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urbillon
作者:灰基


现代背景AU,时空交错
Tourbillon为法语词,意为“漩涡”
而在钟表术语中意为“陀飞轮”,是一种校正地心引力影响的调速装置
这两种含义都会在本文中出现
现代部分发生在瑞士制表业中心拉绍德封(La Chaux-de-Fonds)
战争部分不遵循原作情节



0

在被漩涡吞没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拥抱的时间?

1

周四下午二点零三分,他坐上日内瓦机场方向的列车。从苏黎世到拉绍德封的路程耗费了两小时十四分。他花了二十五分钟回复邮件,三十二分钟阅读一本经管类新书(大部分内容都是老生常谈,但为什么总是能出版?),剩下的七十七分钟,全部被他交付给了连续高强度工作一个月后的假期第一天里必然会出现的昏沉。

他没有睡着,但也绝对谈不上清醒,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中,他觉得自己漂浮在无声的真空里。他低下头,在自己脚下看到小半个蓝荧荧的球体,隐约可见南美洲的一部分轮廓线。他抬起头,面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底色上划过一道深红色的轨迹,血迹一般,转瞬即逝。

流星?可是,流星难道不该是物体与大气摩擦才会出现的吗?真空里怎么会有流星?

他的意识被困在这个问题里,直到手机的振动把他彻底唤醒。他关掉手机上的闹钟,又在迷蒙中靠着椅背放空了片刻,直到列车广播中传来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的站名播报,他揉了一把头发,这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冬春之交,这座倚靠着汝拉山脉的高地城市比苏黎世更阴冷,他的大衣能抵抗寒风,但挡不住飘落在头上和脸上的细雨。他懒得从行李箱中拿雨伞出来,就这样顶着细雨,沿着火车站广场前的城区主干道快步行走。好在他一年多以前来过这里,现在不用分心找路,走了一刻钟左右,他的头发还远没有湿透,目的地就已出现在他眼前。

时计博物馆里开着暖气,这让他感觉好多了。他去参观者接待处寄存行李箱,那里的小姑娘认出了他。一年多以前他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位小姑娘带他去了Athrun的工作区。

“日安,先生。Zala先生在里面。”

“日安,谢谢。请您帮我寄存一下我的行李箱。”

他用法语回答。如果不是因为Athrun,他的法语口语大概早就生疏了,毕竟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离开德语区。通电话的时候他会要求Athrun对他讲法语,为了保持听力和口语水平。这种行为背后的心态很复杂,既有不愿在语言能力上落后于Athrun的较劲情绪——就像他们一起在圣加仑大学念书时那样,也有一些为日后生活做准备的想法。既然Athrun现在还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意思,谁能肯定他以后不会来法语区呢?但是这样的想法一旦说出口,就会显得他太急迫,打乱他们相处的节奏,双方都会感到压力。承诺等同于压力——现实生活不就是这回事吗?

他走进展厅。暗金色灯光下的玻璃罩包裹着各色各样的时计,包括那一枚拿过19世纪末巴黎世博会大奖的花朵形镶钻胸针表,上次他来这里的时候,Athrun曾经带他看过。

“妈妈很喜欢这枚胸针表,后来爸爸特地请人为她复刻了一枚。”

Athrun当时这样说。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少有地沉默着。

每个玻璃罩里都装着一个独立的时间的世界,出自不同年代的匠人之手的指针停在不同的时刻。他穿过散落在展厅里的玻璃罩,玻璃罩里黄金与宝石折射的光芒流淌进他的眼角,时间的世界们从他身边掠过,流光溢彩却默不作声。

他最终走到展厅最深处,站在一座形如楼房,雕刻繁复的大型座钟旁边。在他面前,四米高的透明玻璃墙后,他要见的人俯下身贴近白色的工作台面,右眼上盖着紧贴眼眶佩戴的放大镜,手中是已经拆开的镀金怀表。那里是博物馆安排的时计修复工作室,高悬的天窗引进毫无遮挡的天光——最大程度地利用自然光是拉绍德封的能工巧匠们坚守的传统。

因为俯身的姿态,Athrun额前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正前方的视野,没有发现他。他沉在暗金色中安静地等待。他很爱看Athrun专注的模样,还在圣加仑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甚至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与Athrun争论并不是为了争论话题本身,而是为了多看一会儿Athrun思考的模样,条理清楚地讲述自己的思路的模样。“这个案例的关键不在这里。企业管理方式固然关系到成本,但成本控制不是核心问题。核心在于,我们需要确认这家企业的技术壁垒究竟可以持续多久,是否会因为突然的技术路径改变而丧失根本的优势”——非常迷人。

Athrun放下手中的怀表抬起头,稍侧过身伸手去拿摆在一边的工具,这下才终于看到了他。Athrun的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接着那双绿眼睛也笑了起来,之前认真专注的神情尽数融化在眼角细细的纹路里。同样,非常迷人。

在这一刻,他的假期才算真正开始。

他绕过玻璃墙走进工作室,一路上他们的视线一直缠在一起。Athrun的工作台在靠近角落的地方,他经过其他修复师的时候特意放轻了脚步,以免打扰到百分之一毫米级别的精工细作。

“比计划中到得早。”Athrun取下眼前的放大镜,微笑着压低声音说道。

“我换了一班列车。”他简单地回答,没有告诉对方这样做是为了提前一个半小时见到你。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本来打算去火车站接你的。”

“说法语。”

“好,好。”Athrun顺从地换成了法语,转过身从挂在椅背的单肩包里取出一串钥匙,“你先回家,好吗?我还得过一会儿才下班。”

他接过钥匙,犹豫了一下,最终俯下身去吻Athrun的侧脸,借此稍许缓解那些不适合在这里展现的亲密欲念。

他推着行李箱沿着南北方向的小路上坡。雨停了,阳光从云层的裂隙中透出来。形制相仿的房屋沿着东西走向的平行道路规整地排成行,无一例外都有着朝向南方的玻璃窗,巨大而明亮,为了给制表师提供最充足的光照。外立面被漆成各式轻柔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出童话的意味。他直走了十分钟左右,转了个弯停在一座四层高的连体楼房前。这座楼分属四个不同人家,外立面分别呈现出浅橙色、灰蓝色、丁香紫色和鹅黄色,褐色的屋顶连成一片,窗格与圆形的黄铜门把手上装饰着19世纪末新艺术时期风格的植物纹理。他走到灰蓝色的那一家的大门口,从大衣口袋中取出钥匙开了门。

这是Athrun的外祖父留下的房子。对他而言,这个诞生于19世纪末的棕色调空间的触感,和一年多以前他初到之时一模一样——一个隐秘的,对着他轻言细语的温柔乡,然而他不能在此长久停留,甚至不能时时回望。他的假期实在太有限,总是只能让Athrun在周末来苏黎世短暂相会。在工作节奏最紧张的财报季,他甚至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他经由楼梯上到二楼,在浴室的洗手台前洗了一把脸。他的大衣和行李箱都被留在了底楼,他现在没有打开行李箱取出电脑的心情。他打开浴室边上的卧室房门,把自己扔在铺着燕麦色全棉四件套的床上。睡眠几乎立刻占领了他。

这是无梦的沉睡。直到将近八点的时候,Athrun才把他摇醒。他在一片迷茫中盯着那张带着笑意的精美的脸,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工作台抽屉里有备用钥匙。”

“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他使劲揉了一把头发,仿佛这样就能把残留的困倦抹去,“我本来想着要做晚饭的。”

“你太累了。”Athrun轻拍了一下他的膝盖,站起身,“晚饭准备好了。”

餐厅在底楼,Athrun没有开灯,只是把一盏提灯放在餐桌边上,金色灯光柔和地照过来。这三年来Athrun开始懂得生活情调,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功劳,也可能只是因为Athrun远离了苏黎世的纷乱嘈杂,在童年时代熟悉的安宁氛围中生活,终于稍微学会了一点如何善待自己。

“我也许有机会加入卡地亚的工作坊。”

“那么你打算去吗?”

“还在考虑。”

他放下手中的刀叉,注视着对面的人。

“有人来联系过我。是我们在圣加仑的同学,你大概已经忘记他是谁了。他告诉我一家投行的风控部门缺主管的助理,薪酬可以谈,而且有很大的弹性空间。他问我这样的条件有没有可能打动你回苏黎世工作。”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他,在你自己愿意回来之前,你不会接受任何工作邀约,无论开出怎样的条件,所以他最好打消打扰你的念头。”

Athrun点点头,割下一块煎鱼,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

“谢谢。尝尝这个。”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更多的回应。于是他决定放弃继续这个话题的想法,用叉子戳起煎鱼。

洗过澡后他异常精神,也许是因为之前实在睡了太久。Athrun的脚尖在他的后背交叠,他在身体碰撞的节奏里找寻久违的快感。他紧盯着Athrun的面庞,他要确认Athrun同样能从这场原始的舞蹈中获得愉悦,那双绿眼睛里的渴求是最有效的刺激。Athrun的指甲在他肩上划出了血痕,作为报复,他狠狠地咬在Athrun的胸前,接着一下子退了出去。

Athrun怔了一下,想要用双臂支撑着起身,却被他一把抱住后背翻了过来。再次进入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掌扳过Athrun的脸,吻到半途却又突然生生离开。

“给我。”

Athrun颤抖着声音抗议。他以一下更比一下激烈的深入作为回答。直到他的胸膛紧贴着Athrun的背脊做最后的冲撞,那个吻才算是得以完成。

他们面对面躺着,以数不清的细碎的吻代替言语。Athrun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入睡,呼吸声轻柔均匀,爱抚着他的神经。他小心地收回手臂,下了床,走到窗台前,端起放在桌上的水杯喝了几口,然后拉开一点窗帘,推开玻璃窗,放一点新鲜空气进来。玻璃窗上用彩色玻璃拼接出藤蔓的形态,依然是新艺术时期柔美婉转的风格,在夜色中显得神秘莫测。他的目光从藤蔓移到深邃的夜空,却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他真的看到了一颗深红色的流星。

2

他的意识太清楚这是个梦境。他现在正在拉绍德封,躺在Athrun的床上。然而这没有用,他的身体依然被动地沉陷其中,感官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它们——冷白色的灯光,干燥的空气,宛如深秋的温度,贴身的棉质背心的质地,皮鞋贴着脚掌的包裹——感觉起来就是真的。就连失重的感觉也如此真实。

他穿着与坐火车过来时同样的衣服,浅蓝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针织衫,黑色长裤,正好能抵挡这里的寒意。他发现了一块嵌在墙体里的矩形电子钟,红色荧光数字的位置帮助他确定了这片空间哪里是上方,哪里是下方。他尝试着手脚并用控制自己的方向,先飘到天花板,再抵达两个侧面,最后回到地上,把围出这条走道的四个面都触碰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寒意的来源——都是金属。

他飘在半空中思考了片刻,确定自己实在想不出这是哪里。失重,金属,电子钟显现出“16:27”——看上去像是太空中会有的场景,可是他也只能推导到这一步。左右两侧的金属墙上分别安置着一条凸出墙面的狭窄的传送带,不停运转着,发出低哑的摩擦声。

他缓缓降低自己的位置,靠近身体左侧的传送带。正当他困惑这样的传送带似乎不能传送物体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他视野尽头走道转弯的地方出现。看清来者面庞的那一刻,他的思维被粗暴地摁下了暂停键。

也许是因为过于震惊,当他艰难地恢复了思考能力后,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两条传送带果然不是为传送物体而设计。不过这个念头只是闪过了一瞬,他立刻意识到Athrun已经与他擦肩而过。Athrun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

已经没有更多时间留给他犹豫。他用力推了一把侧面的金属墙,一下子飘到Athrun前方好几米,直到半个背脊撞上金属天花板才停下。他顾不上碰撞的疼痛,借着碰撞产生的力向下沉,仿效Athrun的样子伸手握紧另一侧的传送带。现在他们终于在走道的两侧以同样的速度前行,他的位置稍稍处于Athrun前方,这让他可以侧过头注视Athrun。

Athrun面无表情,依然对他的存在无知无觉,即使他已经连着喊了三声Athrun的名字。他伸出手臂去挡Athrun,却发现Athrun如穿越烟雾一般穿越了他的手臂。这个恐怖片中常出现的场景着实让他惊怔,他又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接受了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隐形的旁观者的事实,抛弃了在这里做些什么的想法,开始仔细观察身旁的人。

虽然Athrun成年后的容貌没有发生过明显的变化,他依然能确定,这一个Athrun要更年轻一些,大概二十岁都没有到。Athrun穿着一身版型类似长款风衣的深红色外套,下摆宽大似裙摆,却有着利落的剪裁线条。深红色长裤外面套着白色及膝高筒靴,腰带紧紧地束出修长挺拔的身姿。

真是该死地漂亮,他想,带着点微妙的恼火——这家伙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在他的记忆中,着装风格低调简约的Athrun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深红色。他没想到Athrun还能有比他珍藏在心中的那些柔情瞬间更好看的时候。

他的目光在Athrun身上游走,注意到深红色外套肩部与袖口硬挺的剪裁细节,扣上风纪扣才能保持平整形态的高立领,以及Athrun左胸前的黄白矩形色块和一枚白色翼形徽章。看起来像是军装,他想。他不记得曾有哪个国家设计过这种版型的军装,看上去几乎不像是去打仗,而是去拍杂志大片——或者只是因为这一身装束太适合Athrun。

他沉浸在这样的想法中,没有发现他们已经来到走道的尽头,站在另一个空间的边缘。Athrun放开传送带,指尖轻点了一下侧面的金属墙,便轻巧地飘到前方悬空的金属天桥上方,进入了这个空间。Athrun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天桥的栏杆,稳稳地落在桥上。他出神地看着Athrun流畅轻盈的动作,差点忘记了继续跟随Athrun。

他停在桥上离Athrun几步远的地方。除了他们,这里再没有任何人。这个空间的六个面都铺展着冰冷深沉的暗灰蓝色,他无法目测出确切的高度,只能粗略估计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相当于六层楼那么高。一个巨大的金属箱子,没错——不过,当他开始观察面前的庞然大物时,这一发现已经不能撼动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面前这个巨大的,包覆着装甲的深红色怪物吸引了过去。

——嚯,这是什么玩意?

看起来像是某个东亚国家的流行文化中会出现的东西。他不太熟悉这个领域,但在了解全球文化产业时多少读过一点相关的资料。他知道不少年轻人有追捧这些流行文化象征的爱好,不过他不在其中,所以,当然,他断然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真切地与这个金属怪物面对面——字面意义的面对面,它的脸正对着他的脸。借着头顶冷白的光线,他分辨出它的五官(如果那些部件能够被称为五官的话)和四肢,这个怪物有着巨人的形态。从下方胸腹处向外打开的地方,他能隐约看见一个驾驶座。

他在困惑中转向Athrun。Athrun侧对着他,微微仰起头,注视着它的脸。Athrun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熟悉——三年前,在苏黎世,他在Athrun脸上看见过同样的疼痛,一种被命运无情捉弄之后的怅惘。这一瞬间他有上前拥抱Athrun的冲动,虽然他不明白这种疼痛从何而来,虽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在原地站了许久,Athrun似乎终于想起本来打算要做什么。他跟着Athrun向前走,却被一声喊叫打断了步伐。

“你果然在这里!”

他震惊地发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和Athrun同时转身,在天桥与走道相接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更年轻的自己,穿着同样的军装,只不过不是深红色,而是白色。

“为什么不去休息?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

“新到的光束步枪需要整备。”

Athrun很快从意外中缓过来,平静地回答。这里的Yzak向他们走近几步,脚步声盖不住愤怒。很奇妙,他想。他正站在他们之间,看着一个更年轻的自己和一个更年轻的Athrun处于争吵的边缘。

“以你的速度,整备只需要二十分钟。先去休息再来整备。”

“离进入大气层还有六个小时。”

“你已经连续保持作战状态三天了!还有六个小时,大可以先休息一小时。你不要命吗?”

“我没事。”

“现在我是队长!”

“我并不是你的下属。”

“戴着那枚徽章很了不起吗!”

这一个Yzak的吼声在整个空间回荡。

虽然这听上去有点诡异,但是他确实被Yzak的音量吓到了。他不由得开始回想自己在二十岁不到的时候对待Athrun的方式,然后尴尬地发现,那时他的确有吼Athrun的习惯,而且很可能和这一个Yzak一样气急败坏。这几乎是他无法控制的事情,谁让Athrun总能精准地踩到让他爆发的点——他有太多爆发的理由,小到在圣加仑念书时为了一个小组报告熬通宵,大到在母亲猝然去世的时候拒绝接他的电话。他从来就不喜欢Athrun以那么严苛的方式对待自我。原来在这里也是如此。

面对Yzak的怒容,Athrun依然一脸镇静。这是在火上浇油,他想。

“Yzak,你找我有事吗?”

他在心里笑了。这实在太像是Athrun会说出来的话,仿佛对他濒临炸裂的情绪毫无知觉。

这一个Yzak肉眼可见地握紧了拳头,甚至吼得更响了。

“与其考虑六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不如先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吧,Athrun Zala!你为什么不对那台机体动手?你难道不知道它想做什么吗?你不对它动手,下一个被它打散的就是你自己的机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就这么想死吗?”

Athrun沉默地盯着Yzak片刻,转过头去,手掌在天桥栏杆上轻轻一推,下降到金属巨人腰腹处打开的地方。他看到Athrun坐进驾驶座,手指在面前按压敲击了几下,深红色金属巨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一双绿色的眼睛,和Athrun一样。

Athrun专注于操作,不再搭理天桥上的人。带着受挫的表情转身离开之前,Yzak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栏杆上。

“混蛋。”

3

Athrun站在从玻璃窗照进来的清晨阳光里,一边清洗甜橙和圣女果,一边哼着歌。看来这家伙心情不错,他想。可惜,他的恋人虽然拥有清透优美的好嗓音,却缺少音乐细胞,走调太厉害,他仔细听了许久才辨出,这是三年前他表白时那家法式餐厅里放的背景乐。

他坐在餐桌旁,桌上的白瓷盘里摆放着海盐干面包片,他给Athrun留了一半。等到Athrun终于坐过来开始吃早餐,他打开手机上的音乐app,播放那首被Athrun哼唱出新版本的Le tourbillon。(注:Le tourbillon,《漩涡》,是著名法语香颂,原唱Jeanne Moreau。)

“那家餐厅还在吗?”

“还在。”

“下次我来苏黎世的时候,我们再去一趟?”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理论上,他不应该为了一个梦境感到困惑,可是他现在确实还处在一丝恍惚里,这让他对现实的感知变得有些迟钝。从来没有一个梦可以在他醒来后的记忆中保留如此丰富的细节,从来没有一个梦真实得像是另一个完整的,有逻辑的,独立运转的时空,尽管它的开始与结束都如此突然。

“当我们相识,当我们相认,

为何彼此失散,再又失散?

当我们重逢,当我们复炽,

为何又各自离开?

我们再次启程,在生活的漩涡,

我们继续旋转,彼此拥抱缠绕。”

Jeanne Moreau微微烟熏的嗓音隐含着笑意,消失在他们之间温暖妥帖的安静中。

“巧妙的意象。生活是个漩涡,多么真实。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愿意彼此缠绕着一起掉进去。”

他没有接话,还在想着梦里那一对人。显然,梦里的另一个自己还没有幸运到可以借一首歌表明心迹,就像三年前他所做的那样。另一个自己还停留在以拳头和说话的音量表达心情的阶段——这倒也没什么可责怪的,人在二十岁不到的时候,怎么会知道有些时机一旦错过就是永远错过呢。毕竟太年轻了。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Athrun依然继续说下去。

“不过在这里,人们说到tourbillon这个词,想到的应该是宝玑先生的陀飞轮。”(注:Abraham-Louis Breguet,宝玑,陀飞轮装置的发明者。)

这回他怔了一下,回答时带着隐约的无奈。

“你真是氛围杀手。”

“嗯?可是我觉得宝玑先生的陀飞轮也挺浪漫的。”

“一堆齿轮,哪里浪漫了?”

“在宝玑先生的时代,材料技术和工艺水平都远不如现在发达。重力会影响机芯中脆弱的部件,尤其是游丝。陀飞轮把这些影响抵消了,秒针每分钟走一圈,陀飞轮也每分钟转一圈,就好像一个长久的守护者,两者一同刻画着时间。不浪漫吗?”

这一番话是个惊喜。他不曾想到Athrun会在某一天有心情说出这样温柔的,带着遐想与期待的话语。无论从哪个层面考虑,这都是好事。他忍不住微笑了。

“听你这样说,确实。”

Athrun低着头整理单肩包,准备出门去上班。他倚着门框凝视Athrun,双手拘束地插在长裤口袋里,因为心里明白自己接下来要提起的话题实在有些突兀。

“你有红色的衣服吗?”

“没有。怎么?”Athrun没有抬头,淡淡地问。

“没事,只是突然想问一下罢了。”

Athrun背着包走过来,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你想看我穿红色?”

“已经见过了。”他犹豫着,换了个倚靠的姿势,目光躲到玻璃窗外,“非常好看。”

“那一定是你的幻觉。”Athrun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晚上见。”

“并不是幻觉。”他轻声道,对着深棕色的门板。

他回到卧室躺下。梦境耗费了他的精力(在失重状态下活动真的不轻松,他想),醒来后甚至有些轻微的头疼。他闭上眼回忆梦境突然截断的地方。深红色金属巨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一个可怕的战士醒了过来,装备着新到的光束步枪。那里发生了战争。Athrun坐在驾驶座上。Athrun看起来很痛苦。为什么他能够看到这一切?原来不止生活是个漩涡,时间也可以是个漩涡。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在冰箱里随便找了些食材,简单加工了一下当作午餐。收拾完料理台后,他终于从行李箱中取出电脑,扫了一眼工作邮箱,挑着回复了几封重要的邮件。他没有搭理实习生发来的求助,本身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些还没走出校门的年轻人总归得一步一步学会独立处理情况,包括如何应付因缺乏耐心而不满于短期收益的投资人,就像他们当年那样。他半躺在沙发上,写完一周前开始写作的,关于硅谷某家科技公司的研报的最后一部分,合上电脑,望着窗外沐浴在阳光里的街景,决定出去走走。

他沿着南北方向的小路下坡,转个弯折进一条东西方向的道路,走过一段后再回到南北方向,如此重复,漫无目的地散步。这是一座在19世纪为发展钟表产业重新规划的城市。尽管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建筑规划的整齐有序依然让他惊讶,每座房屋都像一个小齿轮,严谨安分地留在自己该在的位置,所有小齿轮一齐转动,维持着这座巨大的钟表工厂的生命。

Athrun的外祖父是著名的制表师。这里是Zala夫人出生的地方,也是Athrun童年时的居所。他试着想象年幼的Athrun牵着妈妈的手走过他现在正在走的路,另一只手帮妈妈提着用棕色纸袋装好的面包。他们停在那一块灰蓝色前,Zala夫人从手袋中取出钥匙。Athrun跟着妈妈进门,把棕色纸袋放在餐桌上,带着轻盈快乐的步子一路跑到顶楼,那里是外祖父的工作室。一个留着一把白胡子的和蔼老人——他在顶楼工作台上的相框里见过这位老人,以及Athrun十岁时的模样——正对着阳光,在机芯上细细打磨出日内瓦波纹。Athrun依偎在旁,好奇而专注地看着老人的动作,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这一切天真的美好都被封存在这座城市,远早于Athrun成为圣加仑的高材生,甚至早于他们在各自家长的带领下于苏黎世相识。

背后传来载着游客的小火车行进的声响,劈开了安静的空气,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到紧靠房屋的地方停下来,给小火车让路。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打量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靠近城区主干道的地方。一座塔型大楼是他视野中最高的存在,他知道它的顶楼是一间餐厅。他朝着大楼走过去,现在他想要一杯咖啡。

他搭乘电梯上到顶楼,在露天餐位坐下。鸟瞰的广阔视野中,群山环抱中的小城不言不语,静得仿佛只剩下呼吸声——Athrun能在这里安放自己最沉静温柔的一面,他应该为此感到庆幸。三年前,在看见过Athrun心力交瘁的模样之后,他再也无法忍受Athrun可能会换个地方继续无止境地自我交战的念头,一分钟都不行,每次这个念头跳出来,都会让他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恼火许久。不过,现在看来,这里很好。Athrun在这里很放松,甚至都学会了制造浪漫,他都没有想到一个调速装置还能有那样的内涵。

另一个Athrun身处于战争。不需要完整地了解前因后果,现在他都能多多少少猜出另一个Athrun的心情。他太了解Athrun——相比主宰他人的生命,这家伙更愿意把刀刃对准自己。感谢时代,他们没有见过流血的战争,新闻上另一个大洲无休无止的纷争毕竟离他们非常遥远。但是他们也有战争,争夺的是账户上的数字,交战的动力是贪婪。就算是这种不流血的战争,Athrun都打得心力交瘁。

上天同时给了Athrun最优秀的头脑和最纯粹的善良。这是多么可怕的赠予——两者根本不能在Athrun不必忍受内心煎熬的情况下共存。如果只给头脑,Athrun可以毫无顾忌地一路攀上金钱帝国的最高峰,走进金碧辉煌的权势殿堂;如果只给善良,Athrun可以心无挂碍地过一个普通人的安宁生活,不必考虑继承父亲的事业,也就不必时时面对利益的抉择。不幸的是,这两条路都只是假设,事实上,Athrun被困在头脑与善良的夹缝中。要想打赢战争,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是比对手更聪明,第二是比对手更没有原则。Athrun能够满足第一条,却永远做不到第二条。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摸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离Athrun下班还有半小时,他给Athrun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对方自己会在博物馆门口等他。

Athrun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很愉快,他想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就算他们的年纪再上去一点,恋爱中微小的甜蜜也总是能让人短暂地忘记现实,一脚踩在云朵上。他们并肩走着,以同样的不急不缓的节奏迈着脚步。小火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把Athrun揽到自己怀里。小火车转了个弯消失,不再有避让的必要,他都没有立刻放开Athrun,直到从Athrun的唇上得到一个轻吻。

“Yzak,走这里。”走到一个路口,Athrun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陪我去一趟超市。晚饭想吃什么?”
Wednesday, November 23, 2022 23:11:29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COMMENT FORM

Please post a comment from the form be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