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Loaded Gun
作者:灰基
【Patrick x Athrun】
科幻背景AU
无规律视角交错
复仇的人感觉不到疲惫。复仇的人也不能允许自己感到疲惫,一停下来,一切就都完了,片刻的松懈等同于前功尽弃。尤其是现在。
在他面前,空气中铺陈着战舰群的全息模型,这支舰队已经相当靠近计划中等待出击的位置。这是朝向首都的秘密行进,而身为最高将领的好处之一,就是能不费什么力气就把秘密遮掩起来。也许已经有人意识到异样,质疑调回整支舰队以护卫首都的必要性,但是——无所谓。这是他自己一手创建起来的军队,没有人能对他构成威胁。
时刻就快到了。只要舰队就位,包围首都,堵死所有逃离的通路,他就会带上那支手枪,去夺来整个殖民地自治同盟最高级别的权力。惯于唱高调的政治家懂什么?就算有那么一天,联邦的舰队已经包围了首都,政治家还是会把希望挂在嘴边,那些不痛不痒不负责任的漂亮话,不到走投无路的最后一刻不会停止。他已经对此失去了容忍与耐心。如果他必须要开枪才能让政治家们闭嘴,那就开枪。
黑狼在他脚边绕了一圈,仰起头,凑近嗅了嗅最靠近地板的那艘战舰。它所期待的时刻越是临近,它越是躁动不安,仿佛已经在全息模型上嗅到了血腥味。它看起来非常满足,所以当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它甚为不满地,充满威胁地向门口望过去。
“将军,私人线路有通讯请求,是你的儿子。要转接过来吗?”
他并没有转头看过去。
“问他有什么事,然后挂断。”
“问过了,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依然面对着全息模型。十秒的安静之后,“挂断。”
他又尝试了一次,这次好一些,他能站起来。这间干净但窄小的医务室里除了他没有别人,陈设非常熟悉,他可以肯定这是在同盟自卫军的巡洋舰上,但并不是他所属的巡洋舰。
他还记得自己陷入昏迷之前看到的景象,在他身边飘着不计其数的轻型战机残骸,联邦军的战机和他自己的战机以这种方式混杂在一起,再也无法分辨清楚。爆炸光团尽数熄灭之后,宇宙空间死寂一片。
作战服没有破损,可是他离巡洋舰太远了,如果经过一场苦战后尚有余力的队友能在他的作战服里所剩无几的氧气耗尽之前找到他,他就还有一些生还的可能……不过,想这些做什么……
失去意识之前他已经闭上了双眼,右臂传来的疼痛火烧火燎。以这种方式死去,也许能让父亲为他分出五分钟时间,不过在这五分钟里,父亲感受到的可能不是悲伤而是失望,失望于他没有立下更多战功,仅仅只是以一敌四罢了……但是……不想了……想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爸爸……你会给我五分钟吗?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死去,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失望。
右臂已经完全不能动,他用左手扶着墙面支撑自己向前挪动。他没有判断错,自己确实是在同盟自卫军的巡洋舰上,有人从走道那一端跑过来扶住他,穿着和他的那套一模一样的深红色军装。
这个男孩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不久之后他就会知道正是这个男孩把濒死的他从残骸之海中打捞起来。他被扶到舰长面前,终于获得了他急需的信息:他所属的巡洋舰损失不大,已经接到命令前赴另一片星区,而这艘巡洋舰将带他一起回到首都,一枚勋章正在等着他。回到首都后他有五天的因伤休假,休假结束立刻独自前往SH71要塞——这是他所属的巡洋舰下达给他的最新命令。
他疑惑不已却没有多问,想必这位素不相识的舰长也不会很清楚让他独自前往那个遥远要塞的原因。舰长的神色已经在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回到医务室,于是他最后犹豫了一次,最终还是提出了使用通讯频道的请求。在那个年轻男孩告诉他这一天确切的标准历日期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必须要试一试。
“请允许我问一句——你是想和谁通讯?”
“我的父亲。”
舰长果然不再提问。他从来不会搬出父亲的名号为自己讨取特权与优待,但是——今天是例外。他在今天醒来,也许就是为了能够对父亲说一声生日快乐。
黑狼暴躁地在紧闭的门后踱步,准备着将下一个胆敢推开这扇门走进来,并且在话语中提到他的儿子的人撕成碎片。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提到他的儿子——对他而言,这是此刻所能有的最严重,最不可原谅的冒犯。
全息模型早已收起,他的愤怒在模型消失后留下的一片空旷之中显得尤其膨胀。在旁人眼中,在自己都忘记了的生日当天接到孩子特地拨来的通讯,就算不至于欣喜万分,至少也该感到慰藉。当然,他不是会因为孩子展现出来的一点爱意而心满意足的普通人,不过他也可以选择对此无动于衷,漠然无视,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为什么要这样愤怒?他自己都说不清。
他的愤怒和他的时间一样金贵。愤怒给予他行动的力量,本该留给恬不知耻的联邦,以及占据着自治同盟最高评议会的无能懦夫,把愤怒用在Athrun身上几乎是一种浪费。然而他控制不住。
现在的他不关心情感,也没有人会胆大妄为到当着他的面指出他需要一点情感。情感是最没用的东西,是行动的大敌,不该属于斗志燃烧到极点的人——为什么他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愿意放过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自己的孩子要从他意识之外的某个暗处跳出来彰显存在?愤怒在他的周围竖立起钢铁的栅栏,他紧握着双拳,独属于被栅栏困住的猛兽的低沉嘶吼压抑在喉间。
他习惯了接受来自父亲的打击,遭遇回绝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体验,可是这一次痛得比以往都厉害。大概是因为他身上本就带着伤。他站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才真正意识到通讯已经被挂断,又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整理好表情,不要让空荡荡的失落表现得太明显,结果刚转过头去就对上站在身边的舰长向他投来的,带着一些同情的目光。
他没办法在医务室里安心躺着。所幸他找到了一处很少有人经过的,可以坐在舷窗边远望无垠的宇宙空间的地方,深邃底色上无数星体散发着柔和光芒,充填了他的视野,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包括不想到父亲。
他久久望着舷窗之外,直到双眼酸涩,倚靠着舷窗闭目休息。脚步声靠近的时候他还没有睁开眼,直到感觉到什么东西被披在他肩头。是一件军装外套,来自救了他的那个男孩,现在男孩只穿着里衣在他身边坐下。
“你还是应该留在医务室里。这样才能恢复得更快。”
男孩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靠近鼻翼两侧的雀斑会显得更可爱一点。他想起自己醒来之后还没有好好道谢。
“谢谢你。我是说,你救了我……”
“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救起Zala将军的儿子。”男孩轻快地打断了他,“我特别崇拜Zala将军。不过,做他的儿子应该挺辛苦吧?那么伟大的人,对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求很严格……”
男孩还处在意识不到自己说出的话很可能不妥当的年龄,他当然不会计较这些话语里的天真和越界。只不过,除了苦笑一下,他也给不出更好的回应。
“到底有多辛苦呢?感觉有点难以想象,可能是因为我自己的父母都是普通人……”
男孩看起来非常认真。他吞咽着再度浮起的痛感,“那种辛苦,你是不会想要体验的。”
他的睡眠总是非常短暂。这几年里他在各种各样的地点醒来,最常出现的地点包括他在总部的办公桌边,总部顶楼由他使用的套房的沙发上,前去视察舰队的专机的座位上。见缝插针式的短暂睡眠符合他现在的身份,纯粹以维持生命为目的,如果让他回到自家的私宅,在卧室的床上躺一整晚,他反而会觉得这很荒唐。
也许是因为睡眠实在太短,来不及让梦境在其中生长,他极少梦见完整又具体的人和事。至于梦见Athrun,更是从未有过——所以他醒来后忍不住在沙发上多躺了一会儿,回忆梦里的情节。
他倒下的姿势有点怪异……好像是中了枪,被子弹穿透的感觉还挺真实,确实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身体被硬生生扎穿且撕裂。Athrun穿着沾满鲜血的作战服——他不确定是他的血,还是因为Athrun也受了伤,看起来更像是他的血——将他的头颈和肩膀抱在怀里,泣不成声,那样的表情过于痛楚,就像求生的意志已经被彻底击碎,只剩下跟随他一起离开的愿望。
我不会让这样的场景真正发生。我不会让你给我收尸,也不需要你来见我最后一面。对着画面里绝望的少年,他凶狠地说完,却在再度闭上眼的时候看到了一双小小的皮鞋,属于六七岁小男孩的皮鞋,怯怯地停在他面前。他的视线往上抬一点,看到那只小手捏着一辆玩具车,一张叠好的纸条被压在挡风玻璃下。
他记得那张纸条上整齐却稚嫩的笔迹,“送给爸爸。”
男孩对他不太放心,一直把他送回医务室,看着他躺进诊疗舱才离开。
“我们就快到首都了。”临走时男孩说道,“你安心躺着就好,降落后我会来帮你的。”
他想不起上一次被别人这样细心照顾是在什么时候。童年时肯定是被细心照顾的——那段短暂得几乎不像真正存在过的时光——当时父母都还在身边。三个人,一起生活。但是他的童年结束得太早了。孤独也到来得太早了。
诊疗舱里温度宜人,适合昏沉入眠。他睡着的时候很平静,不久之后醒来的时候,看起来却如同在这个专用于治愈的先进设备里经历了大病一场,好像有什么东西劈开了他,洗劫了他,然后撕碎了他。
不要,他在心里对着那个面目模糊的杀手狂乱地呼喊。如果你一定要对谁开枪,那让我代替爸爸去死——
黑狼不知跑到了哪里,整整一天都没有出现。取代它的是那个小小的Athrun,穿着小小的白衬衫、羊毛背心和及膝短裤,小小的皮鞋,背靠着墙壁屈膝坐在地板上,双手捧着一台差不多有那张小脸两倍大的平板电脑,专心地阅读着什么。Athrun很早就学会了自己静悄悄地阅读。Athrun做什么都是静悄悄的,在摆弄那个装着迷你螺丝刀和迷你元器件的小小工具箱时,也不会像大多数同龄小孩那样弄出哐当哐当的声响。甚至在哭泣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
——眼睛和屏幕靠得太近了,Athrun,把电脑拿得远一点。
他简直忍不住要说出口。真的说出口就太奇怪了,对着空气说话并不是他的爱好。然而Athrun似乎听到了,调整了坐姿,把屏幕移开了一点。
——你在读什么?
荒谬透顶。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个想象中的Athrun在读什么?
“为了捍卫殖民地……殖民地理应获得的,独立自由的未来……在必要的时刻,暴力……暴力是必须被采用的手段……”
Athrun对着屏幕缓缓地,有些磕磕绊绊地念出声来,毕竟是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并不能轻松理解以保有和使用暴力为职责的人在演讲稿里动用的词汇。“暴力”,Athrun抬起头望向他,目光清澈又无辜,“爸爸,‘暴力’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一把上膛的枪。你要用它去复仇……
“ ‘复仇’是什么意思?”
——让夺走属于你的重要的东西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爸爸要去复仇吗?”
Athrun放下平板电脑站起来,惊慌失措的模样几近可怜,“我会失去爸爸吗?”
他的军装还留在他所属的巡洋舰上。授勋仪式开始之前他拿到了一套全新的军装,避免了身为Zala将军之子却不能着军装参加仪式的尴尬。只有几十个人在场的仪式很简短,甚至仓促得不像仪式,父亲当然也没有到场。
不过,这不要紧。借着参加授勋仪式的理由,他终于名正言顺地走进了总部大楼,只要在最高将领的办公室外等待,总能等到父亲出现。仪式结束后他就搭乘电梯上到顶楼,只是走出电梯后他就不能再往前了,他的权限本来远远不够进入这一层,能够搭乘电梯上来还是因为父亲的副官愿意帮忙。
再往前一步,整座大楼的警报都会被触发,如果只是因为他渴望见到父亲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见父亲一面都成为要克服重重困难才能做到的事情?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去想这个问题了。
大概是负责人弄错了他的尺码,身上这件新军装似乎太大了一点,再加上没有和身体磨合过,面料尤其硬挺,高立领摩擦在他的颈间,肩部和袖子的连接处也有些空落。他对着反光的电梯门看了看自己,由于衣服不贴合前胸,先前佩戴上的勋章看起来有些歪倒,没有在它该在的位置。
右臂还绑着绷带,他只能用左手勉强调节一下,试了几次效果都不太理想,索性单手把它拆了下来,收进里衣的口袋。不能让父亲见到他戴着歪倒的勋章。这次见面太珍贵,他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它。
他只在走出电梯的时候极短地看了等在电梯旁的少年一眼,从少年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始终直视着前方。脚步声片刻后跟了上来,显然是在放弃对话的机会与触发警报这两者之间进行了权衡,选择了触发警报。其实他在上楼之前就已知道Athrun来了,为此他严厉地批评了副官的自作主张,不过还是下令暂且关闭顶楼的警报系统直到Athrun离开。
办公室的电动门在他进门后自动关上,把离他几步之遥的少年挡在门外。他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翻看在刚刚结束的会议上下属提交的作战报告。重新回到他身边的黑狼挑衅地,示威一般地抬起爪子划拉门板,好像只要门一打开,它就会扑到少年身上撕咬。
第十五下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把报告放到一边,按下台灯边的电动门开关。黑狼警惕地向旁边躲闪,望向他的目光里有些不可置信——你竟然真的开了门?
“来见我的理由?”
等待回答的时候,他的目光快速地扫描了少年的周身,评估先前收到的关于Athrun伤势的报告是否确切。副官在一场会议的中途把报告递给他,似乎觉得他重伤昏迷的儿子比第五舰队司令官正在详细展开的进攻计划更重要。他承认,他确实是恍惚了一会儿,以至于没有听清第五舰队司令官最后的陈述,不得不请司令官把那个部分重复了一遍。
少年努力地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开,虽然他看得出来这让少年非常吃力,“我很快就要前往SH71要塞。”
他知道。这是他亲自下达的命令。在他发起政变之前,为了避免任何可能出现的节外生枝,他要把Athrun送走。就算搭乘速度最快的战舰,也需要一周时间才能从那个要塞回到首都。
“所以在出发之前,爸爸……不,将军……父亲……我想要和你谈谈。”
“没什么可谈的,如果你还是抱着只要我们退让就能达成和平的想法。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他不清楚要怎样和面前的男人谈话才算是不浪费时间,但肯定不会是他刚才那样冲动地,脱口而出地反问,“难道一定要把联邦赶尽杀绝才能让你满意吗?两败俱伤,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局吗?”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严肃庄重,不如说是在为先前被挡在电动门外的遭遇生气。不,还不止于此。还有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在电梯边。还有被挂断的通讯和等不到回音的信件。还有迷茫时无人可倾诉,孤独时无人可拥抱的酸楚。他为这一切而生气。他已经疲惫到快要透不过气,这世上他最珍爱敬重的人,让他想念到心脏抽痛的人,却指责他在浪费时间。
男人眼中危险的愤怒已经显露得明白无疑。他垂下脸去望向地板,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下去,反正话一出口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次救了我的人,他的年纪比我还小。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这场可恶的战争,他现在会在哪里。他可能会每天晚上用功念书准备升学,为了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而困扰,申请到心仪的学校后又会开心不已。再过几年他可能会进入大学,学习数学或者物理,或者准备当一个普通的工程师。如果他不必上战场,他的力量就可以投入到殖民地的建设里,而不是消耗在杀人这件事上。说这些话好像显得我高人一等,随意评价别人的人生,但是实际上我根本不觉得我有哪里比他优越,我走着和他所走的同样的路,做着和他所做的同样的事。恐怕他还比我更优越些,毕竟他的父亲不会因为一心想要复仇而放弃其他一切!”
“你怎么敢!”
他在听到这声怒吼的时候抬头,发现那把手枪的枪口正对着他。
枪是上了膛的。黑狼飞快地跃到他脚边,他本能的防御反应让它亢奋不已。
为什么还不开枪?它已经不耐烦,几乎要把牙齿咬碎。现在就开枪,让这个不知好歹,竟敢这般指责你的小混蛋闭嘴——
绝望来临的瞬间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血液倒流,没有眼前一黑。恰恰相反,面对那个枪口,在他的童年结束了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体会到无牵无挂的轻松与平静。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他的手把枪握得很稳,然而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在颤抖。少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的枪口,片刻后抬起一点视线直视他,向着他走过来。
傻瓜。他无声地朝着少年呼喊。你这是在做什么?
枪口即将贴到前胸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左手,四根手指的指尖贴上枪身,把武器向外侧推开一点,仿佛推开再寻常不过的,挡路的石块。这个动作没有用上很多力气,男人似乎是彻底僵住了,根本没有意图阻止他的动作。
现在,在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障碍了。他一步跨过去,扑到男人胸前。
他已经忘记被人拥抱是什么感觉了。没有人可以和他靠得这么近,胆敢接近他的人会在距离他还有半米的时候被保镖拦下。少年是唯一的例外。
他麻木地放下举枪的手臂。他失败了……他失败了!黑狼在他们身旁暴跳如雷。
“放弃他!”
黑狼摆出准备进攻的姿态对着他嘶吼,用他自己的声音。
少年只有左臂可以活动,所以抱得并不紧。他可以抬起膝盖,或者向前踢一踢小腿,或者更直接一点,用没有握枪的手抓住一丛夜蓝色的头发拽开那颗头颅,甚至都不需要以太大的幅度做这些动作,少年的身体,连同那让他一败涂地的柔情,就会被动地离开他。
他没有动。
少年突然放开他径自跑走的时候,他也没有动。
逃出去之前他听到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落到地板上的声音,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
他想这就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一个拥抱。他想父亲再也不会愿意见到他。他想现在自己真正一无所有了。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大脑空白一片,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没有派上用场的上膛的枪。少年消失在门外的同时,黑狼也不见了踪影,现在他是完完全全的孤身一人。
最后他把枪放回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几分钟后又站起来,毫无目的地向前走了十几步,又退回来,就像原本好好地走在路上的人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带上什么东西,犹疑于继续向前走还是原路返回。再次茫然地站立了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刚才来回走的时候踢到了地板上的某个物体。地板上不该有任何东西才对。
他俯下身去找,在离开桌脚半米的地方发现一枚银色的四芒星勋章。他捡起勋章,指尖摩挲着它的棱角,然后把它包覆在掌心。
他在洗澡之前才发现里衣的口袋里空无一物——所以从他身上掉下来的是那枚勋章,落在最高将领办公室的地板上。
他害怕自己心里因此生出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必须抗拒任何以“如果爸爸捡到那枚勋章”为开头的想法。
抗拒想法的最佳方法就是让自己忙碌,然而他在自家私宅里并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找到好几年前未完成的小机器人,把工具箱和当时的设计图纸都翻出来之后,他却突然失去了继续做下去的兴致。这些单纯的快乐停留在战争爆发之前,他无法欺骗自己现在还能把它们找回来。
他走进那间最大的卧室。母亲留下的衣物依然被收藏在密封袋里,衣柜里只挂着一件父亲的旧风衣。他把风衣取下来带回自己的卧室,披在身上试了试。风衣很长,盖过小腿,边缘几乎要擦到脚踝。
他想了想,脱去自己的睡衣后再穿上风衣,就这样被宽大的风衣包裹着躺到床上。距离出发还有十几个小时,在夜晚的包容下,他还有一点时间沉溺于这个想象中的拥抱。
他的司机至少有两年时间未曾驾驶过这条路线。能被他挑选出来为自己服务的人素质都极好,绝对不会向他提出越界的问题。将军说要回私宅,好的,那就回私宅,不要问为什么。
他在凌晨抵达,宅邸里没有灯光,不过强烈的直觉让他确信Athrun就在这里。他是要为同盟的未来负责的人,每一天他都在和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的恶意搏斗,这样的搏斗里没有直觉的地位,然而现在他相信直觉,那种不可名状的联结会把他带到Athrun身边。
他没有直接去到少年的卧室,而是先去了自己的书房,拉开书桌右侧最底下的抽屉,证实了自己的记忆,也终于放心了:那辆被Athrun改装过,加上了一个小马达的玩具车果然还在这里,连同那张纸条,完好地躺在透明的收纳盒里。
听到窗外车门打开的声音,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起身跪坐在床上,从窗口看到父亲已经走到前门。
这不可能——
他好不容易才粉碎掉自己的希望,艰难得好像死过一次,现在却再把希望捧到他眼前。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又回来了,但这次纯粹只是因为心跳太快,这颗心脏再一次被冲破堤防的柔情灌满,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他推门进去。少年坐在床上,身上裹着他的旧风衣,定定地望着他,如同高烧得神智不清的病人。
他本来计划不声不响,不打扰少年的睡眠,把勋章放在床头柜上就离开,不过现在这样也不要紧。他心如止水,已经不想再做无用的抵抗。
床头柜上的那枚勋章凝结着他在战场上流过的鲜血,可是他都没有看它一眼,因为男人的身影占据着他全部的视线。
他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变了,尽管男人的轮廓依然冰冷如青铜像。他微微扬起脸庞,知道自己已经打败了盘踞在男人心底的阴郁与厌倦,没有哪一次胜利能比这一次更加让他由衷地喜悦。
他又深长地望了少年一眼,一对泪光晶莹的祖母绿镶在脸庞上,让他止不住留恋。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少年纯净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因为激动而轻颤。
“我想要你信任我,不再把我挡在门外。我想要分担你的痛苦,这样的愿望很过分吗?”
他毫无波澜地回答,“不过分。”
“我不想看着你被复仇的执念裹挟,我想请求你不要走上那样的路,可是我太笨拙也太没用,除了愿意替你去死,我不知道还可以为你做什么。这样的我有资格拥有你的爱吗?尽管如此,我却依然想要靠近你,想在你心里占有一处位置,说我贪心也好,没有自知之明也好,我爱你……转过来看着我,爸爸,不要走。”
他所获得的比他所请求的更多。旧风衣从他肩上滑下,想象中的拥抱变成了真正的拥抱。
什么都可以,他在颤栗中呢喃。所有我能给的,都可以给你。
“只能选择一个。”
他心里的声音沉重如巨石坠地。世间的永恒真理——只能选择一个。走向毁灭的不是地球,就是殖民地。不是心狠手辣地存活,就是高尚善良地灭亡。为了让一开始就举步维艰的事业不至于半途夭亡,他自己的孩子必须被抛弃在年复一年的寂静孤独中。
可是,这是怎样的孩子?这是他的生命的不可捉摸的延续,少年的身体在舒展,以天真无邪的形式,在他无暇顾及的地方,径自把每一点细碎的优美汇集到自己的身体上,让它们一齐迸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少年抬起眼温柔地望着他,期盼着且卑微着,仿佛对自己曾经被抛弃的事实毫不介意,仿佛只要能这样望着他,就足以弥补他过往的缺席,让他再度成为被渴望的对象。
他醒过一次,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害怕此刻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男人并没有离开,只是端着酒杯,背靠着床头板坐着,床头柜上不知何时取来的酒瓶里,昏暗中呈现深重的暗褐色的液体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底。
“继续睡吧。”
男人只说了这一句。他闭上眼,感到一只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倚在他的前额,爱抚他的发丝。他闭着眼睛把自己的手叠在那只手上,轻轻握着,把它牵到自己的唇上,亲吻每一个指尖。
五个亲吻交换一个拥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缩得很小,如同一片形如泪滴的红叶,落在男人的胸前。
时刻就快到了。还在回来的车上,他就已经收到了舰队将在十个小时后就位的讯息。少年对此浑然不觉,面对着他侧躺在他身边沉睡,呼吸轻柔得几乎听不见。依然如此,做什么都是静悄悄的,为他而心碎也都是静悄悄的。
没资格的人应该是我,是我没资格拥有你这样热切而毫无保留的爱。我把你留在孤独中,你却以泪水和亲吻回报我。他把最后一点酒倒进杯中,一饮而尽。如果你知道我将会掀起一场你一定不愿意看到的腥风血雨……
事已至此,我不可能退让,也不可能更改我一直以来的主张。所以……对不起,Athrun,为了已经发生的,以及即将发生的一切。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清晨,这一次男人不见了。他潦草地披上睡衣跑出卧室,直到在楼梯上看到男人坐在楼下的餐桌边,才停下不安的脚步。
“取消你的出租车预约,我开车送你去空港。”
男人稍稍抬头对他说道,用的是不容抗拒的命令语气。他点了点头,折回楼上。
洗脸之前他望着镜子,觉得自己的面容好像变了一点。是哪里变了?还是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梁和阴影,一样的双唇,但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他的脸庞被丰盈的喜悦笼罩,就像一束柔和的光打在他的脸庞上,所以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在漫长的失落与寂寞之后,他终于知道是什么能把自己身体被挖空的那一部分填满。让挖空它的人来填满它。让被他渴求的人来拯救他——拥抱我,再一次,无数次。
那其实还是挺奇怪的场景。他驾驶的车里只有Athrun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过在他们前方有两辆车,后方也跟着两辆车,里面坐满了困惑于将军为什么突然兴致高昂要亲自开车,但又不得不尽职尽责充当开路者和跟随者的保镖。少年因此而有些窘迫,他感觉得到,毕竟少年虽然冠着他的姓氏,却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方的路。留给他们的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越发强烈的紧迫感压着他,然而他不想在少年面前暴露一丝一毫。
“我知道你不认同我的理念。”他故作轻松地开口,甚至有点过于刻意,他并不擅长故作轻松,冷淡又一丝不苟地板着脸才是他的习惯,“闯进我的办公室的时候,你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要求你现在必须认同我,也许再过几年你会相信我是对的。”
少年沉默不语,只是目视前方,交叉起十指以掩饰忐忑。
“我当然希望你认同我。但是……你也有权利寻找你自己的道路,就算在我眼中那些道路通向陷阱和泥潭,或者更糟,根本不通向任何地方。也许你要在被背叛、利用、侮辱之后才会转变想法,选择走上我的道路。也许要到那时,你才不会觉得我是个狠毒的恶人。”
“爸爸……”
“不要打断我!”
他一下子没忍住又凶狠起来。少年小心翼翼地凝视他片刻,见他实际上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终于还是把被他掐断的话说出口。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是狠毒的恶人。”
不久之后你就会这么觉得了。他的心里流过一丝悲凉。我只希望到了那时你不恨我欺骗了你。
他知道男人决定亲自开车送他是为了对他说些什么,不过他没想到是为了说这些。父亲终于愿意给予他一些坦诚,他因为毫无心理准备而忐忑,但是快乐比忐忑更多,远远更多。
我相信你,他想。你从来不是狠毒的恶人,以后也不会是。就算你做了我不能认同的事……我愿意尽我所能理解你。就算我不会去做和你所做的同样的事……那也并不妨碍我爱你。
下车后他下意识地走向后备箱,这是无数次独自坐出租车的经历带给他的习惯,只是男人先他一步,把手提行李箱取出来交给他。同样出于习惯,一声礼节性的道谢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在他及时忍住。
“再见。”
男人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眼含疼痛地注视他,对男人而言,这场离别似乎要更沉重一些。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他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他放下行李箱,左手扶着男人的右臂,踮起脚来轻吻男人的侧脸。
他以几近逃跑的方式离开了空港。一向以强硬姿态示人的同盟自卫军最高将领竟然无法忍受目送孩子的背影,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晓其中原因。
无论如何,他送走了Athrun。这世上唯一深爱他的人暂且是安全的,至少能算是一点安慰。
舰队已经就位,他驶向最高评议会的所在地。上膛的枪就在他的掌下——他已经准备好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The End
完成于2020/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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