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ce More
作者:灰基
3
上一次Yzak握着他的爆能枪,还是在僻静的卢瓦尔河边。更准确地说,Yzak远远地喊了一声“把枪放下”,敲碎了月夜的平静,冲过来把他手中的爆能枪抢了过去。他没有要和Yzak打架的念头,完全只是下意识地想把枪拿回来,Yzak却好像下定决心不再让他的手指碰到那支威力与体积不相符的武器,不仅把枪扔到一边,还在他试图倾身过去捡起它的时候把他推倒在草地上。
于是,原本独自坐在河边的他莫名其妙地和Yzak在草地上滚成一团。他是真的不想打架,不然他也不会被Yzak压在身下,军校成绩单可以证明他才是更擅长近身格斗的那一个。Yzak的眼睛被月光照亮,居高临下地压着他,他无法忽视那里面烧得滚烫的愤怒。
“为什么要把枪口对着你自己?你就这么不想活吗!”
事实上他还没想到要对着自己开枪,如果Yzak没有这么急切又怒不可遏地把他的枪扔到一边,就会发现保险都还在原位。不过Yzak其实是对的。从本质上讲,Yzak是对的,因为也许一小时后,二十分钟后,甚至五分钟后,他就会把枪放在草地上,踏进河水中。他的身体会出现在卢瓦尔河汇入大西洋的地方,面目全非甚至支离破碎,不会有人能认出他。
你想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我被你压得动弹不得,你质问我为什么要放弃,可是你没等我回答就落泪了。你俯下身来吻我的时候,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我脸上,我尝到了你的泪水,这是一个苦涩的初吻。你在我身边躺下,依然用双臂困住我,我们在草地上躺了很久,听河水流动的声音,直到我抹去你面庞上的泪痕,热烈地吻你,吻到我们都呼吸困难,神智不清地剥下彼此的衣服,像某种奇异的生物一样必须依靠光裸的肌肤来获得氧气。你深深地嵌进我的身体里,但我不是因为疼痛才哭泣,我想就这样死去也可以,在一个灼热的怀抱里断气,总好过被河水浸泡成可怕的尸身。但是就在这一刻,在你怀里,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在眷恋你的体温。我突然发现我想要活下去。
这就是那里发生过的全部。现在你再次握着我的枪,但是情形却完全不一样了。你推开了我,声称要和我谈谈我的父亲——你对我真是苛刻,我用尽酒精给我的勇气也只是要到了一个吻,现在却必须回答最难的问题。
“他是同盟自卫军的最高将领。死于一号基地,死因是被属下枪杀。”
“我知道。”
“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他主持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秘密研发,研发计划在他死后停止。”
“这些都是能从报道上读到的内容。”
他虚弱地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现在不会比气若游丝好多少,“除了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在医院里你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的母亲在对殖民地的袭击里遇难,接着战争就爆发了。可是你从来没有提过你的父亲,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尽管你的父亲主导了整场战争,甚至只有在他死去之后,停战才成为可能。为什么要这样回避谈论你的父亲?我不理解。你在忧虑什么?”
真是讽刺,他现在还穿着军装,甚至军装上的徽标还是他父亲亲自设计的。
“我们明天再谈这个。把枪还给我。”
他上前一步。也许是因为此刻失魂落魄的他实在不像是有丝毫攻击性,Yzak终于没有再后退。他转身走进客卧关上门,把枪收回行李箱里的暗格,脱下军装坐在床沿。
Yzak敲客卧的门,“你还好吗?”
“明天再谈。求你。”
他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Yzak从客卧门前走开的脚步声。
凌晨三点,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推开了主卧的门。Yzak依然和以前一样躺在床的右半边,尽管床的左半边没有他。他绕到床的左半边,轻缓地坐上床沿,Yzak仰躺着,头微微偏向他,手指动了一下但没有醒过来。
他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动作躺下,向Yzak的脸庞伸出手,却停在半途。Yzak依然具备军人长期训练得来的警觉,如果Yzak因为他的触碰而惊醒,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收回停在半途的手,用目光爱抚Yzak脸庞的线条。
是的,这就是他现在所能得到的一切。他想要拥抱和吻,想要属于爱人的亲密,想得发丝都发疼,可是他不能再越过Yzak划下的那条界限了,他甚至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因为Yzak并没有强词夺理。
他还可以再忍受下去。尽管被他修修补补放回胸腔的心脏总是时不时再裂开一条缝隙,他还不至于因为亲密的缺失而死去活来。怎么会呢?不会的。他有过漫长的孤单岁月。所以他还可以再忍受下去……是的,还可以再忍受……还没有达到他的极限。只是,只是他终究避不开那道名为父亲的考验。他可以掩藏撕扯着他的爱欲,但不能装作自己的姓氏不是Zala。他能躲到哪里去呢?Yzak全都不记得了。
他特意等到Yzak出门后才走出客卧。桌上摆着Yzak留给他的早餐,盛着松饼的瓷盘边上放着一碟果酱和一碟巧克力酱。他对着空气笑了笑,感觉不到饥饿。
Yzak给他发送了一条文字,“我下午回来。”收到这条文字之后他才勉强喝了一点牛奶。他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塑造镇定自若的形象。
他终于因为彻夜未眠的疲惫睡着了一会儿。醒来后他洗了脸,脱下睡衣,在衣柜前犹豫了片刻,决定换上那件Yzak为他买的浅蓝色衬衫。他的上一件同样颜色的衬衫在开罗走完了它的生命历程,那天他们终于能够同时休假,随意逛了逛开罗的集市就钻进旅馆,他的衬衫扣子由于粗暴的拉扯一路飞到窗台上和床脚边。回基地前Yzak从前台要来针线勉强补了一下,不过要继续穿下去是不可能的了,回到首都后,毁掉衬衫的人为他买了一件新的。
然而这样的回忆此刻帮不上他。谈话在下午四点钟准时开始。Yzak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面前的咖啡桌上摆着书房里拿出来的电子相框,他瞥了一眼那个薄薄的枫木色边缘的平板,这感觉就像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
“是先看照片,还是从你父亲开始谈?”
“我们可以先看照片。”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停在电子相框上,谨慎地没有与Yzak对视。Yzak追根究底的目光会让他透不过气,他现在不能犯这种错误。
“那就从这张开始。”Yzak打开相框,“布卢瓦。我们在战争期间潜入过法国,为什么?”
“巴黎城郊原本有一处联邦的武器研发基地,为了更加隐蔽,联邦把基地转移到离巴黎不远的布卢瓦。你和我还有Dearka接到先行潜入布卢瓦的任务,证实了情报,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我们正在布卢瓦等待增援。那是一个……很美的夜晚。两天后我们摧毁了那个基地。”
Yzak点点头,似乎满意于他的回答,不再考虑为什么墙上的油画会和照片如此相似。
“那么这张呢?”Yzak的手指划过他童年时与母亲的合照,几张母亲的单人照,停在军校毕业照上,“除了你,我,Dearka,其余的人是谁?”
“在你旁边的是Miguel Ayman,在我旁边的是Rusty Mackenzie,他们入队不久就阵亡了,还没来得及拥有自己的轻型战机。”他顿了顿,调整呼吸以保持声音的平稳,“最前面的是Nicol Amarfi。”
“这位Nicol……也出现在后面几张照片上。他也是战机飞行员,对吗?”Yzak一边划过照片一边问,连着几张都是他们几个的合影,拍摄地点不一样,有基地,也有地球据点和小行星。他们那时已经穿上红色军装成为真正的飞行员,身后排列着四架涂装成不同颜色的轻型战机。Nicol身后是一架黑色的战机,机头和机翼喷涂着深红色与暗紫色,机翼水平闭合,看起来像是驾驶舱两边插着两片三角形的刀片。
“是这样。”
“他在哪里?也在基地吗?”
他觉得自己已经迟疑了太久,可是对于这个问题他实在没有办法回答得更快一些。Yzak挑起眉盯住他,“他在哪里?”
“他不在了。”
他很感谢Yzak没有立刻追问,这样他能有余地再调整一次呼吸。不过Yzak还是追问了,当然。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在我们潜入法国之前不久,是在月球附近的一场战役,围攻联邦的一艘巡洋舰。他的战机被直接击中驾驶舱。”
“你的声音在颤抖。”
Yzak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事实。他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片刻的窒息感如此强烈,仿佛被黑色的波涛淹没。
“他的阵亡……是因为我。”
Yzak不出声地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他不该提出先看照片的。不,他就应该在Yzak回家之前逃出公寓,开车随便逃到哪里都可以。他高估自己了,他怎么会以为自己能够完整地讲述Nicol死去的过程而不情绪失控,更何况还是对Yzak讲述,曾经的Yzak把他从河边救了回来,现在的Yzak却对他当时的心如死灰一点概念都没有。
现在的Yzak终于提问以抗议他的沉默,“为什么?”
“他为我挡下了那一击。死去的本该是我。”
Yzak收回视线望了望照片上的男孩,复又望向他。
“Dearka在医院里告诉我,你是我们之中最厉害的那个。你怎么会陷入可能被人直接击中的境地?”
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试着发出声音,却完全不知道该发出哪个词语,耳中全是自己轰鸣的心跳声。
“那先不谈这个。”Yzak又划过几张照片,穿着黑色大衣的Patrick Zala将军被下属簇拥着,从屏幕上肃穆地望向他们,“这里没有你和你父亲的合照。”
其实我们依然在谈同一件事,不论你问的是Nicol还是爸爸。我们依然在谈论我余生背负的十字架。他又让Yzak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调动了身上仅剩的力气。
“我很少见到他,从童年开始就是如此。”
“你和他选择了同样的事业。我以为你们会因此联系密切。”
恰恰相反,他恨我。他没想到自己还有一丝力气用来微笑,“不是你想的那样。”
Yzak在咖啡桌上放下相框,向沙发靠背仰过去,偏过头注视他。Yzak向来知道如何注视他能让他感到自己无所遁形,根本不用谁来教。
“你显然还没有准备好和我谈论过去。”
“什么?”自保机制本能地跳出来。
“你没有准备好。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事实上并没有。”Yzak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那就先这样吧。住在十四楼的Aciman医生对我的症状很感兴趣,约我当面细谈,他在脑科学领域有些研究。今晚你不用为我准备晚餐,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回基地。”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糟糕表现更刺激他,还是明天一早回基地的事实更刺激他,总之他完全失去了做饭的心情,反正拜住在十四楼的医生所赐,他也已经没有机会用食物挽回一点Yzak的好感,他原本还在犹豫这一餐用红咖喱还是黄咖喱。为了不至于低血糖晕厥,他从橱柜里翻出几条谷物棒,就着冰箱里剩下的牛奶吃了下去,仿佛又回到自己当年一个人生活时的毫无规律。看看你把我宠成了什么样,他想,你不在身边,我就活得一塌糊涂。你就像是把我捡回看起来正常一些的生活,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洗过澡后他颓然地躺在床上,耳边终于不再有Blitz的机翼划过时掀起的气流声。Nicol总是以这种方式回到他身边。有时候Nicol会在开车时电台播放的钢琴曲里回到他身边。有时候是在他看到路上相貌可爱的少年时,如果那个少年正巧也有一双甜蜜的琥珀色眼睛的话,那几乎就像Nicol再一次挽住了他的手臂,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侧躺着望向衣柜边上的行李箱。明天一早回基地——这一晚就是他最后的机会。不管他之前搞砸过多少事情……他都不能放弃最后的机会。他从床上坐起身,从衣柜里翻出白色的浴袍。换好后他又对着镜子看了看,确认锁骨能从浴袍的交叉处露得恰到好处,让人想要俯身亲吻却不至于显得轻浮。
他走进主卧,背对着门在床沿坐下,听到公寓大门打开的声音。等待Yzak从浴室出来的时间里,他拿过Yzak搭在椅背的白衬衫抱在怀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他开始回忆卢瓦尔河边的夜晚,那时他怎么就有勇气抹去Yzak的泪痕?也许他就不该那么做。美好的东西不该属于他。美好的东西一旦到他手里,就会烟消云散。
他想得入神,直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惊扰了他。他慌张地起身把衬衫放回原处,坐回床沿,恢复刚进房间时的姿势。
Yzak在他身后开门,脚步声骤然停下。
“你又喝酒了吗?”
片刻之后Yzak开口,用的是那种介于调侃与嘲讽之间的语气。他没有回头看,只是稍稍往身后转头,这样Yzak能看到他的一点侧颜。
“没有。”
他轻声回答。Yzak分明是笑了一声,表明自己不太相信他。
“你说你想看到我更多的模样。”他的手指抓着床单,“这也是其中一种。”
“你不需要以这种方式证明你的魅力。”
“我不是要证明什么。我是想要得到什么。”
他们同时凝固且沉默,久得毫无必要。
“够了。回你的房间。”
他猛然站起身,直接以行动回应了Yzak低沉的,威胁般的要求。
“放开我,我不想再一次推开你。”
他没有顺从。Yzak僵着身体由他搂着,直到他的一只手解开那件睡衣上方的三粒扣子,Yzak忍无可忍地推开了他。他没有被推得很远,再一次倾身过去,却被Yzak捉住双肩一把按在墙上。
“你忘记我说过什么了吗?”
“你想要我。”面对Yzak紧绷的神色,他反而笑了,“你的心跳快得惊人。”
“我说过我不会这样做。”
“Aciman医生难道没有建议你多做一些以前做过的事情来找回记忆吗?看来你们今晚的谈话并不具有多少实质性帮助。”他发现了自己话里些微的尖刻,但是他决定纵容自己一次,就这么一次,“你曾从我的身体得到了很多乐趣。不试试看吗?”
“医生的建议并不包括和陌生人做爱。”
“我不是陌生人。”他又笑了,“你刚认识我的时候远不是现在这样冷淡。你什么都要和我比,比不过我就生气,气得跳脚。”
“现在情况不一样。我和你一起住了三天,但是我对你的了解依然太有限,如果我去夜店随便找个对我感兴趣的人聊上三个小时,我对这个人的了解都会比我对你的了解来得多。”
Yzak放开他,快步向书房走过去。他在Yzak来得及关上书房门之前冲了进去。现在他们又回到了军校,一心一意地扭打成一团没有任何旁观者能扯开的聚合物,他不无惊讶地发现他用上了近身格斗考试里最终制服Yzak的那一招,虽然他手里握的不是匕首,而是随手从书桌上笔筒里抄起的一把钢尺。Yzak被他压在书柜柜门上,他扔下抵在Yzak咽喉的钢尺,换上自己的双唇。
他们吻得毫无章法,直到Yzak突然向一边偏过头去。在他分神的瞬间,Yzak拽住他的双手,飞快转身脱离了他的压制。他被用力摔到柜门上,双手都被掐紧,在他抬起膝盖发力之前,Yzak完全压住了他,钢尺被踩在Yzak脚下。
“别再动了!你再动一下,我会立刻离开这间公寓,并且再也不会与你交谈。”
这句话终于震住了他。他们几乎面庞相贴,气息不稳地对视,这情景很像是要开启一个吻,然而事实上正相反。
“我算是领教了你的厉害。”
Yzak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来把他从肩头滑落的浴袍拉好。他突然觉得此情此景非常好笑。于是他真的笑了出来。
“你曾经扯坏过我的衬衫,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剥光我的衣服。”
Yzak显然怔了一下,手指在他的浴袍上停了太久,“我不记得我做过这种事。”
“是,你都不记得了。”他用力咬了咬下唇,发起狠来,尽管他的呼吸还是乱七八糟,“你也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差劲的人。你为什么坚持要了解我?既然你觉得我迷人,什么都不问直接和我做爱不是更简单吗?你明明想要我却不愿意碰我,为什么要让事情变得这么复杂?了解我就只有一个结果,你会发现我是个怪物。你会失望透顶。为什么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Yzak终于收回手,“你能冷静一下吗?”
“不能!”他已经顾不上考虑自己的音量是否合适了,他一定要说出来,那些话语堆积在胸腔里快要把他的心脏吞没,“你为什么要了解一个怪物呢?Nicol为了救我而死,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为了救我而死?我根本就不值得他救,不值得他放弃一切来救,他本该一直和他的钢琴在一起,他本该一直陪着他的父母,可是现在这些幸福全被我毁了。我也根本不值得爸爸为我付出情感,我因为不想杀人而违抗他的意志,可是在我手上断送的性命早就无法计数了,我到底有什么资格质疑他的理想?我从来没有带给他快乐和欣慰,只有无穷无尽的失望。我甚至根本就不该活到现在,你为什么不让我就在那条河里淹死呢?你为什么要让我留恋生命,让我舍不得离开你?拯救一个怪物能让你获得什么?除了被我连累,你还能获得什么?”
他喊得快要接不上气。他的喉咙在喊,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喊,求你拥抱我,求你别让我再说了——
可是Yzak凝视着他,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书桌边沿。
“如果你真是所谓的怪物,为什么我会爱上你?”
他一瞬间怔住了。Yzak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问题。Yzak正在严肃地向他提出一个符合逻辑的问题。
“为什么?”
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他在自言自语。他又想笑了。是啊,为什么?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笑了。他靠在柜门上,不再动了,偏过头望向书房的门。
“你的过去让我困惑。就我目前所掌握的情况而言,它们让我感到很费解。你似乎不想让我知道某些更深层的因果关系。我不会说你是怪物,但是我确实不懂为什么我会爱上你。这三天里我有过为你心动的时刻,然而爱与心动毕竟不是一回事。”
他知道Yzak在等他回答,只是他已经不想说话。更何况他还能说什么?心动的次数多了,你就会重新爱上我?离谱的念头不应该存在。
“对了,之前就想问你,我在衣柜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个。”
听到这句话,他才缓缓转头去看对方。Yzak拉开书桌左边的抽屉,递给他一个海蓝色的,小小的天鹅绒盒子,“我不记得我买过这个。是你买的吗?”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盒子。把Yzak从医院接回来之前,他只是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到了客卧,Yzak放衬衫的抽屉他从来没有动过。但是他立刻意识到里面是什么。这种外形的天鹅绒盒子里面会有什么?甚至根本用不着思考,这属于常识。Yzak像是从时间的深渊里,从那些由自己织就而给予他的爱的秘密里捞出了这个盒子,然而这一刻的Yzak已经对此一无所知。
Yzak见他纹丝不动,甚至向他走了过来。盒子被递到胸前,他只得抬手接过,木然地打开。里面是一对银色的戒指,看起来是铂金材质,简单精巧优美的两个圆。
他把盒子合上,空气在面庞之上凝成一层冰,肌肉都被冻结。他想要表现得洒脱一点,无所谓一点,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制造一个微笑。
“不是我买的。”
他艰难地开口,低垂着眼睛上前几步,把盒子放在书桌边角,没有再看Yzak的脸,在泪水落下之前落荒而逃。
4
Aciman医生又为他倒了半杯红酒,“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你依然记不起他?”
“只记起一些没头没尾的碎片。”他看了看手边的红酒,“记起他不太擅长喝酒,只喝一点就会有……激烈的反应,这一点倒是很确定。”
“他有没有告诉你一些你们曾经一起做过的事情?如果我是你,我会主动去把那些事情再做一遍,相似的情境与相似的行动很可能会唤起你的记忆。大脑是极其复杂的结构,至今我们都无法探明它的奥秘,但是有些做法在实践中是有效的,值得一试。”
他想起两个小时前Athrun回答问题时的闪烁其词,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似乎不太愿意和我谈论往事,好像一想到过去就很不舒服的样子。来见你之前我们还谈过,没什么进展。一起上过战场倒是毫无疑问,不过战争早就结束了,我要想再做一遍同样的事,也只能等到回基地后进行模拟战斗训练了。”
医生看起来非常理解他的处境,“Zala先生大概也很为难,突然要直面某些不愉快的过去,还要为你解释它们,他也许有些不知所措。”
“大概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他的回避,如果他自己不愿谈论,那么我也只能试着询问其他人了……比如,你对他有什么印象?”
“Zala先生?”医生喝了一口红酒,看着天花板仔细想了想,“很有礼貌。风度优雅,看得出他的出身很好。低调内敛,不会主动开启话题,不会主动透露关于自己的信息,与人交谈时很克制。我必须得说我觉得他对你非常有感情,尽管我和你们见面不多。”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和你同时出现时会表现得更有生命力,很明显。无意冒犯,但是我觉得这很有趣。我想诗人会比我更擅长描述爱情对个体生命力的增强作用。”
他花了一点时间消化了医生的观察结论,“丢失了这么多记忆之后,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让他找回从前和我相处时的感觉。如果我做不到,却一直把他捆在身边,那就很不负责任。”
“我建议你们不要着急。”年长的医生宽容地笑着,“对彼此多一点耐心,也对你们之间的感情多一点信念。在科学尚且无能为力的地方,信念有它存在的意义。”
他可以发誓,离开医生家里的时候他确实是想要对Athrun多一点耐心的,甚至洗澡的时候他还在想如果Athrun实在难受,暂且不谈过去也可以,回基地之后还有Dearka可以给他讲故事,虽然Dearka添油加醋之后的版本会有些可疑。
如此平和的心态一直保持到打开卧室门之前。只穿着白色浴袍的Athrun毫不客气地踢乱了他的心跳。他应该在Athrun向他走来之前就坚决地离开房间,坚决地踏进书房并且坚决地锁门,对,没错,他就应该这么做,然而他没有。他甚至任凭Athrun搂住了他。这让他更加恼火。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这个上帝现在必然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确实漂亮得难以抵挡,对吧?”他仿佛听到自己被不留情面地取笑。他明明前一晚才发表过某些非常有责任心的正直言论来着。
亲手推翻自己的表态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也没有想到Athrun会在看到戒指之后逃进卧室,早知道这对戒指有这等威力,他就不把它们拿到书房里了,这样一来早在Athrun在卧室里搂住他的时候,他就可以靠它们快速结束战斗,也不至于落到被钢尺抵着咽喉的窘境——看来Dearka确实没有夸大Athrun的厉害之处。他把戒指放回抽屉,望向客卧的门,脑中回放了Athrun逃走之前望着戒指的凄怆模样,决定前去敲门。
Athrun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三下,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去拧门把手,发现门被锁上了。
“Athrun?你还好吗?”
他没来由地有些心慌。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可是他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这对戒指真的这么惹人伤心吗?他不明白。不过Athrun确实看起来非常,非常伤心——也许他就不该把戒指拿出来。他本该猜得到这对戒指是曾经的自己买的,不然怎么会出现在放着自己的衬衫的抽屉里?也许是生日礼物,也许是为纪念日准备的,曾经的自己悄悄买了戒指,藏在衣柜里,直到合适的那一天再拿出来送给Athrun。他本该猜得到的。
他再次敲门,还是没有得到回应。就在他准备开口道歉的时候,他听到了迟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门口。他小心地呼吸,仿佛呼吸声太重都会让Athrun再次退回去。
“我不是有意要让你难过。”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这么说。Athrun依然静默地站在门后。
“你要是现在不想说话就不用回答我。我不知道我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爱上你,但是我知道我不愿意看到你难过。对不起。”
他在不安之中等待,直到听到Athrun轻柔的声音,“晚安。”
脚步声再次响起又消失。他贴近门倾听,听到床垫受力时的轻微声响。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开,努力不去想Athrun道晚安时没有藏住的那一丝哽咽。
他回到书房,从地上捡起钢尺。把它放回桌上之前,他盯着这个到了Athrun手里就变成武器的日常用品,然后闭上眼,在记忆的阴影里触碰到一个光滑的,微凉的象棋棋子。黑王后?他向着阴影更深处探去,摸到了白骑士,黑主教,白王后,最终他在白王后方摸到一只温热的手。
“将军。”是Athrun的声音。
他牵着那只手不想放开。让我多记起一点,再多记起一点——
那只手从他掌心滑了出去。他睁开眼,有些失落地发现自己依然独自站在书房里。
清晨的餐桌上什么都没有。不只是餐桌,沙发上,咖啡桌上,吧台上,料理台上,全部干干净净,仿佛这间公寓根本不曾有人住过。残留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他站在卧室门口试图理解眼前的情景,得出了唯一合理的结论。他快步走到客卧门口,甚至没有心思敲门,直接拧着门把手向房间里推——
一样的干干净净。他的结论得到了证实。
他跑回卧室取过通讯器,Athrun的名字依然挂在通讯录的最上方,他毫无必要地连着按了三次。在对方超时未接通自动挂机之后,他又试了两次,依然是同样的结果。第四次尝试的时候他开始在客厅里混乱地踱步,一边听着听筒里传来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回铃音,一边压抑摔掉通讯器的冲动。第五次尝试之前,一条文字出现在屏幕上。
“已回基地。不要再呼叫了。”
他本该生气地回一条“我以为我们一起回去!提前说一声会死吗!”,或者至少咬牙切齿地对着空气吼一句混蛋,然而都没有。他只是感到一种担忧消散后的轻松,以及一种他不会愿意当着Athrun的面承认的,淡淡的沮丧。
冰箱已经被清空,他只得拉开橱柜找些饼干或者坚果。橱柜靠门的地方整整齐齐地叠着五袋咖喱,他长久地盯着它们,已经不想阻止那一丝熟悉的愧疚感再度潜入他的意识。
就在他换上军装整理好仪容之后,通讯器振动了一下。
“老大,我在公寓楼下了。”
Dearka斜靠着车门站着,那姿势好像模特拍轿车广告,一副英俊多金自信爆棚的成功人士模样。怪不得他一下子就能认出Dearka,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Dearka这样熟练地散发“姑娘你这么漂亮不如来我怀里”的气质,他一边在心里翻白眼,一边把行李箱放到后座。
“为什么是你?”
“我也想问你啊老大,为什么是我?你不是应该和Athrun一起回基地吗?为什么长官还要我来接你?你们吵架了?”
他坐到副驾驶座上,“我们没有吵架。”
至少他认为没有。前一晚所发生的不能算是吵架,Athrun根本就不清醒,竟然还声称自己没有喝酒。没有哪个清醒状态下的人会口口声声把自己说成怪物。
“你确定你真的认识我?”
“少来这套,在医院里我就认出你了。”他扣上安全带,回答时都懒得转头看对方,“你的周年纪念版写真杂志藏在宿舍里储物柜右边第三格,别以为我不记得。你的工作电脑在哪里?”
Dearka拉开副驾驶座前的小抽屉,拿出一块平板电脑递给他,“错了,我后来把它们挪到左边第二格,你忘啦。”
“开车,行吗?”
他打开电脑调出公用系统,开始查看最近分派到队里的任务详情。虽然在通过医疗评估之前他还不能正式归队,有些做事习惯总还是难以改变。Dearka见他不再搭理自己,干笑几声后发动车子,“哎呀哎呀,看来你就算失忆了,脾气也没有变好嘛,Athrun到底为什么爱你啊?”
他一言不发,手指却因为这句调侃颤了一下。Athrun到底为什么爱我?我记不起我为什么爱他,也记不起他为什么爱我。我很想记起来。我希望我能明白。
Dearka愉快地哼着歌,装作没有发现他已经在同一个页面停留了五分钟,那个页面上只有几行文字而已。他放弃了挣扎,把平板电脑放回面前的抽屉。
“说吧,在法国发生了什么?”
“我就知道你们要吵架!”Dearka异常兴奋地拍了一下方向盘,“他是不是不愿意告诉你过去的事?我就知道!”
“喂这很好笑吗?你能稍微收敛一点吗?”
“哎呀,看你出来时这副模样我就知道事情进展不顺。被美貌火辣烈性小情人抛弃在家里,啧。”
Dearka摇着头作痛心疾首状。他的白眼已经要翻到天上去了,可是又不能真的一拳揍过去,他毕竟还坐在Dearka的车上。通常来说,司机总是有方法把惹事的乘客踹下车去的。
“回答问题,行吗?”
“现在进入睡前故事时间。”Dearka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清嗓子,“你总该知道我们是去那个小城搞破坏的吧?联邦在那里有个武器研发基地。”
“我知道。”他想起客厅墙上的油画,“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觉得我在那里做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关于Athrun的,但是我说不清是什么。”
“你们有一晚彻夜未归。”
Dearka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这让他颇有些惊讶,这家伙竟然能毫无痕迹地从嬉皮笑脸切换到一本正经的模样,想必他也没有全部回忆起关于Dearka的一切。
“那一晚我们藏身郊野等待增援。Athrun突然说想要去河边走走,离开了宿营地,将近半夜都没有回来。你焦急不已,终于忍不住前去找他,结果你也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在宿营地等你们,等到凌晨五点你们才出现。好在你们都没有出事。”
“所以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那时根本不愿意告诉我。”Dearka笑得很大声,“显然是让你不好意思对我描述一遍的浓情蜜意咯。你们一旦目光接触就立刻都偏过头去,但是又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傻傻地盯着对方看,我那时只希望增援快点来,我们好去干活,不然我快受不了你们了。我很自觉地想把帐篷留给你们来着,你们还异口同声说不要,说真的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好吗。”
Athrun说那是一个很美的夜晚。藏在军装左胸标后方的那个器官开始隐隐作痛,原来Athrun在他闭着双眼的时候吻他并不是在骗他。
“不过我还挺高兴看到Athrun的状态好了很多。”Dearka继续说了下去,“那一阵他的状态非常,非常糟糕。事实上潜入法国之前你本来还向队长提议不要让Athrun参与这次行动,结果Athrun还是坚持要来,我想如果不参与行动的话,他一个人留在巡洋舰上胡思乱想,应该会更痛苦。”
“为什么他会这样?”
“你记起Nicol Amarfi了吗?就在法国那次行动之前,他和他父亲吵得很凶,在战场上发挥失常,撞进敌人的攻击范围,Nicol为他挡了一击,牺牲了。你因此还打了他,打得非常狠,我都拉不住你。那一拳打在他脸上,我想你应该也够痛的。总之,在法国那会儿,他已经不太想活了。但是你救了他。”
Dearka结束了简单的勾勒,非常体贴地没有打破他们之间的安静。他转过头出神地望着车窗外,首都中心的楼宇早已远去,属于基地的一群白色圆顶从视野远处渐渐靠近。
“我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他不愿意告诉我这些事情了。”
他终究还是想说点什么。除了Dearka,也暂时没有别人能给他更多帮助了,理论上最能帮助他的那个人前一晚被他弄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泣,现在正在那群白色圆顶之下不知哪个角落,并且拒绝接听他的呼叫。
“他昨晚很激动,不停地说自己是怪物,Nicol和他父亲都被他害了,诸如此类。我不理解。我问他,如果他真的是怪物,为什么我会爱上他?”
“你真的这样对他说了?”Dearka扭过头来,震惊地看了他一眼,“这对他而言未免太刻薄了。”
“刻薄?”
他没想到会听见这个形容词。他明明一直都在理性地思考且克制地行动,怎么会和“刻薄”产生联系?
“对啊,太刻薄了。在和他讨论他父亲之前,你怎么没想到先问问我?”
他怔住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简直错得荒唐。和被人抄起破铜烂铁砸中后脑一样荒唐。一瞬间他后脑的伤处痛得火烧火燎,他本能地仰起头靠着椅背,在晕眩的片刻过去之后才发现疼痛只是他的错觉。然而胸腔里的疼痛不是错觉,尽管没有哪一块破铜烂铁砸过那里,但是疼得真真切切,提醒着他自己对待Athrun时不可原谅的傲慢。他怎么就没想到先问问Dearka?如果他对Athrun当年的悲伤与煎熬能有一点点概念,他都不会无动于衷地强求Athrun在他面前揭开那些也许至今依然在流血的伤口,他绝对不会。绝对,绝对不会。
Dearka把他带到医务部的门口就离开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懊丧已经在脸上显露无遗,Dearka离开之前拍了拍他的肩,“加油吧老大,恢复训练应该不难,早日通过医疗评估,大家都想你了。”
平心而论他挺想念基地的,私人生活理不出头绪的时候,总归还是要热爱事业。不过医务部并不算是令他愉快的地方。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的医务部会令人愉快,除非你血流不止或者断了一条腿,失忆这种事还不至于让人在走进医务部的时候感觉就像走进天堂。他在接待他的军医对面坐下,军医开始翻看他的出院报告。
“伤处还会有感觉吗?”
“有时会感到疼痛。不过不会持续很久,一分钟的样子,忍一忍就过去了。”他顿了顿,“也不会疼到影响行动。”
他并非想要刻意掩盖事实以便更快地通过医疗评估,他现在是真的觉得只有心痛才会影响行动。军医又不能治他的心痛。就在军医不说话专注看报告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去想Athrun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刚从昏迷中醒来时看到的那副模样。你怎么样都好看,强忍着泪水也好看,不管穿军装还是浴袍都好看,甚至握着钢尺一脸凶狠的样子都好看。但是我还是很想知道,在真正快乐的时候,你会有怎样的笑容?他苦涩地想着,发现他竟然开始嫉妒曾经的自己。
军医看完报告,交给他可以接受恢复训练的证明。他拿着证明走出隔间,在走廊上与两个穿红色军装的男孩迎面相遇。男孩们一路小跑,其中一个被另一个搀扶着,用手捂着自己的一侧肩头,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看到那只手掌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出于某种突如其来而无法解释的好奇,他停步转身,目送男孩们跑进其中一个隔间,又跟了上去。
“怎么回事?”
“近身格斗训练时意外受伤了。”
训练都会伤成这样?看来现在的后辈的素质确实比不上他们,毕竟是在和平时代培养出来的。他轻轻哼了一声,却在将要转身离开时看到那身已经被脱下扔到一边的红色军装,肩头有一道明显的裂口。
“闭上眼睛。”
他听到Athrun的声音,喝了酒后穿上军装的,想要吻他的Athrun的声音。闭上眼睛——你想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那就——闭上眼睛——
他又一次依从了Athrun,尽管这个Athrun只存在于他的脑海。他在黑暗中看到Athrun的背影,微微发光。那件红色军装穿好了右侧的一半,左侧的另一半荡在Athrun身侧。Athrun一边向前走,一边不太顺畅地摸索着将左臂伸进军装左侧的袖子。Athrun的左臂上缠着绷带。
“站住!谁伤了你?”
一个声音从记忆的阴影中钻出来,音量不大,但是饱含怒气。他确定这是自己的声音。Athrun停下来,侧过身来看向他。现在他看得更清楚了,军装左侧的袖子破了一道口子。
“谁伤了你?你说啊!”
阴影中的声音在继续。Athrun只是安静地望着他,他从绿眼睛里读出了不愿言说的悲哀。他上前几步,想要触碰Athrun的脸庞,却摸到了什么平整又坚硬的东西。Athrun的形象一瞬间消散,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跟着Athrun走到了走廊尽头,他的手摸到的是墙砖。
所谓恢复训练,其实也就是军校课程考试的加强版,对他而言根本构不成挑战。不过射击能力似乎还是退化了点,他毕竟有一阵没有拿枪了,而射击依赖持续的练习以保持水准。
“看来你的能力没怎么受影响。”负责人又看了一遍他的数据,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明天就开始轻型战机模拟战斗训练吧。”
“为什么不是今天就开始?”
“今天的时间段已经排满啦。”
于是无事可做的他把基地里所有能让他进去的地方都转了一圈。他不知道Athrun是怎么做到的,然而Athrun确实在所有地方都成功地躲开了他,他看不到那个白色军装包裹的修长身影。直到踏进餐厅的时候他还不太甘心,又在餐厅里转了一圈,只是依然没有找到Athrun。最终他端着餐盘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现在的他实在没什么心情和人交谈。
“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莫名其妙掉在他头上的问题让他抬起头,打量突然出现在他对面的人——拜托,他这才刚刚拿起刀叉,他不介意把刀叉戳进任何想要在这时与他讨论他该死的失忆的人的眼睛。
对面的男孩一头乱糟糟的深色头发,穿着红色军装,僵硬地站着,手上没有端餐盘,应该是原本坐在附近,看到他坐在这里才过来的。他环视四周,果然在右后方不远处发现了把目光投向他们的金发男孩,同样穿着红色军装,面前放着两个餐盘。金发男孩快速收回了视线,反应不算慢,不过还是不如他快。
“我问你,你是认真的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他?”
男孩见他不回答,似乎有点恼火,质问的声音引来周围一圈暗戳戳投来的目光。
“你是谁?”他皱起眉,实在没忍住又加了一个队长腔调十足的问句,“你为什么不把风纪扣扣好?”
“我是谁?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是谁?反正你连被你称作此生挚爱的人都可以忘记,你怎么不试试看忘记你自己?”
好问题,很符合逻辑。如果索性连自己都忘了,那也就不会犯错了。怎么想都很有道理。
“你怎么不说话啊?”男孩又靠近了一点,他谨慎地望了望手里的刀叉,这小子现在颇有些想把刀叉抢过来戳进他眼睛的气势,“你觉得让他伤心很好玩吗?游戏玩过头了吧,别装了,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别再伤害他了好吗?”
他宽容地笑了笑,没想到自己能这么流畅地掩盖这一番质问掀起的又一波心痛,“你暗恋他多久了?”
男孩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哑火了。周围一片默契的安静,只有金发男孩走过来的脚步声。金发男孩扯了扯这小子的衣袖,然而没有达到效果。
“非常抱歉,Jule队长。”
金发男孩向他微微鞠躬,又扯了扯衣袖,看得出来这次扯得很用力。就在这时,他的三个队员端着餐盘无所畏惧地朝着他们走过来。不愧是我的队员,他想,知道现在队长需要你们帮忙救场。
三人在他身边坐下,仿佛没看见杵在他面前的人形机关枪,金发男孩以此为契机第三次扯衣袖,终于扯动了那小子。周围的人见此情形,飞快而默契地收回视线,装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聊天,环境一下子变得聒噪。
三人简单而热情地问候他,表达了对他早日归队的期待,他点点头,“我没有忘记你们。说起来刚才那家伙是谁?”
片刻之后,最听话的那一个开了口,“是Zala队的Shinn Asuka。”
他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直到回到宿舍都想不起来,虽然看那样子好像是对他不满很久了。他拿起通讯器翻了翻通讯录,也没有找到这个联系人,看来也只有身为队长的Athrun能为他重新介绍一下这小子了。
他躺在床上,望着手里通讯器的侧边,突然想到如果能找到战时用的通讯器,说不定还能有些线索。他考虑了一下,给Dearka发了一条文字。
“我现在用的通讯器是战后发行的型号。你记不记得我在战时用的通讯器在哪里?我在公寓里找过但是没有找到。”
几秒之后就收到了回复,“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负责帮你看管物品。”
他叹了一口气,把通讯器放回枕边。过了几分钟,屏幕又亮了起来。他取过查看,这一次的文字讯息有点长。
“有可能已经被炸掉了。停战前我们所属的巡洋舰遇袭,损失不轻,小半个舰身被炸毁,我在战时用的通讯器就是那时被炸掉的。你的通讯器可能也是这般命运,不过我记不清了。说起来也是有点不爽,我们刚计划好报复行动,还没施行,Zala将军就被枪杀,于是停战了。还好那时Athrun有你在身边,不然大概又要不想活了。”
他在心里来回默念讯息最后的那句话,决定再次向Dearka求助。
“今天想起一个片段。他的左臂受了伤,缠着绷带,军装左侧袖子也破了,我推测不是战斗过程中受的伤,因为受伤时他没有穿作战服而是穿了军装。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伤了他?”
Dearka没有让他等很久。
“是他父亲。争执时他父亲朝他开了枪,左臂被子弹擦伤。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他长久地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知道自己将在许多年里无法忘记这一刻他所感受到的酸楚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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