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
（作者：阁楼里的星空球）
出生前，我们并不存在，我们是一片虚无；死亡后，我们不再存在，我们亦是一片虚无。也就是说，我们本属于虚无，只是来世间走了一遭。所以不要害怕死亡，它只是帮我们回到原点。
不记得是在哪儿看过的话，此刻从阿斯兰记忆深处浮起——时机恰好得像一场讽刺。
他听见自己吃力的呼吸声，封闭窄小的头盔将它放大，形成环绕效果。血液从贯穿胸腹的伤口涌出，滚烫的，将阿斯兰身躯的温度全部集中带走。他不怎么疼，只觉得又冷又困，四肢瘫软无力，陷在驾驶座上像是陷在泥沼中，越沉越深，湿泥从四面八方挤压他。
阿斯兰眼前的世界一次次渐渐暗下来，又一次次骤然明亮，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但只是被在光与暗之间反复拉扯。斑驳的视线中，他看到主显示器已经损坏，黑漆漆的屏幕被炮弹撕裂，几束晨光漏入裂缝，并不明亮，而是温柔的朦胧，像天空的羽毛轻轻扫过。
右下角的辅助显示器还能用，阿斯兰用颤抖的指尖放大监控画面。力气流逝，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费了他好大一番功夫，他的手指几次从荧屏上滑开。
瓦砾上，一对年轻夫妻跪倒在阿斯兰的机体脚边，互相拥抱彼此，也一同俯身护着怀中的婴儿——聊胜于无的保护——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望向机械巨人的目光惊惶不定，但没有受伤。
阿斯兰松了口气。
半分钟前，机体不受控制地下坠，纵横交错的巷道疾速扑向阿斯兰，警报声嘶吼。加速度带给伤口二次创伤，阿斯兰怀疑自己的脏器会流出来，但没空理会，他全副心神被用于操纵机体做最后的挣扎。至少不要是毫无防备地砸向地面，至少要避开奔逃的人群。
他成功了。
更猛烈的虚弱袭击了阿斯兰，他抬起的右手坠下，在空气中晃荡一下。
通讯频道中有人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呼唤“阿斯兰”这个名字，焦急而语带哭腔，告诉他战争结束了，央求他再坚持一会儿，央求他回话。不，不是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是阿斯兰的通讯器出了故障，滋滋啦啦的声响塞满音节间的空隙，又时而盖过那人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基拉？真？卡嘉莉？美铃？露娜玛丽亚？阿斯兰已经分不清了，他甚至不确定说话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战争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声音和光影都在离阿斯兰远去，远至山巅云海的另一端，在云遮雾绕下如此朦胧。
但这翻涌的云海太磅礴，这铺满白云的晨曦太灿烂。阿斯兰迎着光和风，胸中一片开阔，身体变得轻盈。他突然涌现出跃入云海的冲动，他相信自己背上会长出翅膀，带他向正在升起的朝阳翱翔。
但很奇怪，显示器上婴儿娇嫩的面庞依旧那么近、那么清晰，阿斯兰用目光描摹他哭得通红的小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还太小了，不能理解发生的任何事，只依靠本能捕捉到了空气中的战栗和悲痛。他不会记得自己身边曾发生过什么，更不会有机会补上这段记忆，因为战争结束了，彻底结束了，不会再有另一场战争。
阿斯兰知道自己就快步入死亡，他并不悲哀，只觉得安心。不要害怕死亡，它亦是回归。而这个孩子——阿斯兰对他笑了一下，他不会知道曾有人这样对他笑过——这个孩子离回归还很遥远，他在世间还有很长一段旅行要完成。
唯一的遗憾是几天前阿斯兰告诉基拉，战争结束后他想回家一趟，不为什么，只是突然渴望回去一趟。基拉点点头，片刻后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回奥布。
——阿斯兰想回家一趟，现在也很想。
通讯频道内的声音还在继续，由于得不到回应几近癫狂。阿斯兰太累了，倚靠着驾驶座无法动弹。他的呼吸被渐渐剥夺，驾驶舱裂缝中的晨光却越发明亮，只照耀阿斯兰的躯体，他周遭仍陷于黑暗，像是割裂出了另一个空间。
他望向晨光的眼眸慢慢溃散，但没有泪，直到——
“妈妈……妈妈……”
低微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
阿斯兰搜刮了全身仅剩的力气向晨光抬起手，地球的重力一次次想把他的手拽下，又一次次被他用最后的力量抵挡。他看见光从自己五指间穿过。
“妈妈，好痛……”
泪水随着话语涌出，这张头盔下的脸终于被孩子似的委屈弄得一塌糊涂——是委屈，不是悲痛。
最后，手再次坠下，白色手套在晨光中亮得晃眼。一切真的结束了，一切都安静了。
只有通讯频道中的哭声苍白地响着。
2023.11.
（在我原本的计划里这篇才是A的生贺，今天终于写出来了，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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