡的案件。他们仔细查了一周,却没有找到一点谋杀的蛛丝马迹,最终只得以自杀结案。金发女子扑倒在地板上,颈间被利刃割开,房间四壁血迹斑斑——这个场面让他莫名地感到震动,尽管他并非没有见过比它更惨烈的场面。这种震动的感受促使他在结案后不久又悄悄地翻出档案,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在反复阅读档案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处疑点:死亡之前半个月,女子从一处名为“锈湖”的度假区回来,而这个度假区以“精神健康和垂钓”为自己的宣传语。如果女子真的是自杀而亡,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她走上了这条路?这又是否与这个度假区有关?他决定利用自己的假期前来锈湖一探究竟。既然现在他都已经到了锈湖,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顺利,他根本没有理由就此离开。更何况,如果男孩真的是剧院的管理者——哪里会有自己把客人赶走的生意人呢?

也许男孩只是想用怪异的言语吸引他的注意。他确确实实被勾起了好奇心,不过,然后呢?是要和他交朋友,还是要和他上床?他倒是不介意在这趟私人工作之行中途享受几个寻欢作乐的夜晚。作为无神论者,宗教的那一套清规戒律对他而言毫无威慑力,他有过几个美丽的女人作伴,也遇见过那么一两个容貌精致的男孩,只不过他们都不如面前这一个让他动心,尽管他们明明只相处了半个小时都不到的时间。

该怎么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好奇,期待,带着一点犹豫。这大概是少年才会有的心情——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意识到这一点,他自嘲地笑了笑。

“既然你坚持要我离开,我可以离开,不过有个条件。”

男孩这才抬起头看向他,“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你来做我的向导。等我熟悉了这里,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自然就会离开。”

他毫不退缩地与男孩对视。男孩依旧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但他没有忽略绿眼睛中一闪而过的痛苦,这让他一下子再度陷入困惑之中。

“明天上午我会到酒店等你,Jule先生。”

“看来你已经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抱起双臂,紧盯着男孩,“我暂时不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情况,但你需要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样才公平一点。”

男孩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拿过桌子边缘摇摇欲坠的节目单,从长裤的口袋中取出一支小巧的,外壳拥有黑底红纹大理石纹理的钢笔,在纸上写下六个字母。

“Athrun?是名字,对吧?姓氏呢?”

“抱歉……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

他收起节目单,目送男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2

房间的窗口正对着湖面。他拉开窗帘,看到一只鹦鹉安静地站在窗台的外侧边沿,衔着一支含苞待放的浅粉色月季。鹦鹉周身浅灰,只有在后颈、翅尖与尾巴上点缀着翠绿,见到他出现也不飞走,那副笃定的样子,似乎就是为了等他出现才留在这里。他与鹦鹉互相瞪着,直到他用右手食指的指关节敲了敲玻璃窗,鹦鹉才振翅飞走,在窗台上留下月季。

他推开窗,小心地避开花刺拿起它。清晨的湖面呈现清新的浅蓝绿色,给这支尚且带着露珠的月季提供了和谐的背景,他索性把月季放在窗台里面的一侧,反正房间里也没有合适的插花容器。

送进房间的早餐是简单的面包、鸡蛋与牛奶。湖面潮湿的微风经过半开的玻璃窗,拂过他的发丝,他纵容自己短暂地享受了片刻。前一晚穿着去剧院的西装套装挂在门旁的木质衣帽架上,他没有去取下,而是打开放在衣柜里的手提行李箱,拿出一件夹克和一条舒适的,适合运动的棉质长裤。箱子里压在衣物之下的是一把枪,来这里之前,他特地挑了一支容易藏在日常衣着中随身携带的枪。他把它一道拿出来,放进夹克内侧的口袋。

穿着一身鲜红制服的门童为他打开电梯门。他步入大堂,Athrun已经等在那里。他向着倚靠落地窗站立的男孩走过去,迎上那双出现在他昨夜梦里的绿眼睛。

Athrun也换上了一身轻便而随意的着装,棕色短夹克盖着浅卡其色宽松衬衫,下身则穿着深卡其色长裤,裤腿齐整地挽起一圈,于皮鞋之上露出一段在轻盈的清晨阳光下微微发亮的小腿肌肤。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对裸露的细巧脚踝。

“你竟然真的愿意过来。不会干扰到你的工作吗?”

“剧院里并不是每件事都需要我亲力亲为。”

“那么,”他抱着双臂挑了挑眉,“早安,向导先生。”

酒店由一座湖上城堡改建而来,进出都只能乘船。与他们同乘一条船的还有昨日晚餐时见过的五十多岁的外科医生和夫人,简单地互相问好后,他得知他们也要前往租借马匹的地方。

“Jule先生,这位是?”

他瞥了一眼虽然坐在他身边,但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以免因为船体偶尔的颠簸倒在他身上的Athrun。“是昨晚在剧院认识的朋友。”

Athrun没有接话,只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看见Athrun的笑容,比他想象得更可爱一些,像一颗薄荷糖。

他们要来两匹母马,一匹深栗色,一匹青黑色。Athrun牵过深栗色的马,手掌轻抚在它的双眼之间,低声对它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才转过身示意他过来。

“这匹给你,她比另一匹更温顺些。”

他有点不服气,“我并不是不会骑马。”

“但是,显然,我比你更熟悉骑马。”

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接过Athrun递来的缰绳。“所以,你在这里多久了?”

“十四年前我来到这里,就没有再离开过。”Athrun看着他顺利地跨坐到马上,才去牵过另一匹骑上。

他以为Athrun会带他沿着湖岸不疾不徐地游览,讲讲小教堂和磨坊的历史,就像一个向导通常会做的那样。然而Athrun只是策马跑在前方,他本来以为自己的骑术在城里人之中算是相当不错的了——毕竟他可是凭借过硬的综合能力才在阿姆斯特丹的警界站稳脚跟——依然险些跟不上。

“我们要去哪里?”他望着一侧渐远的湖景,他们这是在往群山之间前行。

Athrun甚至没有回头,只有一个沉静的声音随风飘过来。“跟着我就好。”

他们大概以这样的速度骑了半个小时左右,最终在一片密林之前停下。他照着Athrun的样子把缰绳拴在一棵树上,徒步走进林间。

“这些是什么树?”

他不免惊讶地问。他从未见过这种姿态的树木,就算是当地的固有种,似乎也太超出通常的认知。深褐色的崎岖树干上,遍布椭圆形、水滴形,或者完全不规则形状的凹陷,甚至空洞。然而它们却长得如此高大,需要完全仰起头才能勉强看到它刺入天空的尽头,枝叶纤细却极其茂密,树冠看起来就像一大团纠缠的墨绿色发丝,遮住了视野,只给阳光留下不计其数的小小缝隙。

“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不会出现在任何博物志上。”Athrun走在他前面,停在其中一棵树边上,伸出手掌轻轻地按上树干,“很奇怪,不是吗?它们活了多久,怎么能够长得这么高大,都没有人知道。然而,这片树林已经是这里所有的谜团中最接近常识的那一个。”

这一幕映在他眼中,如同一幅收藏进博物馆里的油画,值得坐在长凳上注视五分钟的那种。金色纱幕般的阳光下,奇异的树木之间,站着一举一动都优雅自持的男孩,精灵一般对着树干轻语,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林中更深处飞来一只闪着金色光芒的小小知更鸟,停在男孩的肩头。他并不愿去打扰这抒情曲般的一刻——他可以保持当下站立的姿态欣赏上半天,然而身为侦探的本能告诉他,如果他想要从男孩这里解答自己的困惑,再也没有比远离人群的这一刻更好的时机。

他无声地上前几步,举起手中的枪,对准Athrun的后脑。

“对我而言,你就是一个谜团。”伴随着清晰的上膛声响,他打破了安静,“我不会放你离开,除非你告诉我,你从哪里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信息。”

Athrun似乎怔了一下,缓缓转过身面对他。枪口距离Athrun只有区区几厘米,男孩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慌,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这一举动。

“这里的酒店,剧院,垂钓与骑马的服务点,还有其他一切和度假有关的场所,都是同一批人在经营。”Athrun毫无怯意地直视着他,语调平静无波,“身为剧院的管理者,知道你的情况,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是合理的回答,但他并没有放下枪。

“你声称我身处危险之中。这所谓的危险,是针对我一人,还是涉及其他人?”

Athrun迟疑了片刻,“我只能说,不论对谁而言,这里都不会是理想的度假区。”

“为什么你只对我说这些?之前在船上,你为什么不让那对夫妇离开这里?”他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为什么是我?”

Athrun不回答,以一种莫名的忧郁目光注视着他。

“你必须回答我。”

枪口又凑近了几分。Athrun轻叹一声,方才开口。

“如果你不愿相信我之前的话,那么,你也不会相信我接下来的解释。无论你把我理解成怎样的人,我都不会责怪你,但是请你相信,我没有一点伤害你的意思。这一路上始终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我要加害于你,我早就下手了。”

平静的话语中流淌着意想不到的无奈,动摇着他的决心。他几乎就要把枪放下。

“我带你来这里,只是想让你知道,这里并不是用通常的思维可以理解的地方。除非让你亲眼看到,否则你不会相信。”

“这就是你愿意做我的向导的原因?”

“你可以这么认为。”Athrun微微低下头,“还有其他一些原因,只是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你只需要相信,我不愿意看到你受到伤害。”

他又作了一番内心斗争,才最终把枪放下。难道他还有别的选项吗?他根本就没有开枪的打算,先前因为困惑而引发的焦躁感受,尽数融化在Athrun柔软如祈祷的尾音里。Athrun背着双手,倚靠着树干,无言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决定。

“接下来去哪里?”他认输般地问道。Athrun给了他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

他们静默着骑马回到湖边。为时尚早,距离聚居区较远的湖边空无一人。Athrun轻捷地跳下马,走向被湖水打湿了的,长满青草的湖岸边缘,跪下身去,做手势让他来到身边。

他顺从地过去,和Athrun并肩跪下。Athrun突然用靠近他的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腕。他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

“这是要做什么?”

Athrun不回答,只是稍稍用力,将他的手压向身前的湖面。闪着粼光的沁凉湖水盖过了他的手腕。

“喂!——”

他刚想要挣脱,却被怪异的声响打断了动作。他快速环视周围,一切都还是几分钟前的安宁样子,但是在他的耳中,却分明有混乱的爆裂声响——不至于震耳欲聋,但完全无法忽视。一瞬间,他产生了自己身处壁炉旁边的错觉。

没错,是壁炉——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而且,不只一个壁炉。他仿佛被壁炉包围着,一间狭小的房间,四壁都开着壁炉,甚至天花板上都开着壁炉,燃烧的声音裹着他的周身。他听到木材爆裂的声响。然而,还不只是木材在燃烧,还有些别的东西……瓷盘坠地,水盆泼洒,钱币洒落一地。混乱的彼此交叠的脚步声,女子的刺耳尖叫。这一切都被一声巨大的枪响盖过——

就在此刻,Athrun把他的手拎出水面。声音一下子消失——他的听觉归于平寂。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Athrun带着出奇谨慎的表情看着他。他思索了片刻才回答,“我听到燃烧的声音。我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燃烧,但是我能确定……火势不小。”

出于某种微妙的直觉——也许这也是作为侦探的本能——他没有告诉Athrun他听到了枪声。听到他这样回答,Athrun似乎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应该更加能够明白,为什么我会说这里不是可以用通常的思维理解的地方。”

他没有接话,兀自沉入思索之中。看来他的直觉是对的,金发女子的死亡,很可能真的与这个诡异的地方有关。而让Athrun成为他的向导,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如果由他自己探索,可能不会这么快就发现这里的异常之处。不管这个男孩出于怎样的目的接近他,他现在都需要男孩给予他更多帮助——

“既然你都已经亲自体验到了,今天下午就离开吧。”

“什么?”

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Athrun在这个清晨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说服他离开。可是——

“我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Athrun似乎真的有些急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瞒着你。”他站起来,走向自己那匹深栗色的马,“我为阿姆斯特丹警方服务,来这里不是为了度假,而是调查一起半年前的离奇死亡案件。有了你的帮助,我似乎找到了突破口,更加确信我需要在这里查个究竟。所以,我大概得请你继续做我的向导,让我了解更多事情。”

他回头看Athrun,男孩依然站在岸边,丝毫不动地盯着他,仿佛突然失去了对他说话的能力。他们隔着草地对视着,他等不到Athrun的回应,只能继续说下去。

“你也许认为,我可以不管这些事情。不过,作为侦探,我并没有那么多选项。所有的问题,到我这里都要有答案,尽管有时候我也并不知道答案在哪里,但如果我不去尽力调查,我会没办法面对我自己。”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等来Athrun的一个苦涩的笑容。苦涩,甚至有些凄然。他不懂这是为什么,但这个笑容映在他眼中,径直刺在他的心上。他又一次想到烛台上的天使。

“你可真是固执。”

Athrun走向青黑色的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听到这一句。温柔绵软,如恋人间的爱语。

他们把马还了回去,一路无言。他不确定自己的哪一句话伤到了Athrun,男孩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容不得他不在意,Athrun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却看得分明。他不敢再说话,像个面对暗恋的人手足无措的少年。

“我该回剧院了。”

最终还是Athrun先开口。他们已经走到乘船回酒店的码头。

“今天晚上,我能在剧院见到你吗?”

Athrun轻轻点头,转过身去。

“虽然也许有人对你说过,但是我还是想说,”他对着Athrun的背影道,“那种红色,很适合你。”

Athrun顿时停住脚步。他等着男孩回头,然而Athrun还是静默着离开了。

他带着一点浅淡的失落心情回到房间。拉开窗帘的同时,他看到了让他惊怔在原地的景象——窗台上原本放着月季花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小堆燃烧后的灰烬。

3

他坐在角落的圆桌旁,独自一人抽着烟。舞台的幕布尚未拉起,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他显得如此焦躁,如此格格不入。那位轻佻的夫人不在这里,所以De Witt先生也不在这里——这很好,他现在没有一点与人交谈的心情。夹着烟的手指不停颤抖,他已经放弃了止住颤抖的努力。那把黄铜钥匙躺在西装外套口袋里,尽管隔着衣料,他都能感觉到它的凹凸与棱角,这提醒着他,自己踏进了多么疯狂的世界。

那朵月季成功地摧毁了他的冷静,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他原本还以为它是锈湖给他的见面礼。Athrun在他身边的时候,就算他在湖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自己也总会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在Athrun身上,放在半年前的案子上,所以对异常的感受不那么直接,仿佛隔着一层纸。但是在他完全独处的房间,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房间。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房间搜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发现一丝有人侵入的痕迹。窗框与门锁都完好无损,地板上没有留下鞋印,所有的物品都好好地放在原处。他甚至站在椅子上把天花板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让人进来的通道,连一道能让虫子爬进来的缝隙都没有。

他强迫自己坐在书桌旁整理思路。某个酒店服务生弄出来的恶作剧?且不说这种可能性是多么微小,酒店里这么多客人,为什么偏偏要进入他的房间,点燃窗台上已经被窗帘遮住的花?就算真是如此,也不可能什么痕迹都不留下。他从不相信神神鬼鬼的那一套,绝对不会将推理演绎到幽灵身上,但是,如果这朵月季真的是被点燃的话,那么从现场的所有迹象判断,点燃它的只能是个幽灵——而这是个荒唐到极点的结论。

当其他的可能性都被排除,只剩下唯一合理的可能性,那么它就是事实本身。由于某种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的原因,这朵月季自己燃烧了起来,而且燃烧地如此克制,如此精确,不仅没有点燃窗帘,还没有在窗台上留下烧灼的痕迹。他不知道哪一点更让他背脊发凉,是这个事实本身,还是推断出这个事实的过程。

在湖边听到的那些声响,还可以勉强解释为他丢失的某些记忆在Athrun突然的触碰下短暂地闪现——大脑毕竟有着神奇的构造。既然他可以遭遇记忆的丢失,在漫长的时间里困惑自己为何会在旧宅的书桌抽屉里存放一叠已经泛黄发脆的,看不出寄信人是谁的情书——落款只有简单的“A.”,他把所有自己记得的以A为名字开头的人都细细想过一遍,没有哪个人像是会告诉他“读了一天你送给我的书,感觉好像你就坐在身边与我一起读。虽然明知你就在同一座城市,只隔着几条街,却依然觉得遥远”——那么,为什么他的大脑不能在清新的风景与漂亮的男孩面前突发慈悲,给他一点小小的提示?

可是,月季的灰烬完全跳出了这个本就非常牵强的解释框架,远远地嘲笑着他。他从来不害怕寻找答案,哪怕答案藏得再深一点,阻碍与障眼法再多一些,他都会寻根究底,沿着微不足道的线索走向幽暗之处,带去真实的光亮。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执着,是他的性格中不可动摇的组成部分,甚至定义了他这个人本身。他害怕的是,在这里原本就不存在幽暗与光亮的分别——这里是一片混沌,他无法理解的混沌。如果并非如此,那么就是他自己疯了。要么是这里,要么是他自己,反正其中必定有一个疯了。

他把灰烬收集进一个玻璃杯,放在书桌上,久久地凝视着它。之后他把杯子藏进衣柜的角落,离开房间,走出酒店,坐在朝向湖岸码头的小木船上,侧过身体将手伸进湖水之中,然而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下船之后,他沿着湖岸徘徊,在不下十处地点重复这个动作,依然一无所获。他回到房间,发现玻璃杯里已经空空荡荡,连灰烬都不复存在,杯子干净得如同被水洗过又烘干一般。

等到他走进剧院的时候,堆积的疑问已经快要让他的思维炸裂。Athrun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依然是前一天晚上的衣着,他想这大概就是Athrun的工作装束。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正在和Athrun交谈着什么,男孩脸上挂着工工整整的微笑,他见到这一幕,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挠了一下。他知道这种情绪没有多少道理,但是,遇见这个男孩之后,他对这里的认知在24小时之内被颠覆了,Athrun却如无事发生一般站在这里,带着迷人又无辜的笑容。

他没有再走过去,而是折向接待台,拿了一张节目单,从外套口袋中取出钢笔,就着接待台窄窄的边缘,在纸上的空白处书写。

“今天早晨,与你见面之前,一只鹦鹉带给我一支化为灰烬的月季。你也许愿意为我解释一下。”

他把节目单对折了两次,握在手心。Athrun结束了交谈,但还站在原处,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走过来。

“晚上好,Jule先生。”

他走到Athrun面前,男孩轻声道。他没有回应,只是将握在手心的东西塞进Athrun手中,径直走进门。

他去吧台要了一杯威士忌。八字胡老人递给他酒杯,他接过的时候,听到老人低沉缓慢的声音。

“你的过去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不是吗?”

接过酒杯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勉强保持着表情的平静。“对不起,你说什么?”

“不要害怕面对你的记忆。你会在这里找到答案。”

他怔住了。老人却不再说话,转过身去接待新到的客人。

这番突如其来的对话让他失去了喝酒的心情。他走向前一晚坐过的位置,坐下之后点燃了一支烟。

“在这里找到答案”——这该死的故弄玄虚的预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没指望在这里找到自己丢失的记忆,只打算在这里调查案件,为什么事情发展的方向开始转到他自己身上?一个不愿意把话说完整的Athrun就已经够了,他还要遇上多少奇怪的人,进行多少诡异的对话?

Athrun迟迟没有过来。他抽完第三支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凑过来。他转过头,看到一个似乎比Athrun还要年轻一些的男孩,穿着白衬衫与黑长裤,系着黑领结,顶着一头卷发,稚气未脱的脸上闪亮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Jule先生,”男孩递给他一个米白色的信封,“Athrun给你的信。”

他愣了一下,接过信封,男孩没有等他回应就转身离开。信封完全空白,有着不该属于纸张的沉重感。出于侦探的本能,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隔着信封触摸里面的物体。指尖描摹出钥匙的轮廓,这样的发现让他全身如同过电。他小心地撕开信封,发现了一把黄铜制成的房门钥匙,以及一张写着短短一行文字的卡片。

“三楼,走廊尽头。”

现在,烟都已经不能让他平静了。

他看向舞台,给他送信的男孩在白衬衫外面穿上一件黑色西装外套,正坐在钢琴凳上——原来是钢琴师。琴声传到他耳中,轻飘飘如微风,毫无真实感。这是埃里克·萨蒂的Gymnopédie,第3号——Athrun给了他一把房门钥匙。然后呢?等着他前去,为他揭露所有的秘密,还是一枪毙了他?这把枪藏在枕头下面,还是床头柜抽屉里?在他惨烈地中弹而亡之前,他会得到Athrun的一个吻吗?

他穿着精心剪裁的深灰色西装套装,这一身从来都很合身,陪他度过了无数个需要正装出席的场合,可是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它们是如此紧绷,如此禁锢着他,那条黑色领带几乎让他难以呼吸。他试着松了松领带,情况却没有多少好转。是因为这四壁的暗红色丝绒,他想。Athrun不在这里,但是暗红色占据着他的视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Athrun的存在,提醒他昨夜的那个不能细想的梦境,在梦里他撕开那件暗红色的衬衫,吻了那双绿眼睛百遍千遍,激烈地占有了那双绿眼睛的主人。真是见了鬼——这个男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一身浅蓝色长裙的女高音走上舞台,开始唱一支咏叹调。

“为我称量我的过去,亲爱的朋友,

让它们在我头顶的星空齐平地漂浮。

到底哪一份更重,哪一份更轻?

哪一份让我承受不住,哪一份让我轻盈起舞?

少女的蝴蝶结礼帽,死去的胎儿,

不再跳动的心脏,冰凉的海螺。

幸福的瞬间,只在回忆里永存,

爱情与死亡,却总是一起到来。”

女高音的尾音还未落地,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出演出厅。他很快就找到了走廊一端的电梯,自己拉开吱嘎作响的电梯门,按下三楼的按键。

他面对着一扇深棕红色的橡木门。黄铜钥匙在锁孔里撞出清脆的声响,门开了。他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这个房间仿佛是演出厅的微缩版,四壁与天花板都是一样的暗红色,不过没有香槟金色的桌椅,只有漆成黑色的家具,地上铺满黑色大理石。天花板上亮着一盏精巧的顶灯,雕花的玻璃灯罩外面镶着一圈黄铜。Athrun侧对着他,坐在一张黑色书桌前,手里还握着钢笔,安静地看着他走进来。

他关上门,上前几步,刚要开口,Athrun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近到鼻尖几乎可以相触。Athrun伸出右手的食指,指尖轻按住他的双唇,绿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不要急着说话——等我一下。”

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Athrun已经走进相邻的房间,关上门。他走过去靠近那扇门,听到水淌进浴缸的声音。

水声击打着他的神经。他走开几步,忍无可忍地解下领带,脱去外套,扔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如果他的理智现在还能起作用,他就能明白,现在是搜查这个住所的好时机,然而他不愿再听从理智。见鬼的理智——他现在不需要它。他需要一个梦境,和昨夜的那一个一样的梦境。

一座通体黑色的落地钟站在书桌旁,就在他身边,镀金的指针在暗红底色上缓缓旋转。他仰起头靠在钟的侧边,听着秒针轻扫的声响。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薰衣草香气。他环视了一周,在靠近门的抽屉柜上发现了一个装着小半瓶薰衣草精油的小玻璃瓶,瓶盖倾斜着盖在上方,香气从缝隙中钻出来。

谢天谢地,香气多少转移了他的一部分注意力,让他稍许平静了些。他用手掌扶上额头,调整自己的呼吸。

然而,这些最终都没有用。当他看到Athrun披着一件暗红色的,露出锁骨的束腰长袍走出来的时候,就算在他头上浇下一盆冷水,大概都没办法让他冷静下来了。Athrun径直走过来,在他能做出任何举动之前,Athrun的双臂已经揽上他的颈——

这是他第一次明白,能够让他怒火中烧的,不单是难缠的证人,卑劣的罪犯,无用的努力,也可以是一个热烈的吻。他猛地推开Athrun,从背后锁住Athrun的双手,一直将男孩推到房门上。他放开手,用上身压制着Athrun的背脊,他能感觉到男孩试图反抗,但是这具身体毕竟太年轻,在力量上并不能和他久经锻炼的身体相比。

“你明明长着一张天使的面孔,在我面前却表现得像撒旦。”他压低了声音,语词几乎是从喉间压榨出来一般,双手从长袍分叉的地方伸进去,掌下光裸的肌肤颤栗着,这让他非常满意,“你是故意的,不是吗?你故意接近我,诱惑我,让我神魂颠倒,最终屈服于你。你到底抱着怎样的目的?”

“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离开这里。”

急促的呼吸间隙,Athrun艰难地回答他。

“现在呢?现在,你还想让我离开吗?”

一只手绕到Athrun的前颈,稍稍用力按在那里,逼迫Athrun仰起头倒向他的肩膀。长袍下,从膝盖到腰际,都被另一只手细细膜拜了一遍。这件长袍就是Athrun身上仅有的衣物——意识到这一点,他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他稍稍侧过身,手指够到门旁柜子上的玻璃瓶。他没有犹豫就打翻了玻璃瓶,抹了一把倾倒出来的精油。薰衣草的香气迅速蔓延开来——现在,这真的像是一个梦境了。

Tuesday, November 22, 2022 23:02:49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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