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 Sunrise
作者:阁楼里的星空球

(A生贺的番外)


邮件的最后两行终于问起阿斯兰的情况,措辞试图给人“随口一问”的印象,但结尾那句别扭的“尽快回复”还是暴露了心思。

意料之中。雷懒得想他怎么不直接去问阿斯兰,也懒得再夹在两人中间当传话筒,直接端着电脑转身。

阿斯兰没在床上,他半跪着从床底下拖出手提箱,头也不抬地说:“准备一下,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

雷点点头,立刻意识到他看不到,又回了声“好”。

这是一家位于城郊公路旁的汽车旅馆,经营者是一对中年夫妻,没有孩子。听说原本是个有孩子的,不满10岁的小女孩,有一头微卷的金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几年前,一次战争的战火波及这座城市时,女孩与父母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

“大厅里不是有一架钢琴吗?就是那孩子的。”服务生送晚饭进来时同他们闲谈了几句,“一见钢琴就想到那孩子,心里就难过,所以老板想把钢琴送人。但老板娘说,怕孩子回来了,找不到自己的钢琴会闹脾气,就一直留着了。”

雷照例没什么表情,阿斯兰倒是有所触动。也许是被阿斯兰同情的眼神鼓励,服务生谈话兴致高涨,准备顺着话头讲下去,可惜还没开始便被雷请出了门。阿斯兰没阻止,他看出来雷已经不耐烦了,有限的共事时光多少为两人培养了点默契,他起身从衣柜深处翻出医疗箱。

换药时,为了转移自己对疼痛的注意力,阿斯兰从半掩的窗帘间望出去。日暮时分,刚下过雨,楼下停车场的灯接连亮起,照着稀稀落落的四五辆车和湿漉漉的水泥地,他们用假身份租来的那辆就在窗下。一辆越野车开着雾灯接近,地上薄薄一层积水反射着灯光,很像城市中心的霓虹灯。

阿斯兰突然想起来,他上次见到真和露娜时,露娜告诉他真正在为买一辆越野车攒钱。不知道他现在攒了多少了。

“你真的不打算去真那吗?”想起真就不得不想起雷,后者正站在阿斯兰身后为他重新包扎伤口,雪白的绷带一圈一圈缠上阿斯兰的胸部,又绕过肩膀。两人模糊的面容映在同一扇窗玻璃上,玻璃后是昏暗而空旷的原野,尽头飘着夕阳残留的一小片橙光。

阿斯兰看见雷摇头。

他从来摸不透雷的想法,比他年轻一点的少年拥有更加冷静和果决的品性,也更善于掩饰。阿斯兰猜他并不是有意要隐藏什么,只是习惯疏远任何人。算上密涅瓦时期,两人共事的时间其实不短了,但至今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他们不会多说任何一句话,连感叹天气不错都显得多余。

或许只有真能让雷放下防备——但阿斯兰在人际关系方面的笨拙也得负一定责任。

思考片刻,阿斯兰再次开口,语气带上点劝说的意思:“你和我不一样,是可以回ZAFT的,新的监察机构也不会拒绝你。”

这不是安慰或善意哄骗,与阿斯兰明目张胆、人尽皆知的背叛不同,只要基拉、阿斯兰和雷自己闭口不谈,没有人会知道在二次战争的结尾,在弥赛亚空荡荡的指挥中心,撞入迪兰达尔体内的子弹有两枚,分别来自两把枪,一把属于阿斯兰,另一把属于雷。

两声枪响重叠成一声,两朵血花却各自绽开。阿斯兰悚然一惊,飞速调转枪口对准声音的来源,竟然是雷。

“他的子弹射偏了”,这是阿斯兰的第一反应,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毫无道理的猜测,以雷的枪法,不可能失去准头到这种地步,更何况他的神情——

阿斯兰的枪口略微向下偏移。悲恸、自责、惶恐,好像整个世界、整个历史上所有泥沼般的负面情绪都积压在少年身上,他周身萦绕着摇摇欲坠的气息,仿佛破败的大厦在飓风中战栗,下一秒便会轰然坍塌。

但其中没有悔恨。阿斯兰绝不会看错,其中绝对没有悔恨。他太熟悉那种表情了,他无数次在镜子中自己的脸上看到过悔恨,知道当它出现时,人眼睛中冰冷的怒火和炙热的锐利会怎样刺向自己。

阿斯兰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后悔什么,后悔与父亲持枪相对,还是后悔与父亲持枪相对时不敢开枪?直到现在他依然分不清,只是在对迪兰达尔扣下扳机的一瞬间,他在幻觉中看见子弹向父亲飞驰而去,而他的心绪开阔又平静。

“再见”,阿斯兰在心中轻轻念道。

他听见雷用沙哑的哭腔一遍遍重复“对不起”,看见他低垂着头,蜷缩着肩膀颤抖。道歉不是出于后悔,击中迪兰达尔的这枚子弹是雷凭借自己的意志射出的,他只是太痛苦了。

顾不上探究是什么使雷突然转变了想法,阿斯兰恍然间想着,如果当初他开了枪,那么他也会是这般反应——这会不会让他走上一条更顺利的道路?

和基拉离开弥赛亚前,阿斯兰走过雷身边,他靠着柱子瘫坐在地板上,静默得仿佛已经死去。阿斯兰停下脚步,问:“跟我走吗?”

雷动了动脑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过长的金发还是遮挡着他的眼睛。

“阿斯兰……”迪兰达尔只能发出气音了,他停顿一会儿,攒了攒力气,才接着说,“拜托你了。”

雷终于抬起头,干涸的眼睛望向养父。格拉迪斯舰长让他枕在自己膝上,对雷微笑着点头,说:“去吧,你不是说还有未来吗?”

“雷,你可以回去的。”无论是他熟悉的ZAFT,还是好友所在的监察机构,都是比同阿斯兰一起四处流浪更好的选择,至少阿斯兰自己是这样想的。

大概是他最近提起这档事的次数太多,终于把雷念烦了,这一回雷拒绝得格外尖刻:“你为什么不去基拉·大和那?监察机构同样不会拒绝你。”

阿斯兰闭上了嘴。

ZAFT、奥布、监察机构,哪里都与阿斯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哪里都并非他真正的容身之处。与其将自己寄托于他人,不如远离过往一切,自己去找新的归宿。他还未找到,但总会找到的。雷的情况与他不同,不过大概也有着“寻找归宿”的目的吧。

回复了真的邮件后,两人早早睡下。半夜阿斯兰开始发烧,他猜自己迷迷糊糊间弄出了点动静,不然雷也不会打开床头灯,起身从医疗箱翻出一包冲剂。

“我们明早还走吗?”从阿斯兰手中接过空杯子时,雷这样问。

“走,不能再推迟时间了。”

隔天一早,来不及吃早饭两人便启程了,阿斯兰还没完全退烧,因此由雷开车。临行前,老板塞给他们两人份的三明治和果汁,趁没有其他旅客在场,他小声说:“我和妻子一直很感激你们,你们是为了防止世上再出现我女儿这样的悲剧而工作的。”

“你们也是。”阿斯兰同样小声回应。

汽车旅馆两层楼的长方形房子渐渐被他们抛掷身后,米色墙壁和橙粉色屋顶越来越小。几天前的黄昏,雷将车停在旅馆停车场,扶着阿斯兰下车。那时天空的颜色与屋顶的颜色极为接近,几乎融为一体,一架民用机掠过,拖在身后的白色航迹云被夕阳染上发光的橙色。旅馆门头招牌上写着“At Sunset”,雷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

有一位旅客比他们早到几分钟,正站在柜台边办理入住。阿斯兰背上滚烫的疼痛蔓延开,他搭着雷的肩膀,尽量站直,感受到自己的血浸透了绷带。他很庆幸最近自己习惯穿深色的衣服,这样就算血粘上外衣也不会太显眼。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显然阿斯兰掩饰自己的功夫还不到家,老板娘惊呼一声。旅客扭头看见阿斯兰的脸色,也目露担忧。

“我哥哥的脚扭伤了。”

“要帮你们叫医生吗?”

“不用了,给我们些冰块就好。我们是被朋友推荐来的,他几周前的复活节来过这。”第二句话是暗号。

“是那个戴眼镜的红发小伙子吧,我记得他。”老板娘愣了愣,对上暗号。

谎称彼此是兄弟的习惯开始于几个月前。那又是一个黄昏,雷靠着路灯等待阿斯兰与他汇合,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做道具,假装自己是个叛逆少年。

巷子拐角处堆着几个黑色垃圾袋,流出腐臭的污水。两侧房屋挨得极近,又很老旧了,墙角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红褐色的砖块,窗边的白墙被油烟熏得发黄。不知从哪间屋子里传出男女互骂的声音,女人的嗓音高亢又尖锐,却在一声脆响后戛然而止,然后是呜呜的哭声。

雷没有在意,只注意着巷口,偶尔有人从那走过,在刺骨的寒风中脚步匆匆、神色麻木,都不是阿斯兰。

“喂——”有人带着熏人的酒气扑向雷。他闪身躲开,那人一头撞上路灯,发出惨叫和“嘭”的一声巨响。

醉汉捂着脑袋蹲下,片刻后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只是醉得太厉害,摇摇晃晃一阵才站稳,整张脸不自然地泛红。他肥大的手指指着雷,质问道:“你躲什么!”

雷不想搭理他,走到巷子另一侧,继续盯着巷口,默默计算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醉汉并不打算放弃纠缠,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接近雷,手伸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多少钱?”

雷一皱眉。

“我不干这个。”他的语气很僵硬,暗含怒意。

醉汉把沾着污渍的钱包凑到雷鼻子前晃了晃,说:“别装蒜,我有的是钱。”

雷后退一步,不再皱眉,面具般的脸上凝结着厌恶和愤怒。他盘算着把人打晕后扔到哪不容易被发现。

“不好意思,发生了什么事吗?”不等他动手,阿斯兰姗姗来迟。显然是匆忙赶来的,他有些气喘吁吁,一手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另一手提着公文包。

醉汉对他吹了声轻佻的口哨,于是阿斯兰也皱起眉。

“你俩一起?”

“什么?”阿斯兰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被暧昧地上下打量一遍才反应过来,顿时一阵恶寒,眉毛皱得更深。

他拉着雷让他站到自己身后,表情冰冷:“请你离开。”

“干……干什么,不做生意了?”醉汉大着舌头说话,朝雷伸出手,立刻被阿斯兰把手拍开。

“你该不会是他男朋友吧?”

“不是。”“不是。”

两人反驳得都很快,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在听到醉汉那句“那关你什么事”后,阿斯兰顺嘴接到:“我是他哥哥,我来带他回家。”

雷瞧他一眼。

摆脱醉汉,回到藏身地后,阿斯兰打开公文包,里面是美铃整理的资料,经过几位线人转手才送到他们手上。

“你遇上麻烦了。”不是疑问句。

阿斯兰点点头,说:“我被注意到了,甩开他们花了点时间。这里不能再待了。”

他们习惯简洁直白的对话方式,去掉所有非必要的修辞和客套,很高效,适合工作,也是两人相处的舒适区。

阿斯兰打开车窗,雷又将它关上。在他用疑惑的眼神看过来时,雷解释道:“你还在发烧。”

“可以开一点,不然车里全是三明治味。”

雷没再阻止。“看在你受伤是为了掩护我的份上”,他想。

淡色的晨曦逐渐浓郁,风也沾染着晨光的温柔。阿斯兰望见原野尽头白云翻涌,云层滚上一圈灿烂的金边。宽阔而绵长的公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光铺展在他们眼前,好像他们驶向的并非下一个危机重重的工作,而是正在升起的半轮朝阳。


END
2023-11-24

Sunday, November 26, 2023 23:12:01 PM 阁楼里的星空球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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