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e of confusion·乱世华年
作者:丹枫白露


For all I know
This is the age of war and peace
This is the age of love and hatred
And this
Is the age of confusion...


序幕 黄昏的见礼
Northern Wheel——
普朗特皇朝首都诺顿维尔城。
西大城门的钟楼面对着夕阳一如既往地敲响起来。守城门的两小队卫兵在短暂的相互交流之后开始关闭大门。
这时候一个清亮的年轻嗓音伴着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来。
“请等一下!”
正在推着厚重大门的卫兵刚愣了一下神,两匹高大的骏马就随着越来越响的蹄声骤然而至,一前一后地穿过半关的城门,只留下一句“多谢”就很快消失在暮色下的视野中。
“噢,我的天……”城楼上站着的卫兵从上面探头下来,声音里面带着点兴奋,“嘿!伙计们,看见了吗?”
“什么?”城门边有个声音应答。
“两匹好马。”
“哦,是的,是的——还配着剑哪!我敢打赌他们是骑士,不是么?”
“不,不——从我这里可比你看的更清楚,兄弟。北大陆的骑士们可从不穿红色的斗篷。”
——他们大多穿白色,深蓝色或者墨绿色。
“那你看是什么?”
“我看……我看你得先把城门关上,伙计。”
伸出来的脑袋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收了回去,城门边的人刚回过头就发现自己的长官站在身后,一脸的严肃:“需要我告诉你那是什么吗,卫兵?”
“是,是的头儿……不,不不,不是!”卫兵惊得满脸通红,“我是说……”
“这样的好马在南边随处可见,用不着大惊小怪。先把你的该做的事做完,我再教你怎么认那些贵族的家徽吧!新丁。”
“……是!”

“你怎么看,阿斯兰?”
身材纤细的少年从马背上翻身下来,除下酱红色斗篷的帽子抖了抖及肩的深蓝色短发,听到同伴的提问后转过头去,玉色的眼睛里露出点若有所思:“城门有严格的关闭时间,没有限制内外界的出入;城中的经济和生活状况看起来一切如常,街道上军队也很少——看起来是非常稳定的样子……”
“那就是说,一切都没有问题咯?”另一个少年跟着跳下马背,斗篷的帽子随着那个动作自然地滑落,露出其下一头细软的棕色碎发。
“谁知道……不过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不是吗,基拉?”叫做阿斯兰的少年笑起来,随手牵起马缰,“走吧,皇宫应该就在那前面。”


第一场 新皇的访客

“阿斯兰!”叫做基拉的褐发少年开始显出一丝不满,牵着马走在同伴的身边,“我说过,既然我们早就知道那个,为什么不能直接揭穿它?”
“基拉,”阿斯兰拖长了声调,目光从马背上方越过来看着自己的朋友,“你瞧,政治总是比我们可以理解的要更加复杂,不是吗?再说我们这次来首都,可是各自奉命——别搞砸了哦,王子殿下。”
“是亲王啦,阿玛托尔亲王!”叫做基拉的少年不服气地撇了下嘴。
蓝发的少年原本凝着淡淡思考色彩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正要开口,两人的去路上突然多出了一队骑兵。
“我恐怕两位要在这里停下了。”当前的一骑首先发话,年轻的嗓音稍稍显得有些沙哑,含着冷冰冰的并不友好的腔调,“从这里再往前去可是皇宫。”
阿斯兰抬头——这是一队大约十二人的骑兵队,陆续从同样棕黑色的高大马匹上跳下来;另外有一个领头的人正停在自己的面前,仍然骑坐在纯种的伯利西亚白马上,鞍鞯的装饰华丽但不张扬,身上穿着英挺的白色服饰和披风,腰间的的佩剑剑柄上印有皇室的图徽——不得不说这身装扮十分华贵,但是马上的人却有着相称这身装扮过于年轻的脸;以及,其实首先引起人注意的,是那头修剪得整齐而凌厉的银发。
“我们正要往皇宫里去。”阿斯兰轻轻笑起来,轻微地鞠了个躬:“我猜想您是皇家禁卫队的军人,如果是这样的话应当和您的同僚们一样懂得同人说话前先下马的礼仪……”
“很遗憾,普朗特皇家禁卫队的队长没有为除了皇帝陛下以外的人下马的义务。”马上的人露出了一丝不悦的神色,打断他。
阿斯兰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但是很快恢复了严谨的笑容:“我没有记错的话,皇家禁军的队长克鲁泽老师并没有这么年轻。”
“克鲁泽老师已经不在禁卫队了,现在由我接任……您管他叫什么?老师?”
“是的,克鲁泽老师,他教过我剑术。”
“我不记得克鲁泽老师有这样一个学生。”年轻人扯了扯马缰。
“是的,那是在他成为禁卫队队长之前的事情……在我打败他以后他就没再教过我什么了。”阿斯兰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他成为队长是五年前的事了……”
“是的,那个时候我十二岁,队长先生。”
“……”对方把眉头轻轻一挑,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您是?”
“我是帕特里克•萨拉公爵的儿子阿斯兰•萨拉,从南部边境的封地上来。”阿斯兰轻轻地鞠了一个躬,把手伸向身边的伙伴,“这位是奥布国女王陛下的弟弟,基拉……嗯,阿玛托尔亲王殿下——也算是我的表亲和朋友。”
年轻的禁卫队队长在头脑的记忆中搜索了一下近日来所收到的各种讯息以及命令。
“陛下的确是邀请过奥布王室和萨拉公爵家的人前来。但是我怎么能相信两个连侍从卫兵都没有带来的人,一个是一国的亲王一个是公爵家的独子?”
“如果可以,我希望介绍了自己之后,对方所做的事情是同样告诉我他的名字,而不是怀疑我的身份,皇家禁卫队队长阁下。”阿斯兰的脸上保持着镇定的笑容,一面观察着对方的脸上一瞬间闪过的恼怒的神色,一面解下自己腰间刻着家徽的白金质吊牌举起来。
“……”犹豫了片刻之后白色的身影从马背上翻身下来,锁紧的眉间有一丝不甘愿,“伊扎克•玖尔……失礼了,侯爵先生,亲王殿下。”
“不,可以的话,同龄人之间我更喜欢别人叫我阿斯兰——您知道我们在边境的封土上从来不用这么多规矩。”蓝发的少年牵起马,然后把头微微一偏,“您刚刚说玖尔……是玖尔女侯爵家的么?”
“很显然这个首都只有一个玖尔家——伊萨利亚•玖尔女侯爵,我是她的儿子。”银发的少年脸上现出了明显的不悦,随手往身后皇宫的方向做了一个领路的姿势,“很可惜我的母上对于规矩的要求总是很严格——这边请,侯爵先生。”
“啊……谢谢。”阿斯兰提起脚步跟上去,相反地对于这种不是很合作的态度显得并不在意,“首都的贵族们都和您一样吗,玖尔队长?我是指——这种把心情都放在脸上的习惯。”
银发的少年皱着眉把他水蓝色的眼珠转过来。
“啊……那么伊萨利亚夫人她近来好么?”阿斯兰笑着转换话题,“父亲大人总是提起她。事实上我的母亲在世的时候也常常如此。”
“又来了。”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去的背影,基拉耸了耸肩,拉起马缰追上去,“你瞧,你又把我变成多余的人啦,阿斯兰……”

花妃蔚礼。
这座为纪念第四任皇帝的宠妃——花姬弗劳拉夫人所建造的皇宫,在普朗特的历史上已经存在了上百年。她在建造之时,除了被赐予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外,还同时有着不输于那位妃子美貌的奢侈和豪华,即使是在如今经历了连续三代以简朴的习惯出名的皇帝之后,仍然保有着修建之初刻意塑造的恢宏和雍容的气势。
非常讽刺的是,弗劳拉夫人是普朗特皇族几百年的历史上唯一的一位沛安人,而且非常不幸地,她在年仅二十六岁的时候便因疾病去世了,并没有为后世皇族留下一点沛安血统——这对于如今普朗特的瑞非人和帝兰格的沛安人矛盾冲突到最激烈的局面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而阿斯兰和基拉,在踏入这宫殿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深刻地感受到这种冲突于实际层面上的体现——这里的宫廷建筑结构以及布局全部采用了沛安人所喜爱的风格,却陈列和使用着瑞非宫廷格调的摆设和用器,每一块地方,每一样物件,都存在着这种强烈的混合感——而普朗特之后的数任皇帝,就一边和帝兰格进行着频繁的争斗,一边生活于这样奇特的环境之中。
“阿斯兰,”基拉站在会客的大厅之中,好奇地观望着四周,“你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是……”
“是啊,”阿斯兰转过绿玉色的眼珠望着身边的同伴,“看着它们的感觉,就像是第一次看见基拉的脸。”
“阿斯兰!”意识到对面人眼中的一丝玩笑意味,基拉皱起眉小声地抗议,“我只是觉得这种感觉,有点……”
“有点奇怪不是吗?我亲爱的孩子。”沉稳却仍略显年轻的声音从会客室另一头的入口处传来,打断了基拉的话,“但其实日子久了,你就会习惯——事实上我总是喜欢这里的感觉。”
阿斯兰把头扭过去,正看见从门口进来的身影,稳健而挺拔,黑色长发。
他把眉毛略微扬起来一点,看见身前的禁卫队队长单膝跪了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也跟着低头,弯曲了右膝跪下来。
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
“很荣幸得您接见,陛下。”
他感觉到基拉在身后犹豫了片刻,把手放在胸前,略微弯下腰:“您好,陛下。”
“把头抬起来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你的脸。”
阿斯兰抬起了头,然后看见中年的男子坐在会客大厅的上座,略偏了头朝下望过来:“哦,天——我敢说你长得像你的母亲,阿斯兰?”
“……是的,陛下。”阿斯兰略微失神地望着新即位的皇帝高高在上的眼睛,“我想许多人是这么说过。”
他的视线在片刻间没能离开陌生皇帝的眼睛。
一双暗金色的眼睛。


第二场 开盘的棋局

什么啊,有人说金色的眼睛是不祥……
吉尔伯特•杜兰达尔。
在他即位以前,甚至没有人在意过他在前一任皇帝顺位继承人名单上的什么位置——甚至又或者,在不在。但是现在所有人可以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个原本在首都贵族的社交界算得上圆滑且游刃有余,却始终不过平平无奇的三十岁出头的普通伯爵,在先皇最近的因病去世后凭着一纸遗书继承了皇位,并且遵照遗旨上的内容娶了上一任皇帝的女儿。
当然没有人怀疑那遗书的可信度,因为几乎所有权威证实它的人,都承认了它的真实,包括那个最有权利否决它的,原本的皇位第一继承人。
是的,那就是先皇的独生女儿,传言中最后一定会嫁给萨拉公爵家长子阿斯兰的,普朗特唯一的公主——拉克丝•克莱因女大公。
也就是现在的皇妃陛下。

“……是的,事实上我非常佩服奥布国的一个地方,”皇帝杜兰达尔语气平稳地和基拉进行着一些短小的交谈,“是它使得瑞非人和沛安人能在一处共同的地方和睦地相处——您知道,亲王阁下——在我们的国家,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相信的事情。”
“是的陛下,这也是我的父王以及王姐所希望坚持到最终的东西……”
阿斯兰在会客厅下首的椅子上坐着,对面是基拉,旁边不远处站着宫廷禁卫队队长。他的耳中无意识地听着两人浅浅的对话,思维在各处无章法地跳跃着,就在他断断续续地想起一个月之前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影时,杜兰达尔忽然转变的话锋打断了他的思路:“那么,阿斯兰是怎么想的呢?”
“唉?”他如梦初醒地把头转过去,正迎上杜兰达尔仿佛揭穿了他开小差般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阿斯兰也觉得瑞非人和沛安人之间,是不可能和睦相处的吗?”
“啊……不,”阿斯兰稍稍愣了一下,立刻接口道,“事实上我认为这并……”
然而这时候匆匆出现在会客厅门口的身影伴着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闯入了这场谈话。
“陛下!”活泼轻快的身影从原先杜兰达尔进来的门口几乎小跑着进来,身后跟着慌慌张张追随的宫廷女官,“我听说阿斯兰来了……”
天蓝色的宽裙礼服,粉色的长发盘在头顶,嵌着淡金色的发冠,如同少女般的美丽脸庞和熟悉无比的嗓音……
“拉克丝?”基拉从座椅上猛然站了起来。
阿斯兰的脸上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比惊讶的表情,但他立刻平静地起身,“皇妃陛下。”
基拉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疑惑的神情,他的眼睛匆匆扫过阿斯兰的脸,终于转回去,鞠了一躬,“啊……失礼了,皇妃陛下。”
刚进门的人竟也露出了些微的讶异表情,她的目光很快地从两个人身上划过去,犹豫了片刻,拉开裙脚退后一步,首先向上座的杜兰达尔行了个礼:“失礼了陛下——请原谅我实在太高兴了。”然后她笑起来,转身向阿斯兰快步走过去,“好久不见了,阿斯兰……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
面对着突然接近身边的年轻皇妃,阿斯兰有些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直到被拉住了手:“皇……皇妃陛下?”
“啊,瞧,如果你还是想以前那样叫拉克丝的话,我会比较高兴的。”皇妃微微皱一下眉头,笑起来,“难道你不想念我么?”
阿斯兰愣了一下,终于有点无奈地微微屈膝,低下头去吻了对方的手:“不,半年未见,我也很想念您……拉克丝。”
“哪里啊,阿斯兰一定是记错了,我最后一次去拜访帕特里克伯父不是在四个月前吗?”
“啊……是的,是我记错了。”阿斯兰的抬起头来,眼神在一瞬间同对面友人的交汇,然后收回来——但是这个小动作没有被另一双金色的眼睛放过。
自从拉克丝皇妃进来后就一直没有发话的杜兰达尔在上座开了口:“皇妃今晚在花妃蔚礼准备了舞会,两位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妨留下来玩玩,结束后我再让禁卫队队长送两位去我以前的府邸暂住,如何?”
“这……”基拉把询问目光投降阿斯兰,后者略微思考了一下,点下头来。
“我等的荣幸,陛下。”

“你觉得你们这个新皇帝陛下怎么样,阿斯兰?”基拉从方桌边拿了一杯红酒,冲着身边的伙伴小声询问。
“基拉的意见呢?”
“我不喜欢他。”基拉端起酒杯很干脆地回答,然后看着手中摇晃的鲜红色液面,“他有双金色的眼——你知道在沛安人的传说中,金色的眼睛代表不祥……”
“是啊,就像瑞非人认为紫色的眼睛是邪魔后代的象征。”阿斯兰笑眯眯地看着同伴紫色的眸子。
“阿斯兰!”基拉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转开话题,“还有,他究竟是怎么弄出了这么个拉克丝来?”
阿斯兰愣了一下,然后把目光投向了远处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白色身影——新皇妃换了身白色的长摆舞裙,她现在的舞伴是个年轻的贵族,有着一张同样有活力的年轻脸孔,高大修长的身材,小麦色的皮肤和金色短发,身上穿着和玖尔卫队长相同的白色禁卫队军服。皇妃的舞步轻盈优雅,脸上始终带着欢愉而明艳的笑容。
“不太清楚,”他叹了口气,“总之不管怎样,我们都碰上难题了,不是吗?”
“是‘你’,”基拉强调了阿斯兰的用词,“不是‘我们’——普朗特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但是跟拉克丝有关系——跟奥布也有关系,不是吗?”阿斯兰接口,看着同伴扫视过来的眼神微笑起来,笃定地更正,“是‘我们’。”
一支舞曲终,舞池中的众人纷纷跟舞伴致礼,然后相携着从场中走下来。
基拉笑起来,伸手取过另一杯红酒:“好吧,是‘我们’。”
皇妃挽着年轻舞伴的手臂从场中走出来,到了一半自然地松开,点头示意之后朝着阿斯兰他们的方向走过来:“阿斯兰,有空的话,下一支舞……”
她突然站住了脚,轻轻咬了住下嘴唇,看着阿斯兰身后一点的位置发了会儿愣,然后微微低了一下头,笑着转身:“啊……还是算了,抱歉失陪。”
“拉克丝……”阿斯兰有些讶异看着白色的背影离去,然后转身,身后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位红衣的侍卫官,胸前至肩头缀着简洁而漂亮的金色绶带昭示着其职责和地位的高贵,腰间也没有像禁卫队一般别着长剑,而是挂着灰黑色的短短皮套——是火枪么……阿斯兰在心里悄悄地说了一句。对方灰蓝色的眸子接触到阿斯兰的眼神后闪过片刻即逝的光焰,然后弯下腰去,金色的长发自肩头身前随意垂散下来,在末尾的地方打着卷。
“萨拉侯爵大人?”
“我是。”
对面的人抬起头来,自金发的背后现出一张过分年轻,却不苟言笑的脸,举止和表情都带着同年龄不符的成熟和严肃。
超乎寻常的熟悉感从头脑中闪过,阿斯兰的心底莫名地升起了一股寒意:“您是?”
“雷•扎•巴雷尔,我是陛下身边的近身侍卫官。”少年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又行了一个礼,“如果不打扰的话,萨拉先生,陛下想单独见见您。”
“呃……”阿斯兰犹豫了片刻,注意到四周的目光似乎都在有意无意间聚集到自己身边来,包括正在小口喝着酒的基拉,已经走上舞场的皇妃,从舞会一开始就一直一丝不苟在大堂入口的门边站着的伊扎克•玖尔,以及这时候走到他身边去的、皇妃之前的金发舞伴。
“好。”他皱眉点了一下头,对着基拉小声说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

叫做雷的少年一直保持着恭谨有理,但是冷然的态度在前面适当的距离领路,阿斯兰一路看着他修长瘦削的背影,常常走廊墙边挂着的壁画匀速地向视野后方划过——终于忍不住开口:“请问,原先的宫廷禁卫队队长克鲁泽老师,和您熟悉吗?”
穿着红衣的少年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停下转身,侧过头看着他,蓝灰色的眼睛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克鲁泽伯爵,他是我的舅父。”
在阿斯兰“啊”了一声,并且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之前,他伸手推开面前的门。
“陛下的书室到了——请进,萨拉先生。”


第三场 书室的会面

书室的内部并没有阿斯兰事先设想中的那么宽敞明亮,事实上作为一国皇帝陛下的书室,它甚至是太过狭小和寒酸了。然而进门侧面壁炉里缓缓燃烧着的红色火焰,以及书室正中央小几上方点着的唯一一盏明黄色的小灯,却给人一些出乎意料的安静而舒适的印象——阿斯兰原本微微紧绷的神经在这时候稍微地舒缓了一点下来。
他用眼睛在房间的四处并不明亮的空气中搜寻了一会儿时间,才看到皇帝杜兰达尔几乎隐没在整片的阴影中的背影——他的手里端着一小杯红酒,正面向着书室一角宽大的落地窗,朝外有些出神地望去。
金发的侍卫官在身后有分寸地关上门,末了刻意地留下咔哒一声轻响。杜兰达尔被这个声音惊动,从原本背向他的方向转过身来。
“……陛下。”阿斯兰适时地把头低下去。
“啊,不用跟我客气,阿斯兰。”杜兰达尔微笑着慢慢踱步到小几边,坐下以后抬头,朝对面的椅子上做了一个手势,“请坐下吧。”
“多谢陛下。”阿斯兰走过去,眼睛不经意地再度扫过杜兰达尔在明黄灯光下的脸,“陛下叫我来有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只是我曾听说你的棋下得很好,想请你来下一盘而已。”
“棋?”阿斯兰这才注意到小几上摆着的东西,微微愣了一下——是盘下了一半的棋局。
“怎么,很让人困扰是么?和我下棋……”杜兰达尔伸手把棋子整了一整,抬起头来。
“啊不,那是我的荣幸,陛下。”阿斯兰回过神来,鞠了一个躬在杜兰达尔的对面坐下,“只是这盘棋看起来很熟悉,所以我……”
“没错,这是当年你赢拉乌的那盘棋。”
“拉乌……克鲁泽老师?”
“是的。”杜兰达尔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我听说他当年败得很不甘心?”
“啊,是的。”阿斯兰不自觉地跟着微笑,“老师的棋下得其实并不算好,只是他在下棋上从来不肯服输,那盘棋扔下没下完的局就走了,到后来竟然连剑术也不愿意再教我……”
杜兰达尔哈哈地笑起来:“是啊,不过你可不能责怪他——乌拉那个人,他的脾气从来就是那样的,不是吗?”
阿斯兰附和地微笑了一下,眼神在棋盘上慢慢游走——最终停在左下角的地方:“克鲁泽老师……和陛下您是朋友?”
“是,从少年时起就一直很要好的朋友。”杜兰达尔没怎么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然后观察着阿斯兰十分不明显地扬起来的眉头,把对方的注意力重新导回面前的棋局上,“不介意的话,我们就从败局时没下完的地方开始?你还下你的,我接着乌拉的部分。”
“可是陛下,这盘棋已经分出胜负了。”
“是的,尽管如此却还没有结束,不是么?”
阿斯兰稍稍觉得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我和乌拉有什么不同;十二岁的你和现在的你自己,有什么不同……”杜兰达尔拾起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前进了一步,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笑意忽然显出了一丝暧昧不明,“又或者,几个月前见到的人,和现在见到的人,有什么不同?”
“……”阿斯兰的头脑中瞬间闪过了粉红头发的皇妃在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白色身影。
“下完这盘的话,陛下您会告诉我么?”他把视线放回到面前的棋盘上,拾起棋子来的时候不经意地轻声说。
杜兰达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不用我说,阿斯兰你也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不是吗?”
阿斯兰眼神一顿,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棋子——但是杜兰达尔没有放过他脸上稍微变化的表情,他伸手,接在阿斯兰的后面移动了自己的棋子:“如果你赢了的话,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阿斯兰对着眼前的这一步皱起了眉,他忽然间发现自己忘记了曾经是如何赢了老师克鲁泽的,尽管记忆中的那盘棋似乎从这一步开始就大局已定。
他沉思了一下走出接下去的一步:“那么如果陛下赢了呢?是不是也要我说些什么?还是……”
“你是个聪明人,阿斯兰。”杜兰达尔的脸上仍然带着温和而淡然的笑容,然而手下的一步却突然间凶险尽现,“……你应该知道的,一个初登位的皇帝需要的是什么。”
——竭力的支持,完全的服从,以及……无可抗衡的力量。
阿斯兰心里一慌,猛然间收回了手。
“陛下……请原谅,我从来都不喜欢赌博。”他抬起头来,眼神却在闪烁间刻意避开皇帝金色眼眸的注视,“陛下想要的是什么,可以尽管提出——父亲大人正是为此,才派我代表萨拉家而来的。”
“在这里你可以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决定事情,阿斯兰——没有必要奉行你父亲的意志。”杜兰达尔的眼睛平稳地直视过来,“因为,我想要的并非其它,而正是子民的信任——尤其是像身为萨拉家族未来继承人的——你的信任。”
“……信任吗?”
“怎么,我不值得信任吗?”
“陛下,如果您所做的事情是正直而公平的,那么不管是谁的信任——您将毫无疑问地得到它……”
“啊,那么阿斯兰是不会信任我了。”杜兰达尔微笑着盯住阿斯兰看了一会儿,忽然间收起了笑容换上严肃的脸孔,“我只能说我所做的,不管表面上看起来是怎样的事情,都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这样对你来说足够吗?”
“陛下,作为边境封地上萨拉家族的代表,您所做的哪些事情对于我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而作为阿斯兰•萨拉本人,”他把头抬起来,绿玉色的眼眸终于正视了皇帝的脸,“我至少……希望知道关于皇妃陛下的真相。”
不大的书室里时间仿佛有了瞬间的停滞。
杜兰达尔往身后的椅背上靠过去:“关于拉克丝的真相,我想你和阿玛托尔亲王阁下多半都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请原谅,陛下。我所指的是现今的皇妃陛下,而非拉克丝公主殿下。”阿斯兰刻意突出了这两个词中间的区别。
皇帝顿了一会儿,然后神色轻松地抬起了头:“好吧,既然阿斯兰你这么关心的话……米娅——她叫米娅•坎贝尔。”
“米娅……坎贝尔!”阿斯兰在脑中匆匆搜索了这个名字之后,几乎忍不住地提高声音把它重复出来。
“是的,就是那个为14岁以前总是频繁溜出首都的拉克丝女大公担任替身的孩子——原来阿斯兰你也知道这件事啊。”
“因为拉克丝溜出首都通常是去我们的南部封地上……”阿斯兰面带疑惑地皱起了眉,“只是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是的,那个时候是病得差点死了,所以无法继续留在皇宫里。”杜兰达尔微笑起来,“只是后来恰巧被略懂西部大陆医学的我收容了而已。”
阿斯兰的脸上终于做出了了然的表情,眼神落回到棋盘上:“所以,陛下就让她成为了您的一颗棋子?”
“啊呀,没有棋子这么难听啊——或许你认为我得到这个皇位纯粹是一个阴谋?”杜兰达尔很快地笑起来接过话,“上天可以作证,先皇陛下的遗书是千真万确的。而我当年救米娅的时候并没有其它目的,而现在也只是恰巧得到了请求她帮助的机会而已。因为拉克丝公主殿下,似乎是因为并不愿意遵从先皇陛下的遗志而舍弃了这里呢——为了完成先皇的托付,所以只有请求米娅•坎贝尔的帮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呢,不是么,阿斯兰?”
“也许……”阿斯兰因为皇帝的话而陷入了沉思,没有回答完整。
“啊,不管怎么说,先下完这局如何?我很期待阿斯兰你的棋艺呢。”杜兰达尔似乎是故意打断他思路一般地转换了话题。
阿斯兰抬起眼睛,摇了摇头:“不了——我恐怕是,不可能胜过陛下的了。”
“哦?”杜兰达尔的脸上现出了玩味的笑容,“可是你说过它早就胜负已定了不是么?”
“但是,那毕竟还没有结束。”蓝发的少年同样地引用回对方原先的话来。
杜兰达尔似乎是终于满意地缓缓偏了一下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很欣赏你,阿斯兰……”他微笑着伸出手来,“希望有朝一日你会愿意赋予我信任,并且成为这个新的国家的力量。”
“不,这样的事情……”阿斯兰跟着起立,把手贴在左肩下方一点的地方,再次低下头去鞠了一躬,“请您理解就算是是现在,我也会非常乐意的,陛下——这就是我奉命所带来的、萨拉家族的意愿。”
这时候书室外面响起了响亮而短促的几声的敲门声,而且并没有刻意等待皇帝的允许就很快地打开了门,金发的侍卫官出现在门外。
“陛下,刚才有皇妃陛下的传令过来——我恐怕萨拉侯爵先生得回舞会大厅去解决一些事情,非常抱歉。”
阿斯兰的脸上显出了疑惑的表情,他看向门口的人,而金发侍卫官的脸上过分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不如,我们一起过去一趟吧。”杜兰达尔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带着镇定的笑意,“我猜想恐怕有点小麻烦?”



……
(第四场 夜色的角逐 待续)



名词注释:
北大陆:世界之北的大陆,。北部国家普朗特的瑞非人和南部国家帝兰格的沛安人长久以来在矛盾和冲突中共存;中部西端的小国奥布拥有众多的岛屿以及唯一的港口,连接同西、南大陆的贸易往来,民风自由,瑞非人和沛安人在此可以和平共存。三国均为王权统治国家。

诺顿维尔:Northern Wheel,普朗特之首都,位于北大陆之北端,故也称“极北之轮盘”。

花妃蔚礼:普朗特现在的皇宫,第四任皇帝为纪念其宠妃——拥有沛安血统的花姬弗劳拉夫人所建。

骑士:北大陆三国都拥有的高等武装力量,拥有皇室颁发的政治特权以及指挥军队的权利,主要集中在首都以及临近城市。骑士资格可通过每年的公开考核取得,贵族和平民皆可成为骑士,但只有上等贵族身份的骑士才有资格穿白,并且进驻直隶于皇室的相关军队,例如普朗特的皇家禁卫队。

皇家禁卫队:普朗特皇宫所驻的特殊骑士团体,多由首都身份高贵的上等贵族子弟组成,可在皇宫内配剑,负责守卫皇宫、皇室以及首都的安全。禁卫队队长直接受命于皇帝,并拥有调用首都内部一切军事力量的权限。

近身侍卫官:随行皇帝左右的侍卫官员,配剑及火枪,直接负责皇帝本人的安全。普朗特历代皇帝均拥有二至四名近身侍卫官,由每任皇帝亲自挑选信任且有能力的人担任,拥有骑士资格,但不需要为贵族。近身侍卫官当值期间在皇宫范围以内拥有除皇帝以及皇妃以外的最高生杀、指挥权利,但任期内不得拥有首都乃至整个国家任何军队的指挥权。

爵位制:北大陆三国统一使用的贵族阶级制度,在皇帝和亲王以下,由高到低依次为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勋爵以及骑士——其中勋爵和骑士为下等贵族,仅授予个人,不可世袭。公爵的地位同亲王几乎等同,并在首都范围以外拥有自己的封地,在封地范围以内拥有最高经济以及政治权利,并可拥有自己的军队,但其本人没有皇帝的直接准许不得离开封地甚至进入首都。贵族的子弟在成年或正式继承爵位以前,拥有比父辈低一阶的称号,如公爵的儿子称侯爵,伯爵的女儿称子爵小姐等。

萨拉家:普朗特三大公爵家族中的一支,现任也是第一任家主为帕特里克•萨拉公爵,曾为侯爵以及普朗特的将军,因为战功而被晋公爵爵位,在南部的封地上拥有普朗特现今最庞大的军事力量。帕特里克•萨拉的妻子早逝,独子为阿斯兰•萨拉侯,唯一的妹妹夏洛莎尔•萨拉为奥布先王的第二任王妃,其独子基拉为现今奥布国的阿玛托尔亲王。
Saturday, December 03, 2022 18:12:26 PM 丹枫白露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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