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 Blue Sea
作者:灰基
科幻背景AU
失忆梗(失忆的是Athrun)
单数节为Yzak视角,双数节为Athrun视角
1
人们把死亡说成永久的睡眠。那么——睡眠是短暂的死亡。看着陷于昏睡的人,你会发现自己瞥见了死亡,在那静止的面容上,死亡如雾气轻轻覆盖。如果这恰巧是你心爱的人,恰巧是你从死亡的国界线上抢回来的心爱的人——
他半跪下去,伸出手去推Athrun的肩,“Athrun,去卧室睡。”
侧躺在沙发上的人没有反应。他又推了一下,这次用力更重,几乎有些惊慌。客厅里只有沙发边上的落地灯亮着,柔和的暗金色灯光,沙发是深沉的灰色,Athrun的脸庞被光晕刻成灰色大理石墓碑上精美的暗金色浮雕。这样的联想让他颤栗,他控制不住,尽管他知道Athrun还在呼吸。
推过第三下,浮雕终于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眼。又过了一会儿,Athrun才用双手支撑着自己从沙发上微微起身,浅笑着凝视他,仿佛看不够他。
“你回来了……今天辛苦了。我看了停战纪念日演讲的直播……”
“我叮嘱过你早餐之后再睡一会儿。”
“我怎么能错过这个?”Athrun凑近轻吻他的前额,“国防部长助理先生在镜头前非常有气质,并且把整场仪式主持得很好。我为这位先生准备了晚餐。”
他为停战纪念日的公共活动忙了一整天,确实都没有时间好好吃点什么,不过现在他的首要关切并不是自己的饥饿。他牵过Athrun的一只手在掌心摩挲,这只手依然冰凉。他能让它在他的掌心温暖起来,可是他的生命力却不能因此而得以传递。只是温暖片刻而已。把Athrun抢回来就已经用上了殖民地医疗技术的极限,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温暖片刻而已。
“你看起来很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想大概只是因为我下午在公园停留了太久。”
谈到公园的时候Athrun抽回自己的手,视线偏到一边,他因此知道那里发生过某些不寻常的事情。Athrun想要回避的时候,身体总是会下意识地做出反应,即使失忆也没有改变。同样没有被失忆改变的还有那种轻颤如水面倒影的微笑,这个名叫Athrun Zala的人所独有的苦涩微笑,此刻这种微笑又映入他眼中,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我去加热一下晚餐。”
他按住将要站起身的人的肩膀,“我自己来。你去卧室睡。”
Athrun今天很听话,不需要他再三重复就走进卧室。曾有过那么一次,将近一年前,凌晨一点,Athrun已经在沙发上蜷成一团,却坚持要给晚归的他准备夜宵,被他一把横抱起来扔回卧室的床上,尽管五分钟之后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用力过猛,Athrun现在的身体很脆弱,就算是摔在床垫上也会疼痛。那一次Athrun似乎明白了他在真正生气的时候会直接诉诸身体行动,如果Athrun某一天记起他们在军校里因为某些孩子气的单挑的胜负之分而打架的往事,大概也不至于感到非常惊讶。只是现在Athrun再也没有力气打赢他了。
一盘煎鱼在餐桌上,伴着一小碗蔬菜水果混合的沙拉,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柠檬。他没有心情认真加热食物,挤出柠檬汁淋在煎鱼上,在柠檬的气息里放空了片刻,忧虑的念头在短暂的空白后再度涌来。最近Athrun似乎更加容易沉进昏睡,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他的错觉,然而并不是。也许该去请医生复查——可是就算检查结果证明了Athrun的情况在恶化,距离全身的脏器衰竭更近了一步,他们又能做什么呢?一个被判断成只能依靠仪器维持生命的人,能醒过来对他说话,能坐在他身边翻着菜谱问他今晚想吃什么,这已经是奇迹本身,他该指望奇迹之后还有奇迹吗?
Athrun背对着他躺在床的左半边。躺下之后他注视那一头深蓝色发丝,枕巾上铺开一小片无声无息的海。他的指尖探进海水里,属于Athrun的这片海意味着优美,宁静,爱意,温柔,几乎让他忘记另一种海。几乎,即,没有成功。他无法忘记。他怎么可能忘记?那是庞大、幽暗而冷漠的存在,自然的力量的无情体现,Athrun的鲜血从伤口涌出,在其中消融,不见痕迹。红色战机折断的一翼坠向无光的更深处。Athrun被他救出,生命被吞噬得只剩下一丝气息,那一翼就此留在那里,海是它的坟墓。
他的动作停下,因为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他的手腕。
“弄醒你了?”
Athrun转了个身与他对视,即使在此刻卧室的昏暗里,在曾属于Athrun的惊心动魄的力量凋落之后,这双眼睛依然拥有无可争议的华丽。这让他心上痛楚。
“我一直醒着……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下午,我在公园遇见了一个人……他说他是我曾经的队员。他叫我队长……”
“你出门之前没有染发?”
他打断了Athrun,因为意外,没有想到克制自己的音量。
“我染过发,还戴着帽子。不过没有戴隐形眼镜,最近我的眼睛有点疼……”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眼睛不舒服?”
他的声音更响了一点,不止是意外,他感到恼火。Athrun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腕上,此刻可以觉察地颤了一下。
“对不起,我想眼睛疼只是因为我这几天花很多时间读书,所以没有告诉你……之前也有过几次,我忘记戴隐形眼镜就出门,但是没有遇到过奇怪的情况,所以今天我就松懈了心态。我没想到他会认出我。”
“所以他是谁?他对你说了什么?”
现在他几乎用上了争吵的语气。Athrun垂下目光,仿佛知晓自己犯了错而忐忑的孩童。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对不起,我的记忆力真的太差了。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可是我现在只记得他的姓是……三个音节。深色头发。眼睛是明亮的棕红色。他说他不久之前才从地球调回来,他一直以为我死了,他得知的消息是军医宣布抢救已经没有意义,所以他带着悲伤的心情去了地球。他说没想到会在停战纪念日的半天假期里四处游荡时发现我。他还想知道是谁在照顾我,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可是我真的记不起他了。”
长久的安静里,他开始想也许他该对此感到庆幸,这十八个月以来第一个在公众场合认出Athrun的人,不是Patrick Zala将军得罪过的各色人物和他们的走狗,而是一直把Athrun视如兄长的那个男孩。担忧的事情发生了,但是结果不算太糟,至少不会对Athrun的安全产生威胁,而在他想出一套漏洞更少的伪装方案之前,他也不能再任由Athrun独自出门。
Athrun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把Athrun搂进怀里。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不会伤害你,但是你最近不能再出门了。睡吧。”
Athrun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以一个轻吻向他说晚安。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曾经被军医放弃抢救。所以我才会在私人医院的私人病房里醒来,而医疗账单上签的是你的名字。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
“因为它们不重要。反正是我把你救了回来,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其他人以为你死了,对我们而言再好不过。睡吧。”
他知道Athrun并不会立刻接受他的解释,不过Athrun也没有再次提出问题。他在确认Athrun睡着之后才放开环抱着对方的手臂,转身取过床头柜上的通讯器,点开和Dearka的对话。
“帮我一个忙,联系Shinn Asuka,约好时间让他来我的办公室。他刚从地球回来,今天Athrun遇到了他。我必须和他谈谈。”
发送之后他又在通讯录里找当时救治Athrun的医生,那是一直为Jule家服务的医生,为Ezalia做过手术,拥有他们的信任。在所有会涉及到Athrun的事情上,他只信得过Ezalia建立的那些人际关系,家里的管家太太就是多年前Ezalia请来照顾他起居的老朋友,除了这种因为长久交往而可靠的人物,他无法放心地把Athrun交给任何人。他简单地交代了Athrun眼睛疼痛且更易昏睡的症状,询问医生何时可以安排检查。
在他放下通讯器之前,Dearka的回复出现在屏幕上。
“知道了,我明天就去查档案,印象中他好像升职了。老大你也早点睡吧。”
他睡不着,尽管他确实疲惫。他想象Shinn Asuka出现在办公室的模样,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固执神色。他要如何说服这个总爱惹事的后辈,让他保留所有对Athrun讲述过去的权利?Athrun也许已经从公园的意外对话里知道了更多,只是不愿告诉他。
你不能和Athrun谈论过去,这一切只能由我来进行。他想象自己郑重的,坚硬有力的声明,就像面对将被全世界转播的镜头。Athrun已经死过了一次,他现在因为失去了那些记忆而自由,你不能让他再死一次,有些事情必须沉进海中,不再见天日。
Athrun坐在餐桌边等他,瓷盘里的糕点上糖霜涂歪了,看起来不像是管家太太的作品。Athrun最近才迷上研究甜点,所以做甜点的手艺不如做正餐,不过他不介意,只要Athrun愿意待在家里研究无论什么东西,他都会为此感到高兴,拆完家里的电器都无所谓。他用叉子取过一小块糕点,却发现Athrun没有动面前的刀叉。
“不要再和我提出去工作的事情,不可能。我的收入足够了,不需要你出去工作。就算是去陪小孩读书画画做游戏也不行,小孩看起来单纯,但是你不知道他们的家长会是什么人。”
“Yzak……”
“我知道你想要念书,但是在你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之前,我不会让你去报名。念书也需要体力,尤其是你喜欢的那些东西,机械什么的,你现在显然做不到整天研究图纸搭模型。假身份不是问题,我可以为你提供一整套假身份,我只是不能接受你在这样的健康条件下念书。最后,我说过,安全起见,最近你不能独自出门,你需要什么就告诉管家,让她为你买回来。”
他一口气说完,Athrun茫然地看着他。
“我不是要说工作或者念书的事。我只是想问你,你觉得我是个很好的队长吗?”
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会显得更有说服力,但是他怔住了。Athrun并不抗拒由他为自己建构过去,让他填补那段母亲遇难之后、自己醒来之前的记忆空白,十八个月里他断断续续为Athrun讲述被他挑选过的事实——是的,他不对Athrun说谎,但是他会挑选事实,这是Shinn Asuka这样的旁人不能掌握的技巧——Athrun只是默默地听,不会对细节追根究底,更不会要求他作出价值判断,好或不好之类的问题,这是他第一次遇到。
“你很好。你一直是出色的军人,无论你在什么位置上。”他谨慎地选择词语,不确定Athrun是否因为已经记起了什么才突然问出不寻常的问题,“你昨天遇见的那小子,他就非常看重你。我说过他不会伤害你,因为我相信他对你的感情深厚。”
Athrun抬起一只手托着下巴,垂下眼睛笑起来。失忆之后Athrun多了一些可爱的小动作,这是赠予他的意外礼物。他看得有些入迷,却被接下来的一句话狠狠拧紧了胃。
“如果我真的是个很好的队长……真希望爸爸在世的时候能看到我成为队长。好想让他以我为骄傲。”
清晨刚醒来不久就要在内心重演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故事,就算对他坚韧的神经而言也未免太过分了。他不能说谎,但是他也不能对Athrun停留在军校时光之前的天真期望置之不理。
“我相信他有过以你为骄傲的时刻。我相信如此。”
他说得很艰难,担心悲哀与不忍会从他来不及留意的尾音里逃出来。
以“我相信”开头的句子让他得以在谎言与真相之间的晦暗地带穿行,他已经发现“我相信”是个非常好用的工具,怪不得政治家们喜欢这么说。但是归根结底,挑选事实这件事本身就不容易。在Athrun一团糟的过去里,伤痛彼此咬合环环相扣,他想要砸碎这沉重的链条,却发现砸碎它就意味着完全的虚无,Athrun将无法理解他绘制的线条断裂的地图,更何况有些事实Athrun迟早会从公开渠道知晓。于是线条只能如此延伸:Patrick Zala将军确实是以惨烈的方式被枪杀,但是Athrun不需要知道将军在去世前和自己决裂;军校毕业照上明朗快乐的Nicol Amarfi确实是他们已经阵亡的战友,但是Athrun不需要知道Nicol阵亡的具体过程;停战两年后战火再起,确实是由Zala将军的极端支持者点燃了导火索,但是Athrun不需要知道他曾经被这群人辱骂成背叛父亲的不肖子,葬送了自治同盟的未来;至于战机坠入海中的原因,必须是长时间战斗消耗大量体能之后出现了一次危险的失误,被敌机钻了空子——必须是这个原因,和自杀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要在述说时语调平稳,不带情绪,仿佛他所说的一切都平淡无奇。他要直视Athrun的双眼,让Athrun相信他坦坦荡荡毫无私心。他要在Athrun因疑惑而皱眉之前把话题流畅地转向轻松明亮的日常,哪怕不得不抖落一些自己藏了多年的秘密,反正Athrun也记不起在军校里和他掐成绩的日子,只会面带微笑好奇地听,不会嘲笑他因为考试时的几分之差气得睡不着。
这并不容易,但是他必须这么做。为了Athrun躺在他怀里时的澄澈笑容。为了每个工作日清晨,在他踏出宅邸大门之前的拥抱和落在他面颊的轻吻。为了Athrun所有关于父亲,关于保护自治同盟的天真期望,在被命运碾压又绞成粉末之前,它们像阳光下飘落的莹白羽毛,闪着细碎的光亮。为了Athrun安稳地留在他身边,为他所拥有。他的事业已经走上正轨,甚至可以说他的人生一直都在那条光明的轨道上运行,尽管被战争打断过,却从未真的一落千丈。他现在想要的,仅仅只是这个人而已。
他在从国防部大楼回家的路上和医生敲定了为Athrun检查的时间,这个周六。客厅的咖啡桌上摊开一本新到的小型机器人制作教材,然而自他进门之后Athrun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他装作毫不在意,翻了翻教材,等着Athrun先开口。
“昨天公园里的那个人……他给我留了联系方式。我可以和他联系吗?”
如果他能把手伸进时间里,拨回停战纪念日的下午,他宁愿让管家太太随便找个理由看住Athrun不要出去乱跑,也就免去这堆麻烦事了。他的大脑里乱糟糟地鸣叫,不过还是要感谢部长对他的看重,他在如今的职位上学会了控制自己不要把第一个浮起的想法说出口,无论这个想法有多么强烈,多么不吐不快。所以他没有真的吼出那一句“不可以”。
“答应我,最近先不要和他联系。最近你必须处处小心,包括联系除了我和Dearka之外的人。”
Athrun似乎是被他说服了,点点头。他走进书房,Athrun跟着他进来,看他取过桌上的纸笔写下Shinn Asuka的名字,撕下来递给自己。
“我有点难受。”Athrun怅惘地望着纸条上的一行字母,“我觉得我不该忘记他。我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你也忘记了我,但是你此刻在我身边过得很好。这意味着你并不需要记起所有事情才能活下去。”
Athrun把纸条收进睡衣的口袋,靠过来拥抱他,“不管我能不能记起你,现在你就是我活着的理由。”
他没想到第一次收到约等于“我爱你”的话语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曾经他以为以言语示爱这件事排在日程表的末位,似乎每一件事都比它更紧迫、更重要,只有等到战争结束才轮得到表白心迹——战争确实结束了,他想要表白心迹的人却在死亡的国界线上徘徊。为了救回Athrun的生命,他只有依靠坚强的意志,甚至在自己请来的医生都打算放弃的时候,他请求医生再多等几天。意志的力量在Athrun醒来之后退潮,痛苦的柔情填补进来,刚刚取下呼吸机的Athrun还不能说话,无力地躺在病床上,只能用目光告诉他自己正在倾听他。他任凭自己被落泪的冲动支配,他说,我爱你。
直到Athrun可以说话,他才明白那句迟到的告白对现在的Athrun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一个陌生人哭泣着声称爱自己,无论是谁都只会觉得不解。Athrun平静地问他,我们是恋人吗?
不是。有过几次身体上的亲密,但是我不认为你把我视作恋人。
那么,怎么会……
我爱你。我们不是恋人,但是我爱你。
Athrun从口袋里取出写有那小子名字的纸条,压在床头柜上的台灯底座下,然后躺到他身边,伸手按灭了台灯。他在寝被之下轻抚Athrun的背脊。
“我是你活着的理由?”
“对。”
Athrun没有一点迟疑,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他的指尖在这时触到Athrun背上顽固的疤痕,欣喜与酸楚同时汹涌,夺走了他的声音。不过这一晚他终于有了无梦的睡眠。
清晨醒来后他查看通讯器,前一天晚餐之前发送给Dearka的那条“让Shinn Asuka尽快来见我,一定要快”已经得到了回复——“今天下午,三点。”
Shinn Asuka不太自然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我以为你要求我尽快来见你是为了谈要紧的事情。”
“Athrun的事情也很要紧。你有没有告诉任何人你见过他?”
“没有。我知道队长现在的处境不寻常,他甚至染了头发。如果你是在担心他的伪装容易被人识破的话,其实并没有,我观察了很久才确认那个人是队长,这世上比我更熟悉他的人也不多……”
他本来没想到这一点,Shinn Asuka主动提供的信息让他感到些许宽慰,至少不必让Athrun尝试肤色面具之类的东西,也许再添一副眼镜就足够了。
“所以确实是你在照顾队长,对吧?我就猜到应该是你。其他人如果不是没有把队长藏起来的能力,就是没有照顾队长的愿望。”
说到这里,男孩的姿态自在多了,甚至向他走近一步,分享秘密的人之间总会产生亲近感。男孩刚进门的时候,他们还互相祝贺了对方的升职,对话进行到此刻似乎都保持着友好的基调。他抿了抿唇,知道这样的氛围会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消散。
“有件事必须和你讲清楚。我猜你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你可以和他联系,但是不能和他谈论他的过去,如果他问起,你就让他来问我。你们队里发生过的趣事,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可以当作笑话告诉他,但是除此之外的任何往事,你必须对他只字不提。”
男孩果然瞬间变了脸色,“为什么?”
“不要表现得那么惊诧,你知道为什么。”他站起身,双手分开支撑在桌面,微微向前倾身,这样的姿态能让他显得更有气势,“我不会让任何关于他的过去的耸动说法抵达他耳边。他醒来之后过得很快乐,我不会让任何人用往事的阴影破坏他的快乐。”
男孩看起来甚至更惊诧了,张了张嘴,却过了片刻才发出声音。
“你说得好像我希望他郁郁寡欢。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破坏他的快乐?我又不是胡说八道的小报记者……”
“所以你要告诉他,背地里惹事生非的人打着他父亲的名号?他想把全世界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却找不到出路,反反复复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战机坠海是因为他采用毫无必要的激进打法,他追求的就是同归于尽?你要告诉他这些东西?”
“难道你从来没有对他提及?”
“从来没有。”
“那你就是剥夺了他理解自己过往生活的权利。”
“他不需要理解过往的生活。那种生活让他想死。”
“你太自私了!”
男孩吼起来,再也不顾及下级对上级的礼仪要求,像他一样撑在桌面上向前倾身,紧盯着他。
“如果他自己记起来了会怎么样?如果明天他就记起来了,会怎么样?当他发现真相,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你编织的谎言里,会怎么样?你觉得他还会快乐吗?到那时你该怎么办?你恐怕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
话语在空气里下沉,落在地板上结成冰块。他们也如冻结般面对面僵立。
“我不需要你来教育我。按我说的做。”
男孩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声,“这是命令吗?你没有资格为私事命令我。”
“如果你是真诚地爱着Athrun,那就把它当作我的请求。”
他的语速慢下来,在“请求”一词上加重发音。怒气对当下的情形起不到丝毫帮助,他只能换一种策略。他也只剩下这一种策略。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可以离开了。”
他坐回办公椅,开始翻看之前看到一半的报告。男孩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他没有抬头。
“我可以答应你不主动提及那些事情,但是如果队长自己问起,我不会向他说谎。”
他依然没有抬头,“我有要求你说谎吗?”
“扭曲事实是在说谎,回避事实也是在说谎。也许你觉得这都是为队长好,但是我坚持认为你很自私。”
Shinn Asuka打开门走出去,却并没有真的从他的耳边离开。你恐怕只能看着他再死一次。再死一次。看着他再死一次。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他知道现在他该怎么办。Athrun走进浴室后,他拎起床头柜上的台灯,果然在显露出来的地方发现了两张折好的纸条。一张来自前一晚他的笔下,上面写着Shinn Asuka的名字,另一张则是从书本上撕下来的带有页码的一角,上面写着十位的数字。他知道Athrun会带书到公园去读,而殖民地现在通行的通讯号码就是十位。他把两张纸条一同撕碎,扔进书房里的垃圾桶。
2
那原本并不是什么意义非凡的日子,如果那个名叫Shinn Asuka的男孩没有在公园里抱着他哭个不停的话。确实是殖民地自治同盟-地球联邦第一次战争的停战纪念日,不过他对战争的记忆已经迷失了。并非不想把它找回来,然而这毕竟是让脑科学专家都束手无策的事情,更不可能由他的个人愿望来决定。而且如果要较真的话,这个停战纪念日还颇有些讽刺的意味,考虑到仅仅两年后同盟和联邦再一次打得不可收拾。
所以对他而言,这一天的特殊之处也不过就是屈起双腿抱着膝盖陷在沙发里,看着屏幕上Yzak穿着挺拔修身的白色军装礼服主持仪式。致辞的时候整个画面都是Yzak的半身近景,那双蓝眼睛在镜头前显得坚毅又果决,从屏幕那一头不容抗拒地望过来,烧热了他的面颊。他不禁把双膝抱得更紧,出神地凝视着画面,舍不得挪开视线,几乎难以相信自己拥有这个人的温柔。
明明是如此耀眼的人,为什么要保护他,照顾他,爱恋他?也许他曾经获得过不少人的另眼相看——他不确定,因为记不起自己曾经的形象,说不定被人关注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不同凡响的出身,尽管Yzak总是会以怀念的口吻把军校里的他描述得非常迷人,比如,“你拿着小刀抵住我的咽喉,骄傲地微笑着让我认输。那一晚我在梦里打飞了你的小刀,旁若无人地吻你。你倒在我的床上,得到你的瞬间我惊醒过来,却发现宿舍里只有Dearka在看私藏的写真杂志”。可是现在他明明已经一无所有了。
他换上干净的睡衣从浴室回到卧室,发现Yzak面色凝重地坐在床上,上半身靠着床头板,目光紧锁在他的脸上。只过了几秒钟,他就发现了房间里的第二处异样,床头柜上的台灯被移动过,海蓝色的玻璃灯罩边缘此刻几乎贴到墙面,它本来不该靠墙这么近的。关于那两张纸条的念头从他的意识里倏然划过,只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个,神色阴沉的Yzak才是更严重的问题。
他走上前跪坐到床上,挪动膝盖凑近周身散发冷气的人。
“你在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Yzak不说话,向窗帘的方向偏过头去。
“我惹你生气了?”
他惴惴不安地追问,伸出手去轻抚对方的侧脸,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Yzak总是会把他的指尖牵到唇边轻吻,然后习惯性地把他的整只手包在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只手的冰凉,现在Yzak却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他的触碰。
这感觉就像在蓬软的棉絮之中突然触到寒霜。慌乱与无措统治了他,他收回手,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从胸腔的角落里搜刮出一点勇气,倾身用鼻尖轻蹭先前指尖抚过的地方,描摹Yzak颧骨的线条。
“我惹你生气了。你一定还在怪我出门时那么不小心……”他闭上双眼,把呢喃吹拂到Yzak耳畔,“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一点?”
“不是因为你。”
Yzak望着窗帘从喉间挤出这句话,他因此明白这场无声流动的愤怒就是因为他。他停下了动作,拉开一点距离,低垂着眼睛,缓慢地解开睡衣上方的两粒扣子。他感觉到Yzak的目光回到了他的身上,他不敢抬头对视,在勇气从他微张的双唇间逃走之前,他把一个小心翼翼的吻印在Yzak的双唇之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一点。我只知道……这样做……”
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真切,然而Yzak分明是听清楚了。双方都静止了一瞬,然后他眼前的景象激烈地翻转,视野中一下子只剩下天花板,以及Yzak的脸庞,骤雨般的欲念在暗下去的蓝眼睛里混乱地翻滚,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愤怒与占有欲也会在这个把他当成易碎品一般呵护的爱人身上同时燃烧。他被压得很紧,Yzak似乎想把他生生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只需要再用力一点,他们的肌肤就能融合到一起。
他在干涩的疼痛里虚弱地吐出Yzak的名字,他想要说慢一点,请你慢一点,被他呼唤的人却以莽撞又坚决的吻让他无法再发声。疼痛之中开始浮现欢愉,但是和之前都不一样,这样近乎于凶狠的欢愉把他抛到一片温热的海水里,他漂浮着,四周都望不到陆地,天际线暗红似血。他想要抓住些什么,让自己的身体不要被波浪冲散,可以被他抓到的却只有床单和枕巾,他想要抱住Yzak的颈与肩,却被那双富于力量的手按回床单上。不要动,他听到Yzak居高临下地命令,这是他被波浪盖过头顶之前最后听到的声音。天花板变成了海水的蓝色,然后是黑色。
他在急速行驶的轿车上醒来,身上只裹着一条毯子,应该是Yzak来不及多想就从衣柜里最顺手的地方扒出来的东西,让他不至于不着寸缕地见人。理论上他的睡衣现在应该还在卧室的地板上。他发现自己蜷曲着身体,整个人躺在Yzak怀里,开车的是管家太太,和Yzak一样还穿着睡衣,长发都没有梳起来。
抵达医生诊室之后他被放在床上。Yzak半跪在他身边,颤抖着握紧他的手。
“Jule先生,怎么回事?”
Yzak涨红了脸庞,目光飘到他的脸上,迟迟不回答。
“Zala先生突然晕了过去。”管家太太终于忍不住开口,缓解了病房里集体沉默的尴尬,“就是半个小时之前的事。我们开车赶来的路上他醒了。”
医生体贴地没有追问。他这时已经清醒得差不多了,捡回了说话的能力,在医生俯身查看他的瞳孔的时候轻声道,“我没事。”
“你总是在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说你没事。”医生稍稍拨开毯子挡在他胸前的部分,在裸露出来的肌肤上贴上心电监测仪的贴片,“我不相信。我认为Jule先生也不会相信。”
他带着歉意微笑了一下,只是现在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在盯着心电检测仪的屏幕,没有注意到他。病房里充满了节奏规律的鸣音,听见自己的心跳被如此放大并且被所有人屏气凝神地聆听,还是有点诡异。
两分钟后医生转过身来,“和我谈谈你今天的日程。”
于是他开始一边回忆一边讲述,回忆起来倒没有什么困难,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很相似,区别只在于Yzak是否晚归或者是否出差不归。提到读书的时候医生又让他复述这一天读过的内容,他复述得不太顺畅,毕竟很难把机械图纸包含的信息转化成日常交流的语言。医生打断了他几次,让他解释一些他提及的名词的含义。他照做了,看到医生的表情渐渐放松。
“他没事了,你们现在可以带他回去。周六再来做系统检查,就像我们约好的那样。”医生顿了顿,笑得非常了然,“以后要轻柔一点,Jule先生。”
Yzak本来在全神贯注地听他和医生对话,此刻双颊又瞬间红透,“非常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回家的车上Yzak还是把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他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了。管家太太把车开得很平稳,仿佛颠簸一下就会让他再次短暂地失去意识,现在他们不需要焦急着赶往某处,虽然工作日的凌晨并不适合夜间漫游。
他的脸庞靠在Yzak的颈间,Yzak的体温带给他绵柔的倦意。Yzak吻他的发丝,“对不起。”
作为回答,他抬起头去吻对方的面颊。他们没有再说话。沉入睡眠之前他隐隐有些难过,以前的他大概让Yzak尝过激烈的亲密的滋味,那种被海浪压过头顶,遮盖视线,卷进感官的漩涡的滋味。相当美妙的滋味,如果心里还怀着爱意的话,更加美妙。可是现在他做不到了。
上午十点多他醒过来,床的另一边已经空了。他在床上坐起身,伸出手臂够到床头柜上的台灯,拎起来,台灯底下果然什么都没有。
你明明说过他不会伤害我,可是你拿走了他的联系方式。他躺回床上想了一会儿,还是理不出头绪。你在担心什么?
他喜欢那个公园,那里的鸽子也会成双成对,乖巧地落在他身边,轻啄他手心的面包屑。他喜欢这种美丽又熨贴的成双成对,让他心安,仿佛Yzak没有去地球出差也没有去国防部大楼,就在他身边坐着,长椅上不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喜欢带着书过去读,公园里有一条穿过绿地通向首都高等学院的捷径,他在这条小路边上挑选一张长椅坐下,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学生从他面前经过,他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
有时会有男生在他身边坐下,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总是带着学院的课程教材坐在这里。接下来他们会简单地讨论一会儿书里的内容,如果男生胆子够大的话会从双肩包或者长裤口袋里取出通讯器,问他能不能交换号码。当然不能,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信任陌生人会带来无法预料的麻烦。他微笑着摇头道歉,于是他们的交流就默契地到此为止。只有一次,那个男生有些执拗,也有些过于自信,在他摇头道歉之后告诉他自己确实很想和他约会,“你很漂亮,很温柔。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你看起来很需要有人陪伴。我不笨,在学院里成绩很好,性格也算得上随和,给我一次机会。”这样的坦诚让他不知所措,他躲开那道热切的目光,抱着书从长椅上起身离开,低着头向前走,装作没有听见男生在他身后喊的那句“你有男友了吗”。接下来好几天他都没有再去公园。
不过要说奇异的程度,这些相遇都比不上与Shinn Asuka的相遇。男孩提到的那些名字他一个都记不起来,据说他们都是他曾经的队员,不过这并不妨碍男孩挂在他身上泣不成声,并且从他的书上撕下一角纸片写下通讯号码,虽然他已经明确拒绝透露自己的近况。直到男孩恋恋不舍地走远,他才突然想到,应该让男孩在通讯号码旁边标上自己的名字。
男孩的泪水洇染了他的衬衫,让他感到有点湿冷。真奇怪,他有点茫然地想,为什么你们见到我之后都要哭得这么厉害?Yzak也是这样,哭得没有办法发出完整的声音,考虑到那时他才刚刚取下呼吸机,思维旋转地还很缓慢,他是真的费了一点力气才听清楚那句在泪水里飘摇的“我爱你”。
是的,Yzak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不是别的任何一句,甚至不是那句理论上最该出现的,惊喜不已的“你醒了”。他不记得面前这个人和自己有过什么浪漫关系。确实没有,我们不是恋人——Yzak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把他身上的毯子掖好,眼中再度闪现光亮的痕迹。
其实就算你说我们已经到了谈论婚姻的地步,我也会相信你的。他这样想着,看着Yzak因为再也抵挡不了疲惫,倒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入睡。就算你说我爱你爱得发疯,我也会相信你的。可是你没有这样说。你每一天都来这里照看我,带着你的工作电脑,表现得好像这个病房就是你的世界,然后你说我们不是恋人。想到这里,他有点坐起身俯过去拥抱Yzak的冲动,虽然他身上还插着各式各样的导管,扎着十几个针头,根本没有动弹的可能。
不管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他想,凝视Yzak闭着的双眼,睫毛上还隐约挂着细小的泪珠,现在你就是我活着的理由了。
他能走路之后Yzak就把他接回了宅邸。客厅的柜子里,第一格有改变虹膜颜色的隐形眼镜,第二格有快速染发剂,能在五分钟之内为他带来不起眼的深栗发色。染发剂是Ezalia为他挑的,成分尽可能地安全无刺激,清洗也很方便,在浴室里用普通的香波就能解决。他第一次完成全套伪装的时候Ezalia也在场,母子二人一起上下打量着他,然后Ezalia微笑着走过来绕到他身后,把他脑后的发丝尽数握在手心。
“Yzak你看一下,要是把头发扎起来,效果怎么样?”
“还可以。不过戴帽子可能更稳妥一点。”Yzak认真端详他的新发型,突然笑了,“你还没有放弃给我们扎头发的想法吗,妈妈?”
“不好吗?Athrun把头发扎起来也很好看。说不定比你那样做还好看。”
就恋人的母亲这一身份而言,Ezalia确实是不乏幽默感的那种。当然Ezalia还有其他的身份,比如父亲生前的同僚,比如与母亲相知多年的好友,比如曾被拘押软禁打压但从未屈服的政坛女强人,不过出现在他面前的Ezalia和这些身份都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会在工作间隙来看望他们的母亲,常常带着一小束鲜花,香气新鲜怡人,插进卧室窗台上的小花瓶里。
“现在的一切都很好,除了我自己。”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趁着Yzak出差未归,“我不该什么都记不起来,而且还这么虚弱。我觉得我在拖累他。”
他的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颇有些痛心自责的意思,但是因为他正躺在床上发着烧,所以显得并不那么有气势。Ezalia也发现了这一点,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放下手里还没有摆好造型的鲜花,从窗台边走过来坐在床沿。
“我不是什么圣人,当然会希望我的儿子活得轻松,但是我知道只要是他下定决心的事情,任何人都改变不了。”Ezalia为他整理好额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而我也相信你是个值得被爱的孩子。别说丧气话,不然我就不答应你向他保密你发烧的事了。现在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他没有再说丧气话,Ezalia也履行了保密的承诺。Yzak从地球回来时,这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于是Yzak一直不知道他曾经高烧不退。有些事情不能让Yzak知道,Yzak已经为他伤心太多次了。
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告诉Yzak那些令他心惊的梦境。最可怕的那一场梦境开始于清脆的钢琴音,一颗一颗,玻璃珠一般落下来,落在同样是玻璃铺就的地面,然后毫无征兆地,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坠落,一瞬间无数玻璃碎片四下飞溅,碎片边沿沾着鲜红的血。惊醒后他头痛欲裂,为了不吵醒躺在身边的人,他紧咬着身上毯子的一角。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才渐渐平息,他小心地喘着气,眼前浮现一架黑色战机扭曲的残骸。
还有一场梦境重复过好几次。那个站在幽暗的远处的人是父亲,穿着那一身同盟军最高将领的装束,他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接近不了父亲。在梦里他开始奔跑,距离在以微小的幅度缩短,然后他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那种摔倒的感觉过于真实,好像他真的从床上摔下去一样。地面冰冷,同样是玻璃,他的脸贴着地面,在透明的玻璃之下看到父亲的尸体。中枪的地方已经不再流血,然而父亲依然睁着双眼,漠然地看着他。
他想梦里应该也有些真实的成分,如果完全只是想象的话,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能够在梦里想象过父亲对他微笑的样子?Yzak应该有能力解答他的困惑,但是Yzak显然不愿意这么做,他到现在都只知道那架黑色战机名叫Blitz,机师是和他们一起从军校毕业的同学。他在网络上搜寻所有提及父亲被枪杀的报道,但是没有一张照片,他想当时的局面一定混乱得不行。他盯着屏幕上报道标题里父亲的名字,父亲的目光穿透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壁垒萦绕着他,如同一层薄薄的冰凌包覆着他的心脏,他感到冷,不由自主地抱住双臂。
他总是很冷,穿上更厚的针织衫也无济于事。医生似乎从来没有对他完全恢复健康抱有过期待。“你被Jule先生送过来的时候,我一看到你那副样子,心里就想糟糕,这一回我大概要让我的老主顾失望了。没想到你伤了那么多重要脏器,竟然还能醒过来。不过我不向你隐瞒,脑部损伤往往非常复杂,你的情况可能会再次恶化。”
医生说这话时Yzak不在场,否则他大概就没有机会直接听到关于自己身体状况的专业意见了。他已经摘下大部分的针头,只剩左手手背上的针头以进行日常输液。Yzak让护士摘下右手上的针头,这样一来他翻书更容易。他单手合上书,下意识地摩挲着书脊,好像这样能让此刻的安静不那么沉重。最终他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这件事并没有让他难以接受。也许是丢失太多记忆的缘故,醒来之后他对自己还活着这一事实并没有太真实的感受。相比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一样给自己灌输毫无道理的乐观想法,做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的规划,把自己视作即将消逝的事物似乎更容易一点,也更合理一点。毕竟人不能太贪心,不能指望奇迹接二连三发生在自己身上。死亡有属于它的时刻表,Yzak改写了时刻表,但是时刻表依然在那里。客观而言,爱总是不够对抗死亡的威权。
没关系,他想。他并不为自己感到惋惜。至于爱——他已经非常知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自己活着的理由,更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活着的理由抱在怀里。
周六下午的车道并不拥挤,然而Yzak把车开得缓慢,仿佛并不真的愿意抵达那间诊室。等信号灯时他看到Yzak紧抿双唇,此刻本该空闲下来的手指依然纹丝不动地抓着方向盘。车道的另一边,百货大楼前的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围着一处刚刚修好的大喷泉池,在打完第二次元气大伤的战争将近两年后,殖民地的人们终于捡回了美化环境的心情,哪怕是用有些奢侈的方式。有些奢侈,但可以原谅,适度的华美可以帮助疗愈战后的疮痍。孩童在玩水,拎着购物袋的大人在交谈,只是热闹的声响似乎没有传进车厢分毫。
“如果检查结果还不错,我可以去报名参加高等学院的入学考试吗?我已经准备了很久,觉得还挺有把握考上的。”
他说得很轻快,带着优等生才有的自信,试着缓和车厢里的气氛,说完却意识到自己选错了话题。他们之间的空气顿时迸出一道裂纹。他有点懊悔自己没有深思熟虑,现在最不该做的事就是预想检查结果。Yzak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又难以承受一般将视线转开。
直到又过了两个路口,他都以为这个话题无声终结了的时候,Yzak轻声道,“好。”
检查持续了三个小时。最后一项检查结束后他被留在床上休息,所有检查项目的报告出齐还需要半个小时,Yzak已经被医生叫进办公室。护士给他送来饮水和一小盘点心,他只喝了一点水,脑部检查的那台设备让他有点眩晕,时间因此被拉长,他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他是被Yzak推醒的。他睁开眼,看到Yzak半跪在床边,苍白面容上毫无笑意。
“我猜我大概不能去参加考试了?”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是他的不安仅仅只是因为Yzak看起来非常糟糕。我又让你伤心了,他想。
“不能。”
诊室里只有他们,护士在他醒来之后就走开了,并且为他们把门关上。他们安静地对视了片刻,然后他伸出手去抹Yzak的眼角,那里已经一片湿凉。
“我需要知道详细情况。”
“胸腔和腹腔里,受过伤的脏器的恢复状况还可以。眼睛也不要紧,之所以会疼是因为你读书太久用眼过度。问题出在脑部。你最近越来越严重的昏睡症状与此有关。击打伤,加上你沉入海里那一段时间的缺氧……”
Yzak的话语就此断裂。他不忍心再看Yzak尝试再度发出声音却做不到的样子,坐起身,把Yzak的头揽到自己胸前,“带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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