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のテーマ
作者:泉
眼前黑白相間的琴鍵是世上最美麗的東西之一,讓我不由得感嘆人類的智慧是何其偉大。
難得從軍後休假回家,父親也說了隨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我便樂得提起手自然地放上去琴鍵,開始彈奏起自己鍾愛的曲子── 曾幾何時自己總是彈不好的這首曲子。
那時她恬靜地微笑著說「因為你是個快樂的孩子,這首曲子太過悲傷」。
她,碧琳達老師,教會我彈奏鋼琴樂趣的恩師,就在說過這句話的隔天便離開了這個世界。
事情發生在一年之前……
「尼高爾,你知道嗎?喬治說他的哥哥參軍去了啊。」同班的貝茜誇張地手舞足動。
一天的課程結束後,大學裡面聚滿了在儲物櫃前收拾書本準備回家的學生。
「咦?!真的嗎?」我把已有大半伸進儲物櫃的手抽回來,以不輸貝茜的驚訝回道。
「你也覺得難以置信啊。喬治的哥哥是那麼地溫柔又體貼,實在無法讓人相信。」貝莤說著不解地搖頭。
「最近不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軍隊嗎?」在我隔鄰的泰迪插話。
「好討厭啊,難道戰爭真的要開始了嗎?呢,尼高爾。」貝莤抱著腮幫子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應該還不至於吧,我聽爸說 plant 仍希望和地球方面協商。」
但話說回來,身為國防委員之一的父親最近不時被召回去開會倒是不假。
「對啊,你父親是國防委員。」泰迪如夢才醒地瞪大雙眼,「如果真的開戰你會不會被強制徵召入伍?」
「怎麼可能,尼高爾他還不只是個孩子而已。」貝茜一副“少來了”地揮手。
「我也快十五歲了,已經是個男子漢。」
沒想到我這麼一說,貝茜和泰迪便抱著肚子幾乎要笑翻在地上。
「這種事等你再長高點才說吧,我也未曾聽聞男子漢說話的聲音會像個小孩。」
「別小看人。」我感到很不是味兒地嘟嚷著。
「我求你別再這樣,不行了~哈哈,看到你這個樣子就更~~哈哈哈~不行了。」
二人看來真的笑得快要掉眼淚,我也只好嘆息著跟他們揮手告別── 下課後便是練習鋼琴的時間。
其實真有這般讓人狂笑不止的嗎?我也是個男子漢啊……將會是。
算了,反正自己還年輕,未來的人生長得很呢,我早晚有一天會是個男子漢。plant 和地球政府方面的談判已經僵持了很久,氣氛更是越來越不樂觀,甚至連向來態度悠閒的父親也不由得有了壓迫感。不過即使真的開戰,我想自己也不會被強制徵召入伍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戰爭,更不明白為什麼人們要去憎恨。擁有不容易生病的強壯身體,和更能有效地吸收知識的頭腦不也是自然人的期望嗎?為什麼我們會被憎恨,我著實不解,但要是我這麼問定必又會被取笑是小孩子。
忽然間我聽到一陣陣優美的鋼琴聲從不遠處傳出,頓時就被深深吸引住。自己有若在琴音的牽引下停在房門前,完全沉醉在這遍音樂之海久久不能自己。
「你喜歡這首曲子嗎,尼高爾?」坐在鋼琴前年約三十歲的女性,說出了幾乎可以跟琴音比美的聲音。
「很喜歡。」我走過去用力點頭,「抱歉我來晚了,碧琳達老師。」
碧琳達本身是大學的音樂老師,在課餘時間還不怕麻煩地指導我彈鋼琴。雖然她是少數生活在殖民星裡面的自然人卻無改我對她的敬愛,我覺得她比很多協調者都更要了不起。
「有嗎?」碧琳達好像真的完然不覺得地溫柔一笑。
「曲子叫什麼名字,老師?」
「我還沒改好名字呢,是最近剛好有的靈感。大家最近都很擔心會不會爆發戰爭。」
「是老師自己作的嗎?好厲害啊。」我毫不吝惜自己的崇拜。
「要不要來試試?琴譜已經完成,有哪裡不清楚可以問我。」碧琳達說著便從鋼琴前的椅子站起來。
「老師要辭職搬去 Junius7?」我吃了一驚,立在原地不會動。
由於過份投入於彈奏而混然忘卻了時間,發現時差不多經已日落西山,所以我決定先送碧琳達回去職員宿舍。雖說職員宿舍位在校內外人無法輕易進來,但我好歹也是男生當然不能任由女性獨自夜歸,況且禍是自己闖出來的。
一路上和碧琳達閒談著有的沒有的,她跟我說下星期便會離開。
「其實我也不捨得,但外子擔心我一個人會有危險,想我搬過去和他一起住。我到了。」碧琳達感慨著無可奈何。
然而眼前的一切讓我明白她的丈夫並非杞人憂天。
碧琳達居住單位的大門口被人以紅漆寫上了「自然人都去死」「快給我滾蛋」等令人極其難堪的字句,就是我看到也不禁火光。
「太過份了。我們去告訴校長,這些事一定是校內的人做的。」
「不用了,沒關係。」碧琳達捉住我的手把我輕輕拉回去,微笑著搖頭。
她的表情在告訴我這些事已經不是第一次,而且已經不是最糟糕的情況。
「為什麼要對老師做這麼過份的事?就因為老師是自然人嗎?太過份了。」我又是氣憤又是內疚。
「可能會被討厭,但我喜歡協調者。我喜歡身為協調者的丈夫,也喜歡同是協調者的尼高爾,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改變。」碧琳達伸手輕撫我的頭頂,一如在安慰著被惡夢嚇醒的孩童。
人們為什麼要憎恨?像這般溫柔的碧琳達彷彿就是天上下來的仙女。漂亮動人的她,和藹可親的她,感覺有點像母親卻又不盡相同。我對她有種有別於母親的親切感。
「我也喜歡碧琳達老師。」感到臉上一熱,我羞澀地垂低臉頰。
「謝謝你送我回來。回家的路上請小心點,明天再見。」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轉眼間碧琳達明天便要離開。
「明天我想給碧琳達老師送行,可以嗎?」我坐在廚房的高腳椅上踢動著雙腳。
「好啊,要媽媽陪你去嗎?」正在下廚的母親回頭跟我笑了笑。
「不,我自己便可以。」
「這樣好嗎?你自己一個人媽媽會擔心的。」母親露出擔心的神色。
「媽,我不過是到港口一趟而已。」我有神沒氣地嘆息。
「我看還是叫爸爸載你過去。」母親像是沒聽到我的說話般自言自語。
「媽,我已經十四歲了。」我一副請饒了我吧的指摘道,他們怎麼老是當自己的兒子永遠長不大。
「就是說啊,你才十四歲。」母親很是認同地點頭,這讓我更為郁悶。
「媽,飯菜要燒焦了啊。」
「啊,不好了!」母親嘴裡嚷著怎麼辦,頓失方寸。
我看不過眼跳下椅子走上前順手便關上爐火,母親如釋重擔地呵呵一笑。
「還是尼高爾細心,沒有你在家我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也是這麼想。說不定母親真的就這樣急壞了似的說著怎麼辦,而當晚新聞便是我們家發生火災。
真不知道誰才是孩子。
「可以吃飯的了,尼高爾你到大廳通知爸爸可以嗎?」
「知道,我這就去。」
儘管父母有時會把我過份保護,但他們對我確實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慈祥,只要我開口不管是什麼東西他們都會給我,自己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爸…」來到大廳時發現父親正在談電話,我便把說話暫時先收回去。
「怎麼可能!」平時穩重的父親臉上盡是驚慌,轉身就大喊著,「開啟電視。」
電視應聲開啟,畫面映出不知是在哪裡的激烈戰況。
〈…地球軍突然向 Junius7 發動攻擊,我軍目前已在奮勇抗敵…〉
接下來畫面上的強光似要把一切都烙進腦海,Junius7 竟在頃刻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感覺就像剛剛看到的不過是一套電影,毫無真實感可言。
「核彈…這不可能……」父親原本握在手中的電話幾乎就要滑墜地面。
Junius7 崩潰了意味著會有數以萬計的人失去生命。我剎時像是想起了什麼,拔腿就跑。
「可以吃飯……尼高爾你要到哪兒?」剛從廚房走出來的母親愣在當場問道。
「我出去一會兒。」丟下這句話我便已奪門而出。
記得碧琳達說過她的丈夫在 Junius 7。
「老師,碧琳達老師,請開門,我是尼高爾。有人在家嗎?」
乘坐計程車來到碧琳達的居所,我連按幾次門鐘後又敲著門大喊,始終得不到任何回應。心下一慌伸手扭動門把,沒想到真的被我打開了門。
現在禮貌什麼的全都觸碰不到腦海,我箭步衝了進去。
「老師!」
空蕩蕩的房間隱約傳來自己的回音,現場除了由宿舍提供的家具外幾乎只剩下一台電子琴。
〈…請廣大的市民保持鎮靜……〉
我這才發現電視原來是開著的,証明房間的主人先前還在現場。
不知道自己何解會有這種想法,但我直覺覺得碧琳達會在天台就全速直奔上離現場有二十多層高的天台,全然忘卻世界上還有一種叫自動升降機的東西。
plant 早已調節成晚間時份,儘管還未至於伸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是能輕易辨物地清楚。可是我還是見到了,見到了碧琳達孤單的身影站在露台邊緣,即時跑過去。
「老師,不要!」我用盡力疾呼,對方卻連頭也不回,一躍而下。
還好被我及時撲過去抓住了對方纖細的手腕,可惜體重的差距加上吸引力幾乎要連我也扯下去,本能抓住露台邊稍微高出來的石駁時已有半個人懸空在外。
「放手尼高爾,連你也會跌下去的。」
「我不要。」緊咬著牙關,手臂幾近發麻。
「放手吧尼高爾,讓我死,讓我到丈夫那裡。」熟悉的聲音哀戚地求死。
「我不要…我喜歡老師,我不要你死,老師不要死!我會保護老師的!」
已經不知自己是怎麼辦得到。我不但有力量爬回去,連帶碧琳達也一併拉了上去。也許從來都不必使用,一直都被當是小孩子,我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這麼強大的力量。
「為什麼老師要尋死,我不要你死。」接著哇的一聲,竟然是我抱著碧琳達嚎啕大哭。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別哭。」碧琳達反而平和地輕撫著我的頭髮。
和碧琳達一起回到宿舍我便撥了通電話回家,接聽的母親幾乎已經哭得口齒不清,看來這次真的把她嚇壞了。聽到我說自己身在碧琳達家,母親又高高興興地說要早點回來── 能夠自然而然地做到這樣有時我還真覺得是神乎其技。
但我想要是被母親看到我現在臉頰和手臂多處擦傷的狼狽模樣,她大概又要哭了。
「時候不早,你也早點回家休息吧,我已經沒事。」碧琳達瞇起紅腫的雙眼笑說。
我瞄了眼時鐘,所謂不早也不過是十時左右。
「我已經不是九時正便要上床睡覺的年紀了啊。」
「你拉著我的手時本來真的覺得你已經長大,但是──」
「但是?」我不解地重覆碧琳達的說話。
「接著你又哭得唏啦哇啦的,果然還是個孩子。」碧琳達有點奸詐地掩著嘴巴偷笑。
碧琳達說的都是事實,我沒辦法提出反駁。
「尼高爾,可以彈首曲子給我聽嗎?」
「可以,老師想聽什麼?」我坐到電子琴前問。
「放在琴前的那首曲子可以嗎?」
「這不就是老師的曲子?」我簡略地掃視過琴譜。
碧琳達點頭表示沒錯,我也就開始投入彈奏之中,以音符代替彼此間的言語。
「彈得實在太好了。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出色的鋼琴家。」
琴音剛畢便聽到明快的掌聲,碧琳達像是聽到了天籟之音般感動著。
「我覺得自己始終彈不好老師的曲子,可能技術差太遠了呢。」對方過份的稱讚讓我難為情地搔著頭。
「不是。因為你是個快樂的孩子,這首曲子太過悲傷。」碧琳達恬靜地微笑,彷彿這樣最好不過。
「我明天再來探老師可以嗎?」碧琳達把我送到大門口時我問。
「好的,再見。」她扶著木門笑得瞇起雙眼。
「再見,老師晚安。」
「尼高爾。」
我聞聲回過頭。
「希望你光明的未來不至於會被扼殺。」
也許當時我要是能再細心點便會發現碧琳達語氣中的絕望。
可惜我卻沒有察覺到,以為她真的沒事了。
碧琳達曜日被人發現在自己房內氣絕多時── 她在床上割腕自殺,臉容卻像沉睡著般安詳得帶著一絲微笑。一直未有命名的樂譜被人以細膩的筆觸寫上《淚のテーマ》,而放在它上面的是碧琳達的遺書,當中只寫著三個字:對不起。
碧琳達在跟誰道歉呢?我至今仍然想不通。因為血腥情人節的事嗎?一方面是她的自然人同胞,另一方面是她鍾愛的協調者丈夫,無論是哪一方面都是同樣的殘忍。之後過了沒多久我也加入了軍隊,但不是因為受到任何人強迫,更不是因為憎恨著誰,只是覺得自己也必須起而作戰了。
我並不憎恨自然人,要不然便是憎恨著同是自然人的碧琳達。
在已經明白悲傷為何物的今天我又再彈奏著《淚のテーマ》,不知自己的演奏有沒有進步呢?
還是說,看到了又在徐徐落淚的我,老師你又會笑著說果然還是個孩子。
完
2005-06-24
COMMENT 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