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lude to Love 下
作者:灰基
【Athrun x Nicol】
J. S. Bach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I
Prelude in C Major, BWV 846
露台的桌椅送到的时候,他们正并肩坐在沙发上。为了看清他膝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Nicol倾身过来,一侧肩头几乎就要靠在他胸前,他不需要转头就能看到趴着卷发的前额。
他在回忆里改写过这个场景。在这个未曾真正发生的版本里,他伸出一只手揽过Nicol的肩,轻轻发力,让男孩倚靠在自己身上。事实上,他的双手都在操作着电脑的触控板,切换屏幕上显示的窗口,没有伸出去抹掉他们之间仅剩的那点距离。
“好厉害。”Nicol对着屏幕惊叹,那上面正在全屏播放他这个学期参加的课题组的阶段性成果展示视频,“它只在有人看着它的时候才回答吗?”
“对。如何让类人机器人找到人、辨识人、解读人的意图,一直是很有挑战性的问题,这里使用的技术让它能够识别人的脸部和凝视方向,在需要它作出响应的时候才作出响应,避免为使用者制造无用的干扰。比如,在你练琴的时候,它会很安静地停在角落,而不会在你中途停下来自言自语这一段很难的时候,因为识别出你的声音而冲过来打断你,‘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
这个想象逗笑了对方,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没有说过玩笑话了。
“它会为了帮助我而砸坏我的钢琴吗?”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总体而言,类人机器人与人交互的相关功能还不够稳定,也许它会把钢琴的黑白键盘识别成可能对使用者造成威胁的东西。对了,说到这个……”
他退出全屏,从文件夹里调出一张资料图片,“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成果,它可以弹奏它面前的电子键盘乐器。”(注:日本早稻田大学开发的WABOT-2)
那个演奏者没有经过人类外形修饰处理,黑色的躯干与双臂上绕满密密麻麻的电线,白色的长方体头部突兀地伸出一枚用作眼睛识读乐谱的黑色摄像头,双手的形态也过于嶙峋。Nicol似乎有点被惊到的样子,无言地注视着屏幕。
“在技术发展的意义上,它是一项突破。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能取代钢琴家。我不认为我们在实验室里制造的东西能够代替积淀了几百年的艺术,尤其是在遇到你之后……”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细看Nicol的表情。Nicol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他说出最后一句之后飞快地脸红。这一次他不可能看错,因为实在太明显了。Nicol一路走来收到赞美无数,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为什么由他说出来就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本来还想再说一些,比如他们可以用七个自由度来近似模仿人类的手臂,却要用二十多个自由度来模仿手的密集的触觉传感和肌肉控制,在如此紧凑的空间里手的结构无比复杂精妙,诸如此类含蓄的称赞。他把言语咽了回去。门铃就在这时响起来。
Nicol跳下沙发去开门,领着搬运工进门上楼。他合上笔记本电脑,试着辨认从他心上毛茸茸地酥痒的那一点蔓延开来的柔情,他发现它如此新鲜,如此独特,在他已有的体验里竟然找不到可以与它类比的片段。露台就在客厅上方,拆开包装箱的声音,桌脚椅脚落在露台地面的声音,Nicol与搬运工交谈的声音,经由客厅推开的玻璃窗游动到他身边。他想自己也该上楼去看看,站起身后却不动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处的空间此刻也是同样的崭新,这座房屋仿佛从地基开始完完整整重建了一遍,尽管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年。
“Athrun,你来看一下,这样摆的效果可以吗?”
Nicol在楼梯上问他,他才如梦初醒,“我这就上来。”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拥有了可以俯瞰穿过城镇的河流粼粼闪光的露台。现在,他在记忆里行走,从露台到楼梯,再到屋子的门口,走在已经温暖到需要脱下针织衫换上衬衫的天气里。天空是无拘无束的孩童般的蓝色,花树的枝条延展到山路上,深深浅浅的粉紫花瓣飘落时拂过他的鞋尖。Nicol在琴房等他,他们要一起去城镇上的餐厅,这是他的周末日程里新增的固定项目,足以让学长惊掉下巴。回来时,邻居家的孩子们手里举着哗哗作响的小风车奔跑过他们身边,在他准备开门的时候,最小的女孩双手捧着一碗鲜红莓果走过来。Nicol微笑着俯下身让视线与她平齐,接过玻璃碗递给他,又从胸前抱着的纸袋里取出几块月牙形的糕点放在她的手心。
他在和煦的记忆里继续行走,一直走到一个初夏的清晨。黎明时的一阵小雨让空气清新明爽,仿佛被涂抹成透明的浅绿色。Nicol在出门前告诉他,自己房间的电子门锁坏了。
“等一会儿我去看一下,”他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回答,这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了由Nicol准备早餐而由他清理,“说不定我能修。”
他清理完厨房就提着工具箱去对付门锁。那扇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没有花费很多力气就把那个在他搬到这里之前就开始服役,已经有些过时的门锁拆了下来,打开面板,确定是有个电路出了问题。他坐在房间的地板上修好电路,又顺利地把锁装回去,整理工具箱的时候,他发现少了一把小号螺丝刀,大概是在装锁的时候被他无意间踢到,不知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半跪在地板上用目光搜寻,终于在靠近窗帘的床脚边发现了它。捡起螺丝刀后,一种奇异的感受突然击中了他,他清楚却又茫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Nicol的房间的中央。床上的寝被平整地铺开,床头柜上叠着几册开本很大的乐谱,那个看起来很沉的头戴式耳机乖巧地躺在枕头边。唯一算不上齐整,却给整个房间增添了生动气息的是一件演出时才穿的白色礼服衬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大概是准备拿去熨烫。
他想他不能这样做,尽管他们已经亲近到可以在露台上一起吹夜风看星星消磨周末最后的时光,他也不能这样做,然而他还是坐到了立式钢琴前,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他坐到那里去。他小心地打开键盘盖,凝视片刻后,向着键盘上中间偏右的一根白键伸出右手食指。他听到指甲敲击琴键的声音,又停顿了一下才缓缓按下去。
他只按了这一次。乐音消失后,房间安静得让他心慌。他让键盘盖复归原位,逃离一般快步走到门口提起工具箱,关上那扇门回到客厅。
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多了一个小巧的白瓷花瓶,插着Nicol从城镇的初夏集市上买回来的铃兰花束。他面对着它,想要检讨自己刚才的越界,却发现自己此刻什么都想不了。一种温柔的期盼充盈着他的心脏,期盼十几个小时之后Nicol从琴房回来,他已熟悉的声音会在他身旁再度响起,再度呼唤他的名字,与他分享这座房屋里的一切,就像真正的家人那样——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父亲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以原来的方式看待Nicol,既然Nicol的陪伴让他几乎忘却他与父亲之间冰冷的距离。这样的领悟沐浴在铃兰花的芬芳里,即使这个瞬间已经消逝了许久,当他行走在记忆里经过它时——就像现在——他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拥有如此美丽,以至于让他想要落泪的瞬间。
他离开屋子,继续向前走过两个月,温热的空气里全是夏天的湛蓝,他停步于自己的专业课教室。这是学期末的最后一场考试,他提前交掉试卷准备去实验室,却发现Nicol不知何时已经等在教室外,灿烂地笑着向他走过来。
“发生了什么?”
虽然对情况一无所知,他被感染着一同笑起来。Nicol总是能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他,在Nicol面前,他的那道用谨慎与矜持砌成的壁垒早已荡然无存。Nicol不解释,径自挽过他的手臂把他拉向楼梯,他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那幢教学楼。
他们并肩走在校园中央大道浓绿的树荫下,这个方向通往实验室,微微的虫鸣声里,Nicol的声音好像一串铃铛在他耳边摇响。
“我太高兴了,等不到晚上,现在就想告诉你……”
“所以,到底是什么?”
其实他并不急着想要知道。他觉得就算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被Nicol挽着走在这里也很好,他愿意一直走下去,实验室什么的都可以暂且抛到一边去。
“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爸爸要在八月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会带她一起去。所以到了那时候,家里就只有我……Athrun,你愿意和我一起度夏吗?我们在海边有度夏的房子,妈妈也同意了……你愿意吗?”
他的暑期日程早已排满,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在实验室度过,然而面对那双满含期待的晶亮眼睛,他完全说不出拒绝,甚至拒绝的念头本身都不应该存在。他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手机查看日程表。
“日程有点问题,不过我可以调整一下。”
回答的同时,他已经列好了调整的计划,把所有可以与之协商调整工作时间的人都在脑中排了一遍,甚至想好了怎样和教授解释,天知道他是怎么在两分钟之内做到的,“月末可以有大约一周的时间。如果你不介意一周的时间太短……”
“一周很好。就算只有三天,也很好……”
那温柔的语调让他心颤,他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稳了稳呼吸,“那我就在月末来找你,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嗯,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Nicol和他道别然后转过身去,琴房在与实验室相反的方向。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走,跨进一条支路后离开了树荫,午间的阳光直直浇下来让他有点晕眩,他昏昏沉沉地发现自己在微笑,即使想要收敛也根本收不住的微笑。他就这样半梦半醒地走进实验室大楼,新建的大楼采光条件非常好,于是那魔法般的阳光依然跟着他。
在迷蒙的甜蜜里,他推开实验室的门,看到了海,还有那幢海边的夏日别墅。
从他的卧室窗口望出去,晴空下的海是纯真柔和的蓝绿色,偶尔被游艇划出一道雪白的痕迹,却又很快愈合,融化到无垠的平静里。窗台上点缀着一束鲜红的月季,舒展的花朵仿佛悬在窗外一层一层的青绿群山之上,山脚下的沙滩只不过是浅到泛白的金色细线。他刚洗过澡,洗掉旅途中沾染的灰尘,换上干净的衣服,海风把白纱窗帘吹拂到他身上。
Nicol在客厅等他下楼。琴房就在客厅隔壁,这座别墅完全不缺空间,琴房里理所当然地安置着气派十足的亮黑色三角钢琴,看起来不比音乐厅的三角钢琴小多少。落地窗边是隔成十六格摆放乐谱和CD的书架,右上角的一格有些特别,他细看后发现这一格里全是录像带,有些是演出主办方提供的,有些是Amarfi夫人自己拍摄的,按照收纳盒上标注的日期计算,最早的一盘来自Nicol十岁那年。
“那一年是你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
“是的。”Nicol轻声回答,“那时候真的太稚嫩了……”
“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带着笑容却很正经地说,“我在十岁那年还只会做一些没什么用的小玩意。”
他的指尖掠过一个个收纳盒的背脊,最终停在靠着书架最右侧的相册上。
“可以吗?”
得到允许后他把相册抽出来。最开始那几页里Nicol是三四岁的模样,被母亲怀抱着,趴在草坪上,坐在父亲的书桌边,捧着黏土捏成的小松鼠,他发现原来从那时起Nicol就有了惹人疼爱的笑容。然后钢琴开始频繁出镜,琴凳上的小男孩也被记录下更多样的表情,微笑,沉思,皱眉,平静地仰起头来,闭目哀伤,凝视镜头外遥远的某一点。
“你在弹琴时总是很投入。”
他微笑着评论,余光瞥到身边的Nicol交叉起十指,不用看就知道Nicol又脸红了。
“这是什么时候呢?”
他指着一张正式演出的照片,上面的主角已经是少年的模样,不过在那架巨大的三角钢琴的衬托下还是显得很小,一身白色礼服,仿佛只要加上一对翅膀就可以成为摆在书架上的天使小雕像。
“十三岁。演奏的是肖邦的幻想即兴曲和玛祖卡,人们普遍觉得很好听的那几首。”
“你为我弹奏过里面的段落吗?”
他没有多想就问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是的。”
Nicol似乎也没有多想就回答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坦白了什么。有一会儿他们各自看向不同的地方并且都没有说话。他决定由自己打破这微妙的尴尬,继续翻相册,虽然他其实已经不太看得进去了。
“这是……?”
匀速翻过十几页后他停了下来,那一张照片明显与众不同,唤起了他的注意力。照片上Nicol站在舞台的光束下,穿着有高立领的,廓形仿佛长风衣的深红色束腰外套,肩头和胸口的细节显示这应该是某种军装,Nicol的手不在琴键上而是握着一把枪,神色悲伤凝重的脸庞侧对着镜头。
“啊,这是……”Nicol还没有从尴尬里缓过来,声音有些忐忑,“中学时的一场音乐剧演出。是当时的同学组织的,因为是反战主题的慈善演出,我觉得很有意义就参加了。”
“这就是你的角色?”
“嗯,我扮演一个和王子并肩作战,最终为了救王子而死的战士。”
终于有了新的话题。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追问下去,“所以是个怎样的故事呢?”
“一个科幻背景的故事,不过不太严谨,你可以把它视作太空歌剧。人类被分割成两个群体,一方被另一方嫉恨仇视,遭到大规模攻击,于是年轻人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家园。我的戏份不多,整出剧进行到一半时就退场了,不过说到这个,倒是有件趣事……”
他的目光终于能从照片上移开直视对方,“是么?”
“有一个情节是我作为灵魂回到痛苦万分的王子身边安慰他。我和导演商量后添加了一些台词和动作,从观众反响来看,似乎效果还不错,让整个故事都更有感染力了。”
他确实有些好奇,“是怎样的场景?”
“如果要重现一下的话,”Nicol一边说着一边跨到他身后,“Athrun,你就面对着书架不要动,闭上眼睛。假设你现在就是那个王子……”
他顺从了Nicol的指示,忍不住笑了一下,心脏却毫无来由地跳得飞快。所以,他现在已经失去Nicol了——这个想法让他开始呼吸不畅。
“然后?”他轻声问道。
片刻的安静后,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轻柔地遮住他的双眼。
他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跳就这样停止了——那一刻的颤栗感让他几乎拿不住手里的相册。他的感知里只剩下那双手的温度,只有一点点残余的理智让他克制住立刻转过身去拥抱这个天使的冲动。Nicol贴在他耳边,诵诗一般吐出那些词语:
“不要为失去我而哭泣,我的生命流淌在你的生命里。我在每一片你抚过的绿叶里,每一阵你远远听到的笑声里。我永远在你身边。”
再一次改写:在那双手的温度离开之前,他紧握住它们,不让它们逃离,把他的天使牵进怀里,以自己所有的柔情与渴望去亲吻那双唇,每一次念出他的名字都让它甜美无比的双唇,请求天使爱他,陪伴他,永远在他身边。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僵立在原地,仿佛在极短的时间里失去了一半的生命。
也许是某个冷酷的神明刻意讽刺捉弄他,正是在他们的身体最为贴近的时刻,在他们最像是一对恋人的时刻,他预先尝到了与Nicol离别的滋味。不过,至少还有一点值得庆幸,他想,至少他们没有生离死别。
他记不清Nicol呼唤了他多少次——也许有三次,或者五次——他才从心神的苍白中醒过来。
“Athrun,你怎么了?”
Nicol担忧地望着他。而他只是摇摇头,把相册放回书架。
庭院的草坪是夜里看星星的好地方,而在白日里,也很适合半躺于其上无所事事。最初他还不习惯让自己无所事事的念头,毕竟他自从念大学起就过着被学长评价为“枯燥得像地狱”的生活,直到他坐在草坪上读完了那十几篇下载到电脑里的期刊文献,抬头看到树影与海浪,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在浪费眼前的景色。第三天晚上临睡时,他把电脑锁在行李箱里,下定决心在坐上回学校的火车前不再碰它。
他不懂这个海边小城的当地语言,而Nicol懂一些日常用语,于是他任凭Nicol带着自己在古城里游荡。夜风清凉怡人,Nicol拉着他在露天咖啡座吃冰淇淋和蛋糕,从不远处游客聚集的广场飘过来小提琴奏出的旋律与歌声。他甚至要了一瓶葡萄酒,只不过最终他们两个加起来也只喝了半瓶,否则就无法保证自己顺利走回别墅,而不是被出来找他们的管家太太抬回去。Nicol绊到凹凸不平的铺路石块差点摔进他怀里,而他差点借着酒意去搂住被酒精催化后甚至更加活泼迷人的,断断续续哼唱着旋律的精灵。
第二天将近正午时分,酒精的威力才完全消散。他坐在草坪上,一丛树影遮住了他,身后不远处就是琴房,落地窗挡不住琴声。他觉得那琴声坚定有力,仿若无惧赴死的战士的步伐,然而他才刚开始专注地倾听,琴声就突兀地停下。在把同一个乐句重复了四五遍,每一遍都比前一遍更慢更犹豫之后,演奏者缓慢按下几个零落的音,然后是一片安静。
琴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已经是另一支曲子了。这一段他已很熟悉,在那架立式钢琴上响起过很多次,只是此刻听到让他感到莫名新奇,也许是因为它与眼前海浪的韵律优美地贴合。
一曲终了又是安静,没过多久演奏者就坐到他身边。
“练得不顺利么?”
“嗯。”Nicol低低地回答,“肖邦的降A大调波兰舞曲‘英雄’,我总是弹不好。”
“我觉得很好听。”他自嘲地笑,“虽然我不懂音乐,但只要是你弹奏的我都觉得很好听。”
“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声音稍稍轻快了些,“干净利落的细节处理,力度与速度的精准控制,如何营造让钢琴歌唱的感觉。那些完美的曲子……我根本不敢想象我自己能写出来。但是我很想把它们弹好。”
他闭上眼睛沉思片刻,“没关系,你还有很多时间。二十岁时弹不好的曲子,也许三十岁时能弹好,四十岁时弹好也不迟。”
Nicol终于笑了,“也许再过几年我对波兰舞曲的理解会更深刻,虽然现在我更擅长他的夜曲。”
他们一起听了一会儿海浪声,然后他问那支很像海浪的曲子是什么。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C大调前奏曲。”Nicol怔了怔,“等一下……你是在问我刚才弹奏的那支曲子,对吗?”
“只有那支曲子让我觉得像海浪。看来你也有同感。”
他们相视而笑。
“我在需要让情绪平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弹奏它,它让我觉得安心。每一个音符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很美却很简单,包含着某种真理的影像,就像我们眼前的海浪,让你知道就算你已不复存在,它也依然在那里。”
“这好像哲学家会说的话。”
“音乐确实可以走向哲学。”Nicol笑得干净透明,眼睛里闪着一点光芒,“我的第一个老师告诉我,乐谱是冻结了的音乐,它让你可以看见并到达音乐中的任何一点。但是如果要弹奏一支曲子,每一个点都有它的意义……如果我喜欢最后一页乐谱上的某一段,我不能就此跳过之前所有的铺垫与过渡,它们都是有意义的,我所要做的只是等待与坚持。所以,一切事情都有属于它的时刻……对一件事产生热情,获得向往的东西,爱上一个人,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有属于它们的时刻……”
“失去,离别,思念,也都有属于它们的时刻。”
Nicol怔住了,突然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我很抱歉你的母亲以那种方式离开……”
这下是他怔住了,他所想的其实并不是母亲。他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到母亲了,伤口当然还在,然而不再痛得撕心裂肺。我所想的是与你离别,他想,可是我不该让你知道,破坏你的平静。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
坐上火车后,他终于把电脑拿出来。屏幕上是来这里之前就已写了一半的研究生项目申请书,他即将把它投递到另一片大洲上一家机器人研究所的电子邮箱里。Nicol靠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睡着了,安稳地呼吸着,脸庞面对着他。他伸出手去轻轻拨弄那丛卷发,将一缕发丝绕进自己指间。
Frédéric Chopin
Nocturne in C sharp minor Op. posth.
那场标志着深秋的雨突然降临的时候,他正在回到屋子的路上。雨滴起初就很大,落在裸露的皮肤上能够激起痛感,风也开始凶狠地呼啸,气温骤降了十几度。他顶着风雨跑完最后的两百米,这一晚邻居家大概是全员外出了,在他按下正门的密码的时候,那座没有灯光的房屋顶楼一扇没关好的玻璃窗在风里哐当作响。
他们的屋子也没有灯光。Nicol总是比他早一点回来,不过这一晚并非如此。他把被雨打湿的背包留在玄关,打开客厅和楼梯的灯上楼,从浴室里拿过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下楼,又快步回到玄关在包里翻找手机。
“你还在琴房吗?留在那里,雨非常大。等雨小一点我来接你。”
发完消息后他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下,盯着没有显示新消息通知的屏幕,两分钟后他跑到储物间拿出两件雨衣和手电筒。Nicol大概已经在路上,看不到他的消息,他得去接Nicol才行,从客厅的窗口望出去外面简直一片模糊,有些低洼处可能已经被淹没了。
带上强光手电筒是非常明智的决定,不然他连山路的边缘都看不清,万一失足掉下去就太糟糕了。然而,Nicol此时显然只能使用手机的电筒,那点光线远远不够保证Nicol的安全。焦急和雨水一起灌进他的鞋子,每一步都迈得吃力,树枝折断的声音在耳边不曾停歇,下坡的路变成一条薄薄的河流,他就像踩在河水里,被河水推着向前走。
看到那个小小的光点的时候,他几乎就要呼喊起来。他向着光点加快脚步,那个光点也向着他更快地靠近,终于撞到他怀里。他连忙抱住对方,把另一件雨衣披到那个湿淋淋的身体上,慌乱之中手电筒的光束晃到了Nicol的眼睛,而他看到了Nicol的脸庞上被树枝刮擦出的一道血痕。
他们在玄关脱下雨衣,地砖上一下子积起一小片池塘。他把出门前就准备好的毛巾递到Nicol手中,从玄关的柜子里翻出酒精棉片擦拭那道血痕,然后快步上楼打开浴室里的花洒调好水温,接着再次跑下楼,把那已经冷得颤抖的身体一路牵到浴室。
等到他们都洗过澡,收拾完玄关的一团混乱,检查了所有的玻璃窗,终于可以好好说话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Nicol端着两杯热巧克力从厨房出来,把其中一杯塞进沙发上的他手里,自己端着另一杯坐在他身边,暖气打开后他们都舒服多了。
“我本来想等雨小一点去接你,不过现在看来这场大雨会下一整夜也说不定……说起来,你怎么会回来得比我晚?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今天发生了一件很好的事情。”Nicol一下子兴奋起来,眼睛亮得惊人,被雨淋透的不适似乎不过是短暂地压抑了那份由衷的快乐,“乐团总监今天来了。我和几个主修弦乐的同学在他面前演奏了一段,还与他一起吃了晚餐。他对我似乎有些兴趣……如果我能得到他的推荐信,就真的太好了。”
那个交响乐团的名声之大,属于连他都有所耳闻的级别。片刻的惊讶后他温柔地笑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都很忙,他在做毕业设计,而Nicol在准备那场关乎乐团总监推荐信的音乐会。来自另一片大洲的热情的回信也在某个凌晨到达他的邮箱,他很快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发送回复的那一刻,他意识到他们的离别已是定局。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他坐在露台上远眺山下的城镇。雪片在淡漠的灰色天空里飘扬,城镇一下子静下来,似乎也一下子变小了很多,看不真切,好像童年时母亲为他读的童话书里的水彩插图。Nicol向他走过来,他以为Nicol会让他回到屋里——已经很冷了——不过Nicol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身边和他一起远眺。
眼前这幅景象看得久了,就很容易产生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忘,或者末日就要在下一分钟悄悄到来的感觉。既然Nicol就在他身边,那就是他们两个已经被世界遗忘,或者一起迎接悄无声息的末日。这样的念头让他颇感安慰。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望着城镇里最高的,红褐色的教堂尖顶笑了一下,那上面已经开始积雪,“那时是在我家的乡间旧宅,妈妈请你们一家来做客。抱歉,我不记得当时我们聊过什么了,不过我记得你一个人在庭院里站了很久。妈妈种下的那些树似乎很吸引你,你沐浴在阳光里,仰起头来看树叶的纹理。”
“啊……是么?”不太确定的,也有一点羞怯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我熟悉妈妈的工作,看过许多她收集的植物标本,所以当时我有些疑惑,那些树有这么引人好奇么?可是你似乎很容易为那些小小的细节而感动——这个美好的印象一直伴随着我。”
他收回目光,注视身边的人。
“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某一天来到我身边。那天在海边,你说过每一件事都有属于它的时刻,那么我拥有幸运的时刻,就是你走进这座房屋向震惊的我问好的时刻。”
如果他的注视更加热切,如果他的言语更加直白,如果他索性抛开那些温文尔雅的做派而选择拥抱和亲吻,也许Nicol在这时就会抵挡不住他的攻势,向他袒露被掩藏的秘密。当然事实上这些如果都没有成真。Nicol侧过脸去躲开他的注视,十指搭在露台的栏杆上,指尖被冻得发紫,脸庞却是滚烫的红色。他站起身拍了拍Nicol的肩,“太冷了,我们进去吧。”
他并非无缘无故谈起第一次见面,这是某种铺垫,因为他决定当晚一定要告诉Nicol自己即将离开,这件事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那个研究所在业界地位举足轻重,它新近关注的课题也让我非常感兴趣,我已经完成的一些成果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如果还要再加一条理由的话,那就是我想试试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生活,在另一个国家,另一片大洲,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议员,也没有人知道我的母亲在劫机事件里丧生。我和爸爸已经三年没有见过面了,既然爸爸并不需要我,那么我就算走得远一点,似乎也没有太大关系……我的毕业设计已经差不多完成了,研究所来信问我是否可以现在就以实习生身份开始工作,我答应了。所以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抱歉直到现在才告诉你。”
他一口气说完。餐桌上是他主动做的晚餐,Nicol坐在餐桌对面凝视他,此刻的安静让他难受,不过Nicol并没有露出那种受伤的表情。
“如果Athrun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案,那就这样做吧。”
说这句话时Nicol甚至微笑着,尽管微笑里有一点无法掩饰的怅然。他为之震动,却同时为自己此刻的愧疚感到恼火。他到底为什么愧疚?他们并不是恋人,对彼此不负有责任,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很严重的错?这难道不是某种自视甚高?Nicol有音乐,有家人,有明亮的未来,他凭什么觉得他有资格让Nicol伤心?
这场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当降雪终于停止,他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对自己的怒意一直伴随着他,直到离开前的最后一晚。
琴声响起的时候他在露台上,纵然融雪的夜晚寒冷暗淡,他依然想要在这里坐一会儿。忧郁的旋律从Nicol的房间沿着走廊一路到达他身边,和声轻柔飘渺,在现实的夜与他之间的空隙中又编织出一层静谧的夜,细密地包裹着他。
他知道这支曲子是为他弹奏的,那些音符正在款款诉说离别的心境,然而他做不到像往常那样平平淡淡地问Nicol它的名字。似乎只剩下一个选项——他打开了手机上识别音乐的app。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他记起在海边Nicol曾说过自己擅长弹奏肖邦的夜曲,此刻正是证明,只不过这样的证明让他心上痛楚。
Nicol坚持要送他到航站楼。他们的目光都有些闪烁,仿佛不能承受目光交接时的重量,不过在最后的告别拥抱时,他们还是认认真真地对视了片刻。最后一句话是Nicol完美地微笑着说出来的,“旅途顺利。”
直到在研究所为他安排的公寓里打开行李箱时,他才看到那个薄薄的,手掌一般大小的牛皮纸信封,其上以Nicol的笔迹写着他的名字。他不知道Nicol是在什么时候把它放进了行李箱,直觉告诉他里面的内容很可能会让他情绪失控。他刚刚抵达,还没有来得及去物业那里要求给公寓通电,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将信封贴在心口,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然后走到窗口,就着月光打开了它。
那里面有一张折好的信纸和一个小小的存储盘。他展开信纸,其上是整齐的钢笔字迹:
“Athrun,
“原谅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告诉你我想说的话。
“有一件事我一直对你隐瞒,而此刻你已身在远方,我想也许是时候向你坦白了。你也许以为我来到你身边是个巧合,但是事实上,那是我有意为之。我并没有在学校西边的公寓居住过。我一直住在你附近,因为我知道你在那里。我常常经过你的住所,抱着偶然遇见你的期待,只是从未实现过。直到某一天,我看到你的住所门口,那三个信箱中的一个的姓名栏变成了空白。这意味着有人搬出。我想这很可能是个机会,于是我试着在校内论坛上搜索,果然看到了那个找寻室友的帖子。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不祈求你能原谅我的隐瞒,我只想让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Athrun,你记得我说过每一件事都有属于它的时刻,那么对我而言,爱上一个人的时刻就是遇见你的时刻。如果我因为那几次有限的接触而爱上你,你会觉得我草率吗?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没有另一个人让我拥有相似的心情。你内敛寡言,但是你的风度,你的见解,你的向往,都让我觉得你在闪耀,尽管你已经不记得你都对我说过什么。
“我想要接近你,想要为你做些事情。如果需要我去做,那么我就去做——我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也许你会需要我的陪伴,也许我能让你的孤独与痛苦减轻一些。我愿意和你一起寻找一个美丽的未来。
“存储盘里是我为你录制的曲子,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第二乐章,希望它能代替我陪伴你。它柔美至极,几乎带着虔诚,我曾经不能完全理解它的情感,直到我遇见你。
“N. A.”
他麻木地离开窗口,打开电脑,插上存储盘。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是一串数字,他再熟悉不过的数字——那座属于他们的房屋的正门电子门锁的密码。
Ludwig van Beethoven
Sonata No.8 in C Minor Op.13 “Pathétique”
Adagio cantabile
他按下密码。在鸟鸣的围绕中,门锁打开时的那一声单调鸣音都显得欢快起来,他缓缓推门进去。Nicol的浅沙色背包软软地躺在玄关的柜子上,柜子旁边是Nicol最常穿的白色帆布鞋,鞋带被仔细地收拢在鞋面上,一只鞋的鞋跟上沾着一小片柔绿的草叶尖。他关上门向里面走,客厅的沙发上摊开没有被装订成册的几页乐谱,耳机在咖啡桌上,倚靠着白瓷花瓶,初夏的风从推开的玻璃窗钻进来,把一朵半开的铃兰花苞吹落在耳罩上。再向里面走,料理台上立着棕色纸袋,新鲜饱满的长面包从纸袋里露出一角。边角折射着阳光,在料理台上洒下一道小小彩虹的玻璃盘里盛放着几粒香橙,空气里飘动着淡淡的,微苦的咖啡香。他折回客厅然后缓缓踏上楼梯,已经有些年头的木质踏板在他脚下发出慵懒困倦的低语。他已经感觉到Nicol就在楼上的房间里,那个他曾经无意间闯进过一次,在立式钢琴上按下一根琴键然后匆匆逃离的房间,现在他要去那个房间。那扇门会是虚掩着的——Nicol不会把他关在门外——他要推开那扇门。他默念着Nicol的名字,每念一遍都在他心中唤起更多的渴望,他想着本该发生却没有发生的告白与亲吻,本该属于他却被他错过的温柔缠绵。现在,他要到Nicol身边去——
戴眼镜的中年人的右侧手肘就在这时猛地撞到他的左侧手肘。一瞬间,他们的屋子在他眼前塌陷了。音乐厅的金色灯光涌进他的眼睛。
短暂的惊怔与愤怒过后,他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在鼓掌,原来这一场的所有曲目都已演奏完毕。那个中年人鼓掌尤其热烈,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肘撞到了他。舞台上,指挥家和钢琴家一起对着坐在不同方向的观众再三鞠躬。他开始鼓掌,然而仅仅十几下后他就放下了双手,仿佛双手已然过于沉重。
返场曲结束后,钢琴家终于退场,他的目光彻底失去了追随的对象。观众已几乎散尽,他在座位上又坐了片刻才站起身,努力不去想这感觉多么像又一次与Nicol离别。
他沿着霓虹闪烁的繁华大道漫无目的地走,思索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他到底为什么要来?只是为了把那个属于他们的时空重建一遍,然后再目睹它塌陷一遍?不,还有更深切的愿望……可是他有勇气去面对吗?
他回想不久前的那个时刻。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时刻,只不过是出差时在火车站的一次偶遇,那个头发和背包都乱糟糟的,一副正在享受间隔年模样的年轻男孩在弹奏火车站候车厅里摆放的,供旅客打发候车时间的立式钢琴。旋律在他耳边铺展,他震惊不已地发现他记得它,甚至能跟着旋律在心中唱出歌词,关于星光、露珠和美丽梦中人。
一个散发着柔光的水晶球就这样浮出回忆,然后是另一个,一个接着一个,照亮了回忆的暗色水面。两个小时后,在火车上,他放弃了继续写那封给研究所负责人的回复邮件,在手机上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关键词“音乐会”和“Amarfi”。
订机票的时候我倒是很有勇气,他想,可是现在呢?难道我只是来告别的么?把这些年深藏于心的遗憾在面前摊开,然后洒脱地告别它?这似乎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Nicol,如果有一支曲子只属于我们,为我们而存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我走到了它的哪一点?你是读乐谱的那个人……而且你远比我更笃定,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难道它已经终结了么?我是多么贪心,明明是我错过了你,却不希望它终结……
他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突然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流动不止的人群中,他仰起头来,猎户座与天狼星遥遥地回望他。他低下头,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他不知道Nicol是否还留着多年前的手机号码,但是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在现场看完了你的演奏。祝愿你一切都好。A.”
手机开始振动的时候,他和衣躺在酒店客房的床上,笔记本电脑扔在床的另一边,屏幕上是他试着去读却根本读不进去的论文。那是个陌生号码,出于谨慎考虑,他不愿去想手机那端的人会拥有怎样的面容,现在他可受不了期待落空的痛苦。
“你好,Athrun Zala。”
他尽可能平淡地开场。那边先是传过来一阵杂音,听起来像是在人群中奔跑,然后是很响的一记关上车门的声音。
“你好?”
他又问了一遍。
“拜托你,Athrun,不要挂断电话!”
一分钟的时间里,他经历了什么东西在头脑中轰然炸开,然后终于有一丝理智从烟雾中探出来,告诉他必须发出点什么声音回答对方的过程,因为这时候对方已经喊了十几遍他的名字了。
“Nicol,是你吗?”
完全是多余的问题,Nicol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那边一开口他就辨认出来了。
“你在哪里?”那边也是混乱得根本顾不上回答问题,“拜托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现在他清醒一点了,没有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信纸,那上面印着酒店的名字。把酒店名字报过去之后,那边又是一阵嘈杂,隐约听得出Nicol在和司机争论该往哪个方向开。
“十分钟之内我就可以到。”
接下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挂掉电话,纯粹只是听对方的呼吸。他想他们确实都需要在见面前冷静一下。
“我就快到了。”
听到这句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想Nicol会不会被狗仔尾随,毕竟现在Nicol很有名气,虽然古典音乐演奏家不是电影明星,但是谁知道呢,他走出音乐厅的时候还看见扎堆在一起的乐迷拿着CD想要求签名来着。他抓过椅背上的外套披在身上跑出房间,在走廊上猛按电梯按钮。
“你在几楼?”
“我下来了……”
他们同时对着手机喊。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了在门的那一边猛按电梯按钮的人。然后就像那个雨夜一样,Nicol撞到他怀里,而他伸出双臂抱住对方。他的手机掉落在地上。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从大堂升到二十二楼,在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才互相放开。他捡起手机,直到这时他才看清Nicol的脸庞,还有那双已经泪光盈盈的眼睛。就像那个雨夜一样,他把Nicol一路牵到房间里。
“稍等,我给你找点饮料。”他在玄关放开手,朝着吧台那边的小冰箱走过去,“你现在是不是不能喝酒?明天还有一场。让我找找……”
他从冰箱里拿出预调鸡尾酒放在地板上。啤酒?不行。咖啡?不行,今晚Nicol需要好好休息。伏特加?天哪,这家酒店难道不知道钢琴家现在不能喝这些吗!
“抱歉,看来只有水了。”
他想自己应该让前台送点柠檬水或者橙汁过来。他想房间里的温度似乎太低了,Nicol显然出门时太着急只穿着一件宽松的高领针织衫,一路上应该已经冷得不行。他一边想着这些细节,一边绕过地板上被他从冰箱里驱逐出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取过吧台上的水杯。在水龙头下接了大半杯水后,他才转过身去面对从进门开始就站在玄关不动也不说话,只是含泪凝视着他的人。
他走过去,把水杯递给对方,然后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对方身上。
“我又让你难过了么?”
“不……”终于有一道泪痕轻轻地划下来,“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Nicol深深地低下头,似乎不能承受自己正在他面前落泪的事实。那杯水被放在地板上,Nicol的双臂围上他的颈肩,他被紧紧地抱住。
“你也许会责怪我这些年不联系你。”他把手伸进外套里,安抚着对方的后背,“我觉得自己很难面对你。那段日子里我占据着你的心,让你为我付出情感,可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好好回应你的机会。这让我觉得自己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情,就好像把你从那些本来就属于你的幸福那里抢夺了过来。你有爱你的父母,有钢琴,有关于音乐的理想,这些幸福本来就属于你,而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值得你为我付出的呢?我忍不住要这样问自己。”
“你没有亏欠我什么。”耳边的声音哽咽着,语气却是毫无疑问的坚定,“那都是我自愿的。”
“我不该去向往我不配得到的东西。”他顿了一下,咬了咬下唇,以此忍住落泪的冲动,“即使那是你自愿的……我也不能那样做。可是,Nicol,我在这样自责的同时,却无法控制自己对你的思念。我思念你在我身边,你念着我的名字,和我分享食物和那些让你好奇的新发现,为我弹琴。我甚至想象着吻你,拥有你,在清晨和你一起醒来。你说愿意和我一起寻找美丽的未来,我忍不住去想,怎样的未来才配得上你?为了让它配得上你,我要很努力才行……”
他说不下去了。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睫毛滴落。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拥抱着,直到Nicol放开他,让一个轻吻落在他的双唇上。这让他终于睁开双眼,对上一个温柔的,仿佛能包容他的一切的微笑。
“我现在依然愿意和你一起寻找那个未来。”
“哪怕要对现在的生活做出很多调整?”他低沉地,短暂地笑了一下,“你的事业正在关键期……”
“我们会有办法的。”Nicol打断了他,双手握住他的双手,“只要和你在一起,只要你愿意把我列入你的未来,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沉默着,任凭怜爱与依恋汇成的温暖河流冲垮他仅剩的犹疑不决,然后以炙热的吻做了最后的回答。
那支回旋曲是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响起来的。他们面对面和衣躺在床上,已不知吻过多少次,却好像根本吻不够。
“不行,你必须休息。”他非常艰难地说着,虽然双手还绕在对方的腰际,“你还有一场。”
“嗯。”Nicol也答应得很艰难。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的车就在楼下。”
他淡淡地笑,“既然这样……再给我最后五分钟。”
那是他的手机里一直都有的,也是仅有的音频文件,文件名是一串数字,时长五分十五秒。Nicol在最初几个音响起的时候就笑起来,“我现在能弹奏得更好。”
“那我等你当面为我弹奏。”
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听完了这首爱的前奏曲。
The End
完成于2021/03/01
【以下五段古典乐是这个故事的骨骼。在这个故事真正成形,拥有完整的血肉之前,我想先把它的骨骼展现给读者,也许能给读者带来另一种乐趣——如果你是作者,A与N这两个角色加上这五段古典乐,会让你编织出怎样的故事?】
Tchaikovsky
Piano Concerto No.1
Allegro non troppo e molto maestoso
Felix Mendelssohn
Lieder ohne Worte, Op.62, No.6
Andante grazioso in A “Spring Song”
J. S. Bach
The Well-Tempered Clavier, Book I
Prelude in C Major, BWV 846
Frédéric Chopin
Nocturne in C sharp minor Op. posth.
Ludwig van Beethoven
Sonata No.8 in C Minor Op.13 “Pathétique”
Adagio cantab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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