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勃罗
作者:阁楼里的星空球
A不怎么喜欢小动物。不亲近也不讨厌,路上看到谁在遛狗,从来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想上去摸一把,但也不会刻意躲开。
不过他还是养过一次猫,只有那一次。
家里的杂物间突然传出猫叫声,很轻很细,仔细一听又没了,A以为是幻觉。但过了会儿,“喵喵”的声音又传出来。
A在杂货间转了一圈,移开那些柜子、椅子、箱子,就是找不到声音的来源。这时一个黑色影子嗖一下从他脸边窜过去,窜出窗户,跳进窗外的灌木丛。
A吓了一跳,跑到窗边看,什么也没有。他回到影子窜出来的地方继续找,终于在一把旧椅子下面发现了一窝猫幼崽。A赶紧去叫妈妈。
妈妈在纸箱里铺上毛毯,做了个临时猫窝。好几只小猫挤在里面喵喵叫,往彼此身上乱爬,它们小得都还没睁眼,鼻子和爪子粉粉的。A看着看着,伸出手轻轻戳了其中一只一下,那只猫扭一下身子,又转过头舔A的手指。
妈妈问,你喜欢它吗?
A摇摇头。他只是看这只丑得格外突出,好奇而已。它是真丑啊,身上大部分是白色,分布着不均匀的黑色块,看着很驳杂,嘴巴周围一圈也是黑色,像长了人类的胡子。
A猜他看到的黑影是猫妈妈。前几天下了场大雨,也许猫妈妈就是在那天从没关紧的窗户跑进他们家,在旧椅子下生下小猫的。
A问妈妈,猫妈妈还会回来吗?
妈妈说也许会。她没告诉孩子,就算猫妈妈回来了,它也很可能会不要这些幼崽,因为它们沾上了人类的气味。
为了喂猫,他们买了羊奶粉和小针筒。妈妈工作忙,喂猫的活就交给了A。A查找了很多资料,一天要喂几次,一次喂多少的量,温度多少合适,怎么喂不会呛到猫,这些东西他学得可认真。
结果这个假期,A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它们身上了,连作业都得抽空写。
那只黑白花的丑猫不仅丑,还很弱。其他猫都渐渐长大,四肢变得更强壮,皮毛变得更丰满,走路也更稳了。只有它还是又瘦又小的一只,叫起来声音还是细细的,坐着都打晃。
A来喂奶时,小猫们总是很兴奋,互相挤开对方,争着要第一个喝。丑猫总是被挤到最后,在小猫堆外干着急。看着怪可怜的,A就把它抱起来,先喂它。
其实看久了,它也没那么丑了,让它躺在自己腿上喝奶时,A想,眼睛还是好看的,是橄榄绿色。
小猫断奶后,妈妈就开始给它们找领养人了。最漂亮的一只很快送了出去,其他几只也陆续被预定,但来看猫的人谁也没表现出对丑猫的兴趣。A很焦虑,怎么兄弟姐妹都好看,就它丑呢?它好像找不到主人了。
那段时间,一吃完饭A就跑到猫窝边,看着丑猫发愁。
妈妈又一次问A喜欢它吗。这回A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妈妈从来没有养宠物的打算,她太忙了,连孩子都没空照顾,更别说宠物了。而孩子又太小,她怕A承担不了养宠物的责任。但看着A这副样子,又一想这些猫都是他喂活的,于是妈妈说,如果A能照顾好它,他们可以把它留下,不然就只能送去救助站了。
A很高兴,抱着丑猫向妈妈保证自己会当个好主人。然后丑猫就做为这个家的一员留下了,妈妈给它取名叫巴勃罗。
长大后的巴勃罗依然不好看。也许是先天不足,它的体型比正常猫小一圈,即使A天天用零花钱给它买各种好吃的,它也还是瘦,皮毛一点也不光滑柔亮,又经常生病。
但巴勃罗是只大胆且自信的小猫,成天趾高气昂地在A床上转悠,好像那是它的领地,转悠够了就四脚朝天躺在A枕头上睡觉。
邻居家那只威风凛凛的德牧向A冲过来时,巴勃罗尖锐地喵嗷一声,冲到A和德牧之间,弓起脊背,毛全部炸开,喉咙里呼噜呼噜的。
A把它抱起来,顺顺毛,说,没事,曲奇只是想和我玩而已。是的,这只德牧叫曲奇,健壮的外表下有一颗温柔可爱的心,虽然冲过来的架势吓人,但会在合适的距离停下,乖乖等A摸它。
巴勃罗看着A和德牧玩,一开始很不屑,后来很生气。在A又开始摸德牧的肚子时,巴勃罗用脑袋顶开了A的手,A伸几次手,它就顶开几次。
巴勃罗得过猫藓,给它涂药时它一个劲挣扎,A怎么也按不住它,直到它的爪子不小心划破A的手,巴勃罗一下子不动了,僵成一根猫棍。
打完疫苗回来,A发现巴勃罗变得特别黏他,走哪跟哪,他洗澡时还非要跟进来,扒着浴缸看A包着纱布的手,明明它很怕水。
晚上睡觉前,巴勃罗把脑袋放在A手边,垂头丧气的样子。A说别怕,他没生气,妈妈也没生气。巴勃罗喵了一声。
巴勃罗喜欢出门乱逛,为了防止它走丢,A给它带上了项圈,项圈上刻着它的名字和家的地址。一开始巴勃罗很讨厌项圈,总是用后腿挠它,试图把它弄掉。A严肃地告诉它项圈的作用,然后巴勃罗就不再挠项圈了。
巴勃罗让A觉得,动物能听懂人说话,只是自己不会说而已。哪怕后来A长大了,知道了不是这么回事,他也还是总有这样的印象,偶尔会下意识把动物当成人对话,引得其他人古怪地看他。
有一天晚上,巴勃罗没有回家,A特意在自己的卧室给它留了扇窗。但第二天早上,依然看不见巴勃罗的身影。A有些慌了,巴勃罗从没有夜不归宿过。妈妈安慰A再等等,也许巴勃罗只是玩得太开心,跑得太远,现在正在赶回家的路上。
等到下午,妈妈帮A打印了厚厚一叠讯猫启示,四处分发。之后又过了好几天,A放学回家,看到有个陌生人站在他家门前跟妈妈说话。
A走近后,妈妈让A跟陌生人说谢谢,A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妈妈手里的盒子,突然就明白了。
是巴勃罗吗?A问。
妈妈点点头,说,巴勃罗不知什么时候被车撞到了,躺在绿化带里,这位女士路过时看到了巴勃罗,把它带回来了。
陌生的女士弯下腰,对A说,对不起,小家伙。
A先说了谢谢,又说了再见,目送女士走出他家院子后,A转身看到妈妈一脸怕他哭的样子。但是A不想哭,很奇怪,他一点也不想哭。他知道巴勃罗死了,尸体装在盒子里,他已经不顾妈妈的阻拦,打开盒子看到了巴勃罗,很脏很僵硬,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和鼻子边有血。但A一点也不想哭,眼睛和鼻子都没有酸涩的感觉。
巴勃罗死了,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简单。A仔细看巴勃罗的尸体,冷静地想该把它埋在哪。
他最终决定把巴勃罗埋在自己窗下,也许半夜巴勃罗的幽灵会跳进窗户,跳到A枕头边,用脚踩A的脸,想让A给它让个位置,就像它还活着时那样,只是A再也感受不到了。
A不让妈妈帮他,一个人举着小铲子挖土,挖得手黑黑的,衣服和脸也脏了。把土盖上后,那一小块地方没有草,看着很突兀,A在上面撒了一把太阳花的种子,妈妈说这种花很容易活,放着不管也能长一大片。
当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妈妈还没休息,她敲了敲A卧室的门,过了好一会儿A才来开门,眼睛红红的。妈妈把A搂在怀里,终于放心了,说,没关系,哭吧,会哭才是好事。A止不住地流眼泪。
很快,太阳花就像妈妈说的,长出了一大片。花朵很小,但是颜色明艳,很漂亮。A一打开窗就能看见,时常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A对它们招招手,像是巴勃罗打招呼。
花开得这么好,大概是因为巴勃罗的身体成为了它们的养料,A开始考虑自己死后也要在坟上种花。
离开哥白尼时,A想挖几株巴勃罗的太阳花带去PLANT,可惜过不了海关,只能作罢。
后来,在为血色情人节死难者举办的国葬上,A抱着一束白花站在亲属队伍里。队伍缓慢地向纪念碑移动,黑色石碑脚下已经放满了白花。A抬头看向远处高台上的父亲,他正在发表演讲,动作和语气都很有力。A听着周围的哽咽,心想,父亲哭过吗?还是跟他一样哭不出来?
A想起母亲说过会哭才是好事,但A实在哭不出,他坐在自己房间里,试着酝酿眼泪,但从晌午坐到黄昏,眼睛还是很干燥,胸中却更空了。这是一种可怕的空,抽干了他所有的血液和力气还不够,要吞噬他整个身体。
也许就像当初为巴勃罗哭一样,他是那种要反应一段时间才能哭出来的人,这次因为是妈妈,所以得反应格外久才行。
A环顾四周,发现和他一样脸上没有泪痕的人也有不少,大家都是一样的。他再一次看向父亲,在心里轻轻说,父亲,希望你能哭。
战舰离港前,后勤给他们分发了信纸和狗牌,信纸用来写遗书,狗牌上刻着他们的姓名和识别码。
A没什么好写的,他没有遗产可以分配,没有个人传奇可以讲述,也没有要对这个世界或哪个人说的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写下第一行字:请在我坟前撒一把太阳花种子。
不知道父亲会不会满足他这个愿望,应该会吧。
A戴上狗牌,冰凉的金属薄片贴着胸口,A觉得它是另一种巴勃罗的项圈。
但最终谁也没把这封遗书拆开来看过,因为A至今还活着,并且不再属于ZAFT。他不知道ZAFT是怎么处理他的遗书的,也许是扔进了碎纸机,也许早在动乱中遗失在了某个角落。
伦敦的冬天堪称凄风苦雨,回藏身地的路上,雨和雪一起下下来,A着急赶路,差点踢到躺在人行道上的猫。
是一只黑白花的猫,看到它的第一眼A就愣住了,因为它的花纹非常眼熟。那个名字堵在他喉咙里,始终没有出来。
猫爬起来,转过身看他,对他喵了一下。
橄榄绿的眼睛,还有嘴巴边胡子一样的花纹,A想,丑得一模一样。
他和这只猫对视,好像他们认识彼此。猫又叫了一声,甩甩尾巴,A能从它脸上看出不耐烦。
又过了几秒,A绕过猫接着赶路。走出一段距离,他若有所感地回头,猫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了,猫也停下,坐下舔舔前爪。
他们又在寒风中像雕塑一样对峙了一会儿,A说,我不认识你,也养不了你,你去找别人吧。
确实养不了,A居无定所,否则他会乐意将它带回家的,毕竟它那么像巴勃罗,毕竟冬天那么冷。
他相信猫听懂了,也相信它喵的那一声意思是“不要”,只能无可奈何接着赶路。他在一条普通的街道租了间普通的房子,打开房门前,他低头看看脚边的猫,说,好吧,你可以进来暖和一下,但是不能待太久。
猫像回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进去了。
A把自己的晚饭分了猫一部分,阻止了它抢自己的牛奶喝。猫不能喝牛奶,大部分猫都乳糖不耐受,A说。
晚上睡觉前,A问它,你明早走吗?它没理A,自顾自在A的枕头上踩奶。A只好把枕头让给它。
后来的几周里,猫一直在A的藏身处。A出门前会给它开扇窗户,方便它出去玩,但翻看监控,它从没踏出过房间一步,A不在时它就在床上昨晚A躺过的位置睡觉,或追着尾巴自娱自乐。于是A不再给它留窗了。
有时A会带着伤回来,不严重,他自己处理一下再睡一觉就没事了。猫却很重视,对着伤口嗅来嗅去。有一次A回来时太累了,来不及换下渗血的绷带,倒头就睡,睡到一半被一阵焦躁的喵喵声叫醒,自从遇见这只猫,A还是第一次听见它这样叫。
A撑开沉重的眼皮,第一反应是观察四周,没有异样,除了一只丑猫站在他脑袋边,目光担忧;第二反应才是查看自己,发烧了,渗出又干涸的血把衣料粘在身上。
A处理了一下自己,勉强吃了点东西就又回到床上。身上太难受了,他睡一阵醒一阵,梦也不安稳,光怪陆离什么都有,但什么都记不住。他迷迷糊糊间感受到有个又暖又软的东西贴在额头上,以为是母亲的嘴唇,挣扎着睁开眼睛才发现,是猫在用鼻子蹭他。
不知怎么,胸中空了好几年的那一块突然被填上,A鼻子一酸,迟到太久的眼泪终于落下。他忍着哭腔,念了一声巴勃罗。猫喵了一声,A知道它的意思是“我在”。
接下来的夜晚A意外睡得不错。隔天一早,他被晨光叫醒,看到窗户半开着,窗台上有一串花朵形状的猫脚印。
巴勃罗回去了。
END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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