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uran@Seed 阿斯兰同好会文集
一晃眼20余年，当时的文这里存一份，【按作者分类】怀旧啊找文啊（基本都是A中心，各种CP都有）微博@阿斯兰同好会

【A生贺】DaDa
作者：阁楼里的星空球

全文2.8w，有大量GA和PA父子向内容，但本质还是A的故事。

01
携着青草气息的风从车窗缝隙间溜进来，阿斯兰拢了一下长至肩膀的头发，略微仰头迎接它，嗅到了冬春交替的冷意。
他再一次将发丝理到耳后时，迪兰达尔问：“要关窗吗？”
“不。”阿斯兰太专注于久违的PLANT街景，工作日上午略显清冷的街道于他都有别样的吸引力，以至于他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这辆低调行进的黑色轿车安装了高强度装甲，前后各有一辆车以不远不近的距离护送，而他身边的男人是PLANT的新任议长。
“谢谢，但我想多接触一下外面的风。”
“你有很多时间可以接触它。”迪兰达尔微笑着，体贴地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驶上高架桥，人造海洋的全貌逐渐铺开，海岸线被银色细沙覆盖，湛蓝的海波光粼粼，一直延展到殖民卫星尽头。这个季节的海滩游客稀少，供救生员使用的瞭望塔间隔排列，将寂寞的影子落在细沙上。
圣诞节时阿斯兰还在奥布，接近赤道的群岛国家没有冬天，日间的海风依旧温暖。偶尔他去看望基拉、拉克丝和孩子们，总会有几个孩子拉着他的手，央求他陪同他们去海边玩耍，而海边往往不只他们这一批游人。
阿斯兰也曾在夜晚漫步于奥布曲折的海岸，踩在潮湿的岩石上，住宅区的橘色灯光被他抛至身后。面前，蓝黑色的天穹下，灯塔和半轮月亮将光平铺在同样蓝黑色的海面上。更远处，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深邃而黑暗。
从那，阿斯兰听见浪潮和风的声音，恍若呼唤。但他知道那不是呼唤，真正的呼唤是寂静的，不经过鼓膜，直用温热的手掌抚摸灵魂，令它颤抖。
真正的呼唤来自大气层外，120颗——他仍愿使用“120”这个数字——120颗殖民卫星串成3条黯淡的光链，沉默地高悬于头顶。
“还没有感谢您的帮助。”
“原来这是帮助吗？我以为你会怪我自作主张。”
“什……”阿斯兰一时愣怔。
他望着光琏做出决定时便准备好了一切。他有一句从未清晰成型，但盘踞于心的话：我接受代价，无论它是什么，只是，只是如果你们的最终裁决是杀死我，请将我葬在母亲身边。
于是他回来了，被戴上手铐时顺从得令人紧张。牢房布置得像星级酒店，但没有窗户，他不被允许踏出房门一步。
迪兰达尔满意地半眯起眼睛，又在阿斯兰发现前换上温柔亲近的神色。
“你似乎不在乎军事法庭会怎样审判你。”
“不是不在乎，只是我确实背叛了ZAFT，所以……”阿斯兰垂下眸子，说“背叛”这个词时，放在腿上的手指小幅度滑动了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
迪兰达尔帮他补充了未尽的话：“所以要乖乖接受惩罚，是吗？你总是让我惊讶，阿斯兰，我原以为你会是更加不驯的人。”
是的，所有人都这样以为，最年轻的星云奖章获得者，同自己的父亲正面对峙后决裂，叛逃后以第三方身份插手战争……这些事迹与传闻勾勒出了一个怎样的阿斯兰·萨拉？锋芒毕露、桀骜不驯、大胆而激进。
人们往往在真正见到他后大失所望，因为他们看见的只不过是一位沉静的少年，汹涌的情绪只能透过眉间浅浅的褶皱窥探出一丝一缕。
在关于自己的话题上，阿斯兰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幸好迪兰达尔没有深入。
“不用对我道谢，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这样有能力又有信念的年轻人死去罢了。你接下来有计划吗？”
“今天？”
“不，我是指未来。阿斯兰，你已经不是ZAFT的成员了，今后要做什么，你有想过吗？”
车转过一幢大厦，金色日轮从大厦身后出现，将光刺进阿斯兰眼睛里，他下意识躲避。他看到迪兰达尔背着光的脸，有一瞬间与父亲背光的面容重叠——可父亲的表情从未如此祥和。
“我还没有考虑过。”阿斯兰听上去有些羞愧。
“那就先好好休息吧，不必着急考虑，战争已经结束了。”迪兰达尔将嗓音放低，似是安抚。
阿斯兰敛眉的模样与他们初见时实在不像。
他被按在审讯室的塑料椅上，反复回答相同的质询。由于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阿斯兰全身的肌肉僵硬酸痛。半小时前他饿得想干呕，现在却不再有任何感觉。困倦也过了临界点，阿斯兰反而很精神，脑袋中有一根紧绷的弦，扯得太阳穴微微刺痛，也许下一秒它就会绷断。
但他依然口渴，舌尖舔过嘴唇上一道干裂的伤口，被弥漫室内的二手烟呛到咳嗽时，喉咙更是刀割般疼。
迪兰达尔走进审讯室，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阿斯兰，狼狈而憔悴，但镶嵌在苍白脸上的那双眼睛依然亮得惊人，甚至还残留着几分不可磨灭的锐利和倔强，像是日照下闪着光的绿宝石，刺目的白炽灯无法淹没它们的光芒。
这样的目光让男人心中微惊，有一瞬间遗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而现在，阿斯兰太乖顺了。迪兰达尔看过不少他的资料，军队内部的体检报告、能力评估和事迹记录，以及外部媒体的宣传。后者大部分来自70年2月后，其中又大部分是与帕特里克·萨拉同时出现的。影像资料上，站在父亲侧后方的阿斯兰垂手敛眉，也是这般乖顺的神色。
——尽管有些可惜，但如今的阿斯兰·萨拉更合他心意。
在迪兰达尔为阿斯兰介绍他离开的这段时间PLANT的变化时，前排的秘书挂断通讯，转头报告：“议长阁下，萨拉先生，很抱歉原定路线出了状况，我们得转道去备用路线了。”
“状况？”迪兰达尔问。
阿斯兰原本兴致勃勃地张望着窗外，闻言将视线从花店收回来。他记得这家店，偶尔他太晚离开学校，母亲会来接他回家，路过这家花店时，她总是顺便带一束新鲜的花回去，不计是什么品种，插在餐桌上的玻璃花瓶中，能漂漂亮亮地开好多天。
“是的……”秘书隐秘地瞟了阿斯兰一眼，没有立刻回答，显然有所顾虑。
难得飘扬起来的心情坠回地面，阿斯兰蹙起眉，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和父亲有关吗？”
“事发突然，目前我们只能确定是一场针对外国官员的袭击，无法确定发起人。”
简直是变相的肯定。阿斯兰收紧了手指，盯着自己膝盖的眼眸闪烁不定。
破碎的相框从记忆深处被拽出，连同右肩的幻痛在刹那间吞没他。几名士兵反剪着阿斯兰的双臂，强迫他跪在地上，右肩被子弹擦出的伤口一突一突地疼，比他过去受的任何伤痛更加刻骨，血液浸湿衣料，温热又粘腻。
一只大手按下阿斯兰的头颅，他无法抬头去看父亲的脸，摔下办公桌、躺在碎玻璃中的相框却烙印在他眼中——他知道里面放着哪张照片。
“杀死所有自然人，才能为尤尼乌斯7号和你母亲报仇，才能为我们调整者夺得未来，你为什么不明白！？”
从上方传来的父亲的声音宛如审判，砸在他头上，坚决又暗含痛苦。阿斯兰摇着头，但他失去了反驳的力气，也失去了流泪的力气，事后他总怀疑自己哭过，却又清晰记得面前的地板一片干燥。
阿斯兰压下狂烈的心跳，终于松开紧咬的牙关，说——
“你不必如此介怀。”
迪兰达尔打断他。
同一时间，一只手从侧方出现在视线中，掌心覆上阿斯兰右手手背。比他的手掌略大，将他握成拳的手包裹起来。五指修长，指腹和虎口没有阿斯兰熟悉的薄茧——它常出现在军人身上——但骨节有力，温暖而干燥的触感令阿斯兰联想到吸饱了阳光的松软棉花。
胸中的气球被戳破。迪兰达尔的手指轻轻勾起他的手指，引导他放松力气，这时阿斯兰才察觉到指甲嵌进皮肉的刺痛。
“阿斯兰，你是你，萨拉议长是萨拉议长，你没必要为他做过的事自责。”
万分诚挚的语调，但阿斯兰说：“我是他的孩子，只有我能为他的错误负责。”
他没有看迪兰达尔，却感受到了自己正沐浴在男人柔和而悲伤的目光中——他甚至开始贪恋这样的目光，因此更不敢抬头，害怕自己的任何举动会另它消失，但又在察觉到这份心情的一瞬间唾弃自己。
“今天发生的事并不是萨拉议长的错误。”迪兰达尔抽手，只给阿斯兰留下手背上残余的温度，“人们会将旁人的话曲解成自己希望的意思，这些恐怖分子恐怕也是如此，他们只是借萨拉议长的名义完成自己的愿望罢了。况且，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此次事件是萨拉派所为。所以阿斯兰，你大可以放过自己。”
他说出口的每一个词都让阿斯兰更放松一分，最后一个音落下时，阿斯兰僵直的脊背已经轻轻靠在了座椅上。迪兰达尔略微低头，将那双望向自己的绿眼睛看得很明晰，里面闪动着润泽的水光和信赖。
“我们到了。”车速慢下来，男人保持着轻柔的语调，示意阿斯兰看向窗外，萨拉宅红色的屋顶出现在树梢上方。
阿斯兰从秘书手中接过手提箱，它只装了笔记本和几件衣物。
“那么我得去处理方才的恐怖袭击了。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联络我，你知道联系方式吧？”
“是的。迄今为止麻烦你了，议长。”隔着车门，阿斯兰真心实意地略一鞠躬。
02
似乎快要下雨了。
天空转变为阴郁的铅灰色，气温骤降，风吹得景观树沙沙作响，阿斯兰闻到空气中越发浓重的水汽。
他打开通讯器，确定了30分钟后会有一场降雨，为即将到来的暖春做准备。
阿斯兰站在自己家的铁艺大门前，任凭风吹乱头发。发梢搔着脖颈，有些痒，他脑海中那团暧昧纠缠如乱线的思绪下，浮起剪头发的念头——接着，他居然抓住这个念头，开始认真考虑。什么时候去剪？还是去那家熟悉的店吗，不知它是否还在？既然出门了，要不要顺便购置日用品？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面向铁门上镂空的花纹和其后荒草覆没的庭院与建筑，然而目光涣散，不知落脚在了虚空中的哪一处。幸好此时无人路过，否则他可疑的行径也许会导致路人报警。然后，阿斯兰就必须找借口解释自己站在家门前却迟迟不进去的原因了。
他知道自己在拖延，甚至在逃避。阿斯兰仰望PLANT，在脑海中勾画自己同父母居住过的那栋房子时，恨不得化身为鸟朝它飞去。他可以被对流层的雷电击中翅膀，可以在更高处被冻僵，而后身躯下坠，下坠，在与空气和尘埃的摩擦中变成一个小小的、灼目的火球，闪耀地划过天穹——如果他真能飞得那么高。他甚至不需要回家的可能，只渴望一个实施行动的机会。
如今他站在这，PLANT，他自己的家，得到的远超过曾奢望的，但他突然变成了懦夫。
阿斯兰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门上的蔷薇花纹，观察藤蔓的走向与花瓣的形状，发觉他印象中点缀在两朵蔷薇之间的细长菱形实际上是叶片——他曾数百次穿过这扇门，却从未认真看过它——陌生感的潮水令他窒息了一刹。
云层深处传来沉闷的雷声，提醒他不能裹足不前。阿斯兰紧握手提箱包裹着皮革的把手，缓慢却坚决地挪动脚步，像是走入恶龙的洞穴。电子锁扫描他的虹膜，滴的一声，铁门向两边划开，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打开了封存多年的藏宝箱，阿斯兰在幻觉中嗅到尘土味。
叫不出名字的荒草替代了母亲种下的花，在即将入春的时分夹杂着几丝绿色，阿斯兰的外衣下摆掠过它们。一小片杂草轻微晃动，他以为是风的缘故，却不想其中飞出三只鸟雀，啾鸣一声便轻盈地一齐飞向天空，翅膀尖有亮白色的羽毛，飞行的轨迹最终消失在目力所不能及的天空高远处。
阿斯兰目送它们离开，发觉其中一只体型较小。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拨开方才鸟雀出现的那片荒草，发现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花。也许是郁金香，也许不是，他认不出来，他只看到饱满的花苞顶上裂开一条缝隙，从中透出朱红的颜色——找人好好打理，说不定庭院能恢复过去的模样。这样想着，阿斯兰的心情舒畅了些。
窗帘都被紧紧拉上，室内光线昏暗，空气寂静，有股又闷又潮的气味。家具全罩上了塑料防尘膜，阿斯兰走过茶几时气流带动防尘膜，扬起一小阵灰尘。他把手提箱放在沙发边上，想起迪兰达尔曾提到他找人“照看”过萨拉宅，这些防尘膜也许就是他的体贴。
浠沥沥的雨声从窗帘后传来。阿斯兰来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掀起一角，庭院笼罩在灰色雨幕下。但他还是拉开窗帘，打开窗，一扇一扇，让凉风卷进室内，防尘膜簌簌地响。他就这样绕着整栋房子走了一圈，还顺便开了灯。从外部看，沉寂许久的萨拉宅的窗户被一扇接一扇点亮，恍若复活。
客厅、餐厅、厨房，走上二楼，书房、卧室、储物间，再走上阁楼。纷繁的记忆涌入脑海，阿斯兰的心跳和呼吸却渐渐平静，静得像是融入构建房屋的钢筋水泥中。
2年而已。太年幼的记忆早已散失，阿斯兰对于这栋房子的回忆始于68年春天，直到如今，将他待在这个“家”中的时间全部加起来，恐怕只有2年——是并不完美却满满当当的2年。
离开餐厅前，阿斯兰脚步一顿，又折返回去，打开每一个柜子，终于在最后一个隔间如愿找到了他想找的——一个玻璃花瓶，瓶身上窄下宽，泛着浅灰色，做出间隔规律的竖条纹路，是非常素雅的样式。阿斯兰扯下罩着餐桌的防尘膜，把花瓶放在桌上，退开一步看了看，不太满意，稍稍移动花瓶，让它处在餐桌正中央。
明天买点花插上吧。
母亲虚幻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轮廓浮着淡金色光晕。她坐在桌边，细长的手指从花束中抽出一支非洲菊。她在非洲菊的花茎末端斜斜剪了一刀，将它插入花瓶，瓶中已灌了些清水。
阿斯兰看着她端丽的眉眼和眼角的细纹，看着一缕发丝从她耳边垂下，看着那双绿眼睛抬起，使他沉入温柔的湖泊。
“怎么了？”
阿斯兰没有回答，另一个声音替他回答了，是过去的自己。他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因为他只顾着抬手确认自己脸上是否有湿润的痕迹，好在没有。
从阁楼下来后，阿斯兰再次走进书房。
书房也是父亲的工作间，他见过很多人出入，身穿军装或西装，他认识或不认识。房门一关就是大半天，影响整个PLANT未来的计划、密谋和协商在门后诞生。
阿斯兰从不关心父亲在同谁谈什么，父亲也不会告诉阿斯兰任何事。有时父亲独自在书房，阿斯兰在母亲的指使下去送茶水，他的视线会从那些摊开的文件上掠过，但不会去阅读其中哪怕一个字母。父亲要么闭目养神，要么聚精会神地思考，在他放下茶水后便示意他离开。
所有人都默认阿斯兰应该远离政治。没错，他是姓萨拉，但他毕竟还太年轻，还不到触碰那些灰色地带中的阴谋和辛秘的时候。
直到那个平凡而晴朗的上午，阿斯兰正在将一台无人机组装回去，零件和工具堆满了书桌。父亲毫无预兆地将他叫进书房，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阿斯兰带着点好奇和期待推开门，看见父亲背光的身影坐在办公桌后，阴影下的脸格外威严。
“父亲。”他的脚步不自觉变得拘谨。
目的是通知他与拉克丝的婚约。只能用“通知”，在此之间阿斯兰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在此之后阿斯兰不对这件事有任何质疑的权力。
他试图反抗，但所有话都只来得及说一半，剩下那半被父亲强硬的态度堵在喉咙里。很奇怪，站着的明明是阿斯兰，以俯视的视角看着对方的明明是阿斯兰，但感受到沉重压力的也是阿斯兰，压力来自书房的每一个角落，锁链似的紧紧绞着他。
“不要任性。”那是父亲丢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他抬手，表示对话终结，阿斯兰必须出去了。
好像真的是他任性了一样。他压着怒气和不满离开，回到房间，关上门后又被更大的委屈填满——你至少该听我把话讲完吧。
从那之后，阿斯兰开始抗拒进入书房。然而父亲似乎认为他已经到了学习政治的年纪，开始带他出入各种场合，一场宴会或是记者招待会。阿斯兰也常常站在他的办公桌边，回答他的考验。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天资愚钝，父亲失望的眼神偶尔落在他身上——这让阿斯兰恐慌，恐慌又加深抗拒，最后导致踏入书房对他而言都成折磨。
阿斯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看见塑料防尘罩下的办公桌方方正正，肃穆得像是棺木。
“父亲。”他走上前，恰巧从落地窗吹来一阵风，窗帘和防尘膜都飘起来，更显得书房空荡。阿斯兰的视线停留在办公椅上，不曾移开。
该说什么？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喉咙里像塞满了湿棉花。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甚至想质问，又更像没什么可说的。阿斯兰的嘴张张合合，词句溜到唇边又被咽下，手指无意识绞着袖口。有一瞬间他觉得这情景很眼熟，与过去他站在办公桌旁，绞尽脑汁回答父亲的提问别无二致——尽管如今父亲不在这，他哪也不在了。
最后，阿斯兰发出痛吟般的声音：“父亲，你恨我吗？”
当然没有回答。
父亲早已去世，午夜梦回，被指挥室内两人举枪面对彼此的画面折磨的只有阿斯兰自己；留下后遗症，手指一扣上扳机就不住发抖的只有阿斯兰自己；切开牛肉，被血丝逼到呕吐的也只有阿斯兰自己……
愤恨的冰凌从心脏中央刺出，他无法控制那些尖锐的想法：为什么死的是你，而不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看着你死，而不是反过来？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人痛苦？如果是我死在你面前，父亲，你会……你会有一点点后悔吗？
——这太不像他了，他双手颤抖，差点落荒而逃。
雨停后，阿斯兰出了趟门，带回来一束非洲菊。他原本打算明天再去，离开书房时却突然改了主意。
阿斯兰学着母亲的动作在花茎末端斜斜剪一刀，再将它们插进花瓶。橙红色的花瓣挨挨蹭蹭，并不好看。他试着取下一支，又试着改变排列方式，怎么都显得艳俗，索性放弃，拉开椅子坐下，对着花瓣放空自己。
就这样任时间流逝了一会儿，直到水流触碰他放在桌上的手。
冰冷的触感令阿斯兰一惊。他顺着水流看去，是花瓶底部裂开了一条缝隙，一点也不显眼，他先前并未发现，但这道缝隙确确实实毁了花瓶，清水从中流出，向四周弥漫。
阿斯兰猛得跳起来，抓起外套就冲出家门——这一回他真的落荒而逃。
03
他发过去一个地址。迪亚哥没问怎么不是他家，隔了1分钟，回复说下午2点和伊扎克一起去接他。这让他松了口气。
阿斯兰放下通讯器，强迫自己再吞咽几口白面包，但怎么也没法把剩下的培根、芦笋和汤放进嘴里。他通常不会浪费食物，这源于母亲的言传身教。何况食物，这个词在PLANT有着近乎神圣的地位，PLANT敢于宣称独立的前提是，在经过多年研究后终于做到了粮食的自给自足。
但不寻常的情况无可避免，琥珀色眼睛少年最后的面容在每一次眨眼时出现。
——事实上阿斯兰不可能见过，那时他和尼高尔只打开了语音通讯，他能看见的只有显示屏中Blitz的驾驶舱被巨剑横劈下去，不偏不倚，劈砍在正中央，高温下半融的金属碎片四处飞溅。
然后，通讯中断，滋滋啦啦的电流声甚至压过了爆炸声，阿斯兰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连尼高尔的尸体都没能看一眼。
但那张温柔微笑的、被鲜血沾染的面庞悄悄潜入了他的梦境。
阿斯兰曾在一个阳光通透的午后，带着尼高尔的遗物踏入阿玛菲宅，金色的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金色的星云奖章被他藏在纸箱最底下。那位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接过纸箱，脸上却不见悲伤，琥珀色眼睛柔柔地对他笑，说：“尼高尔在卧室，去找他吧。”
仿佛是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阿斯兰久久无法回神，这才发现一直萦绕于耳边的、轻快的钢琴曲不是错觉。他像一个终于被释放的囚犯，因即将唾手可得的自由而战栗。跑过尽头消失在白雾中的漫长走廊时，阳光泼泼洒洒，眼前的画面像是过度曝光的相片，明亮得发光。三角钢琴后熟悉的身影令阿斯兰近乎落泪，他脚步一顿，变得轻飘飘的，也许是害怕惊扰什么，也许是卸下了枷锁。
“尼高尔……”
少年抬起头，鲜血将发丝染成诡异暗沉的颜色，又分成几缕，划过过眼角、鼻翼、唇珠……
“尼高尔！”
他对阿斯兰笑着，诚挚而温柔，眼眸同他的母亲如出一辙，却将阿斯兰钉在了原地，悲痛、巨大的悔恨和一点恐惧汇成海水吞没他——是奥布的海吗？
“不是阿斯兰的错。”流动的钢琴曲猝然停止，阿斯兰听到了恍如汽车急刹的声音。
发光的世界依然发光，却颠倒旋转，唯一稳固的是尼高尔。他站起来，绕过钢琴，走进阿斯兰，说：“所以不要再恨自己了。”
他白净的脸上满是鲜血，顺着眼角淌下的血像泪，眼睛却在微笑。酸涩的感受冲击阿斯兰的眼眶，他摇摇头，伸出手——他不知道他伸手想干什么，擦去尼高尔脸上的血，还是抓住他的手？
他只知道下一秒，他在母舰的寝室中醒来，额上满是汗，身体发冷。
阿斯兰胃口全无，培根的油香在他舌头上反上来一股腥气。他忍了忍，最后还是把那口食物吐在了纸巾上，又推开盘子。他希望厨师不要误会，他（或者她）的厨艺无可挑剔，旅店宣传单将餐食作为一大卖点是相当正确的策略，是阿斯兰自己出了问题。
最令阿斯兰痛苦的是，他知道基拉并不是真心想杀尼高尔——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基拉并不想杀尼高尔，尼高尔为什么会死在他手下？同样，既然他并不想杀托尔——基拉的朋友，阿斯兰不记得他的姓氏，也从没看过他的脸——托尔为什么会死在他手下？为什么他们必须杀死什么人，同时也让自己的性命陷于这样的危险？
他在探寻答案的路途上艰难跋涉，有时彷徨无措，有时坚定不移，丢下很多又得到很多，然后把得到的也丢下。可世事从来不爱看人如愿，它只爱把人支使得东奔西跑、身心俱疲，最后才怜悯般地扔下点残羹冷炙。
在尽头，阿斯兰没有找到答案。所幸世界对他还存留着最后一丝怜惜，便给了他一个誓言，或者说一个渴求、一个含着血与泪的目标——我绝不会放任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纪念碑是不久前立的，不到半人高，却极长，刻着所有牺牲官兵的姓名。黑色大理石被打磨得棱角分明，表面相当光滑，静静吸纳着阳光，其上的白色纹路像是黑夜的闪电。
一走进墓园就能看见它，被娇柔的鲜花簇拥，反差极大。他们离开时看到有人半跪在石碑前，认真寻找某个或某几个名字。
回程的路上是伊扎克开车，阿斯兰同迪亚哥坐在后座。
他们聊着不着边际的话题，过去发生的事、将来打算的事，或彼此无法见面时发生的事。多半是迪亚哥在说，他习惯于添油加醋，添得过分了便被伊扎克打断纠正。阿斯兰只是偶尔接话，他没什么精神。几个小时前伊扎克战后第一次见他，刚想骂他走出旅店的动作怎么这么慢，按下车窗一看他苍白的脸，顿时把话憋了回去，换成别别扭扭的一句“你还好吧？”。
他当然回答自己挺好的，上了车。
不过现在，虽然还是没精神，但听着两位好友吵嘴，阿斯兰确实感觉自己比之前好多了，胸中和胃里不再有巨石扯坠般沉重的感受。他听着听着，不知被哪个点逗笑，换来伊扎克的瞪眼。
他想提议去哪吃个晚饭，还没张嘴就听见伊扎克说：
“我和迪亚哥准备归队，你呢？”
笑容僵在嘴角，阿斯兰收敛表情，与后视镜中那双凌厉的蓝眼睛对视——他知道这不是对视，伊扎克在看路，所谓“对视”只是镜面反射带给他的错觉。但这错觉让阿斯兰的胃部又开始沉沉下坠。
“我应该没那么容易就能归队。”他选了一个偏离伊扎克原意的说法，以避免回答对“归队”的意图，他还弄不清自己的想法。
“是啊，你的情节是最严重的。我和伊扎克也没比你强多少，能活着出来属实命大。”迪亚哥用玩笑地口吻说道，试图将话题带走。
但伊扎克一向执着：“不是因为命大，是因为迪兰达尔议长。就算只是为了报答他，我也打算归队。阿斯兰，你呢？”
他没有回答。他们沉默了一阵，方才轻松的气氛一吹而散，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出乎伊扎克自己的意料，他没感到多少怒气，只有不解和心焦——你为什么犹豫？如果你不在这，不跟我们在一块儿，那你还能去哪？
“你的能力如果浪费掉就太可惜了，回来吧，PLANT需要你。”
伊扎克盯着前方岔路口的指示牌，郑重地补充最后半句话：“你也需要它。”
迪亚哥没有说话，这是默认的意思。
他们最后没去吃晚饭，阿斯兰的固执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在于，即将归队的两人不适合与刚被释放的阿斯兰有太多接触。
PLANT正是多雨的季节，离开墓园前阿斯兰便发现阳光已被云层遮蔽，但雨迟迟未下。他走进大厅，径直走向电梯，只顾着理清一团麻乱的思绪，身后那人喊了两声他的名字，他才反应过来。
迪兰达尔的秘书站在阿斯兰面前，向他传达雇主的邀请：“萨拉先生，很抱歉这么突然，议长阁下想知道您今晚是否有空与他共进晚餐？”
在这个独自苦恼的时候，阿斯兰不愿拒绝。
“阿斯兰。”男人将他迎入会客厅，表情像是惊喜于他的应邀。
秘书向迪兰达尔点头致意，随即离开。迪兰达尔亲手将阿斯兰的风衣挂上衣帽架，说：“我还以为你会拒绝，毕竟是突然的邀请……你的脸色不太好。”
他示意阿斯兰坐下，自己则坐在他侧方的单人沙发椅上，保持不太疏远也不过分亲密的距离，眉间浮起担忧的神色。
“也许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迪兰达尔替他倒了一杯茶：“虽然年轻，但也要注意休息才是。抱歉，我这话说得太像老人家了吧？”
阿斯兰弯了弯嘴角。来的路上他问过秘书，是怎么知道他栖身的旅店的？
“萨拉先生也许还没发现，您可是PLANT的英雄和名人，有不少人注意着您的行动，希望与您结识呢。”
“是吗，我还以为……”说到这，阿斯兰反应过来了，“有不少人注意”然而并没有人打扰，这大概也是迪兰达尔沉默的体贴。
“议长阁下找我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确实有要麻烦你的事。”迪兰达尔又皱起眉，这让他看上去略显愧疚，“阿斯兰，我知道你如今的生活并不轻松，所以我不想给你施加更多压力。但我，不，该说PLANT，PLANT确实需要你的力量。”
耳熟的说辞，阿斯兰原本已将茶杯凑到嘴边，听他这样说，又把它移开。
“……和前几天的恐怖袭击有关？”
后续事件经由新闻媒体披露，被袭击的官员来自大西洋联邦，子弹精准贯穿了他的肺，PLANT高超的医疗技术将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恐怖分子被当场击毙，关于他的来历和动机，PLANT各方都保持了缄默。大西洋联邦内部对此的态度两极分化，一方认为应当严厉纠察到底，另一方则想让事情到此为止，后者暂时占了上风。
谁都能猜到真相，谁都小心翼翼，来之不易的和平是一片阳光下的薄冰，美丽而脆弱，好像吹一口气它便会碎裂。
“恐怖分子是萨拉派……父亲的旧部。”这句话紧接着上一句。阿斯兰放下茶杯，杯底敲上茶托，发出一声轻响。他盯着倒映在杯中的吊灯，茶水晃动，吊灯的倒影也不安地摇晃，晃出破碎的白光。
“阿斯兰。”迪兰达尔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再次用手掌搭上他的手背——熟悉的温暖的感受。
阿斯兰突然有些委屈。年幼时的夜晚，他用毛毯裹住自己，独自在客厅等到深夜。通常这时他不会难过，他只会机械地数着时钟的滴答声，数到几千几百，到他记不清上一个数字，再从头开始。
母亲终于下班回到家，她打开门，对客厅里的孩子面露惊讶。那时小小的阿斯兰才会因为委屈哭鼻子。稍微长大一点后，他就再也不干这事了。
“但是现在的我能做什么？”他咬着牙。
“阿斯兰，你可以回归ZAFT。”迪兰达尔的目光饱含温柔与耐心，落在阿斯兰沉郁的侧脸上，“我知道这是个困难的决定，你离开过它，你们没法这么简单就再一次接纳彼此。而且对于战斗的恐怖，你远比我有更深的体会。但是，如果要找一个能整顿萨拉派的人，阿斯兰，无论从身份还是能力上看，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信奉萨拉议长的人虽然被统一称为萨拉派，但其中也有许多不同的声音，发动恐怖袭击的极端人士只是一部分罢了。其余人正因为失去领袖彷徨，他们需要有人告诉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当然，你有拒绝的权利，阿斯兰，谁也不能强迫你做什么。”
将来，阿斯兰会发现，迪兰达尔确实从不强迫他，从不对他有任何要求，甚至从来都告诉他“你可以拒绝”，哪怕是他在迪兰达尔面前一件件脱下衣服时——与父亲截然不同。
但阿斯兰同时也会发现，自己实际上从未拒绝过他，他所做的永远是迪兰达尔希望他做的——与父亲何其相似。
但如今的阿斯兰还太天真。
他抬头看向迪兰达尔，还不等说话，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被他身后的什么东西攥住。
迪兰达尔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展示柜上的相框。
“他是我的养子，叫雷，只比你小几个月，正在士官学校学习。”他起身，将相框拿给阿斯兰看，照片上十三、四岁的金发男孩被养父搭着肩膀揽在身前，眼角眉梢挂着松弛的笑意。
迪兰达尔看向照片的眼神，同照片中的他看向养子的眼神是同样的慈爱：“这孩子平常很严肃，只有拍照时才勉强笑一下。”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阿斯兰，他想着尼高尔沾血的面容，想着背光而立的父亲，同时注视着迪兰达尔的眼睛，下定决心：“议长阁下，请允许我回归ZAFT。”
陷阱早早被布置妥当，像蜘蛛悄无声息地铺开一张大网。这网不易察觉，却钢索般坚韧，静静等着阿斯兰自己撞上去。
他注定会撞上去。
04
“别跑！”
真朝那台形似四足野兽的MS追了上去，对通讯器中露娜的阻拦充耳不闻。从兵工厂1号追到月球附近，真满脑子都是炮火轰炸后的卫星和炮火轰炸后的奥布的叠印，怒火把他的血液烧得沸腾，除了“抓住他们”以外，真什么也没空想。
“这孩子……又想被关禁闭吗？”格拉迪斯正要指挥露娜和雷拦下真，就见一架MS从舰桥侧方滑过，在她余光中留下一片模糊的红色。这架MS迅疾而轻巧，在漆黑的宇宙背景前拖着红光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弧线截止在Impulse前，迫使它停下动作。
悬停的Saviour色彩炽烈，如迎风猎猎的旗帜般夺人眼球。
“别追了，前面是地球军的控制范围。”
陌生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年的清亮，但并不显稚嫩。语调平稳，不似刚结束一场战斗。
“现在追上去能抓住他们！”
真已经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阿斯兰·萨拉，FAITH，理论上他是在场所有人的长官——除了暂时登上密涅瓦号的迪兰达尔议长。但真·飞鸟顶撞长官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不，现在追上去只会被地球军锁定。”通讯频道中的声音依然冷静，只是咬字加重，更显得严肃。
两架扎古也向真的方向移动，大有一副要是他再不听指令，就用武力强行带他返航的架势。真咬牙骂了句“可恶”，操纵Impulse一个回身，向密涅瓦号飞去。
“真！”露娜抓住栏杆固定自己，对真招手。真则对女孩脸上灿烂的笑容感到莫名其妙——有什么好开心的？
“快看，是阿斯兰·萨拉。”她指指停在格纳库另一侧的机体。朱红色涂装的Saviour已变为暗沉的灰色，表面并不反射灯光。它静默伫立，全然不见方才战场上的张扬，看上去低调而内敛，宛如一位沉睡的巨人。只是巨人恰巧面向真，深灰色眼睛直直望着他，带给真一股莫名的压力。
“想不到能在这遇到他，超幸运的！”露娜趴在栏杆上，被男兵们私底下用凶悍形容的女孩双手捧着脸，难得露出向往的神色。
阿斯兰正站在Saviour脚下与同行的两位机师交谈。距离有些远，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紫红色驾驶服包裹下的身躯线条利落而流畅，肩颈修长，腰线收紧，双腿笔直。他并不高大，并且气质沉静，不见锋芒，真觉得他实在不像一位声名赫赫的战士和指挥官。
男孩撇撇嘴：“说得这么厉害，不还是把那群小偷放跑了？”
“但多亏了他我们才没有伤亡。”
这点真得承认，在疲于应对敌方两台机体的纠缠时，Saviour俯冲而下帮他脱身，身姿敏捷而攻势猛烈，像一只腾飞的猎鹰。但他还是想再嘴硬几句。
话没出口，就见雷从他们身边飘过，用手势示意两人跟上，说：“不去跟长官打招呼可不礼貌。”
密涅瓦号正向ZAFT位于月球的据点卡西尼基地前行。为了夺回Gaia、Abyss、Chaos三台新型机，密涅瓦号来不及举行预定的首航仪式，带着前来观礼的议长匆匆离港。现在他们需要休整，议长也需要回到本土。Saviour与两台扎古搭乘密涅瓦号一同回卡西尼基地。
阿斯兰按捺着起身离开的冲动。
不是因为呛鼻的焦油和尼古丁气味本身——尽管它浓得几乎凝为固体——而是这气味不容拒绝地将他往过去拖拽。饥饿、脱水、亢奋，被长时间审讯的糟糕回忆侵袭了阿斯兰，对面那个耷拉着脑袋，手脚都被铐住的男人像极了72年年初的他自己。
看来时间并不会让他遗忘一切。
阿斯兰抬头看了一眼通风口，一条又长又窄的窗户，开在墙壁最顶端，被细密的钢管覆盖，分割了光线。接着，他低头回到手上的一踏资料中，抓着资料的手因用力而关节泛白。纸张发皱。
寂静在狭小简陋的审讯室内沉重地压下，只能听见同僚踱步时军靴踏地的急促声响。
阿斯兰揉揉眉心，再一次阅读男人的生平概括，尤其关注入伍后的部分。他盯着“曾参与两次雅金·杜维攻防战”这句话看了很久，从中品出一丝可悲可笑的荒谬。
在这短暂的时光中，审讯者与被审讯者已调转了几轮？
同僚咬着过滤嘴，不知绕着这个小房间走了几圈，脚步声越来越急，影子的移动焦躁不安。终于，阿斯兰听到他低声咒骂一句，眼前一花，反应过来时男人已被拽着衣领撞在了墙角，椅子倒地的巨响这时才传入阿斯兰耳中。
阿斯兰皱眉，下意识想阻拦，刚站起来却又立在原地。
他不该去拦。对任何人施加任何形式的凌虐都不符合相关条约，但他不该去拦，他甚至应该主动动手，否则他们的道路要如何走下去？
“多余的同情。”父亲曾这样评价他，那是在战争开始前，书房中父亲的侧脸隐没于背光产生的阴影。他的词句掷地有声，补充道：“无异于对战友的背叛。”
阿斯兰没反驳，但心里有一万个不服。父亲似是对他失望透顶，语气骤然透出疲惫：“你不适合这个，出去吧。”
阿斯兰看着同僚往男人腹部砸了几拳，肉体碰撞的声响在狭窄的空间回荡。他拽着男人的后颈不准他蜷缩起身子，说：“听着，你告诉我们你的同伙逃到哪了，事情到此为止，不然我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哈哈……”男人发出低哑的笑声，间或伴着吃痛的抽气。他依然低着头，并不回答，自顾自地说：“你们以为清除所有萨拉派，就没人反对迪兰达尔了？你们以为你们能清除所有萨拉派？每一个家人朋友死在战争中的人都是萨拉派的后备军，你们没法把我们都杀死。”
“胡说八道！”砰的一声，同僚又往男人的肚子捣了一拳，男人气息一窒，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阿斯兰绕过桌子，走近他们：“既然你深知战争的痛苦，为什么试图再次挑起战争？”
“阿斯兰·萨拉。”男人咬牙切齿，他终于抬头，凌乱的头发下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阿斯兰，“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还是红色制服，熨帖地包裹阿斯兰的身躯，衣领和下摆整理得一丝不苟。他长高了些，原先那身嫌小了，前几天才刚拿到这套新的，还没洗过几次，布料色彩鲜亮。过去他穿着这身制服站在父亲身边，如今他穿着这身制服站在迪兰达尔身边，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胸前多了一枚形如羽翼的银色徽章。它精巧得不像是会出现在军队中的东西，倒像是为了赴宴而特地准备的饰品。
“一场新的战争没法带回你失去的一切，只会让你失去更多。为什么你们还不明白？”尽管有意克制，阿斯兰句尾还是带出了一些急切。被分割成条状的光线落在他的外衣下摆上。
“我早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我只要那群自然人都付出代价。我不会忘记我的妻子，你为什么忘了你的母亲？”
阿斯兰睁大眼睛。
“别跟他废话。”同僚放开男人，活动手腕。
“阿斯兰·萨拉。”即将到来的拳头没有令男人退缩，他忍痛直起身子，不放弃盯着阿斯兰，仿佛要用刀子般的眼神将他凌迟，“你背叛了你的父亲。”
两声巨大的轰鸣，一声是拳头撞上男人的脸，一声是男人摔倒在地——大得不合常理，余音在阿斯兰身边环绕，他怀疑这只是错觉。
拳脚相加声中，阿斯兰没去看地上的男人有多狼狈。他望着方才男人所在的墙角，那个避开了光线的逼塞角落，好像有什么人正站在那，与他对视。阿斯兰的眼眸化成汹涌的波涛。
他们最终还是从男人口中撬出了其余人的去处，不是用拳头，而是用药物。“最新的科研成果。”将液体推进男人体内时，军医夸耀般说道。
抓捕过程还算顺利，只有两人受伤，其中一人就是阿斯兰。手榴弹爆炸的冲击将他拍在墙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头晕目眩，一阵耳鸣，幸好被战友拖到了掩体后。这次爆炸带给阿斯兰一些擦伤，一个轻度脑震荡和几天的假期——虽然是在医院度过的。
总部的军医院建在人造海边，据说是考虑了官兵的心理健康后的决定。阿斯兰得到一间能将海洋和沙滩尽收眼底的单人病房，很安静，除了医护不会有人打扰，给他留足了仔细整理思绪的空间。
他出院前的最后一天，迪亚哥终于有空闲带着“我和伊扎克两人份的关心”来看望他。金发的朋友拉过椅子，坐在病床边削苹果，调侃阿斯兰身手退步了，怎么会被小喽啰伤到？他身后是晴空下湛蓝的海，宽广而宁静。
阿斯兰双手抱膝，抿着嘴笑，没告诉他敌人冲过来自杀式袭击时，嘴里高喊“为了萨拉”，他分心了一瞬。
“伊扎克怎么没来？”
“他去陪他母亲了。伯母今天才脱离软禁，你忘了？”苹果皮被削成细细长长的一条，中间不断开，迪亚哥满意地端详了它一会儿才把它扔进垃圾桶。
“哦，最近忙忘了。”阿斯兰想了想，补充，“下次我们都放假时，我跟伊扎克去看望伯母。”
迪亚哥在盘子里将苹果切成块，笑道：“那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吃吧。”
阿斯兰摆摆手。
迪亚哥却很坚持：“护士说你这几天都不好好吃饭，今天的早饭也没吃几口。快吃吧，就算没胃口，也不能这样饿着自己。”
接过小匣子时，阿斯兰胸中升起一股预感，说不上是好是坏，也分不清是期待还是躲避。总之在真正看见躺在其中的物件后，早有准备的他还是忍不住抿紧嘴角。那是一个相框，玻璃碎了一半，断面在夕阳的照耀下闪出锋利的光，恍如沾着血，半旧的相片上他和母亲的面容有些模糊。
“这是在议长办公室找到的，我一直想把它交给你，但一直没有机会。”迪兰达尔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就是上午迪亚哥待过的那个位置。病房内弥漫着肃静的金红色霞光，窗外辽阔的海与天空无声地燃烧。
阿斯兰伸出手，指腹在相框上若即若离地划过，出神间感受到一下刺痛，碎玻璃在他手指上留下一道伤口。
“阿斯兰……”
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仿佛抚摸蝶翼的手，轻柔到充满爱怜，最细微的颤动都会让那双手犹疑。
“我不知道这对你而言算不算好事，但我想应该让孩子记住，他的父亲是爱他的。”迪兰达尔牵起阿斯兰的手查看，只是一道很浅的划痕，渗出了一点血珠。
“我不确定。”阿斯兰喃喃着，目光没有离开相框。他也没有抽回手，身躯在无意识中眷恋着这样的温度。
事到如今，为什么要让这个相框再次出现在自己眼前？
在突如其来的眩晕和耳鸣中，阿斯兰听到了玻璃碎裂的脆响，太清脆了，简直是来自他体内，好像跌碎的不只玻璃，还有阿斯兰生长至今的骨骼。他的身体摇晃一下，不堪承受般闭上眼睛。
迪兰达尔似是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但他没听清，他被漆黑的飓风抛起、撕扯。
这有什么意义？现在提醒他，父亲曾爱过他，这有什么意义？
是的，父亲曾爱过他，尽管他总是让父亲失望。但那些各执一词的顽固，那些激烈碰撞的争吵，那几双按压着他向父亲跪下的手，那次背叛——背叛，那人说对了——那次背叛和背叛后的无数迷惘和迷惘时的无数思索和思索后的无数坚决——那两支指着彼此的枪。
这有什么意义？在那尖锐的、钝痛的、嘶吼的、狂乱的一切发生后，爱难道还会继续存在吗？
阿斯兰听不到答案，父亲早已去世。
——不，不是他开的枪，他太软弱了，扣在扳机上的手抖得这么厉害，连带着全身都在发抖，积蓄的眼泪将他的视线扭曲模糊。枪响来自父亲身后，他胸前炸开血花，脸上带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时被亲信背叛。而阿斯兰在同一瞬间丢开枪，扑向父亲。也可以说摔向父亲，他的力气被抽离，好像中枪的是他自己。泪水终于坠下。
但阿斯兰知道答案。
迪兰达尔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床头，再看他慢慢喝下小半杯水，平复自己。他想松开手，但阿斯兰稍微使了点力气，暗示他不要——这也是软弱，可面对迪兰达尔时，他为什么不能软弱一次？
“很抱歉，我不该多此一举的。”男人并不掩饰自己的后悔和疼惜。
阿斯兰手脚冰凉，费力地摇摇头。
迪兰达尔坐在床沿，倾身，抬手拂去他额上的冷汗——距离太近了，近得足够看清彼此瞳孔中的自己。阿斯兰在自己脸上看到祈求的神色，不知是在祈求什么，近乎悲戚。他垂下视线躲避。
“原本应该早点来看你。”
父亲严肃的脸在阿斯兰脑海中被打散，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人温柔的微笑。
“但昨天是士官学校的毕业典礼，作为雷的父亲，我得去参加才行。”
迪兰达尔的手离开阿斯兰。阿斯兰微微前倾了身子，像是追着这双手的温度——他突然开始羡慕那个只在照片上见过的金发少年。
“我就不继续打扰你了，好好休息吧。”
他起身，离开。
袖口被轻轻扯动。
意外之喜。
迪兰达尔转身，俯视病床上的阿斯兰。他垂着头，发丝被晚霞涂抹成暧昧的紫色，遮掩他的表情。阿斯兰抬起一只手，手指勾着迪兰达尔的袖口，力道很轻，像是害怕被拒绝；另一只手撑在床上，装着相框的小匣子被丢在手边的阴影下，看不清晰。宽松的病号服下，少年的身躯显得清瘦。
“……别走。”唇瓣间吐出的话语像风中颤抖的一点烛火——此刻，阿斯兰整个人都像风中颤抖的烛火。
这当然只是暂时的，迪兰达尔很清楚阿斯兰·萨拉拥有怎样的坚韧和强大，他只是暂时被痛苦捕获了而已。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重新粘合好自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迪兰达尔不会给他这样的时间。
飘浮在空气中的余晖逐渐黯淡，夜色的昏暗涌向阿斯兰，试图将他溺毙。他抬起头，那双深林湖泊般翠绿的眼眸因水光而明亮，粼粼闪动着祈求——救我。
“阿斯兰，你只是太难过了。”迪兰达尔这样说，却抬起手抚摸阿斯兰冰凉的脸颊。
“别走。”阿斯兰重复了一遍，更加坚定也更加渴望。晚霞飘上他的脸，惊人的美与决绝。但迪兰达尔知道，在那之下，灵魂已布满裂痕，如同相框上的碎玻璃，那微微侧脸，贴上他掌心的动作就是证明。
迪兰达尔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地跪坐起来，试探着靠近自己，感受到他心脏的炽热和紧缩——有一瞬间真正的怜爱从他心底流淌而出，但在下一瞬间被遏制。他俯下身，将阿斯兰拥进怀里，手掌安抚似的贴上的少年肩背，他的脸靠在自己的颈窝。
骤然包裹全身的温暖让阿斯兰身上发疼。
他咬着嘴唇，将呜咽全数咽下，眼眸中水光潋滟。手臂攀上迪兰达尔的肩颈，他们的身躯贴得更紧，像海中沉浮的人终于抱住一段浮木。这不是真正的拯救，阿斯兰依然在海上漂浮，但他亦不敢放手。水光从阿斯兰眼角滴落，折射最后一缕霞光。
从浴室出来后，迪兰达尔看到的是昏昏欲睡的阿斯兰，但他还是抱着薄被，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迪兰达尔好笑地走过去，说：“睡一会儿吧，最近辛苦你了。”
“我有事要报告，。”阿斯兰眨眨眼睛，“我们查到了机体失踪事件的一些线索，书面报告已经发给您了。”
“好，我晚点看。现在暂时不要讲工作，好吗？”迪兰达尔坐下，揽过阿斯兰，手指拂上他锁骨处的红痕。
“还是现在看吧。”阿斯兰却侧身拿起床头柜上的平板，放到迪兰达尔手里。说起工作时他彻底清醒了，表情很正经，全然没有方才在男人身下颤抖时的可爱，然而赤身裸体，身上还留着些暧昧的痕迹，与表情实在不相称。
失踪的4台MS都是已被淘汰的旧机型，堆在卡西尼基地的仓库中等待被销毁。但那毕竟是MS，即便是老古董，也依然具有强大的破坏力。事发后，最高评议会和国防委员会立刻封锁了消息，派遣身为FAITH的阿斯兰前往卡西尼基地，借调部分人手，追查这4台机体的去向。
看过报告，迪兰达尔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转而问了阿斯兰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密涅瓦号怎么样？”
突然的提问让阿斯兰愣了一会儿，回答道：“很出色的战舰，缺陷不明显，工程师把各方面都考虑到了。”
“我是问上面的乘员，你见过雷他们了吧？”
“是。”阿斯兰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他确实在密涅瓦号遇见了雷和他的队友，互相敬礼时，阿斯兰的视线依次从新兵们脸上划过，他们个个朝气蓬勃，眼神透着掩饰不住好奇和向往。然而在与雷视线相触的第一秒后，阿斯兰就率先移开目光——不如说避开，雷的眼神冷静而淡漠，像一把反射无影灯的手术刀，几乎将阿斯兰剖开，审视他内心最隐秘的欲望和怯懦。
阿斯兰压下复杂的心情，说：“他们都是优秀的士兵，虽然还很稚嫩。”
“密涅瓦号的机动部队全是新兵，今天发生的战斗是他们第一次实战。”迪兰达尔挑明意图，“所以，阿斯兰，我希望你能暂时登上密涅瓦号，成为他们的引导者。”
阿斯兰皱起眉：“那MS失踪的案件怎么办？”
“我打算另找人接手，你觉得海涅怎么样？密涅瓦号接下来要去搜寻抢夺3台新型机的不明部队，这个更加重要，更需要你的力量。”
迪兰达尔给出的理由很充分，阿斯兰无法反对，点点头。
“现在能睡一会儿了吗？”男人笑吟吟地问，“我2个小时后叫你，好吗？”
“前辈们是新萨拉派？”露娜问。她想知道更多关于阿斯兰·萨拉的信息，便趁两位与阿斯兰同行的机师离舰前找到了他们。
两位扎古的机师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这么说也没错，不过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新萨拉派，没有这样一个政治派别或者利益集团。”
面对露娜不解的神情，他进一步解释：“该怎么说呢……我们只是因为认可阿斯兰先生的理念和为人，所以愿意成为他的助力而已，并不是像过去追随萨拉议长那样追随他。”
这有什么区别吗？露娜还太年轻，无法体会其中的差异。她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口，被另一个信息点引走了注意力。
“二位之前是萨拉派的人？”
“是的，别这么惊讶，萨拉派也是有很多不同的人的。”
05
密涅瓦号停泊于卡西尼基地的5个小时后，迪兰达尔议长登上穿梭机前往PLANT的首都卫星。10个小时后，休整完毕的密涅瓦号再次启航，向不明舰最后一次被观测到的方位前进。
在追踪到不明舰前，密涅瓦号接到了支援伏尔泰号，阻止尤尼乌斯7号遗址坠落的紧急命令，并在遗址中与萨拉派残党和不知从何处赶来的不明舰发生战斗。尤尼乌斯7号的碎片坠入大气层，密涅瓦号也在战斗中被迫突入大气层，降落至ZAFT的卡奔塔利亚基地。
坠入地球的碎片引发了遍及全球的灾难，一时间地球各方忙于救灾，PLANT向地球提供援助。大西洋联邦以一段拍摄自尤尼乌斯7号遗址的视频为证据，要求PLANT交出恐怖分子，并赔偿损失。PLANT回应恐怖分子已被当场击毙，大西洋联邦不接受此说辞，呼吁地球势力共同向PLANT施压，局势一时紧张。
“这种时候要我们留在地球参与救援，真不知道那个老狐狸在打什么主意。”
格拉迪斯这样说时，密涅瓦号正横穿莫桑比克海峡。舰桥被蔚蓝的天与海包围，偶尔有三五成群的海鸟与他们同行一会儿，平静地仿佛一切争端都不存在。密涅瓦号将以南非统一机构为起点，沿非洲东岸一路向北，帮助同僚进行援助地球的工作。这实在不像作为宇宙战舰的密涅瓦号该执行的任务，舰长有此疑问也很正常。
但是，“老狐狸”——正在查看南非受灾情况的阿斯兰为这个称呼抬了一下头——语气中隐隐的埋怨听上去太亲密了，像是情人间的私语和娇嗔。
“不过不用打仗也挺好的。”副舰长亚瑟倒是乐得此事，喜滋滋地说道，换来舰长不满的瞪视。
阿斯兰回到手中的资料上，思绪却开始飘远。
那是一场私人性质的宴会，阿斯兰本不愿参加。他从来学不会交际，那些辉煌灯火下的言语交锋和试探，那些暗处的观察和窃窃细语，那些躲在微笑后的精明打算，阿斯兰打起十二分精神也只能勉强应对，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他不适合这个。
但迪亚哥和伊扎克都劝他至少去露个脸。阿斯兰早已习惯伊扎克同他意见相左，个性急躁的朋友常常替他着急，转头看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免不了要骂几句。通常迪亚哥不会发表任何个人看法，只会在偶然，他和伊扎克眼看着就要把争论升级为吵架时赶紧分开他们，充当和事佬。
“你跟阿斯兰吵也没用啊，这家伙倔强得要死，什么时候听过别人劝了？”有一回两人聊起阿斯兰时，迪亚哥说。伊扎克发火前，他赶紧补充完下半句：“反正现在他在这里，不会出事的。”
但这一次居然连迪亚哥都帮着伊扎克，他收起了一贯玩世不恭的笑脸，难得严肃。这场宴会这么重要吗？阿斯兰茫然地想着，终于听劝了一回。
真心掺着假意的问候环节结束后，阿斯兰趁没人注意离开了宴会厅，夜间花园的凉风吹散了些他脸上的热度。他左右看看，月季连成片，层层叠叠的花瓣上浮起朦胧的月光，整个花园都看不明晰。在扑鼻的沁香中，阿斯兰走下台阶，坐在最接近地面的那级，小口抿着红色的利口酒，甜蜜的酒味充斥在唇齿间。
他的大脑在酒精的蒸腾下变得如月光般朦胧，因而听到悉悉索索的响动时，他还以为这是错觉，直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念了声他不熟悉的名字。
“塔利亚……”
尾音散进风里，音量归零，余韵却被带出很远很远，似有无限的爱与遗憾。
阿斯兰熟悉这样的语调，父亲独处时亦是这般念母亲的名字。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月季花，看到了一对相拥的人影，迪兰达尔议长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格拉迪斯舰长。两道身影在黑暗中恍惚融为一体。
灌木丛藏起了阿斯兰。他迷迷糊糊地思考，一时觉得偷窥实在不礼貌，自己应当回避，一时又担心一动反而会被发现，让场面陷入尴尬。纠结了一会儿，阿斯兰决定原地不动，假装自己也是一朵月季。
他没法对此有什么看法，尽管昨天他才顶着保镖暧昧的眼神走入迪兰达尔下榻的酒店套房，让自己积累的疲惫和焦躁被放纵燃尽——阿斯兰很清楚自己想从迪兰达尔身上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清楚，但他惯于剖析自己，像徒手扒开心脏，从深处挖出血淋淋的悲痛、渴望和懦弱，查看一番再将它们放回去。这是件很困难的事，会疼到无法呼吸，但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幽灵般的阴影会日夜纠缠他。因此阿斯兰知道自己的索求绝不是出于爱，只是在追寻“父亲”的影子。
既然不是爱，那自然不会有任何要求。
玻璃杯中的液体在月光下流光溢彩，像小半杯融化的宝石，被阿斯兰一饮而尽。酒精轰然冲上大脑，他扯开衣领，缓解身上的燥热感。
阿斯兰陷入更深的朦胧，思考起另一个问题：那么迪兰达尔想从他身上得到的是什么呢？只是这样一具肉体吗？
反正不会是他残损虚弱的灵魂。
“阿斯兰？”
惊讶的语气。
好像是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外放。阿斯兰自顾自笑起来，说：“啊，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格拉迪斯舰长离开了吗？”
确实是喝多了，他变得不太像自己了。
迪兰达尔站在阿斯兰面前，看他仰脸对自己笑，双颊泛红，眼眸含着水光和月光。他坐姿乖巧，但衣领凌乱，格外像一个孩子，刚完成一场无伤大雅的调皮。
还不等迪兰达尔回答，阿斯兰又说：“我听说过议长和格拉迪斯舰长的事，一直以为是空穴来风。”
“现在你知道是有迹可循了。”迪兰达尔叹息一声，在阿斯兰面前半跪下来，轻轻掐了一把他的脸，也觉得好笑，“喝了多少，怎么醉成这样？”
“不多的，才两杯而已。”
被吻住时，阿斯兰很抗拒，甚至有股莫名其妙的愤怒。他想，你怎么能背叛你自己？于是干脆挣脱迪兰达尔的怀抱，转身离开——这是他唯一一次拒绝。
红发CIC投向阿斯兰的目光将他拽回现实，阿斯兰转头看去，却见女孩慌忙移开视线，蹩脚地掩饰自己。
只是一群趁乱作案的盗匪而已，原本用不着机师出动。但这个名为伊尼亚里梅的小城受灾情况异常严重，当地部队折损过半，幸存人员和不多的增援忙于救助灾民和发放物资，剿匪的任务便落到了密涅瓦号头上。
真一听，下意识就要往核心战机里翻，被阿斯兰拦下。
“干嘛？”真的口气不太好。其实他对阿斯兰本人没什么不满，只是和长官较劲惯了，改不过来。
“用MS对付他们不会太小题大做了吗？”
“但这样快啊，一炮过去就能结束。”
阿斯兰叹口气，露娜替他解释：“你以为这群强盗是住在荒漠里吗？一炮过去会牵连周围的建筑，这种时候还是尽量减少损失吧。”
“拥有力量的人要更谨慎地使用力量才行，真。”阿斯兰下了定论，同时下了命令，“去准备一下，1小时后在战情室集合。”
“要我们和陆战队一样肉搏吗？”真嘟嘟囔囔地，冲阿斯兰一敬礼，拉着手还没放下的雷转身就跑。
“他很难搞定吧？”他们离开后露娜还没走，笑道，“但队长你别在意，真没有恶意的，就是个性叛逆。而且他虽然态度不好，但很听队长的话哦。”
“确实不是个坏人。”另一张脸孔浮现在阿斯兰眼前，让他笑了一下——真是越相处越觉得像。
露娜呆呆地盯了他几秒，突然说：“队长为什么不多笑笑呢？明明这么好看。”
“露娜？”夸赞的话听过不少，但这么朴素直白的还是头一回见，阿斯兰有点脸红。
女孩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合适，局促起来：“不，我是说……那个，队长最近总是板着有脸，有心事的样子。”
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泡在海水中，或埋在瓦砾下的城镇，血液浸透土壤，哭声久久不散。难民悲愤交加的眼睛每晚都出现在阿斯兰梦中，锥子般锐利，不允许他逃避。一切的起源是尤尼乌斯7号上那4位父亲的旧部，或者说就是他的父亲。
阿斯兰曾在星云奖章的授奖仪式上，在父亲亲手为他佩戴勋章时，用游丝般的声音问：“父亲，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摄像机的闪光灯连成一片，那荣誉的光却照得他的脸异常苍白。他仰头注视父亲，嘴唇颤抖，比起答案更渴望得到一个安慰。
父亲的表情依然严肃，回答他时音量只够他们两人听见，但语气斩钉截铁：“直到自然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代价还不够吗？在经历了那场战争后，无论是自然人，还是调整者，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吗？
“这么明显吗？”阿斯兰无奈地问。
任务执行得很顺利，己方没有伤亡，盗匪被一网打尽，还活捉了几个。
营地很靠近难民营，带着ZAFT标志的吉普车驶入大门时，围观者中有人欢呼，也有人冷眼旁观。他们将盗匪交给当地守军，负责交接的军官嘴巴张合一次，最终什么也没说，但意思很明显了——怎么还带了活人回来？现在伊尼亚里梅可没余力负担他们的生存需要。
于是阿斯兰猜到了这些人接下来的命运是被杀鸡儆猴。这没什么值得惋惜的，但他还是沉默了一会儿。
走在营地里时，真还在炫耀自己的英勇表现，偷眼瞧阿斯兰：“怎么样，我干得还不错吧，萨拉队长？”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念这个称呼，像龇着小犬牙的幼兽，洋洋得意又有点挑衅。阿斯兰觉得要是不夸他的话，他可能会气到炸毛。
“做得很好，未来的战斗请你继续……”话说到一半，一块与孩童手掌差不多大小的石头朝阿斯兰飞来，他闪身一避。
“喂！”真迅速找到了“凶手”，营地铁丝网外一个7、8岁的小女孩，竖着眉毛瞪着他们，被一个年岁同真差不多的男孩握住了手腕。
男孩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女孩的衣服虽脏，但手和脸挺干净，只是裙摆不知在哪勾破了一道口子，既没缝补也没换下。他们脚边放着两个水桶，也许是从附近的取水点回难民营。
石头显然是女孩扔来的，男孩试图阻拦但没成功。不知是瞄得太准还是运气太好，石块居然穿过了铁丝网的网眼。
见4个身穿ZAFT制服的人齐齐看向他们，男孩立刻将妹妹护在身后。他眼睛里有惧怕，但脊背挺直，表情紧绷，强做无畏地回视阿斯兰几人。
“快道歉。”真的语气缓和了些，他不想跟小孩子计较，但也不能随便咽下这口气。
“我才不道歉！”女孩从哥哥身后探出脑袋，用稚嫩的声线喊道，被按回去了又再探出来。
露娜看看一脸冷漠的雷，看看不知所措的阿斯兰，又看看气愤的真，觉得是时候发挥自己身为女性的亲和力了。她走上前，弯下腰与女孩保持平视，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小妹妹，为什么要朝我们扔石头？”
“你们杀了我的爸爸妈妈。”孩子的眼眸黑白分明，澄明得超过世上任何一片海。这样的眼眸中不应该有泪，更不应该有浓得化不开的恨。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发生过什么。真突然偃旗息鼓。
男孩开口，带着哭腔：“我们的父母因为卫星碎片坠落遇难了，很多人的父母都遇难了。”
阿斯兰将颤抖的右手藏到身后，试着用呼吸平稳心跳。
男孩继续说，声音从齿缝间挤出来：“你们这群调整者，不要以为杀几个强盗、给点吃的就能被原谅。”
“你们要杀了我们吗？”女孩盯着阿斯兰。
“只是部分恐怖分子的行为，不能扩大到整个调整者群体”，这样的话是事实，却怎么也没法说出口。
谁都能说这样的话，唯独阿斯兰·萨拉不能，他没有资格。引发灾难、制造痛苦、传递仇恨的是受父亲蒙蔽的人，阿斯兰必须为此负责，也只有他应该为此负责。他不能说这种推卸责任的话，如果面前的男孩此时冲上来给阿斯兰一枪，他也只能受着。
——“直到自然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父亲，你为什么认为要付出代价的只有自然人？
“不会的。”阿斯兰说，日光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天地苍白，“谁也不会杀死你们，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们。”
“你凭什么这么说？”男孩咬着牙。
“凭我是阿斯兰·萨拉。”
这是通过ZAFT内部的加密通道传来的短讯，破译后阿斯兰将它仔细读了一遍。他想读第二遍，但迟迟没有力气开始，只是静坐在椅子上。无力感的湿泥攀上鞋面、小腿、手掌，一步一步将他拽下虚无的深渊。
阿斯兰也没有力气做出任何表情，脸上只剩空白。幸好这是单人宿舍，不会有人对他的古怪提出疑问。
几天前的凌晨，距离破晓不到2个小时的时刻，阿斯兰还是没能睡着。他闭上眼睛，城镇的废墟便浮现在眼前，其上重叠着父亲的身影。
于是阿斯兰顶着一头乱发从床上爬起来，望向窗外，密涅瓦号正处于航行中，海面漆黑无光——是真正的“漆黑无光”，再大功率的探照灯都不可能照亮任何一小片海，光束只传出去短短一段距离，便被黑暗吞没，好似那里其实并没有海，那里什么都不曾有，除了空虚的黑暗，密涅瓦号是其间唯一存在的事物。
巨大的彷徨和恐慌骤然击败了阿斯兰。颤抖的手打开电脑，屏幕的光亮照出他眼中的血丝，他迅速写下一封短讯，措辞混乱而激烈，内容无非是请求迪兰达尔一定要稳住局势，无论是地球还是PLANT都不能再经历一场大战了。
阿斯兰知道这既没用又幼稚，但他也知道这是唯一让自己平静的方法，他软弱无力，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迪兰达尔——这个认知令他陷入更深的痛苦。
完成后，阿斯兰没有立刻将短讯发出。他冷静了些，将短讯修修改改，似乎犹豫了很久久到海面渐渐亮起晨光，那时他才利用加密通道将短讯发出。现在收到的短讯便是迪兰达尔的回应，温言软语的安抚和承诺，然而最后一段话打破了所有温情。
——你也许会笑话我，但为了安抚民众，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找到一个女孩扮演拉克丝·克莱因小姐，不久后你应该能见到她，届时请配合她的举动。
“为了安抚民众”，很充分的理由，迪兰达尔的理由一直都很充分。每一次阿斯兰不喜欢他的安排，但每一次阿斯兰都必须承认他是对的，这次也一样。
但这次、这次，将一个无辜女孩拖入政治漩涡——
难民兄妹的面容再次出现，阿斯兰弯下脊背，将脸埋进双手间，深深地呼吸。
——“凭我是阿斯兰·萨拉。”
多么狂妄可笑，他怎么偏偏在那时忘了自己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他是在激流中漂流的一只小船，由一片叶子构成，自身难保，怎么能这么轻率地承诺保护？
他谁也保护不了，无论是那对失去了一切的兄妹，还是这个即将扮演另一个人的女孩。
他明明这么无力。
过去是，现在也是。
阿斯兰心中陡然升起对自己、对迪兰达尔的愤恨。他咀嚼着这股愤恨。
就在他动摇时，无数事件正在发生。
此刻，奥布联合首长国代表卡嘉莉·尤拉·阿斯哈在婚礼现场被不明身份的恐怖分子劫持，而奥布正与大西洋联邦就结盟一事进行磋商，结盟已成定局。
此刻，欧亚大陆西部的反地联武装力量开始暴动，要求独立的同时向ZAFT求援，ZAFT并未立刻回应。
此刻，以大西洋联邦为首的部分地球联合军向ZAFT直布罗陀基地进发，要求密涅瓦号即刻赶往直布罗陀基地的命令正在路上。
此刻，伏尔泰号已进入一级备战状态，迪亚哥在驾驶舱内待命，伊扎克在舰桥盯着茫茫宇宙，其中任何一处都可能隐藏着危机。
此刻，霍克姐妹正在甲板上享受难得的休息时间，真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补觉，雷在进行射击训练，密涅瓦号上的一切有条不紊地运作。
此刻，某个不知名小城中，救援队又从废墟下挖出几具尸体，死亡人员名单又加长一截。
此刻，米娅·坎贝尔对着镜子模仿拉克丝的笑容。
06
直布罗陀战役被认为是二次战争的开端，此次战役是地球联合正式向PLANT宣战的表示，这点毫无争议。但史学家对于直布罗陀战役的代称产生了分歧，零落之海，还是海神的恸哭？
对现今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无所谓，没有意义。这些浪漫的比喻从来只对后世回望历史的人有意义，现今唯一有意义的，是敌方残存部队渐行渐远的影子。
结束了。
活下来了。
阿斯兰听见公共频道中传来的哭声。一开始很低微，只有一道声音，但很快变大，由许多道声音汇聚而成，汇成一片混乱的海，压过底噪。阿斯兰不想哭，他浑身是汗，累得只想干脆闭上眼睛，蜷缩在驾驶舱里睡一会儿，可惜Saviour还飞在空中。
降落时险些出了意外，降落后手脚无力的阿斯兰被地勤扶出了驾驶舱。他没拒绝，当众摔倒可不是什么好看的画面。
真的状态比他好点，起码能自己站着，只是一见阿斯兰就泪眼汪汪，扑上来挤开地勤抱着他哭，不知是在发泄，还是被他难看的脸色吓的。地勤在他们身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阿斯兰挥挥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了。
“好了，去休息吧。”他揉揉真的头发，却要靠男孩支撑才能站立。
得益于ZAFT强大的后勤，直布罗陀基地很快就修补得差不多了，官兵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开始轮流休假。拉克丝·克莱因即将前来慰问演出的消息更是令人兴奋。
“不去看未婚妻的演出吗？”调笑的口吻，来自披着浴袍靠在床头的迪兰达尔。他随手将纸质报告放下，姿态放松而舒展，等待着。
站在他几步开外的阿斯兰没有理会，垂眸专注于自己的动作，额前的蓝发在脸上留下几片阴影。
他想，为什么要这样问？是你要我来的，你没有明说，只是不经意间透露了一个时间，隐晦得连暗示也算不上，我大可以假装听不懂。你从来都是这样，不明说、商量、请求，为我保留拒绝的权利。但我从未拒绝。
解开腰带的动作停顿一瞬。
为什么我从未拒绝？
阿斯兰一件件褪下衣物，迪兰达尔欣赏着他，就像欣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颗捧在手心把玩的宝石，或者一件精致易碎的玻璃摆件。绿眼睛的年轻人没什么表情，举止不疾不徐，认真得像是在做出击前的准备，他甚至将脱下来的制服叠放整齐。
然而灯光洒落在阿斯兰逐渐赤裸的躯体上，肌肤白得晃眼，细长的骨架附着紧致的肌肉，抬手脱下衬衣时蝴蝶骨更加显眼，恍若振翅。这具躯体曾被迪兰达尔比喻为“古希腊时期以美丽少年为主角的雕塑”。
对此阿斯兰没什么看法，男人这样说时他正俯趴在毛毯中，臀部被抬起，腰腹无力地凹成曲线，腿间泥泞。一阵阵连绵的快感将他的神智冲刷得模糊不清，仅剩的一缕清明被用于控制自己别叫出来，只要咬着手指发颤，从喉咙深处挤出细细的呻吟。
他只记得自己失焦的眼睛对着墙上那幅《蒙娜丽莎》的复制品。蒙娜丽莎笑容神秘，可惜他没看清，他的视线一片模糊，晃动着。然后迪兰达尔抱起他，与他接吻，将他拽入更深的模糊。
因此这个比喻只是在阿斯兰脑子过了一遍，在某次他洗澡时突然闯回脑海。他观察镜子中自己沾着水珠的身躯，没看到什么古希腊，只注意到侧腹一道新增的伤口已长好了粉色的嫩肉。
长裤垂落而下，堆在脚踝周围，凸起的踝关节玲珑得仿佛象牙制品。阿斯兰已经彻底赤裸，在白炽灯下向迪兰达尔展示自己，胸腹随平稳的呼吸轻微起伏。室外的喧闹和阳光被挡在窗帘后。
男人朝阿斯兰伸出手，于是他顺从地从床尾爬上床，四肢并用，像一只优雅的猫。
“最近没和谁做过？”一场深吻后，迪兰达尔一手圈着他的腰，另一手顺着他的脊骨抚摸，充满爱怜。
年轻美妙的肉体跪在男人双腿间，被轻易挑起了情欲。阿斯兰呼吸滚烫，眼尾飘起红痕，瞳仁湿润。他将手搭在男人肩上和胸前，感受到火热的硬物顶着自己的腿，而他的身体同样兴奋——思维和肉体划清界限，脑海深处有个声音警告阿斯兰必须立刻离开，肉体却贪恋着激烈而原始的快乐，以及男人给予的名为“父亲”的幻觉。
“我没有这样的对象。”回答的同时，阿斯兰倾身使两人贴得更近，肌肤相触的温暖令他发出舒适的喟叹。
“是吗？”迪兰达尔低笑着，“有很多人爱慕你。”
阿斯兰早已学会无视他的调笑，主动吻住他。他也已经学会怎么在接吻时换气，以避免自己的大脑因缺氧而恍惚。他们初次亲吻时，阿斯兰埋下脸大口呼吸，迪兰达尔又惊讶又好笑的地拍拍他的背。
但此刻，大概是因为刚见过那个与拉克丝面容相同的女孩，阿斯兰不可避免地又开始恍惚了。
——她的人生本不应有残酷的政治游戏，为什么你偏要把她拉进来，增加受害者？
“米娅，唔……”
润滑油冰凉的触感令阿斯兰瑟缩了一下，也让他清醒了些。他双臂环着迪兰达尔的脖颈，将额头靠在男人肩上，随着身下手指的动作轻轻吐气。
“米娅？你还在生气吗？”迪兰达尔偏头亲吻他的耳廓，加快了动作。
阿斯兰一直没法习惯这个环节。他对战斗造成的伤痛有惊人的耐受力，忍着手臂上露出森森白骨的伤口也能精准命中目标，结束时他半边衣服都被血液沾染，吓得下属磕磕巴巴地喊军医。
但床笫间的感受，只要一点点就能令阿斯兰丢盔弃甲。异物入侵的刺痛令他不安，敏感部位被照顾的快感又让他更急切。结果就是，阿斯兰总在这时将男人抱得更紧，咬着嘴唇，从鼻腔发出撒娇似的轻哼——这是迪兰达尔最喜欢的部分，凛然自持的阿斯兰·萨拉如孩童般依赖他。
一句话被呻吟打得零碎，阿斯兰断断续续地说：“太残忍了……对于米……对于米娅来说……”
他的腰开始颤抖，腿间逐渐变得粘腻，一些晶莹的液体顺着大腿根部流下。
“她是很勇敢的女孩，自愿为了同胞们工作。”
迪兰达尔揪住阿斯兰的发尾，稍稍使力让他抬起头。阿斯兰的眼眸略显失神，他轻轻合上眼，任凭迪兰达尔从他眉心一路吻到锁骨，身躯后仰，挺起的胸膛像是主动送上的。
“自愿？”阿斯兰喃喃重复，嗓音因为忍耐着呻吟而喑哑，大脑忙于处理快感，剩不下多少理智。手指的抽插已让入口变得柔软，按压时内壁的软肉缠上来，一颤一颤地吮吸，紧致又火热，发出“咕唧”的水声。
“对，自愿。”迪兰达尔的声音隐没在温柔的混沌中。
他们的前戏一向充分，保证不会伤到阿斯兰，这是因为初次被进入后，他发了几天烧。迪兰达尔让他平躺在床上，在他腰后垫了个枕头。但进入时还是有些不适，天花板上的灯管烙印在阿斯兰的视网膜上，他咬着手指，在骨节上留下明显的齿痕——这是他的习惯，激动时他往往顾不上控制力气，咬出血珠，尝到腥味觉得疼了才会拿开手。
演出还未结束，阿斯兰隐约听到了米娅甜美的歌声，侧耳细听却又没有。
内里被反复破开的疼痛混杂着快感，在阿斯兰体内流窜，分不清是哪个多一点，像极了名为“爱”的感情。他双臂攀着迪兰达尔，宛如身陷汹涌浪潮的人攀着浮木，随男人的动作发出哭喘，身下紧紧绞着入侵者。阿斯兰的肌肤泛起潮红，眼眸和喘息都湿漉漉的，带着灼人的热度，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唇角。
肉体的感受意图将思维彻底拖入漩涡，他极力抗拒。
“别让米娅——啊！”
话说到一半，身下被狠狠揉了一把，阿斯兰惊叫一声，肌肉紧绷，很快又在几次顶弄下瘫软身子，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迪兰达尔不再回应他。他抚摸少年深陷情欲的脸，被那双迷蒙的眼睛触动了一瞬。然而下一瞬，他以堪称冷峻的动作将手指插入阿斯兰的唇瓣，模仿性交的动作，搅动湿滑柔软的舌头，惹得阿斯兰一阵干呕。
他知道阿斯兰其实不是花，不是宝石，也不是玻璃，他不是这么娇柔脆弱的东西。不屈被封存于他的血肉，他眼眸中是远处地平线的曙光，因而无暇顾及赤脚踩过的泥泞与荆棘。他可以脚步踉跄，但身后跟随一路的血与泪无法阻挡他，于他而言，停止才是真正的死去。
但在这一刻，阿斯兰会短暂地收起满身锋芒，为迪兰达尔停留，向迪兰达尔俯首。
阿斯兰的呼吸数次被冲撞打断，手腕被按在床上无法挣脱，他全身的力气都被快感抽离，笼罩在男人的影子下，耳中只有自己越发脱离掌控的呜咽。迪兰达尔完全控制了他的感官，高高在上。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消失在蓝发间。视线变得清晰，阿斯兰的头脑也突然明晰，其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我依然只是被掌控了而已。
他漂浮在无边的虚无中。
“不……不要，放开……放开我！”身下的人忽然挣扎起来，并开始战栗，不是情热的甜蜜颤抖，而是紧张、恐惧或慌乱。热度从阿斯兰的躯体上迅速流逝，它苍白得像具死尸。
“阿斯兰？”迪兰达尔试图抱住他，但他的动作太剧烈，很快甩开了男人的手，慌忙爬到远离他的床脚。阿斯兰呼吸急促，牙关颤抖，空气呛进气管，他不得不俯低身子一阵咳嗽，咳得眼角泛出泪花——像一只受伤的狼狈野兽。
待一切稍稍平静，迪兰达尔接近阿斯兰，抬起他的脸。他的眼眸很空洞，连光都未能进入，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他似是望着自己身后某一处，迪兰达尔转头，只看见了房间内一个空无一物的阴暗角落。
可他听见阿斯兰嗫嚅地念“父亲”。
“阿斯兰不跟我一起吗？”
女孩的跳脱和大胆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令阿斯兰招架不住，偏偏她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有问题的是阿斯兰自己。
“上午都没来看我演出，现在也不陪陪我，阿斯兰好过分。”
站在酒店大门外，阿斯兰强迫自己忽视往来路人的视线，再一次表示拒绝。
“但我们是未婚夫妻，一起过夜不是很正常吗？”
女孩弯腰凑近他，而他后退半步躲避。
“米娅。”非常轻的声音，落在米娅耳边，带着点斥责和提醒的意思。
米娅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表情顿时黯淡下去，直起腰，说：“我知道了，那，晚安。”
“晚安。”阿斯兰对她笑笑，“这里毕竟是前线，注意安全。”
驱车赶回基地的路上，阿斯兰按下所有车窗，晚霞和风一同扑入。可惜阿斯兰是一块岩石，无论多么激烈的风都只能吹刮表面，无法穿透他，吹散堵塞在他胸中的沉重。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大天使号，想着不知前路何在的自己。金红色的海面渐渐黯然，路灯却仍不见亮起。
07
对于这枚黑骑士的落脚处，阿斯兰犹豫了太久。他悄悄抬眼观察父亲的表情，不见催促，便放心大胆地接着犹豫。
这是他们在哥白尼的家，母亲正在向阿斯兰最爱的法式餐厅定晚餐。天色尚早，透过玻璃移门能看见阳光平铺在花园中，几只不知名的鸟雀落在草地上，啄食草籽，翅膀尖有白色的羽毛。
放学后，阿斯兰以比平常还快的动作收拾好了书包。基拉问要不要去他家住一晚上，他们可以一起玩新买的游戏。阿斯兰拒绝了，因为父亲难得来一回，还带给他一套电气方面的入门书。阿斯兰郑重地撕开塑封膜，把它们摆在自己的小书架上，但还没来得及翻看一眼。他急着回家，跟基拉打过招呼就走出教室，脚步轻快。
路过音乐教室时，阿斯兰看见门半掩着，从中流淌出悠扬的钢琴曲。他通常不会理会这些闲事，但这首曲子莫名耳熟，因此即使已经走过去了，阿斯兰还是折返回来，想看看是谁在弹奏。他敲了三下门作为提醒，推开，却见其中空无一人，只有风吹动窗帘。
阿斯兰茫然地走进音乐教室，方才他的余光中明明出现了一个毛茸茸的绿色脑袋。音乐并未消失，教室中央的钢琴无人触碰，琴键却自动按下。阿斯兰突然感到心慌，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焦急，他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却记不清丢的究竟是什么了。
成排的折叠椅包围了阿斯兰，排列整齐、无边无际。他在其中慌忙奔走寻找，脚步踉跄，行动间踢倒、拖拽身边的椅子，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阿斯兰！”基拉追上他，“怎么不等我？”
阿斯兰停住，发现自己正站在钢琴旁，对面几排折叠椅整整齐齐。音乐还在继续，阿斯兰问：“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基拉摇摇头。
回家的路上无事发生，只是有一只流浪黑猫在阿斯兰经过时莫名冲他亮爪子，却跟了他很长一段路。阿斯兰回头看，那黑猫就往电线杆或绿化带后躲。他想把猫抱回家，基拉将他拉走。
阿斯兰还是没能决定棋落何处，想干脆耍赖不玩了，反正不可能赢得了父亲。但他又怕被伊扎克笑话——伊扎克？是谁？
“阿斯兰，你是怎么到这来的？”父亲问，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棋盘。
无法理解的问题。
“唔，从学校来的？”阿斯兰迟疑地回答。
“不，好好想想，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父亲终于看向他，目光像巍峨山峰投下的阴影。
阿斯兰猛地推开桌子站起来，下意识转身寻找母亲，但直到刚刚还在沙发上母亲此时却消失不见，徒留一杯红茶散发着袅袅热气。
“父亲？”
等他转回身子时，父亲也不见人影。纵横交错的裂痕爬上房间和花园，阿斯兰惊慌地环顾四周，听到一声极大的脆响，一切如玻璃碎裂般崩坏、坠落，露出其后漆黑而深邃的空间，碎片跌落的声响从脚下很远的地方连续传来。
突转瞬间，他出现在一个巨大的棋盘上，黑白格子散发着微光，四面尽头都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点点光亮，棋盘如同漂浮在宇宙中央，但风声呼啸。阿斯兰低头，在光洁的棋盘上看到了自己身穿红衣的倒影，代表FAITH的领章银光闪烁。半透明的黑棋组成方阵，高度与他差不多，他就站在其中，对面是同样整装待发的半透明白棋。
距离遥远，但阿斯兰还是能看清一只绿色的机械小鸟飞在白棋间。
“阿斯兰，我的骑士。”身后传来黑王的声音——迪兰达尔的声音，“你知道自己应该去哪。”
阿斯兰突然窒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的？我应该去哪？别问了！
他想这样回答，想用眼泪、嘶吼、捶地的动作发泄满溢的痛苦、迷茫和屈辱，像一只铁笼中的困兽，毛发缠结、瘦骨嶙峋、伤痕累累，在不屈中死去是他仅存的尊严。
但实际上阿斯兰只是站着，手指在颤抖中收紧，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用尽力气也没法挪动自己。
父亲向他走来，脚步声在棋盘上空回荡，最后停在他面前。
阿斯兰抬起满是虚汗的脸，闭上眼睛，深沉地呼吸一次，让冰冷的空气充盈也刺痛肺部，充盈也刺痛四肢。睁开眼睛后，他再一次问出那个无数遍在心中问出的话：
“父亲，你恨我吗？”
久久沉默，星星不知围绕棋盘转过了几个周期，风吹动他们的制服下摆，发出猎猎的声响。阿斯兰终于在风声中得到答案。
“你不应该问我，我已经死去，你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幻想，你应该问自己。阿斯兰，你恨我吗？”
呼啸的风停止。
流动的一切，星星、时间与血液都定格在这一刻，在寂静中等待阿斯兰的回答。
心脏跳动的声音在空旷的灵魂中回荡，泛起涟漪似的疼痛和温暖，在内壁敲出回音。阿斯兰眼中是炙热而不曾坠落的泪水。他终于卸下肩膀的力气，放过了自己：“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爱你，父亲。”
话音落下，父亲的身躯渐渐透明，阿斯兰迈开脚步，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没有回头。
下一秒，他在大天使号的病房中醒来。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