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lude to Love 上
作者:灰基
【Athrun x Nicol】

现代背景AU
标题来自香水Prelude to Love By Kilian


Tchaikovsky
Piano Concerto No.1
Allegro non troppo e molto maestoso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他们只知道这是他入职以来第一次申请休假,这条新闻成为整个实验室好几天里的午间聊天热门话题。休假前最后一天,他提交了几天前带队参加的科技展览会的总结报告,离开实验室前召集团队成员开了简短的会议布置下一步工作,然后就坐上了去机场的出租车。没有人知道他的机票上印着哪座城市,然而每个人都止不住好奇。终于,在会议的末尾,有人做出了尝试。

“顺便问一句,Zala博士,你去哪里度假?”提问者奇怪地笑着,快速望了一圈周围听到问题后立刻齐齐投来目光的同事们,“代表在场所有人提问。”

他站在会议桌边不动了,双手之间刚刚整理好的一叠复印纸也和他一起静止,那副困惑的模样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究竟被问了什么。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脸庞上浮现可疑的闪躲神色,甚至还有被公开揭穿心事后瞬间的窘迫,尽管在场所有人都对他真正的心事一无所知。

“不,不是去度假……”犹豫的话语间,他的手指已经把那叠复印纸里最后一张的边角揉皱,“是去听古典音乐会……对。古典音乐会。”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莫名其妙的表现已经让气氛十分尴尬,于是没有人再追问。所以,直到他的航班跨越大洋后在黄昏时分落地,依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这个和生活情调完全搭不上边,日复一日开发机器人并且几乎就要把自己活成机器人的工作狂,决定去听一场遥远的古典音乐会。

他预订了音乐厅附近的酒店客房,时间正好足够他在客房里换好全套正装,再从酒店步行到音乐厅。等信号灯时他抬头望向夜空,这是一个晴朗明净的冬夜,尽管这座城市以森林般丛丛矗立的摩天大楼闻名于世,在被一格格玻璃窗后的灯光勾勒出的建筑的轮廓之上,他依然能隐约看到一月的猎户座与天狼星。他在夜空里无数次寻找过它们,然而这一次的意义非同寻常,他的脚步因此更轻快了些。

他的座位在前排,这是费了一点力气才订到的票,可以看清钢琴演奏者的座位总是很受欢迎。交响乐团已经就位开始调音。在他左边的座位上,戴眼镜的瘦削中年人舒适地撑开双臂,闭着双眼,兀自低声哼唱着不知从哪篇作品里截取的旋律。在他右边的座位上,绑马尾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还在翻看手里捧着的论文,在她的手腕上方,一页没夹好的乐谱滑下来露出一角。

这里多的是把音乐欣赏当成神圣的事,期望得到一场净化与升华的人,也多的是把音乐当成事业来付出的人,唯独他对音乐本身不抱目的。他带着自己贫乏的音乐感坐在这里,虽然票根就在长裤口袋里,却仿佛偷偷混进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躲在丝绒窗帘之后窥看这个国度珍藏的无价之宝,在被任何人发现他根本不够资格出现在这里之前,他就算已经手心潮湿发颤,也还要再贪心地多看几眼。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演奏即将开始,他前面的座位却还是空的。

对他身边的人而言,这大概意味着没有人遮挡在他们与柴可夫斯基之间。对他而言,这意味着没有人遮挡在他与Nicol Amarfi之间。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Nicol也不知道他在这里。

他看了一眼腕表。还剩三分钟。他知道就算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台上的演奏者也不太可能特别注意到台下的某位观众,只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放松一些,心跳放慢一点。直到一分钟后一群因为先前的奔跑稍显狼狈的青年男女终于赶到,其中一位还在气喘吁吁地抱怨着什么见鬼的游行堵住车道,他们一下子填补了面前的空缺,他这才如释重负。他需要丝绒窗帘。必须得有什么东西遮挡他,让他藏身。

掌声在钢琴家出现在舞台边缘的同时响起,他只顾注视着,忘记了鼓掌。钢琴家向着摆放在舞台中央的三角钢琴走过来,掌声越发热烈。熨烫得笔挺的黑色礼服和白色礼服衬衫,颈间的黑色领结,富于光泽的黑色漆皮皮鞋,这一切正经而考究的细节仿佛精工雕刻过的沉甸甸的藏宝盒,钢琴家被置于其中,却如此年轻,如此柔和,青涩未褪的面容上闪烁着宁静的欢悦与自信,似乎完全不会被严肃厚重的传统支配,反而在借着传统衬出自己从容笃定的魅力。钢琴家对着观众鞠躬,他能看到一丛轻软的卷发跟随动作松松晃动。如果他还有机会将那些发丝绕进自己指间,触感也许依然一如当年——于是在他心里也轻轻地痛楚了一下。

钢琴家在琴凳上坐下,满头银发的指挥家也已就位。整个大厅的掌声在此刻戛然而止,他能感到自己周围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指挥家那只苍老却有力的手划开空气。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圆号以丰满深沉的音色奏响四个音符,一遍,两遍,三遍,然后弦乐的洪流奔涌而出。洪流冲撞到指挥棒上而凝结的同时,钢琴从沉眠中醒来,琴声敲破了挡在洪流前的无形阻碍,宏大而悠长的旋律随即横扫一切。

一开始钢琴只是为弦乐伴奏和弦,他还能步步跟随在黑白键上力度饱满地重复着从左至右捶击三下的双手,尚有余力去注意钢琴家轻闭着双眼的侧影。到了角色互换,由弦乐拨弦为钢琴伴奏和弦的段落,他的眼睛已经开始跟不上钢琴家的动作。而当乐团停止,只留下钢琴独奏,宽广而华丽的旋律完全由不得他继续跟随手指的运动,他只能看清钢琴家完全投入其中,因为倾尽全力而紧绷的身体姿态。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间里,钢琴家——不,音乐学院的学生Nicol——从不在他面前弹奏这种近乎嚣张炫技的段落,奇怪的是,这分明是他第一次见到钢琴家气势逼人的模样,却并不觉得新奇,似乎这就是他在这些年里常常想象的画面。

清晰有力的音符成串坠落在他身上,在钢琴家的浪漫国度里,这些颗粒就是雨滴和冰珠,花瓣和草叶,海洋和山脉,云,风,星辰,光线,构成真实的全部。不过在他这里事情就简单得多,八十八个颗粒都只有同一个名字。或者说,在他们彼此分离之后,在他这里,所有的音符都只有同一个名字。他开始出神,听不到接下来的旋律。如果他能离舞台更近,看得更清楚……如果这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就能在此刻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那架昂贵的三角钢琴边。钢琴家也许不会立刻发现他的存在,他可以等待一会儿,等待八十八个颗粒的国度随着乐谱终结而滑入寂静,钢琴家回到现实,在满足的疲惫中抬起视线看到他,然后他会说……他该说什么才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在这个人面前,他的沉默总是被体贴甚至被纵容,后果就是直到现在他依然如此。可是……这整个想象本身就不该出现,既然他已决定藏身于人群中,伪装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乐迷,无声地到来,无声地离开,不会获得也不该期待与其他人不同的待遇,他来到这里,仅仅只为了能够这样痴迷而真切地凝视。

协奏曲仍在进行。他轻声念那个名字,八十八个颗粒的名字,所有的音符的名字,大厅被乐音充盈,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Nicol”,他又念了一遍,任凭自己被它牵着手踏进回忆。没有人知道他已经不在这里。


Felix Mendelssohn
Lieder ohne Worte, Op.62, No.6
Andante grazioso in A “Spring Song”

他们并不是直到那天才第一次相遇。然而,如果让他在时间的坐标系里定位故事的开端,那会是学长的那个问句:“今天中午你在吗?”

他一边点头一边俯身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咖啡杯,没有留意到隔着打开的冰箱门,学长实际上并不能看到他的动作。一阵纸袋、塑料盒、易拉罐、玻璃瓶互相碰撞的声响过后,学长终于从冰箱门后探出头问了第二遍,“Athrun,中午你在吗?中午有人要来。我们最好一起见见他。”

他在餐桌边坐下,倒咖啡之前看了一眼冰箱里的一片狼藉,“我在。”

“那就行。那个人……”

“鸡蛋要掉下来了。”

他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于是对话在学长手忙脚乱把那几枚不知为何出现在隔板边缘摇摇欲坠的鸡蛋放回盒子的时候暂停了。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一只手撑着一侧脸颊,望着面前的空餐盘发怔。他根本不知道谁要来,也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他还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想这些。

学长解决了鸡蛋危机后终于找到了原本想找的东西,两根手指夹着小小的一盒果酱,快乐地重重关上冰箱门。

“你只喝咖啡吗?”学长在他对面用叉子戳餐盘里的火腿片,“哦,那个人今天中午来。要是他觉得这屋子还不错,而我们也觉得他还不错,那么他立刻就搬进来。”

他怔了一下,“那个空房间要租出去吗?”

“我不是上周就和你说过了?我在校内论坛上发帖,‘我们有一间空房间,房屋位置不错景观怡人,目前有两个租客性格随和宽容,没有宠物,冰箱很大,沙发很大’,贴了几张屋子的照片上去,这几天有人感兴趣,联系我要来实地看看。看来你熬夜太多,记忆力受影响。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不过似乎也没关系,尽管学长不懂如何正确使用冰箱并且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他依然习惯性地顺从学长的安排。就这一点而言,他确实称得上是随和宽容。

“是什么样的人?你已经见过了吗?”

“见过一面,不过还没有交换过真实姓名。音乐学院的小男孩,看起来就是一个门德尔松。”

学长常常说一些自以为幽默,其实很难让对方轻松理解的话,对此他也已经习惯了,所以他只是平淡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门德尔松?”学长耸耸肩,“家境富裕,有教养,多才多艺,热爱艺术,大概唯一的缺点就是无趣,因为生活得如此正确。哦,那个小男孩是弹钢琴的。”

他确实不知道门德尔松,也不太理解生活得正确和无趣有什么必然联系,然而这一刻拥有特殊的意义——在他真正见到Nicol走进这座房屋之前,他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也许是因为Nicol完全符合学长的描述,除了无趣那一点,所以这一刻在他眼前浮现Nicol的形象。在他的生活无法逆转地破碎之前,他们在家长们的聚会上见过几次,具体的情景他记不清楚,印象却还在。印象总是很难彻底消失,尤其是那些让你感觉美好的印象。

这种预感捉住了他的心神,他没有听到学长暴力撕开果酱包装膜的动静,也没有注意到有一点水红色的凝胶状物体飞溅到自己的针织衫袖子上。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已经能在风里触碰到春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他就回来了,比约定的时刻早一个小时,学长大概还在从实验室回来的路上。下午没有日程,但是晚上有专业课的讨论会,他需要对讨论会的主题做些准备,而讨论会开始一个小时后气氛会非常热烈,常常超出计划一直进行到半夜,所以他只有中午这段时间可以稍作休息。他设置了手机上的闹钟,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躺在那里听自己的心跳。

当预感真正实现的时候,他也真正完全不知所措了。现在,在回忆里,他看得更清楚,Nicol跟随学长进来,站在玄关看着他,明亮得仿佛折射了窗外阳光的微笑里带着调皮的得意,根本不像是很惊讶的样子。他想自己当时就应该发现的,如果他当时发现了,之后的事情也许会非常不同。可是当时他太惊讶了。

“这就是我提到的很大的沙发,同时躺两个人都可以。很大的冰箱在那边的厨房里。空房间在楼上,上个月那哥们搬走之后就没人住过。屋子里不能抽烟,不过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会抽烟的。大麻试过吗?嘿,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这里还留着一点。”学长在客厅里晃了一圈后终于想到他的存在,“这位修读机器人学,非常用功,经常半夜才回来,只要你不介意这一点,和他相处就很简单。嘿,你不过来看看厨房吗?你们两个怎么都站在那里不动啊?”

“晚上我也会在琴房练琴,所以作息应该不成问题。”Nicol一边回答一边向他走过来,始终注视着他,“Athrun,你好吗?”

现在,在回忆里,他能看清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他向学长介绍Nicol,学长抱着双臂听完,失去了先前的热情,因为意识到自己一下子成为了局外人。Nicol跟着他上楼看那间空房间,却只是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确定不用挪动床的位置就能安置自己的立式钢琴之后,立刻联系了搬运工。已经很明显了——甚至学长都能猜得到。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迟钝。

讨论会在十二点结束。屋子在山坡上,夜空幽静,他独自沿着上坡的路走。这条路他已经走得非常熟,就算整座房屋因为没有一丝灯光而完全融合进朦胧神秘的夜色,他也可以闭着眼睛一路走到门口,学长不为他留灯也没关系,当然事实上学长也从来没有想到为他留灯。所以,当他走过那个转角,看到预期里本该模糊不清的屋子的轮廓被一楼透出窗帘的灯光照亮,那一瞬他感受到身在梦里的恍惚。

他按下密码打开门。是一楼客厅的灯光,Nicol就在那里,穿着琥珀色的法兰绒睡衣,折着双腿,整个人以一种介于坐和躺之间的灵巧姿态停在那张很大的沙发上,戴着看起来很沉的头戴式耳机,脸庞被衬得很小,双膝支撑着平板电脑。看到他进门,Nicol对他微笑,抬起一只手按了按耳机上的某个按钮,把耳机整个取下来放在摊在一旁的乐谱上,耳边的卷发被耳机压过又释放后稍稍翘起。

他站在原地犹豫。Nicol看过房间后就去准备搬家,他们并没有交谈很多,现在是否应该进行中午未能进行的对话?比如,出于礼貌,他应该关心Amarfi先生和夫人的身体健康。不过现在已经很晚了……不行,如果什么都不说,就似乎表现得太冷淡,太无所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毕竟还包含着各自家庭之间的联系,即使他已经等同于没有家,也无法就此抛弃往日的遗迹。往日——对他而言,这个词语带着家的感觉。

“我只知道你在这里的音乐学院。”他最终决定以此开始,“音乐学院的学生似乎更喜欢学校西边的公寓,没想到你也会想要住在这一带。”

“这里很好。比公寓安静得多,山上的风景也很棒。虽然距离琴房远一点,但是也没有太大关系。”

Nicol轻快地说着,声音里毫无倦意。

“你要怎么去琴房呢?这里有一段路坡度不小,如果骑自行车会有点吃力。我习惯了步行,不过我的教室和实验室都不算远,如果步行去琴房可能要花一点时间……”

“Athrun,你不用担心我。”

被打断后他怔住了,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把对方当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人,然而他的担忧似乎是多余的,甚至有些不够尊重对方。沙发上的男孩看起来像琥珀色的小猫一样轻盈柔软,却是在十几岁的年纪就拿遍专业奖项的厉害角色,纵然出身优越,如果没有独立坚强的心智,也无法做到。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那么……希望你喜欢这里。晚安。”

“晚安。”Nicol露出那种近乎天真的笑容,“我已经很喜欢这里。”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已经很喜欢这里”是什么意思,不过当时他只是点点头然后上楼。洗过澡后他终于躺到床上,却因为累过了头而失眠。学长的卧室在一楼,在这一天之前整个二楼的活物只有他,所以当他听到从走廊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然后是电子门锁扣上的清脆声响,如梦的恍惚又一次到来。对面的房间现在不是空的了。他想起中午,那个房间因为已经关了一段时间而开始积压尘埃的味道,Nicol从他身后走过去,像这座房屋真正的主人那样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玻璃窗,在倾洒进来的初春阳光中思考该把钢琴放在哪里。

清晨,学长坐在他一侧,右手用叉子戳餐盘里前一晚没吃完的披萨,左手捏着手机,和电话那端的女友义正辞严地吵架。他早就过了对此大惊小怪的阶段,Nicol却是第一次领教,显然有些不自在,于是他也跟着不自在起来,好像他对这种场面的出现也负有责任。他们面对面坐着,小心地吃着各自面前的食物,相当默契地尽量不让叉子和餐盘碰出声响,把他们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学长在座位上把残留着一小块披萨饼底的餐盘扔进一米开外的水池,“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餐盘当然碎了。即使低着头,他能感觉到对面的男孩在这一刻小小地惊跳了一下。太糟糕了,他想,为什么这通恼人的电话还没结束?他带着一点少有的怒意戳着盘子里的黄油炒蛋,这还是Nicol分享给他的。Nicol很早就起床做早餐,他下楼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食物,而料理台边的挂钩上第一次出现了围裙。

“你才是疯了,我告诉你,你才是他妈的疯了——”

学长气势汹汹地吼着,大跨步离开餐桌,途中绊到一把空着的餐椅的椅脚,把它撞出很远。最后一声巨响来自学长卧室的门。整个楼层终于安静之后,他起身去将那把餐椅搬回来。

“抱歉。”理论上说他实在没什么好道歉的,可是他就是脱口而出了,刚才的混乱与Nicol太不相称,几乎像是某种侮辱,不该让Nicol目睹这些,“他人品不坏,但是生活上有点……有点……”

“有点奇怪。不过没关系。”

Nicol笑着接上他的话,先前的惊吓已经无影无踪,那语气云淡风轻得好像他才是需要被安抚的人。他确实心情不太好,已经没什么食欲,只是捧着杯子机械地喝咖啡,直到发现Nicol在注视他的手臂。

“怎么了?”

“那里。”Nicol指着他的针织衫袖子上靠近右手手腕的,捧起杯子之后才能让对面的人看见的地方,“有一点痕迹。”

他放下杯子去找那点痕迹,是前一天学长的果酱留下的印子,果酱的水红色叠加在针织衫的浅灰色之上,干了之后成为一小块暧昧的灰紫色。

在他找的时候Nicol已经用清水打湿了纸巾,坐到他身边,把纸巾递给他。那个位置让他的左手不太容易发力,看着他擦拭了几次收效甚微之后,Nicol握住了他的手腕,“让我来吧。”

那种被烫到的感觉是在他站在信箱前的时候降临的。上午没有课程,他不必吃过早餐后就出门,于是有了一点时间清理门口的信箱。那是三个钉成一行的信箱,中间那个属于他,他把几封账单从花花绿绿的广告单里挑出来,关上信箱的时候他注意到最右侧那个信箱,原本空白的姓名栏已经被填上。Nicol Amarfi,干净齐整边角圆润的字母,几乎想象得到书写时的轻柔与认真,和为他擦袖子时一样的轻柔与认真。这个念头烫到了他被握过的手腕,直到下午他在实验室里计算末端执行器的速度时,还有一点热度未散。

接下来的几天学长很少出现在屋子里,他不清楚学长突然开始忙什么事情,心里却有一点不可否认的轻松。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Nicol会在房间里弹奏一些短小的段落,他不知道它们来自哪些作品,不过无一例外都很悦耳。虽然对古典乐不甚了解,他知道那些被奉为经典,音乐学院的学生必须熟稔于心的作品并不都动听,当艺术家要表达阴郁、痛苦、绝望的情感的时候,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听者完全不会有动听的感受。他隐约明白Nicol只选择悦耳的段落是因为他也在。

一周后发生了一件事情。当时,这件事让他如释重负,而现在他完全确信它永远改变了他的未来:学长宣布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认识十天的小妞,并且决定立刻搬离这里,前去与她同住。他们都没有再去校内论坛上发帖。从那一天开始,这座房屋只属于他们。

首先被改造的是冰箱。其实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学长搬走后冰箱突然之间空出一大块,这才真正像是“很大的冰箱”,没有花很多时间就整理清楚了,所以Nicol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二楼从未好好布置过的露台吸引过去。Nicol想要在可以俯瞰山下城镇的位置放上咖啡桌和室外椅,他们约定周末一起去城里挑选。

周六下午他从实验室走到校内音乐厅,Nicol在那里排练一场由音乐学院在半个月后举办的音乐会。Nicol正站在舞台边缘等待,他在十几排之后正对着舞台坐下,在手机上写好自己已经到达的消息,然而出于某种微妙的,不想打扰的心情,没有按下发送键。

舞台上,女高音把同一段唱了两遍。

“美丽梦中人,为我醒来,

星光和露珠正将你等待。”

(注:美国歌曲作家Stephen Foster的作品Beautiful Dreamer)

一个他看不见来源的声音宣布,“好多了,再完整地来一遍。”

一整支歌曲的时间里他都在注视Nicol。从此,他就总是在注视Nicol在舞台上的模样。Nicol带着善意的,充满欣赏的微笑听女高音随着钢琴伴奏演绎宁静的梦幻,在一曲终了时热情地鼓掌。

“Amarfi,接下来是你。”

Nicol轻快地坐到琴凳上。那是一首奇妙的曲子,在和声的衬托下,旋律仿佛自己在歌唱。在他眼前并没有飘过那些被滥用的花草露水微风的意象,然而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里,有一部分的他脱离了自己的躯体,被带到一个不属于此世的地方,朦胧中掬起一捧雨雾,尝到了甘洌的滋味。

从家具店出来后他们又去了超市。他把四个购物袋一个接一个提了一遍,挑出两个重量轻一些的袋子交给Nicol,自己照管剩下的两个。Nicol跟在他身后,要求把最沉的东西——牛奶——分给自己一点。

“让我来。”他想了想措辞,“你的手……很珍贵。”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那一刻Nicol怔怔地望着他,脸庞上确实泛起些微浅红。

“今天下午,你弹奏的那首曲子是什么?”

他别过头去问道,径自向前走,害怕Nicol发现他的脸庞也开始发热。

“门德尔松的春之歌。”

他想到学长所说的“一个门德尔松”,觉得学长从未如此充满洞见。

入夜后他们才回到山上。上坡路上Nicol走在他前方,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看星空。

他也跟着停下,“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猎户座。”

Nicol的双手都提着购物袋,于是向着星空的某一处抬了抬下巴,声音温柔无比。他也仰起头来。

“那三颗间距很短连成一线的星星,就是猎户座的腰带。沿着腰带可以看到天狼星,非常明亮的那一颗。你看到了吗?”

他看到了。那一刻他感到久违的,难以言喻的快乐。

Sunday, November 27, 2022 16:36:13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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