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urbillon
作者:灰基
4
这一次没有失重。他稳妥地站在地上,没有奇异地飘在半空。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重力。
现在他只需要简简单单站在一边就行,不必考虑以怎样的姿势改变自己运动的方向,也不必考虑跟上谁。虽然知道这里不会有人看得见他,他还是退到这个陈设简单的房间一角,看着另一个自己抱着双臂和Dearka相对而立——没错,那是Dearka,顶着一头绝对不会让人认错的灿烂金发,穿着一身版型略有不同的绿色军装,屈起一条腿倚靠着墙。
他的这位好友还在纽约曼哈顿灯红酒绿着,本来是打算去做华尔街精英的,结果某一晚在上东区晃荡的时候被星探逮住,现在正在杂志和海报上对着少女们散发荷尔蒙。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也上了战场。这该是多么严重的战争,他不无诧异地想。
他们似乎已经交谈过,在他出现以前。Yzak的脸上泛起一点激动的绯红,他当然清楚这是自己恼怒时的反应。他知道,相比遇事习惯于先自责千百遍的Athrun,他很容易生气,不过——有这么容易生气吗?自从他莫名其妙跌进这个时间的漩涡,他还没有见过另一个自己不生气的样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算了算了,受不了你,我直说吧。”Dearka抓了一把头发,一副头疼不已的样子,“你应该也发现了,Athrun越来越不对劲。”
Yzak停顿了一下,双眉紧紧地拧到一起,“所以呢?”
“我怀疑他可能会搞出点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真要想不开的话,以身犯险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他再冒险,那他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不管他是不是傻瓜,你应该都不会愿意看到他冒险。”
“说得好像我能拿他怎么样!”Yzak毫不意外地吼了起来,“我能拿他怎么样?那个混蛋什么时候真的听进去我的话了?”
“和他好好谈谈。他会愿意听你说的,但是你得先和他好好谈谈。我是说,心平气和。”Dearka一边说话,一边开始往房门的方向挪。他感到有点好笑,看来这一个Dearka也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在什么时间点远离他因为Athrun而失态的现场。Dearka总是把时间点踩得很准,从来没有被他的玻璃杯砸到过。
“我什么时候没有好好谈?”
“别急着反驳我,重点不是反驳我。我这是在为你考虑。你也不想留下遗憾吧?”Dearka已经顺利地挪到了门边,“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我想他应该会很高兴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真心爱着他。”
Dearka消失在门外,留下静止在原地的他和他自己,以及似无边界的安静。
这未免太残忍,他想。为什么不管在哪里,Athrun都要失去所有家人?
广播系统传来清晰的女声,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十五分钟后全体驾驶员到控制室集合。”Yzak这才仿佛找回了行动能力,伸手整理了一下白色军装的衣领——本来就很平整,应该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为了显得更坚决一点。Yzak握紧双拳片刻,复又放开,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赶在房门自动关闭之前跟随着Yzak出了门,踏进上次见过的走道。Yzak走了十几步,在另一间房间门口停下,手掌毫不客气地砸上房门。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能够体会多年前在圣加仑,被他深夜敲门要求重新讨论估值模型的Athrun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能进来吗?”
相比肢体动作,Yzak的语气倒是真的心平气和多了。总算还是有点进步,他想。
“等一下要去控制室集合,应该是作战准备会议。”Athrun还没有穿上军装外套,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问。
“那也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够了,他想。三年前他表白的时候,加上那首歌的时间,也就十分钟不到。真正要说的话,藏在心底数年之久的话,其实一分钟就可以说完,还剩下九分钟可以拥抱。这可是战争——战争哪里会给你那么多的十分钟?
Athrun稍皱起眉,似乎真的仔细计算了一下时间,最终还是让Yzak进了门,确切地说,让Yzak和他进了门。他找了个居中的位置,和Athrun一样等待着某个看起来浑身上下都不太自在的人开口。
“你不能再那样做。你得对它下手,你不能只躲着它。你躲不开它的,你得用进攻保护你自己。”
——嗯?
他又有点想笑。这算什么开场白——一定要从上次没有得到回应的地方开始吗?不过他很快压住了这点恋爱三年后才能有的后见之明带来的些许优越感,毕竟当年他的表现也并不比这个Yzak好很多。
“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你不想伤害那个人。但是他对你就下得了手。上次如果不是我们在你附近,后果会有多严重,你想过吗?”
沉默延续到连他都觉得难熬的时候,Athrun抬起目光直视对方,似乎终于决定回答。
“我并不是仅仅在考虑不要伤害他。他的出现让我思考这一切的意义……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该继续这样走下去。”
“你这样想,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可是,拿起武器,并不是为了我自己。Yzak,你不也是一样吗?支持你一路走来的,绝对不是自己的利益,不是吗?拿起武器是为了保护,但是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你现在已经在战场上,还想着这些,犹犹豫豫,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会死,我也不能再不负责任地使用手中的力量。”
摆在桌角的玻璃杯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碰到墙面的瞬间支离破碎。
“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我的意思!”
因为你没有说到重点,他想。你说的都很重要,当然。但是,你没有说到那个唯一的重点。
“你就不能先考虑一下你自己吗?”
这就对了,他想。继续说下去——告诉他,他要珍惜他自己,因为这世上还有人真心爱着他。这世上还有人会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会因为某一天可能会失去他的念头而辗转反侧。就算他心里装着整个世界,为了未曾见过的芸芸众生而遗忘自己,都还有一个人,还有那么一个人,把他放在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快告诉他这些——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
可是Yzak没有再说话。一分钟,没有言语,只有静默的对视。
Yzak先转开目光,离开了房间。
他上前几步,走到Athrun身旁。Athrun还在出神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
“你要珍惜你自己,因为我爱你。”
他的双手搭上Athrun的肩,虽然心里清楚Athrun无法感觉到他的触碰,也无法听到那一句他代离开的Yzak说出的话语。
5
实习生给他发来负责撰写的研报的初稿。他保持着歪倒在床上的姿势,在手机上粗略看过一遍,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在这时放开怀里和他一起歪倒在床上的人,最终还是起身下床,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脑。
“工作狂。”
Athrun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为他摆好一杯咖啡,浓郁的香气立刻云朵一般包围了他。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手冲咖啡了?
“你没有立场说我是工作狂。我至今还没有打破你的熬夜记录。”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该不会连这个都要和我比?”Athrun在他身旁坐下,他的余光瞥见Athrun手机上SBB的app的界面,“后天下午三点四十六分的列车回苏黎世,行吗?不过我可能没办法送你去火车站了,因为是周一。”
“本来就不用你送。你莫非觉得我会在这里迷路?”
“怎么会?这里的路和棋盘一样规整。不过,要是真的迷路了,那就别回去了。”
“这话要对我的老板说。”
Athrun轻笑了一声,放下手机,凑过来看他的屏幕。
“很棘手?”
他把屏幕转过去一点对着Athrun,“你怎么看?”
Athrun注视着屏幕上的历年财报关键指标对比表格,他注视着Athrun。身着红色军装的Athrun的侧脸轮廓,与面前的人的侧脸轮廓细细地重叠在一起。举起枪的Athrun会是什么模样?瞄准目标,扣动扳机,正中红心。
“营销成本的构成有问题,投放广告的费用占比相比之前明显降低,但这并不合理,有可能是因为其他成本被转移到营销成本中,从而营造出门店盈利的假象。考虑到发布财报前股价已经连续低迷三个季度,存在收入数据造假的动机,主要是在销售数量方面,不过这需要去门店现场调研后才能确认。”
和他想的一样。他收回目光,向后倒在沙发靠背上。
“要是我的实习生有你一半的聪明就好了。”
“不要对实习生太苛刻,他们才刚刚进入这个行业。”
“我们做实习生的时候,也没有谁对我们和风细雨过。是你自己不够强势。”他侧过头去看Athrun,“为什么你对他们的态度比对我还好?为什么你总是只跟我过不去?”
Athrun眨眨眼睛,“我对你怎么样了吗?”
他一下子气得笑出来。
“是谁在毕业时抢走了我的荣誉头衔?我是不是应该打电话给圣加仑的老师,让他们提醒一下你?还有一堆类似的事情,需要我一件件说出来吗?另外,你为什么总是只跟我吵架?你怎么不跟Dearka吵架?你怎么不跟你的同事吵架?”
“明明每次都是你先吼我。”
面对他的一连串质问,Athrun笑得无辜极了,并且在回答中躲开了重点。他翻了个白眼,把自己从沙发靠背上提起来,坐正身体,伸出手去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动作仿佛拍扁一个胀起的塑料袋。
“陪我下棋。”
Athrun顺从地取出棋盘。他们回到床上面对面坐着,棋盘摆在他们之间。下到第三盘,他们虽然还是坐着,但已经倚到一起,Athrun背靠在他胸前,他用右手移动棋子,空出来的左臂圈在Athrun腰际,棋盘转了九十度,侧对着他们。第四盘,他把黑主教移到白王所处的对角线上,完成了这个下午他的第一次成功的将军。作为给自己的奖励,他向后仰倒下去,左臂轻轻一带就把Athrun也拽了下来,他翻了个身压住Athrun,吻得难解难分。棋子噼里啪啦落在地板上。
“你明明那么聪明,却活得那么疲惫。”他的指尖描摹着Athrun的面庞,“总是在考虑自己做得对不对,自己有没有伤害别人,哪怕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些人,哪怕他们从来没有在你的生活里出现过。为什么你要这么善良,这么理想主义?才智与能力远不如你的人名利双收,你却甘愿为了原则放弃一切。我真庆幸我们现在不在战场上,尽管不论在哪个时空你都免不了自我折磨,但至少我不会因此失去你。”
“Yzak,你在说些什么啊?”Athrun仰躺着,手指插进他垂下来的头发,轻柔地爱抚着,“为什么突然说到上战场?”
他再度俯下身去,面庞埋在Athrun颈间,闭上双眼感受Athrun的体温,仿佛这样能够缓解他心上刀割般的疼痛。许久,他才再抬起头。
“告诉我——现在,你真的快乐吗?”
Athrun在他耳边轻语,“我很快乐。”
“你父亲的事情还在纠缠着你吗?”
Athrun的双眼暗了一暗,但很快找回了柔和的幽绿光亮。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想起爸爸,但是,没有三年前那种翻山倒海的感觉了。”
“那么,对你而言,离开苏黎世是正确的决定。”
“不,我感到快乐是因为你。当然,也有离开苏黎世回到这里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是因为你。你为我抹去了那些阴影。我真的很快乐,几乎感觉不到三年已经过去。原来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
他安静地凝视着Athrun,发现自己也有同感。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开端却是一分钟的告白,和一首时长两分钟的歌曲。时间是如此奇妙。
“我们认识多久了?”
“从十三岁在苏黎世初次见面开始算的话,”Athrun停顿了一下,“十五年。”
“一个陀飞轮能够运转十五年吗?”
“只要保养得当,可以。再久都可以。”Athrun的笑容里带着一点调皮的,少年般的骄傲,“你不知道吗?机械表代表着永远。”
6
舷窗没有映出他的身影,再一次提醒着他自己在这里独特的存在方式。舷窗映出站在窗前的Athrun的面庞,浅浅地浮现在窗外浩渺星河的背景之上,忧郁,怅然若失。
他向着Athrun伸出手,指关节摩挲着Athrun因为心绪不宁而微微发烫的面颊。他明白这是徒劳,他只是忍不住要这样做。
你在等待什么?他想。你对着星辰念出了我的名字。你在等待我吗?
这里只有Athrun和他,但又不仅只有Athrun和他。时间也在这里。时间从一片混沌的隐身之处向他显现,站在他的身旁。仿佛有人在他耳中安置了时计,他能清晰地听到每一声秒针走时的嘀嗒响动——这是时间的呼吸声。时间以此方式向他彰显着自己的存在,用自己的呼吸声赋予他精确地感知细节的能力。
比如,Athrun闭上双眼轻轻叹息的时长是十秒。比如,Athrun从在舷窗的映像中看到那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掠过身后,到喊出他的名字,只用了两秒。比如,这里的Yzak从听到呼唤顿时停步,到下决心转过身来面对Athrun,用了二十四秒。
“怎么?”
七秒的沉默。
“之前你说的那些话……谢谢你。”
又是十八秒的沉默。
“不要向我道谢!我不需要你感谢我!”
Athrun犹豫了五秒。走到Yzak面前,用了九秒。
“我能懂得你对我的关心……”
“你什么都不懂!”
从惊怔,到拉住即将转身离开的Yzak的衣袖,十九秒。
“Yzak,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是,我并非真的什么都不懂。”
视线静默地交缠,十二秒。
Athrun的掌心顺着衣袖缓缓滑下,停在Yzak的手背,八秒。
从手指触碰到一起,到警报声四起,广播系统传来急迫的女声,三十二秒。
“紧急状况!所有驾驶员作战准备!再重复一遍,所有驾驶员作战准备!”
他们的手同时放开,结束了这个三十二秒的牵手。
7
一开始,那只是高层派下来的任务:抛售一部分处于贬值边缘的资产。这种事情常有发生,没有谁会大惊小怪,哪怕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存在公平的市场价格,纯粹就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将捧在自己手上的不定时炸弹扔给别人,但总会有人愿意来接手。然而,偏偏是Athrun,在清算这部分资产的时候发现了异常——发行这些证券的企业的股权结构并不寻常,经过几层股权穿透,最终出现了来源不明的股东。顺着已有的线索,Athrun瞒着其他人继续查下去,由此牵出某个集团以投行为平台大量转移资产至实际控制人家人名下的事实,这个来源不明的股东便是这个集团最隐蔽的子公司,它的实际控制人是集团实际控制人的女儿。
然而,就算涉及的数目如此惊人,这并不是让Athrun决心离开的原因。真正的打击在于,Athrun最终发现这一切操作的策划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作为投行掌门人的父亲。在突发心脏病去世之前半年,Patrick Zala为自己常年的忠实客户完成了这件事。得知这一事实的第二天,Athrun递交了辞呈。
Athrun没有告诉他。他竟然还是从自己公司的同事午餐时的闲聊中,听到那家著名投行前任掌门人的儿子几天前突然辞职的消息——他差点摔碎手里的咖啡杯。如果不是因为午餐后立刻有组会,他恐怕会当即放下餐盘,开车飙到Athrun的公寓楼下,把这个不知道脑子里又在想什么的傻瓜拎出来问清楚前因后果。
当天晚上,他把Athrun带到那家法式餐厅,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Athrun本来又像当年母亲去世时那样不接电话不回短信,是他去公寓捉的人。Athrun没有一点吃东西的心情,这让他更恼火了——他心爱的人在自我折磨,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怎么能不恼火?
他把牛排切好,放在Athrun面前的盘子里。
“如果你什么都不吃,我不会放你走的。”
Athrun低着头,目光游离,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追问到最后,最终的策划者竟然是我的父亲……这是多大的讽刺。我不怪他,妈妈走后他过得不快乐……非常不快乐,也许就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不怪他。我只是……觉得悲哀。”
他不接话,盯着对面的人。Athrun说话断断续续,每一个停顿都让他心悸。
“每一天,我都看着贪婪自私的事情发生……用复杂的模型包装劣质资产,开发新的套路……反正我们是如此聪明,总有方法把风险转嫁给别人,转嫁给……面对风险最脆弱的人。一个行为会在社会层面造成怎样的连锁反应,波及多少安分守己的普通人……谁真正在意过这个问题?”
“这并不意味着你要为这些行为承担责任。没有贪婪就没有我们这个行业。不说别的,瑞士的银行做了什么才有现在的地位,你忘了吗?全世界逃税的富豪可不会像你这样反思自己的行为。为什么要为他人的过错责怪自己?”
“我只知道……我没有办法继续做这样的事情了。既然我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整个行业……我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再做这样的事情。”
“没有人会理解你。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你给自己设下的困境。他们只会觉得你做作又矫情,优柔寡断,毫无魄力。”他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引得旁边一桌约会的情侣奇怪地看向他们,“没有人会理解你!没有人会因为你放弃了你本该拥有的一切而改变自己的行为,没有人能体会到你心里的痛苦,因为没有人像你这样有原则,像你这样善良,像你这样执着于干净清白,你明白吗!”
Athrun望着他,最终给了他一个苦笑。
“这也许就是我注定要面对的孤独吧。”
孤独——一个冰凉的词,冻住了他们之间的空气。许久,他才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亚洲,斯里兰卡、印度、柬埔寨。一直都想去走走,这次总算是有足够时间可以去了。”Athrun轻声道,手指捏着餐巾的一角,“然后回瑞士,去拉绍德封。外祖父有不少学生在那里,也许可以帮到我。回到童年时的梦想,大概算是现在能让我觉得生活还值得过下去的唯一理由了吧。”
“你倒是想得清楚,把后面的事都计划好了。”他冷笑着,怒气再次无法压抑,“如果我没有听说你要走的消息,你就会悄悄离开,是不是?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的处境?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扛下来?为什么都不和我商量?”
“这毕竟与你无关,Yzak,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打扰你……”
“自以为是!谁允许你这么想的?什么叫与我无关?在你眼里我是陌生人吗?”
“不,我没有那样看待你……”
“那你怎么可以对我一声不响?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你难道以为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只是因为我们家长的交情?我对你的感情,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他应该感谢Jeanne Moreau,在他意识到对话已经偏离到一个计划外的方向的时候适时地出现,她的歌声充填了他们之间相视无言的静默——两分钟。
“当我们相识,当我们相认,
为何彼此失散,再又失散?
当我们重逢,当我们复炽,
为何又各自离开?
我们再次启程,在生活的漩涡,
我们继续旋转,彼此拥抱缠绕。”
歌声停止的时候,他也放弃了挣扎。
“我爱你,还在圣加仑的时候,我就爱你。就算在你面前是个漩涡,我也要和你缠在一起掉进去。”他最终这样说。
他盯着玻璃窗上叶绿与紫罗兰色交错的藤蔓图案,任凭三年前的回忆在眼前重演,直到Athrun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站在这里好久了。你在想什么?”
Athrun的气息拂过他的耳侧,让他更加恍惚了一点。
“没什么,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他想了想,决定先告诉Athrun这个,“短暂,甚至有点匆忙,生生截断。是在太空,发生了战争,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你穿着一身红色的军装,从布满星星的舷窗前走过来,牵过我的手,但是被突然的袭击打断,所以,只牵了三十二秒。”
“那真是太可惜了。三十二秒——都不够一个拥抱。”
他的手掌叠上停在他腰际的Athrun的手,把Athrun牵到自己面前。
“其实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说出那句爱你的话——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Athrun侧过头去望向玻璃窗,沉思了片刻才回答。
“我想,我会非常孤独。”
8
“我是Yzak Jule。调整者,生于C.E. 54年。我在血色情人节后参军,成为ZAFT的机师。我失去了很多战友,也杀死了很多别人的战友,这是战争,我有失去的觉悟,也有某一天我自己命丧战场的觉悟。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有无法释怀的痛苦。Athrun Zala,我的战友,我尊重而珍视的人,我心爱的人。我失去了他,因为我迟到了。”
最后一个梦境像一场电影。他在全然的黑暗中听到自己的低声独白。银幕突然亮起来,他看到另一个自己戴着头盔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着操纵杆,面前是被密集的爆炸光团点亮的宇宙空间。
从视角来看,他仿佛就站在另一个自己身后,可是他并不在那里。只有画面和声音,没有失重,没有缺氧,没有寒冷,也没有与天旋地转的画面同步的颠簸——如果他真的就在那里,恐怕已经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宇宙空间的视野随着另一个自己的操作飞快地变化,他因而能分辨出上升、俯冲、仰倒、加速的动作。爆炸光团一直都没有完全熄灭过,这一个角落刚刚暗下去,另一个角落立刻又被照亮,机关枪与光束炮发射的笔直痕迹更是将宇宙空间撕裂成一条又一条。
所以,作战原来是这副模样——Athrun在哪里?
另一个自己也在寻找Athrun。飞速旋转的画面终于暂且停下,深红色的金属巨人在宇宙空间视野远处幽深的一点出现。
然而,并不是只有它在那里。
“攻击它!Athrun!”
另一个自己仿佛要将喉咙喊裂。在Athrun所在的地方,那个白色巨人以惊人的速度缠绕着对方,仿佛只是眨眼的瞬间,深红色巨人的四肢便被切下,漂浮在宇宙空间。白色巨人从视野中消失了。
死寂的片刻后,视野开始变化。失去行动能力的深红色巨人残缺的躯体在视野中飞快地变大,他知道他们正在全速赶往那里。控制屏的一角倒数着数字,他猜想那是到达目标所需的时间。十一秒,十秒,九秒——
然而,并不是只有他们在赶往那里。
“可恶!——别动他!——”
另一个自己撕心裂肺地吼着。在另一个自己按下发射按钮的同时,他也看到了那台从后方冲向Athrun的机体,挥着光剑一般的武器。
六秒,五秒,四秒——
那台机体被光束炮击中的同时,光剑割断了Athrun的驾驶舱。巨大的爆炸光团在一瞬间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他的爱情迟到了三秒。
9
又一次,他觉得自己漂浮在无声的真空里。他低下头,在自己脚下看到小半个蓝荧荧的球体,隐约可见南美洲的一部分轮廓线。他抬起头,面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底色上划过一道深红色的轨迹,血迹一般,转瞬即逝。
原来那不是流星,那是你。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陷在真空里醒不过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流泪,可是就是怎样都醒不过来。
最后是Athrun把他摇醒了。他睁开眼看到Athrun的面庞,完好的精美的面庞,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更不用说失去生命。他这才真正醒过来,一下子坐起身,起身速度太快,他甚至因此晕眩了片刻。他把Athrun紧紧地锁在自己怀里。
“你这是怎么了?”Athrun用指尖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困惑又担忧地看着他,“你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他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他总不能说你在我的梦里灰飞烟灭了。这未免太吓人,他不愿意让Athrun与他一同心悸。
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二分,他将搭乘下午三点四十六分的火车离开拉绍德封。他凝视着Athrun在料理台前的背影。多么幸运——在这里他没有迟到,不必带着三十二秒的温柔回忆与三秒的憾恨度过余生。
有些话语的含义重如千钧,说或不说,可能就会通向两条迥异的轨道。他必须说出来,他知道。三年前他迈出了第一步,现在他必须迈出最关键的那一步——一个承诺。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Athrun。
“和我结婚。和我一起生活。如果你不想回到苏黎世,我们可以去洛桑或者日内瓦。如果你想留在拉绍德封,想留在博物馆或者去卡地亚的工作坊,那我就过来,就算这里没有投行,没有券商,没有对冲基金,我也可以开一家餐厅,或者酒吧,或者别的什么。这几年我积攒了不少钱,足够做启动资金了。总之,和我结婚。三年前我就说过,就算在你面前是个漩涡,我也要和你缠在一起掉进去。Athrun,让我做那个陪着你的陀飞轮。”
Athrun似乎怔住了,手里捏着橙子,停在流水之中。
“和我结婚。”他说了第三遍。
Athrun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橙子,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来面对他。快对我说“好”,他想。
“等我一下。”
他站在原地,听见Athrun上楼的脚步声。片刻后脚步声回到他身边,一只手拉着他转身。他看到Athrun的另一只手上托着一个深蓝色方形丝绒盒。
“本来是打算在你生日时送给你的,但是既然你都说了结婚什么的……打开看看吧。”
他眨了几下眼睛,确认这番话应该差不多等同于一句“好”,于是他顺从地接过丝绒盒打开。盒子里躺着一块腕表,深蓝色真皮表带,银色精钢表壳,银色太阳射线纹表盘,剑形蓝钢指针,罗马数字时标。
“设计和组装都是我自己完成的。蓝宝石是三年前在斯里兰卡买的,请人帮我加工了一下,嵌在这里。”Athrun的指尖碰了碰上发条的表冠,一颗小小的蓝宝石躺在银色精钢铸成的底座上,“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回答了。”
该死——偏偏是在这一刻,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木然地从盒子中取出腕表,在把表盘翻过来的时候,看到背面刻着一行小小的字:
“Y.J.&A.Z.”
“我知道这有点傻气。”Athrun微笑着,“但是我想不出更合适的文字了。”
“是的,有点傻气。”他把腕表戴上左手手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几乎如同哽咽,“但是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文字了。”
理论上,只要保养得当,机械表可以一直走时,就算拥有者去世都不会停下。理论上,真诚的爱情也是如此。理论上,这时他应该吻Athrun。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
这枚将他们的姓名首字母刻在一起的腕表扣住了他的脉搏,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给它增添一点与承诺一样坚定的灵魂。他抬起手腕贴近耳畔,在齿轮运转的声音里听到了那个词——
“永远”。
The End
完成于202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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