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涅尔瓦上的谋杀案-番外
作者:极光鬼火
事件篇(下 )
倾倒而下的雨水将三人淋得浑身湿透,颠簸的路面让阿斯兰全身的疼痛加倍,但面对一个慌乱的经纪人和一名尚未从惊恐中恢复的女孩,他必须表现得神色自若,不能流露一点动摇。他尽可能让吉普车行驶在树林间,以求避开雷达系统的搜索。
对方必定会出动MS追击,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远离城市的密林里即便发生爆炸也很难引起当地守军的注意,密涅尔瓦的监控系统恐怕也只会将其归入自然气候造成的放电现象。要逃离这里,必须尽快赶赴先前布置的中继点取得武器装备和通讯装置。自己能撑得了那么久吗?他立即否定这个疑虑,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下去,不为自己,为了PLANT,为了减少一个爆发战争的理由——如果PLANT的民众得知拉克斯•克莱茵命丧地球军之手,PLANT与地球的大战是谁都不能阻止了。
“等一下敌人的追兵就会过来,”他让米亚和经纪人低头避免枝叶刮伤面部,兀自说着:“要作好弃车步行的准备。”他没有说出
“会有MS前来追击”,担心这会引起两人更大的恐慌。
“弃车?!”米亚抬起半个脸,“那样我们不是会被他们抓到吗?”
“车子的引擎是个容易被雷达探测到的热源,我们现在需要它是为了快速脱离对方掌控,等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隐藏我们的踪迹是最重要的。”阿斯兰说的是实话却又不完全是真话。确实,吉普车散热的引擎是个易搜索的目标,但在雷电干扰的雷达的今夜,却不是致命因素。相比之下他们更需要它的速度帮助他们逃脱敌人的追踪,并且,敌人的地面部队大概也正开着同样的车子忙乱地搜索他们。
突然,一枚小型火箭弹呼啸着自后方袭来。阿斯兰松开油门,吉普车顿时慢下来。火箭弹落到他们前面,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爆炸,泥土混合了枝叶卷着烧焦的味道飘来。可恶,看来车子不能用了。这早在他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又一道隐隐的火光从后方升起,阿斯兰大叫一声“跳车!”拉起经纪人推出车外,一手抓起米亚翻身跃出。他用全身护着紧闭双眼的女孩,在崎岖的路面翻滚了几下,后腰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停了下来。经纪人蜷成一团龟缩在附近一棵樟树下不停地打寒战,半戴的墨镜早已不知遗在何处。那辆吉普车,拐了个弯冲进一条小路,转瞬被爆炸的火光吞没。
米亚的左臂被碎石划出一道口子,幸好血流得不多。三人里,情况最糟的恐怕就是阿斯兰了,不说原先遍布全身的淤伤和方才跳出疾驰的吉普车的擦伤,负载两人的重量承受那块岩石的强力一击让他眼前一黑,后腰炸开的惊骇痛觉使他暂时难以站立,事实上,这一重击让他差点晕厥过去。
“阿斯兰!”米亚粉红色的湿发贴在脸上,雨水混合着担惊受怕的眼泪淌下她的脸颊,她抓着阿斯兰手臂处的衣袖,痛恨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我很好……”坚持毫无意义的说辞,阿斯兰挣扎着坐起身,身体倾动的刹那他痛地紧紧闭上眼,感觉漫天眩晕扑面而来。但他须臾即睁开眼,吐出一口气,在米亚的搀扶下站起来,“我们必须立即转移,追兵已经近在眼前了。”他尽量连贯地说话,确认还有一支冲锋枪挂在肩上。他把它摘下来,有些蹒跚地走向依然伏地的经纪人:“请原谅我刚才的粗暴,站得起来吗?现在我们必须马上隐蔽起来。”
“找到了!”一声浑浊的叫喊传来,阿斯兰反射性地抬枪射击,听到重物摔落溅起的水声。
“快!”他回头朝摇摇晃晃的经纪人与米亚轻喊,“朝树林里跑!”
雨水朦胧了视线,把追兵昏黄的车灯染成惨白。阿斯兰意识到手边所有的武器只剩一柄短刀和三十二发子弹,敌人却拥有包括手持式火箭发射器和MS在内的大型火力。他唯一的安慰就是敌人会留活口,虽说只是暂时的。
几辆吉普车载着十数名追兵逼近。他咬牙趴下,瞄准最前一辆,朝车底与地面的缝隙射出一梭子弹。安置在中部偏后的电池组顿时起火爆炸,几名乘客哀叫着被气浪掀出数米,坠地后寂然无声。
剩下几辆吉普车在爆炸线上停下来,认定此处有埋伏。二十几人鱼贯下车,先抬枪朝阴湿的林地一阵扫射,阿斯兰避到树后躲过流弹,但敌人利用这短短数秒前进至他咫尺之距。就在他横下心打算射出随后的子弹与敌人近身战时,一枚手雷从他后方抛向追兵,在他们中间炸开花。
“队长!”一个红色气密服的身影出现在阿斯兰幽暗的视界中,手持一柄ERII-S5连发式冲锋枪,连跑带跳来到他身边。
“真?”阿斯兰悄悄松口气,在嘈杂的雨声中朝真看去,“你见到拉克斯他们了吗?”
脸面隐在头盔里看不清表情,真确实是不满地哼了一声,“海涅队长在那边照管他们,你也快点过去,敌人已经出动了MS,我们要尽快赶到我停放脉冲的地方。”
不待他回答,阿斯兰被突然席卷而来的狂风暴雨般的疼痛摄住,不禁弯下腰。真愣了一瞬,伸手去扶他:“队长,你是不是又受伤了?!”他恼怒地说,“是因为那个拉克斯吗?!”
“……”阿斯兰疼得说不出话,他无力的摇头也淹没在敌人下一轮反扑中。
“先离开这里!”真单手抓着冲锋枪朝敌人不停开火,左手环住阿斯兰的腰慢慢退入密林。一等他们出现,一身橙色气密服的海涅随即接替真朝忙于追击的敌人丢出又一枚手雷,返身后撤时抛给阿斯兰一柄填满子弹的ERII-S5。
“真,你——和阿斯兰在前方开路,我殿后,注意保持行进速度。”海涅不露声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略显沙哑的嗓音听起来非常值得信赖。真担心地望望阿斯兰,率先跑向密林深处。
“拉克斯大人和经纪人先生请跟紧他们,落在后面可是很危险的。”海涅弯腰在地上布下一个雷阱,牵起一根细丝在两棵树根部绕过。雨滴凶猛地敲打他的头盔令他觉得十分吵闹,“这样大概能降低他们的行进速度吧?”他露出一抹浅笑,抓起放在树边的冲锋枪追上队伍。
阿斯兰以始终落后真一步的距离忍着突发的巨浪般敲打他每一处身体的疼痛在林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时时分心注意米亚和经纪人是否跟得上,不曾料到米亚以担心的目光看着他,对他勉强持枪警戒的做法深为不满。
只能解释为丰富作战经验带给他的敏锐直觉,阿斯兰忽然察觉到一个巨大黝黑的阴影从林间窜起,雨丝中闪烁的MMI-M7S 76mm 重机枪口朝着最前面的真。他向后大叫一声“趴下”,上前一步扑倒发怔的真,两人在夹杂雨水的枪弹声中滚到一边,金属射进湿土的噗嗤声贴着真的脊背擦过。他明显感到靠着他的阿斯兰瑟缩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他被击中了。
“阿斯兰!”他猛撑起身,小心地用手揽住他的肩把他半扶起来,又怕莽撞的动作让疼痛加剧。他看着那两道想放松又无法不紧蹙的眉头,焦急万分:“哪里受伤了?很疼吗?能说话吗?阿斯兰!”
米亚不顾敌方再次射击的危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阿斯兰!”她跪在他身边,双手颤抖地伸向他肩膀,沾染一手微腥的鲜血。冷漠的秋雨很快把它冲刷干净,但它岂能真正被洗刷掉!它已牢牢躲藏在她的心里,隐埋在她记忆里,会在某个她心灵脆弱的时刻爬出来高声尖叫。
阿斯兰呻吟了一声,微微睁眼,真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令他颇觉好笑,但他此时没有说话的力气,右肩背的神经整块抽搐着,涌起一股烙刻似的钝痛。现在不是看着我的时候,他费力地想,MS,迪恩还在附近,目标显然是前来救援的真和海涅。
一枚高爆弹在他们头顶划出一道弧线在企图再次偷袭的迪恩肩部爆炸,照亮了半边天。恰在此时一道落雷劈倒林边一株高树,燃起熊熊烈火,猛烈的雨势难以抵御它汹涌蔓延的趋势,分秒之间,近旁几棵樟树先后起火,一场森林大火在此萌生。
“现在当务之急是迅速撤离,”抛出炸弹的海涅匆忙上前,在跃动不定的光影下估量阿斯兰的伤势,大概肩膀和背部都中弹了。他轻触他潮湿的手,骨节突起、冰凉而布满刮伤,再看他的脸,苍白,虚弱。他暗暗慨叹,他在逃离监禁场所之前不遭受毒打的可能性为零。身为学院当期TOP十的红服,眼见阿斯兰浑身是血真一时没了主意,只是反复查看他的伤势,不断同他说话。海涅见状干脆俯身从地上托抱起血流不止的阿斯兰,真和米亚随之站起。这位阅历丰富的Faith环顾四周,表情镇定、沉着:“这里离我们布置的第一个中继点只有一百多米,赶到那里能得到拖延MS的火力。”话音刚落,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林间腾起一股火光,爆炸的震动传到脚下。
“看来我的小陷阱发挥作用了。”海涅把视线移向站在他们身前的几人:“真,你带着拉克斯大人和经纪人先生先走,我在后。”
真动动唇想说点什么,海涅一句“现在是非常时刻!拖延一分钟我们所有人,特别是阿斯兰的生命就有危险。”让他把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他隔着头盔瞥见阿斯兰在浸湿的制服里微微颤抖,面容因忍耐伤痛而扭曲,整个人呈现重伤时的虚脱和意识的麻木。他现在一定疼极了,他告诉自己,他为了他而受伤。他来是为了救他而不是被他所救!更何况他早已处在这种可怕的状态下……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他必须做点什么来弥补这一切,他不会让他死的!他会把他们所有人都带离险境。
“拉克斯大人,您请一定小心。”仓促行进前,橙发Faith叮嘱看起来在瑟瑟发抖的女孩。
米亚凝视着海涅怀里的阿斯兰,后者朝她露出一个飘忽不定的虚弱微笑,她犹豫地点下头,毅然转身跟紧真,在弥散危机与死亡的雨夜,在远处火焰的燃烧中向前跑去,后面是她丧失判断惶恐不安的经纪人。
随着米亚和真的远离,阿斯兰之前竭力挣脱的迷雾次第蒙上他的意识,他的视线模糊在黑黄的林间天幕,耳际淅沥的雨声不再明晰,他甚至不能出声推却海涅忧心的关注。他对四肢的感控缓慢变浅,后背和肩膀却火辣辣地抽痛,之前被岩石撞击的后腰处神经突突地跳动,提醒他此地有伤。他惊讶自己竟能清楚察觉热乎乎的血液涓涓流出细密的血管,沿着子弹制造的出口小溪似的遁出,带着他披裹创伤的生命悄悄远去。他没有余力抗拒肉体上承受的惊涛骇浪似的折磨,他觉得自己像一片在风中瑟瑟发抖、伤痕累累的树叶,再有一丝变动就会粉身碎骨,他真想抛却遍体痛苦就此睡去。他不在乎被人责备,他常常毫无反驳的理由,但这并不代表他屈服或是甘愿失败,他绝不会死心。现在必须体现出人理智和充满自制的一面,但他无法确定这两点在他身上还残余多少,他只是知道,它们还没有完全泯灭。他努力召唤散去的思绪,却只得到微乎其微的响应,其余尚存的部分仍在无可遏止地迅速流逝。
海涅面色严峻地瞥了阿斯兰一眼,心里一阵抽搐:火光下他的清癯身形更显摇曳,杂乱的头发、雨水、林地沾到的碎屑贴在他年轻的脸上,不复往日锋芒。散乱纠结的视线显示痛楚对他深入骨髓的侵蚀;微微抽搐的额头,承担过载负荷的下颚,暴露出他内心的搅动和裂变,昭示他是如何强迫精神压制肉体与神经的悲鸣,仅仅依靠他那早已精疲力竭、遍体鳞伤的身心成为他人的支柱。一身冷湿的红服掩盖了从伤口溢出的血迹,纵然能欺瞒眼睛,胶质手套下他的手指仍旧能感应到沉默的细流急促的运动,从他指缝间缓缓滴落,随着上天的恩赐与诅咒翩然坠地,不知是雨水还是热血。
“你做得很好,下面就交给我吧。”他呢喃般地说,知道他无法回答。他环紧了他开始快速奔跑。现在追赶他们的已经没有了开着吉普车的地面部队,但影影幢幢的MS却拖着笨重的脚步时时威胁他们,落在装甲上又弹起的水珠勾勒出它们冷酷的外形,渐趋延伸的着火林带给这个夜晚披上浓重的色彩。
在黑海基地简洁宽敞的军官餐厅里,司令官、副司令官,密涅尔瓦号舰长、副舰长四人坐在一张过分宽大的长桌两边,面前摆着精致的食物。
“像这样的雷雨夜,今年还是首次。”韦斯德•拉奥文森对社交礼仪略有所知,同塔丽亚•格拉迪斯舰长谈论过PLANT与地球的局势之后,他提起了一个自认为相对轻松的话题。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第二次真正见识到地球的雷雨天。”深金色头发的舰长含蓄地说,对眼前的食物并无兴趣。
这时,一名士兵悄悄走进来,凑到副司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即退下。
“什么事?”拉奥文森停下手里餐叉的动作,发问的时候目光却并不移动。
“迪奥基亚后面的山林发生了火灾,火势正在蔓延。”副司令官托马斯•克洛恩很随意地说,却令人不由自主地觉得不止发生了这些。
拉奥文森看了他一眼,对他这种容易引人遐想的表达方式十分不满,但当着密涅尔瓦两位舰长的面不便说什么。阿瑟•特莱恩却在此时开口:“不需要联系特勤队前去灭火吗?如果把森林烧光会影响环境吧?”
基地司令宽宏大量地微笑,原谅这名年轻人的无知:“如果是自然原因起火,我们不应该横加干涉。这是自然界进化的一种手段。当然,如果危害到民众,我们就必须及时出手。”
阿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塔丽亚在心中无声地摇头。她希望尽快回舰,副司令的话只说了半截,一定还有其他事发生,在这风雨交加的黑夜。
雷行走在密涅尔瓦的通道里,思考应该采取何种对策。刚才美铃悄悄告诉露娜索敌管制侦测到迪奥基亚背后丘陵地带发生爆炸,不,不是那个闪电引起的火灾,是手雷引爆的余波,还有光束武器击中目标的热能。看起来威斯汀夫鲁斯队长与真业已和萨拉队长合流,或许也解救了拉克斯•克莱茵。照事前的计划,他不用做些什么,但计划里可没写着要如此昭然地与敌人接火。如果敌人也出动MS,这次战斗就要升级了,到了那时,想瞒过基地或者舰长是绝不可能了。事实上,单是现状已经不能向舰长隐瞒,只要塔丽亚一回来,索敌管制必然向她报告情况。既然如此,“求全”就升为重要目的,是该调动地面武装部队的时候了。他顿住脚步,扭头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报告!密涅尔瓦号有联络过来,要求与舰长通话。”
通讯兵站在餐厅门口,按照训练时的要求昂首挺胸,大声说出他所通报的情况。
拉奥文森这次皱起了眉,虽然他竭力不让桌对面的塔丽亚发现,但女性天生的直觉让塔丽亚对他的情绪了然于胸。她朝司令、副司令抱歉地点点头,起身跟着通讯兵走到餐厅外层的套间。
“我是塔丽亚•格拉迪斯,请把密涅尔瓦的通讯接过来。”
她惊讶地看到雷的影像出现在屏幕里,他面容平静地向她报告索敌管制探测到的状况,不动声色地说明阿斯兰、海涅、真现在所处位置和陷入的情势,请求舰长准许派遣地面武装部队前往剿灭敌人。
塔历亚凝视了这名金发蓝眸的少年几秒,看到他眼里的坚决。她批准了他的请求,特许他带队前往,并表示自己会尽快赶回密涅尔瓦。说完最后那句话,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她不用再滞留无意义的社交场所,她知道这是一种解脱。
“真抱歉,密涅尔瓦恐怕出了点状况,我不得不先行回去。”塔丽亚从副司令眼中读出支持,更坚定了她的决定:“实在很失礼。”
韦斯特•拉奥文森用遗憾的口吻表达他的情绪,但还是准许塔丽亚与她那名一脸吃惊的副舰长回舰,还慷慨地表示如果需要援助,黑海基地十分愿意帮忙。
“那真是太感谢了。”女舰长利索地说完感谢词,匆匆忙忙离开只剩下两个人的餐厅。
又一梭枪弹落在身后,四溅的泥土掉在他们身上。周围巨大的黑影升级为三个。混乱的雨点把泥土打碎,再将它从他们身上带回地面,金属关节的横铿锵声噩梦般咄咄逼近。真一个翻滚从林地间揭起一张防水布,拉出一门立地式90mm对空霰弹炮。他挥手让米亚和经济人躲到树后,把ERII-S5背到肩上,两手扶稳三十多公分长的炮身,将炮筒固定在地,再从藏匿点拿出一箱银光闪闪的炮弹。打开自动瞄准系统,他将一枚炮弹从霰弹炮尾填装进去,待系统提示已锁定MS,他随即按下发射键。纠正过风雨阻力对弹道影响,霰弹炮画出一道银线,准确接触此刻与海涅和阿斯兰相距不到五米的迪恩,炸开的瞬间分裂成无数小块,在迪恩庞大的肢体各处引发剧烈爆炸。驾驶员不是协调人,这样猛烈的震动令他慌了手脚,迪恩的装甲只受到微小的损害,但它却向后倒了下去。分秒之际海涅抱着阿斯兰来到他们身边,真继续向炮尾填装炮弹,不耐烦地示意他带着米亚等人先赶往第二个中继点,距离火虎和脉冲一百米距离的地方。
海涅知道阿斯兰的伤势不能拖延,他思忖片刻,低头对真说:
“你可以将这里的三门对空霰弹炮都填上炮弹,定好时让它们间隔地发射,预设程序里有这项功能。”
“我知道,你们快走,别磨磨蹭蹭。”黑发少年头也不回,跳向一旁铺了防水层的凹坑,又拖出两门同样型号的霰弹炮,与第一门呈三角形排放,打开炮弹箱不停忙碌。
“设定完成后尽快赶上来,第二中继点没有布置大功率武器,尽快上MS是上上策。”
劈啪敲打地面的雨点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海涅朝米亚和经纪人点点头,抱着半昏迷的阿斯兰领路在前,脚下溅起一片泥水。
软粘的地表起伏不定,米亚认定自己彻底讨厌丘陵地带。她长及脚板的褶裙浆得浑黑,白色软鞋从里到外覆着一层泥浆,质地上乘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她现在是如此渴望一个干净的浴缸,灌满了热气腾腾的温水,散发着金盏草的馨香。不对,不应该想这些。她望着眼里上下颠簸的橙色背影和他手臂外露出的猩红衣襟,内心充满自责。
几人没跑多远,突然,他们身侧几棵冷杉发出干绷的折裂声,一台迪恩紫色的机械臂露出来,两手持两柄MMI-M7S 76mm 重机枪。简直胡来!哪有用对MS武器攻击人体的!海涅换成只用左手将阿斯兰抱紧在胸前,右手掏出最后两枚手雷,用尽全力朝树影后的机体丢去。迪恩摔倒的瞬间,MMI-M7S 的枪口朝着天空倾吐一串震耳弹音,火舌在膛口窜动。
“乘现在,赶快!”在骤然照亮的光线下,海涅身上的气密服同爆炸腾起的焰气浑然一色,他小心地用双手抱着阿斯兰——他没有血色的面庞也被映得橙黄,沿着记忆中的路径接近第二个中继点。
身后林地,一团火光窜上半空,由一个裂变为数个,亮丽得仿如节日焰火。在地球军费力地操纵迪恩站起来时,真赶上队尾,他给霰弹炮设定的总共三分钟间隔将后面两台MS拦在几百米之外,剩余的炮弹被他以一枚手雷为引信,拉起一条绊索。聪明的驾驶员会绕道前进,但这些地球军似乎同他们一样不熟悉林地,慑于黑海基地和密涅尔瓦的存在他们不敢让迪恩展翅升空,这似乎是真等人唯一的优势。三门霰弹炮中的一门已经发射,但这毕竟不能给MS以致命打击,稍迟,驾驶员从惊惶中恢复过来,必定恼羞成怒,带着加倍的怨恨追击。
前面林木逐渐稀疏,停放两台MS的狭小空地依稀可见,两个平躺的巨型物体在防水布的遮盖下显出人工制品的痕迹。
“这里就是第二中继点。”真第二次掀起防雨布,小型火箭发射器暴露在风雨中,红色弹头散发幽幽寒意,“但这对MS的也不能造成重大损害,在同一个位置连中三枚才能勉强突破迪恩的装甲。”
“先带着吧,离MS只有一百米距离,这也是最容易被敌人偷袭的时刻。”
真不等海涅说完,抄起一个发射器扛在肩上,“这我也知道。最后一百米了,我会小心的。”就在他们踏离第二中继点几秒钟的功夫,真布设绊索的地方发出巨响,震动传达到这里让他们踉跄了一下,无数星星点点的小爆炸带出四溢的火点飞散在低空,远观美若坠落的流星。
“但愿这能干掉一台迪恩。”真悄声自语,竖起全身的警戒线,猫着腰钻进最后几株树荫。
海涅正要跟随真钻进树林之间,一枚火箭弹跃然窜起,在前方燃起烟雾和火焰。有一台MS已经在这里守着他们了?!说不定这就是被敌人夺走的,护卫拉克斯•克莱茵的直升机的迪恩!海涅猛一惊,心沉下几许。但他并不停下脚步,知道身后的米亚和经纪人会依照他的行动动作。
暴露在敌人枪口下的真有危险了!海涅脑中窜过一个念头。
千响爆竹炸豆似的枪声下,真敏捷地躲避MMI-M7S 76mm 重机枪的扫射,有几发子弹堪堪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在气密服上留下一个烧焦的黑印。刚才火箭弹爆炸的瞬间他瞥见树隙间橙色气密服前的几许猩红,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无畏,眼睛紧盯防水布下脉冲机舱的部位,双脚发挥毕业考核时都比不上的灵巧,居然伸手够到了脉冲脚边的防雨布。他拽开伪装防雨布挡住迪恩的光学探头,在砰砰磅磅的子弹敲击MS机体的伴奏中跃入打开的驾驶舱。
灰黑的机体骤然鲜艳起来,脉冲的双目萤绿灼亮,预示双方形势的扭转。高能量光束步枪的开启穿透迪恩的肩膀,脉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上前一步,开枪穿透了覆盖此刻看来分外薄弱的装甲的驾驶舱。夜幕没能掩盖这些,燃烧的林木与倒地爆炸的机体在雨声中连成一片火海,给其他追兵点起最好的烽火。
“快点登机!”操纵脉冲揭掉火虎身上的防雨布,真打开驾驶舱门,喊出的话在焰雨中飘荡摇摆。海涅抱着阿斯兰谨慎地跃上火虎湿滑的表面。当心!他告戒自己,摔下去是小,伤到怀里的重伤员就严重了。他先将上半身探入机舱,再小心翼翼地踏进一只脚,确确实实感受到脊背顶上舱顶时他才收进另一只脚,慢慢在座位上坐下,让阿斯兰坐在他腿上,上身倚靠着他的胸口。他用左手揽着他,担心微小的移动会令他产生更强烈的痛楚。与此同时,他以右手启动火虎,仪表盘亮起来,显示屏映出四周昏黄的光学影像。
另一方面,重新闭合驾驶舱的真满面怨言,他觉得自己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或者他得到的回报不是他所期望的。万众仰慕的偶像明星拉克斯•克莱茵全身湿漉漉,有点不悦地坐在小她一岁的驾驶员腿上,还要低头弯腰避免妨碍他操纵MS;那名侥幸生还的经纪人抓着机舱一角某个突起物,把身体压成一片贴在驾驶座后窄小的空隙里,尽管这样他沾满泥浆的西装仍然时时蹭到真的胳膊。拥挤不堪的空间让真觉得呼吸不畅,心情恶劣,表情不觉皱了起来。客观点说,脉冲的驾驶舱已经达到有史以来最大MS机舱载人量,是一件划时代的壮举。这全是为了给重伤员让出空间。真拼命说服自己。但他还是没法让情绪正面化,如果压迫他腿部肌肉的不是这个拉克斯,当然也不能是那个痴呆者一般的经纪人,他会愉快很多。
敌人的追兵终于被方才的爆炸吸引,聚拢过来。三台迪恩对脉冲和火虎,胜算无疑在ZAFT这边,再加上整装齐发,跟随低周波接受器的指引前往起火林带的密涅尔瓦地面武装部队,这群数量锐减至十多人的地球军小团体注定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一台迪恩动作粗鲁拙劣,只知开动两手中的MMI-M7S 76mm 重机枪,固定在胸部的多用途发射器射出数枚火箭弹。脉冲举盾挡在火虎身前,烟幕爆炸使得驾驶舱剧烈晃动。米亚叫了一声,经纪人发出几声低沉的哀号。承受撞击的真被这些额外的分贝刺激得拧起脸,不留情面地吼道:
“住嘴!不要叫嚷!”
但这也是他对拥在他身边的两人最大限度的发怒,剩余的怒意、不平、抑郁,他将其全部倾泄到这台不幸的MS上。高能量光束步枪在雨中无声地抬起,无声地开火,幽绿的射线划破装甲,刺透驾驶舱。
前方战斗发生的同时,一台迪恩从后方逼近火虎,妄图以胸口射出的飞弹予其重创。海涅单手拉动控制杆,火虎姿态灵巧地九十度转身,飞弹经过身前的短短时刻,闪着电光的电热鞭自右下腕弹出,将它们击向远空,造出数团荧荧火花。
火虎转身时,机舱中二人的身体微微震动,阿斯兰的头差几毫米就将撞上左荧幕。海涅眼疾手快,把环着他腰的手向里收了收,仍不忘开动火虎右腕上方的四连装光束炮令敌人永远无法再次为他们制造危机。
外部的嘈杂和人员的忧虑无法波及阿斯兰,他努力拉回意识、睁开双眼的尝试只得到微乎其微的回报,记忆却茫无涯际地在这一刻和现实混合起来。他的时间停止在某个点,然后悄悄深入下去。探访的往昔如画卷展开,变得同现状一样明晰。
那是两年前,他和伊萨克被抽调去指挥特战部策划的一次破坏地球军“斐济”空间基地的行动。该基地驻造在地月轨道附近的小行星带内,由三艘130米级护卫舰守卫。基地规模不大,但占据了地月之间的关键军事要冲,倘若有朝一日地球军将其发展成大规模空间要塞,对PLANT的威胁不言而喻。
克尔泽队所在的纳斯卡级舰威萨利乌斯号、僚舰荷尔德林号、僚舰霍伊金格号被派遣前往封锁地球军月面基地的航道,拉恩斯队负责监控来自地球的舰影,格罗文队则承担直接突入基地的任务。他与伊萨克在这支小队的旗舰罗伯特号上,带领特战部选派的四十名经历严酷训练的特种兵,为一次性摧毁“斐济”作好万全准备。
一切如计划所料,他们兵分两路顺利潜入基地,在主动力室安装定时炸弹,消灭所有活着的敌人。在最终集合时,他惊讶地发现两名负责回收基地关键数据的特种兵没有按时返回。此刻,离设定的自爆时间剩余十五分钟。他于是下令副队长指挥其他队员继续撤退,自己只身返回基地纵深。临近主控制室,子弹撞击金属的铿锵声随稀薄的空气传来,两名ZAFT士兵绿色气密服的身影在门边踯躅撺掇。他立即上前加入他们,眼角瞥见一名濒死的地球军挣扎着从两人忽视的角度射来一梭枪弹,他情急之下猛蹬地面将两人扑倒,子弹打在合金墙壁上又弹回来,其中几颗击中他的后肩与脊背。灼热剧痛中他不露声色敏捷地站起朝敌人扇形扫射,每颗子弹出膛的震动他都要咬牙才能承受。
“你们两个立即回集合点,数据回收由我来完成。”他朝两名特种兵喊,其中一人手臂已经挂彩。
面对他们犹豫的表情,他迅速补上一句:“这是命令!”
“是!”没有发现长官气密头盔中挂在额头的冷汗,特种兵转身离开,就在他们侧身的瞬息,残存的敌人丢来最后一枚手雷。他连忙按倒他们,自己却被滚烫的金属碎片嵌进腰背。汩汩的鲜血顺着紧贴身体的衣物潺潺滚落,伤口处似有火焰燃烧。向敌人抛去手雷,他压住一切情感尽可能口齿清晰地命令两名下属立即撤离。当他因汹涌而来的痛楚昏倒在操作台上,离炸弹爆炸只剩七分钟。
然后,他只记得伊萨克模糊的面庞,他不顾他浑身的鲜血抱着他在隆隆爆炸声中跃进一台MS的驾驶舱。破裂的瓦砾、建筑残片、僵冷的尸体在涌动的气流中疾速冲闯,撞击着吉恩的装甲,催促他们赶快撤离。在火焰与热浪吞噬他们之前,灰黑的吉恩终于张开喷气口跃向上空,身后紧跟一团巨大的、张牙舞爪的烈焰。
狭窄的机舱里,他半躺在驾驶员身上,伊萨克的一只手臂仿若怀抱稀世珍宝一般环住他,想收紧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微小的触动会让他的伤痛加剧;想放宽又怕稍一松劲他那软绵绵的身体会从他怀里滑落。从他身上不断流出的血液将那只白手套浸得殷红,看起来狰狞可怖,主人却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头靠在他肩头,强化塑料的头盔让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
“数据已经成功回收了。”他虚弱地把手上闪光的磁碟交给努力稳住机体的伊萨克,却换来一顿瞪视,水蓝色的眼睛在头盔透明的面罩后生气地看着他,却又无可抑制地流露出几丝动摇。
“这种时候数据什么的别那么在意!”它们的主人低吼,“受那么重的伤,你还以为自己能活着跑出来?!”
“真抱歉……”他说着,感到周遭的事物,包括那双蓝眼睛都飘得很远,飘向他伸长手臂也抓不到的地方。
他竭力抬起眼皮,却被千斤重负压得睁不开眼,他不再意识到疼痛或者血液流经肌体的粘湿,他察觉到自己慢慢滑向一个未知的区域,它深不可测,充溢奇异色彩,它们召唤他,缠住他的手脚,不容分说将他拉下去。
他突然发现自己闭着眼也能看见东西,白服打扮的伊萨克从道路另一端迎面朝他走来,面无表情。他不是在生气吗?他想,觉得思维像是被水草绊住,僵硬地难以活动。他看着他那身影在他眼前冰冷地拂过,形如陌路,视他的存在宛若空气。顿促间,寒意从脚踵漫向他全身,他面前疾速缔结起一道冰雪城壁,他被彻骨凛冬隔绝在他之外。周遭的晶棱里变换旖旎映现伊萨克苍俊的容颜,折成无数夹角在凹凸间来回反射,却总是绕过他,惟恐与他触碰。双脚被不知何时凝结的冰块牢牢裹覆,宛如滋生的石峦,使他无法迈步。肢体的知觉逐渐消失,冰冻蔓向他全身,刺骨深寒濒临头颈的瞬息他感到自己骤然碎裂,辨不清形色的结晶把他散布到迷惘的旷空,一枚镌刻银亮侧影的蛋白石从他的碎片间弹射而出,以无可遏止之势撞上冰棱,发出至高无上的脆音,化为万千细点消融殆尽。他知道他将朽裂摧湮,不存生息,但他仍无法摆脱自己的情绪,他想追上他,他要在他身前缓缓转身,温柔微笑着迎接他,即便他对他而言只是空气般的存在。他绝望地向冰冷中渐趋微小的后背伸出手,整个视线和手指尖都在须臾破损飞散。他被涨大的绝望纳入无底虚空,脚下越过天蓝和鲜红的MS,互相追逐开启炮口,幽绿的光线闪烁不定,爆炸的艳丽火焰在同一时吞噬双方,飞溅的焦黑铁块却交缠在一起氤氲踯躅,辨不清彼此。
往事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他再一次感到他凉汕汕的手放在他额头,英挺的双眉紧紧蹙起,颜色浅淡到近乎透明的头发在他脸颊上方浮动,他的目光是从秋日天空搠取的明朗,微沉柔软的嗓音仿佛蕴涵全宇宙的幽深和眷恋。他所希冀即是他所夙望,他的背负即是他的担荷,他们如同坚弓与铮弦,箭尖与尾翎,时时相交浑然一体却各有所持,扬镳分道。
海涅把手从阿斯兰额前移开。阿斯兰有点低热,但还不算发烧,这表明伤口未受感染。他舒了口气,眼角紧盯右荧幕里最后一台迪恩,密切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通讯器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叫,通讯屏幕全是雪花与紊乱的条纹。海涅将音量调大,辨别出雷的声音。
“威斯……汀夫鲁……斯队长……真……这里是密涅尔瓦地面……武装部队,我们正在赶赴低周波……接受器指示的地点,如果您已经与萨拉……队长合流,请尽快返回密……涅尔瓦,重复,这里是密涅尔瓦地面……”
他打开另一个通讯频道说道:“听到了吗,真?我们要尽快返回密涅尔瓦。”
“我知道,”真甩开一搓挡着他视线的粉红色头发,越过米亚的脖颈艰难地说,后者的右肘遮住雷达屏幕,令他看不到最后一台迪恩的动向。
怀里的阿斯兰轻轻转动头颈,喃喃地张开唇。
机舱里突然警报大作,两枚萤火虫式飞弹交替位置撞上火虎,海涅连忙护住阿斯兰,连自己带臂弯里的伤员摔向仪表板。
“阿斯兰!”
来不及顾及其他,海涅眼见怀里的年轻人微睁的双眸渐趋涣散,连忙在他耳边低唤,猝然察觉他腰间的白色大半已染成鲜红,他需要立即进行大量输血。这种情形下绝不能让他昏睡过去,一旦失去意识后果不堪设想。他明白他一直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他一直遭受着极大的痛苦还必须肩负重荷,他觉得他必须重新看待这个前次大战的英雄,这个倍受推崇与诋毁的年轻人,精英、Faith不足以说明任何事,只有不肯面对眼前现实的人才会将“理所当然”作为借口遮蔽一切。撕去所有修饰与铺陈,他怀里只是一个大量失血而意识朦胧的伤患,一个吃力地喘着气、想要挣脱痛楚的少年人。
第三台迪恩却在这时向他冲来,它开动MMI-M7S 76mm 重机枪,带着飞倾的弹雨,凶神恶煞地扑过来。
“马上解决你,碍事的家伙!阿斯兰,你要挺住!”海涅紧紧怀抱,单手抓着操纵杆,拉到一半,按下左手边的下蹲按键让火虎降低姿态,乘对方虚晃的契机反手一击将其打倒在地。
“这种迟钝的动作还想阻挠我?!”他咬牙切齿地掉转机身,抬起右臂,开启拥有与光束突击枪匹敌的破坏力的四连装重突击光束枪,顿时,浓烈灼目的射线穿透昏暗的林木,将倒地的迪恩融成爆起的光云。
“可恶。”他低头发现从阿斯兰身上淌出的血浸染了他们的靴子,思维一下子揪紧了。他分明感到怀里的人身体逐渐冷却,突然觉得有东西哽住了喉咙,眼睛变得涩涩地。
他把他整个人抱在胸前,想方设法温暖他,“ 阿斯兰,你可不能就这样输给伤痛啊……”他启动MS的自动操纵系统,只偶而扫一下雷达显示屏幕,心思全都放在垂危的阿斯兰身上。他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回密涅尔瓦。
伊萨克……阿斯兰恍然睁眼,环紧他的人的身影仍然持续变淡飞散,伊萨克……他动动嘴唇无声地呼唤,微微喘息了几声,分不清是痛楚、辛酸、孤寂还是哀伤。生者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将死者的悲哀的,因为他们还活着,所以死亡不足以与任何事物相抗衡,但他现在却真实地感到从上空飞扑而来的死神,黑袂拍肩,银雾萦绕,严酷凛寒,周身充斥可怖的阴森与恐惧。据说,一个人的价值,只要看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哭泣就能够明白,时间不会对任何人枉情。他渐渐理解了这种观点,思绪飘散前,他模模糊糊自嘲地想着是否会有人为自己哭泣。那个名字不由自主地出现,熟悉的笔迹在Y字末笔牵出高雅的褶皱,延伸到后面三个字母脚边最后轻轻卷起,素整如其人。他脑中再次浮现那双摄人心魄的蓝眼睛,然后颓然淡去。
“再坚持一下,前面就是纳斯卡级舰了!阿斯兰……你小子敢给我失去意识看看!”银发蓝眸的红服驾驶员最后低沉的威胁听来却充斥焦虑和急迫。阿斯兰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中的声音还是记忆里的回音,他只知道他躺在那个喜欢怒吼的旧友的双臂间,贴紧他的胸膛,听到砰砰的心跳,融融暖意流过气密服相触的地方。然而,即便这样他依然觉得他本应旺盛的生命被不断蚕食,全身麻木、沉重,肉体脱离了意识的掌控,他连看清怀抱他的人的面容都做不到。
无论迷境还是幻影,当梦魇与现实交替蹉行,充满犹豫和仿徨的人心刹时就会被忧伤掩埋,怅然若失之际,水滴飞洒,清晰的身形终如涟漪般晃动,将他与世界的边线模糊在一起无法分离。谁都会遗忘,最重要的东西也会随时丢失,拼出全力的时刻也是孤注一掷的赌博。刹那逝尽,唯有永恒亘古长存。时间毫不留情地飘过大地,强有力的心跳声中少年成长,在悲伤和喜悦里洗去幼稚与单纯。当往事赫然遁出,生者早已脱胎换骨,物是人非。阿斯兰情不自禁陷于这种模糊的心境,他不觉得慌乱或是痛苦,反而被怅然与淡漠的留恋吞没。
但愿你继续保有令人敬慕的美好特质……他不知道这是否被称为祈祷,他被浓重、不可抗拒的忧伤淹卷翻覆。那忧戚怜惜的目光、闪动意志与情感的视线,他恐怕再见不到了……但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想不起来了……真抱歉啊,伊萨克,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这是他失去所有知觉与思维前最后想到的。
阿斯兰重拾意识是在密涅尔瓦的医疗室里。他的口鼻扣着玻璃制氧气面罩,手臂插着输血管,上半身,特别是右侧,裹着厚厚的绷带,动弹不得。他心中轻叹一声,真皱紧眉的少年面容随之映入他眼帘。
“你醒啦。”病榻前的看护声音沙哑地说,“不要乱动,就这样躺着什么也别说。”见伤患露出交杂无奈和担忧的微笑,他扭头盯着一旁心率监测仪上平稳波动的绿线,给他看自己生气的侧脸,同时环抱双手:“知道你是要问拉克斯的事,你未婚妻完好无损地在直部罗陀基地修养。”说到“未婚妻”三个字时,真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怨忿,“我和海涅队长都没事,那些地球军残党都被雷带领的武装部队收拾了。”
阿斯兰的眼睛惋惜地说着“线索断了”,真虽未完全读懂,却理解了其中昭示的玄机,他愈加不满。他转过视线,轻柔地捏起阿斯兰有点发凉的右手放进薄毯,见他看向自己的左臂,他严肃地拉起毯子盖住那些伤痕——阿斯兰裸露的左臂满是扭曲肿胀的紫黑血淤,几乎看不到原来皮肤的颜色,无论是真还是阿斯兰都不想回忆导致这些痕迹的原因。
真朝他瞪起眼,却很注意说话的音量:
“别去想别的,你这人就喜欢瞎操心,现在首要任务是尽快复原……这也是舰长的意思。”他忸怩地添了一句,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淡淡地笑起来,于是起身走到墙边内嵌的通讯屏幕前输入哈德威医生便携通讯器的呼叫码,等待接通的时候他犹豫着回头叮咛:“下次不许乱来,谁要你替我挡枪的,喊一声我自己能避开,万一你出事……我可不会去替你扫墓的。”
当火虎与脉冲返航时,从密涅尔瓦冒雨出动的地面武装部队在红服精英雷的带领下,跟随阿斯兰内嵌在米亚星形发卡(在第一次搜查中,这个发卡被圆脑袋地球军搜走,一直留在他口袋里)中的低周波发射器射出的波段,寻觅到曾囚禁阿斯兰与米亚一行的老旧别墅,捣毁了那里剩余的地球军残党。那个员脑袋中年人和棕色头发因为负隅顽抗被击毙,另有两人被俘。在对别墅的搜查中,雷找到一份他们计划向PLANT要挟的声明,内容大致是要ZAFT放弃所有设立在地球上的基地。除此以外的资料和数据似乎都被有意识地销毁了。
自阿斯兰接受手术起,海涅便开始忙于应对蜂拥而来的Faith的事务、以书面和口头形式分别向远在PLANT的议长和神情复杂的舰长汇报当晚事件的详细经过、协助舰长与黑海基地协调拉克斯•克莱茵被绑架一事的相关信息、向直布罗陀提供和审核初检后拉克斯•克莱茵的身体数据外加参与对逮捕的两名俘虏的审问,忙得不可开交。由于阿斯兰负伤昏迷,他一人接下两人份的工作,对阿斯兰苏醒一事尚未知晓。
倒是露娜玛利亚和美铃,她们跟随哈德威医生与安娜医护一起到医疗室对阿斯兰进行复检。经过一天一夜的昏迷,阿斯兰现在终于脱离危险,虽然由于种种伤痛身体仍相当孱弱,但只需静养很快就能恢复。
中年医生对这名年轻的Faith充满敬意。当他在手术时解开他的制服,遍布青紫或深红淤伤、多处肌肉撕裂的身体吓了他一跳。事实上,阿斯兰两条小腿处的肌腱均遭严重踢打,应该是绝对无法行动,如果他当时在场一定立即禁止他行走,他这样做完全可能毁掉他的两条腿!而他确实知道他居然以这种身体状况在雨中行走两个多小时,为保护拉克斯•克莱茵与敌人缠斗直到援军到来,直至身中数弹。他不由不敬佩阿斯兰顽强的意志。处理完深入肌骨的子弹,他更为震惊地看到放置红服的储物袋底积起数厘米的血水,更为他曾经如何接近死神涅一把汗。
这些他都告诉了手术后打电话询问情况的塔丽亚•格拉迪斯舰长和海涅•威斯汀夫鲁斯队长,他声明直到他醒来为止,他的生命都处于危险中,特别是从右后背射入身体的那颗子弹,它穿透两个肺叶,停在离心脏仅有1.5厘米的血管间。
现在既然他已经苏醒,哈德威很高兴地祝这名清俊的年轻人,前国防委员长的儿子早日康复。虽然他不是萨拉派,他十分愿意看到像这样的年轻人活跃在PLANT和ZAFT中,作为一名时常需要面对血淋淋的肢体、腐坏溃烂的伤口的医生,他相信坚强的意志能把社会导向比较正面的未来。
一周之后,阿斯兰、海涅、真,连露娜玛利亚和雷都收到米亚发自直布罗陀基地的邀请函,邀请他们参加“拉克斯•克莱茵被凶暴的地球军绑架后第一场复出演唱会”,自然,作为舰长的塔丽亚和副舰长阿瑟也接到了邀请函。因拉克斯的要求,为感谢阿斯兰、海涅、真等米涅尔瓦乘员解救她,特地将演唱地点定在了密涅尔瓦停驻基地旁边的绿色海港都市迪奥基亚清爽的公园广场内。
阿斯兰其实不大懂音乐,当初去听尼哥尔的钢琴演奏会他只知道曲子很好听,完全谈不上鉴赏或是沉醉。现在他被推到前排,背后是汹涌狂热的人群,前面几十米处是完全沉溺歌唱世界的漂亮女孩,身旁是各怀心事沉默不语、表情各异的同事。面对此情此景,曾无数次阵前退敌,无数次面临生死抉择,立下赫赫战功,惯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ZAFT精英,作为无数年轻军人憧憬目标的阿斯兰•萨拉,此时此刻,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街心公园满洒满阳光与欢愉的空气,五名红服走在绿意小道上十分惹眼。一台自动照相机器人从他们身旁滑过,露娜玛利亚灵机一闪,拉住阿斯兰尚未完全复原的手臂,兴意盎然地提出:“为庆祝萨拉队长康复,难得有机会来公园,我们合影留念怎么样?”
“恩,这个提议不错,我支持。”海涅温和地叉起手,“机会难得啊。”
“拍照?我没兴趣。”真不悦地转身,露娜如此亲近阿斯兰让他很意外。
海涅拍着真的肩:“别那么严肃嘛,年纪轻轻就这么没性质,当心老早长出一头白发。”为了拉取支持者,他转向沉静旁观这一幕的金发少年:“雷的意见呢?”
“我没有异议。”
完全忽视被作为提议缘由的中心人士的意愿,露娜和橙发Faith挥手招来一台自动照相机器人,以明媚的蓝天为背景,五人挤在照相机机器人的镜头内,阿斯兰在最中间,躲避露娜亲昵的姿态向左偏着头,年纪最小的真被拉到他身边,与他肩肩相碰,却垂下嘴角拧眉皱眼;海涅左肘大方地环在阿斯兰颈边,右手轻搭真的右肩;露娜站在海涅身前,俯身趴在真和阿斯兰肩背,横过右手作出象征胜利的V字,脸上充满快乐的微笑;雷面带笑容,目光闪烁不定,紧靠阿斯兰站在最右边。随着清脆的“咔嚓”声,一张加载在数据玻璃内的电子相片从照相机器人腹部扁平的出口送出。
照片上的几人可以形容为几种不同情绪的集合:微笑的海涅,闹别扭的真,愉快而幸福的露娜,神情诡异的雷,被夹在中间、由众人热烈环抱的阿斯兰•萨拉蹙眉锁宇,温润的眼眸似在叹息,无可奈何地努力容忍其余几方过分亲密的举动。
这其实是一切的开始。旧事件的结束代表下一轮新变化的展开。下面,才是围绕这张令人心情愉悦的桌面图片进行的没有硝烟与爆炸,却激烈而惊心动魄的大对决。作为ZAFT新锐舰艇的密涅尔瓦总是不平静的。
200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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