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徘徊于阁楼
作者:阁楼里的星空球
【2024Y生贺】【YA】

01
他们躺在柔软的、灰白格子的羊毛地毯上,天窗在头顶框出一幅璀璨星图,透过玻璃的星光水一样澄澈,笼罩他们赤裸而洁净的肌肤。
伊扎克昏昏欲睡,浸泡在星光、6月夜里的风,与打翻的香槟散发的果香中,慵懒得从骨头缝里泛出酒味的泡沫。他身上的汗珠被凉风拂去,象牙般冷白的皮肤上是几道泛红的抓痕和咬痕,最显眼的那道齿痕在肩膀,是阿斯兰紧紧攀着他,被快感和疼痛逼得失语时留下的,像一朵从白雪下冒出头的月季,现在还隐隐发热。
而罪魁祸首莫名精神,在他身边打了个滚,趴在地毯上,用快活的绿眼睛看他一会儿,不安分地伸出手指卷着他的银发把玩。
“别闹了。”伊扎克含混不清地说,牵开他的手,顺势翻身将他搂进怀里。现在,两人的脸贴得极近,几乎可以嗅见对方湿热的呼吸。
“你累了吗?”阿斯兰说,嗓音有些沙哑,是方才过多的哭喘和呻吟带来的后遗症,“那回卧室吧。”
伊扎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回应,但依然搂着阿斯兰没有动,像是已经沉沉睡去了。阿斯兰扯过早被丢在一旁的外套给两人盖上,他身下粘腻得难受,还未干涸的精液附着在大腿根,与吻痕和咬痕混成一片红白交杂的斑驳。他的身体累极了,腰腿酸软得站起来一定会打颤,被撑开的部位此时又热又胀,可能受了点伤,显然这个“第一次”对阿斯兰而言太激烈了些。
但生理上疲惫的同时,精神却异常亢奋,这样的矛盾在阿斯兰脑袋里造成一种紧绷到发疼的感受,让他根本没法闭上眼睛。他侧头用目光描摹伊扎克的睡颜——他睡着时像个孩子一样安静可爱——手又蠢蠢欲动,指尖在伊扎克鼻梁上若即若离地游走时终于吵醒了他。
“睡不着的话,我们聊点别的?”伊扎克半闭着眼睛,揽着他坐起来。
阿斯兰短暂陷入了“伊扎克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状态,因着半小时前的激情,因着喝了一半又洒了一半的香槟,因着天窗外夏夜的星空,也因着这间精心布置的阁楼——伊扎克提前一天打开窗户,让清新的风吹散长期滞留的、浑浊的空气,又和保姆一起把所有杂物搬去地下室,只留下精美的挂画和别致的小茶几。他还用沾水的抹布和拖把拂去尘埃,搬来年代久远的放映机和留声机,它们原本是祖父年轻时讨祖母欢心的道具,然后他铺上崭新的羊毛地毯,经过洗晒,它细密的绒毛柔软得像棉花糖。
“你今晚……别回家了吧。”吞吞吐吐的,伊扎克说。
出乎他的意料,阿斯兰一口答应了,只是要求待会儿跟父亲母亲通电话说明情况。他的父母与伊扎克的父母正在同一场慈善晚会上,这也是他们敢在家胡闹的原因,帮助伊扎克布置场地的保姆在傍晚阿斯兰来之前就出门了,带着促狭的微笑告诉伊扎克自己要去采购,会很晚回来,让他好好招待阿斯兰,闹得银发年轻人满脸通红。
风自花园吹来,捎来植物的清香和远处隐约的流行音乐,听上去是邻居在给孩子举办生日派对。阿斯兰扶起被他们打翻的笛型玻璃杯,将瓶底仅剩的一点香槟倒进去,星光下,透明的浅色液体仿佛流动的宝石。
“再开一瓶吧。”阿斯兰晃着酒杯说。
伊扎克没有照做,又一次揽过他,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保持稍一侧头就能吻到他额角的姿势:“你是不是有点喝醉了?”
“我没有。”
“醉鬼都说没有。”
“真的没有。”阿斯兰突然笑起来,抬手将酒杯凑到伊扎克唇边,像是要堵住他的嘴。
伊扎克被迫咽下又一口酒,还没来得及抱怨,就感到唇上一片温热。是阿斯兰吻住了他,同时将他压倒在地毯上,光裸的身体在他怀里蹭动,像只热情的猫。伊扎克很快反应过来,按着阿斯兰后脑,将单方面的吻变成两个人的纠缠,唇齿间充满了香槟醉人的甜味。也就是在这时,伊扎克确信,阿斯兰真的喝醉了。
分开后,他们都气喘吁吁的,额头相抵望进彼此的眼睛,身上又出了层薄汗。阿斯兰坚持这次要用他在上的姿势,但他实在没力气,扶着硬挺的性器吞吃到一半,就因为体力不支跌坐下来。硬物一下子全根没入,滚烫的龟头顶在穴心,刺激得阿斯兰绷紧了腰,仰着脖子发出一声呜咽。
伊扎克抚摸他颤抖不已的小腹,抹开汗珠,使那片肌肤在星光下泛起涂了蜜似的光泽。他耐心等待阿斯兰适应,然后自己动起来,用身下湿滑的穴道吮吸他,在痉挛般的一缩一放间绞出水声。
“伊扎克……”他轻唤他的名字,声音如蝴蝶扑棱翅膀。这个联想让伊扎克喉间痒痒的,什么东西骚动着意欲涌出,于是他猛然搂住阿斯兰一个翻身,抬起他的腿重重顶入。
阿斯兰的尖叫惊飞了停在窗台的麻雀,他胡乱抓住压在身下的外套,咬着嘴唇,随几下又深又重的抽插发出闷哼,很快失去力气,只能松开布料,软着嗓子黏糊糊地呻吟。
伊扎克俯身吻他脸上干涸的泪痕——是方才留下的,伊扎克知道它们很快就会被新的泪痕覆盖——吻他的脖颈、肩膀和胸膛,在锁骨轻轻咬出花瓣似的痕迹。阿斯兰的嗓音渐渐染上哭腔,他抱着伊扎克的脑袋将那头银发揉得更乱,竭尽全力纠缠他,送上自己的手臂、大腿和胸膛。他在这间仿佛独立于世外的阁楼里抛却羞耻,尽情释放欲望,直到天窗外的星空化为一片朦胧的潋滟,又在一阵白光后缓缓回归清晰。

02
“伊扎克去哪了?”
扎着低马尾的年轻女性走进工作室,左右看了一圈,一片古老的金银铜铁器间,人们低头忙碌,其中却没有她想找的身影。于是她随口向距离最近的男人问道。
“伊扎克?”男人还没从工作中回过神,下意识重复一遍,才回答,“哦,他请假提早下班了。”说完他又投入到手上精密的钟表零件间。
——与其说是钟表,更像一个八音盒,六边形底座的顶面和侧面被拆下,可以看见内部复杂地互相咬合的齿轮。侧面一面镶嵌表盘,五面是精美的画珐琅,讲述了一则久远的传说。而顶面立着一只展翅的鸟,看翅膀与鸟身衔接处的机关,似乎是钟表运作时,鸟会扇动翅膀的设计。钟表整个都是铜制的,镀了层金,因年代久远不太明亮,却将室内普通的灯光反射出了古朴的色泽。
女人晃晃手里的文件袋:“那我把这个放在这了,明天你帮我交给他吧。”
“放那吧。”男人腾不开手,朝桌面还算整洁的一角努努嘴,“里面是什么?”
“伊扎克让我帮他找的资料,都是关于‘魔法师的钟楼’的。”
“那座钟不是早修复好了吗?都放在展厅里了。”
“是啊,他也没说要这些资料干嘛。”女人的口吻满是不解,“其实根本找不到多少,你都不知道这些费了我多大功夫,麻烦死了,要不是他帮我打跑了追着不放的前任,我才懒得理他。”
她放下文件袋,但没有立刻离开,像是想在这儿打发掉下班前最后一点时间似的,靠在桌上,又向四周看了一圈,最后把视线转回男人手中八音盒似的钟表上。男人将钟表组合起来,转动发条,暗金色的秒针在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沉寂的春秋后终又再次走动,发出细微的咔擦声,立在钟表顶上的铜制小鸟如女人猜测的那般扇动翅膀,仿佛下一秒就会朝窗户外飞去。
“真漂亮……”女人真心实意地感慨。
男人看上去很是骄傲:“那当然,我的手艺。”
“又不是你做的,你只是修复了它而已。”女人笑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魔法师的钟楼’是伊扎克修复的吧?”
男人伸了个懒腰,活动肩膀,不真不假地抱怨:“怎么你们年轻女孩都张口闭口伊扎克的?这里明明还有其他男人。”
“因为伊扎克是美男子呀,伦布郎先生你已经是中年发福男了。”一旁戴着副智能眼镜的女孩在工作间隙插嘴。
“怎么跟你老师说话的?”男人故作生气地瞪了女孩一眼。
女孩当然不怕他:“又没说错。哎,不知道伊扎克有没有女朋友,一定有很多女孩喜欢他吧?”
“看上他了?”女人笑眯眯地调侃,“小姑娘眼光真好。伊扎克没有女朋友哦,不过听说有男朋友了。”
“啊?”
男人哈哈大笑:“是真的,你以为他这个工作狂为什么突然请假?今天是他男朋友的生日。”
“什么嘛。”女孩夸张地抱怨,“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不是有女朋友了,就是同性恋?”

这年冬天来得早了些,才10月末,伊扎克就不得不换上加厚夹克外套和围巾了。他带着一身冷意走进家门,立刻闻到了黄油和砂糖温暖的甜味……还有一股无法忽视的焦苦味。托开放式厨房的福,他能一览无余地看清阿斯兰从烤箱里慌里慌张地取出烤盘,又不小心让烤盘脱手,“砰”一声砸在流理台上。
完成那个被命名为haro的球形机械宠物后,阿斯兰无聊得很,因此开发出了另一项爱好——烘焙。
“你回来了。”阿斯兰打了个招呼。
伊扎克把外套和围巾挂在衣帽架上,走进厨房,看看烤盘里黑乎乎的不规则饼状物体,又看看旁边的一盆红豆沙,问:“你做曲奇放豆沙?”
“……这是铜锣烧——不许笑!”
阿斯兰的警告对伊扎克半点用都没有,为了给自己正名,他说:“至少布丁做得不错,你自己去冰箱看。”
“好,我相信你。”伊扎克尽力收敛笑容,“布丁回来吃吧,我去洗澡,然后我们出去吃饭。”他略微低头,与阿斯兰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生日快乐。”他说。

头一次去的中餐馆,口味和服务都对得起它在大众点评网站上的高分,除了伊扎克总感觉服务生在有意无意地注意这边,还莫名其妙前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幸好阿斯兰并未在意,因此这顿饭总体吃得很愉快。
回到家时天早已全黑了,伊扎克把车停在两盏路灯间的昏暗地带,没有立刻下车。阿斯兰明白他想做什么,并且乐意配合,他穿着深色的柔软毛衣,配上同样深色的头发,几乎融进车窗外的夜色中,唯独眼睛是明亮的,仿佛反射天光的翠绿湖泊,漾着片温柔和期待。伊扎克解开安全带,探身越过车座间的距离,却在即将吻上阿斯兰的唇时看他一偏头:
“是迪亚哥。”
熟悉的金发出现在不远处的公寓楼下,金发主人的侧影尽管有些不清晰,他们也能一眼就能认出来。

迪亚哥在楼下掐灭了烟,才跟着伊扎克上楼。
“好巧,我忘了问你在不在家,刚想给你打电话呢。”迪亚哥说,露出招牌的吊儿郎当式笑容,但如果伊扎克的心情不是那么舒畅——忽视被打断的不满的话——他会发现今天他眉宇间怎么看怎么苦涩。
“你是开车来的?”
“对。”
“那我不倒酒了,喝茶吧。”伊扎克说,把迪亚哥留在沙发上,自己去了厨房。他打开冰箱,果然看见阿斯兰的布丁放在冷藏室,装在4个小玻璃杯里的嫩黄色甜品已经凝固了,伊扎克取出3个。
这间公寓不算大,并且有些年头了,电梯老旧,随时出现故障都不会令人意外。但位置很好,是闹市区中还算安静的一角,关键是伊扎克租下的顶层还附带阁楼,偶尔天气好、污染少时,透过天窗能看见闪烁的星星。
3份茶和布丁被端到眼前,迪亚哥看了一眼,生涩地开口:“我今天去看过阿斯兰了。”
等了一会儿,见伊扎克像是没听见般毫无反应,他补充道:“还遇到了伯父,头发都快全白了。”
伊扎克还是不说话。
“伊扎克。”迪亚哥叹气一般,“如果明天——或者后天,随便哪天都行——你想去看阿斯兰,可以叫上我一起,我最近……”
“迪亚哥。”伊扎克放下茶杯,瓷质杯底在茶几上嗑出清脆的声音,他盯着迪亚哥的眼睛,“阿斯兰就在这。”
不容置喙的语气,简短而有力,当年阿基米德说出“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这句名言时都不会比他更坚定自信。
然而迪亚哥脸上的不忍比伊扎克的坚定更甚。
赶在他张嘴说话前,伊扎克站起身: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在亲身证明之前我也不信。一个自称‘来自崩溃的魔法组织的逃亡者’的男人,带着座外形像是把教堂钟楼等比缩小的钟表,声称只要放入逝者的骨灰,进行特定的仪式,让指针逆着走,就能带回逝者的灵魂。怎么听都是江湖骗子——但那是真的。迪亚哥,那是真的,阿斯兰在这儿就是证明。”
他在灯光下像一只苍白的幽灵,边说边在沙发周围来回走动,投下的影子纷乱而不安,抬手大概是想整理鬓发,却将它抓得更乱。可是,说出最后一个“那是真的”时,他骤然平静下来,停下脚步,声音如梦似幻,看着沙发一侧的眼神温柔得近乎悲伤。
——这就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了。
迪亚哥苦涩地朝身侧看了一眼:“我只看到一团空气。天哪,伊扎克,我真想绑你去医院。”
“我没疯,你不能让我否认我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伊扎克满不在乎,“你不能让我假装看不见眼前的阿斯兰,然后跑去墓园对着那个可恶的石碑喊他的名字。”
在伊扎克眼里,他与迪亚哥对话的整个过程中,阿斯兰都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视线一直追随着他,蹙着眉——并在与他对视时,对他扬起一个温柔悲伤的笑。
“既然我们刚刚说到骨灰。”迪亚哥终于整理出自己想说的话,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近伊扎克,“你把那部分骨灰放在哪了?你最好祈祷伯父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不然他一定会立刻冲过来枪毙你。”
“在这里。”伊扎克指指自己的胸口,从衣服里拉出一条项链,坠在绳子上的是一个扁平的玻璃瓶,“一直和我在一起。”

送走迪亚哥后,伊扎克和阿斯兰站在窗前,看着他打开车门、发动汽车、亮着车灯离开,渐渐变成一个发光的小点,汇入远处的车水马龙中消失不见。
两人身后是温暖的浅黄色灯光,身前是一片黑暗,和黑暗中对面楼层几盏明亮的窗户,这让他们的窗玻璃变成一面朦胧的镜子,隐约映出他们靠得极近的脸。伊扎克侧头凝视阿斯兰颤动的睫毛,又转头看“镜子”中的他,一束灯光恰好在他右眼后点亮,使他整张脸都飘散般模糊不清。
“有时候我也怀疑这是假的。”
一双手臂紧紧箍住了阿斯兰的腰。
伊扎克时常在夜里惊醒,醒时手脚麻痹、心跳如雷,连呼吸都困难,一头一身的汗将睡衣黏在身上。他必须花很多时间——也许不多,但他总会在这时丧失对时间的概念——在黑暗中感受枕边人轻微但实在的呼吸,嗅闻他躯体的热度和气味,才能赶走脑海中的恐怖影像——一具青白的、僵硬的,散发着冰冷气息,从太阳穴流出的血液将鬓发染成纠结的一团的尸体。他必须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抱着阿斯兰,因此常常把阿斯兰吵醒,之后场面会变成阿斯兰抱着他,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让他数自己平稳而绵长的心跳,咚、咚,一下接一下,直到他再次睡着。
阿斯兰垂眸,将手心贴在伊扎克手背上。
“这是假的吗?”伊扎克追问。
话音刚落,阿斯兰在他怀里转身,略一仰头堵住了他的嘴唇。漫长的吻过后,阿斯兰紧贴着他,将脸埋进他银发,他看不见阿斯兰的表情,只听见他悲伤的声音:
“很晚了,今天就快过去了,想做什么就趁现在赶紧做吧。”

03
第一次参加葬礼是10岁那年祖父的葬礼,第二次是几个月后祖母的葬礼。
随着祖父病逝,祖母几乎立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她向来是个热爱尝试新鲜事物的老太太,喜欢化妆打扮和滑雪,出于爱好经营着一个人气不错的社交网络账号。她的身体健康而轻盈,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比现在常年熬夜、吃垃圾食品的年轻人强壮多了。
然而当全家忙完祖父的葬礼,终于有余力照看彼此时,大家惊讶地发现,祖母竟在不知不觉间长出了满头干枯的花白头发,脸上遍布沟壑,身材变得佝偻,眼珠浑浊,透着死水般的寂静——这是最糟糕的,它代表一个人真的衰老了,生命的最后一点余晖正如涓涓细流般从体内逃逸。
她不再有心思和力气化妆或做任何事,只爱靠在床头翻看相册,年幼的伊扎克依偎在她枕边,她便指着那些褪色的旧相片,向孙子讲述过去。
父亲母亲怀疑祖母也病了,连着找了几个医生,但医生们在检查过后给出了相同的回答:“夫人没有生病,只是老了。”往往还要再加上一句:“很抱歉,我无能为力,目前整个人类医学都无能为力。”
“因为我太爱你祖父了。”在伊扎克问她为何老得这样快时,她回答,“我们的生命早就因为爱链接在一起了,所以他离开后,我也不得不离开。”
“别害怕。”她用粗糙的手指摩梭伊扎克的脸。
葬礼上,伊扎克胸前别着白花,左手牵着母亲,右手牵着阿斯兰,看工人有条不紊地往棺椁上铺泥土,心想,原来爱像毒药一样。
而他从未想过,第三次参加葬礼会是阿斯兰母亲的葬礼。
欢乐时刻骤然而至的打击,刻意得就像半吊子电影编剧为挑动观众情绪而强行设置的。在伊扎克和阿斯兰于阁楼嬉闹的那个初夏夜晚,在他们已经披上衣服,悄悄走下楼梯、回到卧室,洗完澡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着时,一阵急促如骤雨的敲门声把他们吵醒。
保姆穿着睡袍,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和担忧。见开门的是睡眼惺忪的伊扎克,她目光越过伊扎克的肩膀朝门内看了一眼,说:“你们一定不要慌,是萨拉夫人……萨拉夫人出事了。”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伊扎克从母亲那弄清楚了事件经过。说来并不复杂,晚会结束,萨拉夫妇从会场回家,途经一段向来在夜间人流较少的路段时遭到袭击。子弹先是击穿了轮胎,迫使他们停止行驶,又击碎了车窗,一片惊叫和碎玻璃造成的混乱中,一发子弹被嵌入蕾诺雅体内。周围居民很快报警了,警察行动迅速,正在封锁整个街区,以搜寻凶手的踪迹,而蕾诺雅——显然再怎么坚强的女人都无法罔顾生命脆弱的事实——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便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伯父呢?”伊扎克握着阿斯兰颤抖的手,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大概每隔3分钟就要催一次保姆把车开快些。为了安抚他,伊扎克将他按在自己怀里,结果却只是自己也沾染了恐慌和无力。
“他只受了轻伤,但是……”“但是”后面的无需多言。

葬礼在萨拉宅举行,玖尔一家来得很早,尽管无人要求,却主动分担起了接待宾客的工作,除了伊扎克。艾萨莉亚见阿斯兰精神恍惚,嘱咐伊扎克不要乱走,待在阿斯兰身边就好。
帕特里克只在最后,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带走蕾诺雅前的告别环节出面了,在棺椁上放上最后一株白玫瑰。他一言不发,迈着沉重的步子幽灵般出现又消失,走过阿斯兰身边却没有朝他看一眼。
“父亲不相信警察。”看着父亲的背影,阿斯兰轻声对伊扎克说。他站得像根僵硬的木头,仿佛动一下,全身关节就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但如果不这样紧绷身体,伊扎克怀疑他会立刻倒下。
事发的第二天上午警察就抓到了凶手,一个来自墨西哥的偷渡客,坦白袭击萨拉夫妇是痛恨有钱人过着幸福的生活,自己却要每天打两份工才能勉强度日,因此随意袭击了一辆豪车,并不清楚车里坐着谁,至于他的枪,是来自黑市的劣等自制品。
“他说这绝对不是无差别袭击,是政敌蓄意报复,目标就是他,母亲是被牵连的。”
借着身体的遮挡,伊扎克牵起阿斯兰的手,阿斯兰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但是父亲没有证据,这些日子他忙着找证据,别的什么都不顾。”
“你相信他吗?”
阿斯兰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伊扎克特意最后一个离开,他还有几句话想对阿斯兰说。他站在门廊最低一级的台阶上,仰头看阿斯兰憔悴的脸。
仅仅是几天未经打理,花园里便疯长出了许多杂草,几乎淹没不久前才种下的常夏石竹,蜜蜂和蝴蝶在花草间乱舞。这让伊扎克想起那个晚上,他们聊起将来搬到一块儿,阿斯兰说想要附带大花园的房子,他可以向母亲要来花苗栽种。
“那会很贵的,我们暂时负担不起。小花园不行吗?”
“也可以。”他把玩伊扎克的手,让他对着天窗摊开手掌,星光从伊扎克指缝间漏出,“那阁楼呢,总该有阁楼吧?”
“有的,跟这里很像的阁楼,你可以随便布置它,比如全铺上地毯——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喜欢直接坐在地上。”
“很难清理的。”阿斯兰认真想了想。
伊扎克哼了一声:“这你就不用管了,本来也不指望你做家务。”
“喂!”
“我知道这很不合时宜,但——定好的自驾游还去吗?你大概没心情,可也许你会想换个环境?”说话如此小心翼翼,对伊扎克来说还是头一回。
阿斯兰摇摇头。
“好。”
他们在沉默中待了一会儿,只有夏日的暑热和蝉鸣在他们之间蔓延。伊扎克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话,但也不愿率先离开。阿斯兰没有看他,而是低垂着眼睫,目光游弋在地板菱形的纹路上,像是在一个伊扎克无法触摸的世界淋一场大雨。
喉咙异常干涩,伊扎克咳嗽一声,说:“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
他转身时听到阿斯兰终于开口,于是心花怒放。
“明天不用来了。”
“阿斯兰?”他睁大眼睛,简直不可思议。
“对不起,伊扎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阿斯兰这才抬头看他,眼神几乎带上了祈求。
“那后天?”
“后天也不行。”
“阿斯兰,你不能这样……”他踏上一级台阶,而阿斯兰给他的回应是后退一步,仿佛是感受到威胁的动物本能的动作。他兀的停下。
“对不起……”他看见阿斯兰偏头躲避他的视线,“但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见到你,我不能再想起那个晚上了。”
有多少欢乐此时都变成了更加深沉的痛苦,伊扎克不可能再逼迫阿斯兰什么,他只能说:
“要是你想见我了,随时都可以。”
开车驶离萨拉宅时,伊扎克从后视镜里看到阿斯兰一直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直到他们都无法再望见彼此。

04
伊扎克出门前,他们照例在玄关吻别。
阿斯兰又一次为他整理衣领,试图遮住他颈边泛红的吻痕。
“不会有人注意到的。”伊扎克说,阻止了他白费力气的举动,然而阿斯兰还是觉得羞耻。
“我申请了年假,我们去旅行吧。”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好啊。”阿斯兰笑道,“要去哪?”
“自驾游,就走之前定好的路线?”伊扎克说着,小心观察阿斯兰的表情,在他面色无异地点头后才松了口气。
那原本是属于夏天的旅行,按照计划他们会在阿斯兰放暑假后启程,一路向西海岸进发,途经繁华闹市、牧民的山谷和草原,以及藏有广阔湖泊的森林,最后在8月初到达一座海滨城市,在最炽热的阳光下度过伊扎克的生日。
这下没有“最炽热的阳光”了,但愿冬天的西海岸不会太冷。
上班路上,伊扎克收到了母亲的短信,趁等交通信号灯的间隙,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问询他近期生活的措辞是一位母亲所能尽到的最大体贴,但怎么看都是为了一个中心思想而做的铺垫——你需要帮助。
伊扎克并非无法理解母亲和迪亚哥的担忧,他曾尝试证明不是自己疯了,而是“魔法师的钟楼”真的发挥了作用,但结果只是证实了除进行仪式的伊扎克本人外,谁也无法以任何方式感知到阿斯兰,哪怕阿斯兰端起茶杯,在别人眼里茶杯也是安安稳稳地放在桌上。
“够了伊扎克,那只是一个传说。”在他如上演独角戏般折腾了一番后,母亲带着悲痛和不忍说出了这句话,使他陷入沉默和同样的悲哀。
那确实是一个传说,在本市流传多年,伴随着至少3代人长大。但那只是传说,谁也不把它当真,只将它作为讲给孩子听的睡前故事,哪怕是几个月前,魔法师本人带着“钟楼”和两大箱手稿走进博物馆时,伊扎克也是这么认为的。
“魔法已经被科学打压得只能缩在角落苟延残喘了。”自称“魔法师”的老人说道,布满皱纹但精神抖擞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可惜,像是早已接受这个无奈的事实。
他声称自己活了151年,曾是世上最强盛的魔法组织的成员,组织崩溃后,为了躲避仇敌的追杀,他从英国逃亡至此,带着自己所能带上的全部研究成果。
“可您看上去不会超过70岁。”接待室里,伊扎克的上司为老人倒了一杯茶。
“这就是魔法的力量,孩子。”魔法师捻着胡子,笑呵呵地说。被他称作孩子的人已经是2个孩子的父亲了,因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了证明自己,老人拿出几份纸质资料,是上世纪的纳税记录、护照之类东西,登记着老人的个人信息——当然不会有“职业为魔法师”这样的表述,但写上了姓名和出生时间,看上去不像伪造的。
然而接待室里所有人,包括伊扎克,都更愿意相信这是过去几经动荡的年代中,某个政府职员的一个小错误,或者老人不知从哪弄来了谁的证件,现在拿来故弄玄虚,逗弄他们以取乐。
上司思考着怎么把老人哄出去,别再妨碍他们工作,老人显然早有预料,并不在乎,接着说:“这些都不是重点,年轻人们,重点是,我快死了,就在下个月6号或7号,魔法的作用仅限于此了。在那之前,我想把一些东西交给你们。”
他指着放在腿边的两个大箱子:“这是我一辈子的研究记录,还有几件会被你们称作‘魔法道具’的东西——你可以打开看看,孩子,里面有一座钟,你会对它感兴趣的。”他突然对伊扎克说。
伊扎克犹豫了一下,没禁住好奇,打开其中一只箱子,闻到了蒙在箱子外的皮革散发的陈旧气味。2个包裹在白布中的物体出现在伊扎克眼前,躺在一大堆字迹密密麻麻的手写纸上,大小形状都差不多,约有成年人的小臂那么长。冥冥之中,伊扎克立刻知道左边那个才是老人所说的“钟”,他小心托起底座,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将它放在茶几上,拆开白布。
“丧钟敲响,意味着有一个灵魂被送往天国。”随着钟表渐渐露出面貌,可以看到形如哥特式教堂钟楼等比缩小的外壳早已爬满红褐色的锈迹,老人低语,“也就是说,丧钟沟通了生与死。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丧钟唤回死者的灵魂,甚至不需要真正的丧钟,只需要一个带有丧钟联想的物体。所谓魔法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利用我们身边的神话和联想创造奇迹。”
伊扎克听出了他话语里深沉的哀痛,顾不上去想背后的原因,他完全被这座看上去起码有200年历史的钟表吸引了。钟表是铜制的,制作工艺异常精细,连窗框边的花纹都清晰可见。表盘刻度由漂亮的罗马数字构成,3根指针重叠着指向XII,顶上挂着一口钟,伊扎克用小拇指指尖轻推它,它像被敲动那样摇晃起来,却只发出粗粝而微弱的摩擦声。他试着拧动发条,里面一定是被铜锈和灰尘堵住了,无法转动,他不敢用力。
“您是说它能复活死者?”同事问,“那为什么不让别人用它复活您呢?”
有些冒犯的话,但老人并未介意。
“我活了151年,已经活够了。事实上,我曾用它复活我的爱人,但后来我意识到,还是让死者安息对我们都好。”老人站起身,将帽子扣回到自己脑袋上,“我不奢望你们这些在科学里长大的年轻人相信我的话,就记住今天有个老家伙跑来捐了几件古董吧,虽然都又脏又破,需要修复了。他疯言疯语,但好歹做的事还不错,想要的无非是有地方能存放被遗忘的时代的旧物。”
离开前,老人一一与他们握手,庄重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轮到伊扎克时,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纠结什么,最后却轻轻一笑:“我经历过你这个年纪,知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旁人劝什么都是不会听的,非要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行。”
伊扎克皱起眉,语气生硬:“您以为这种语焉不详的‘噩耗预言’就能让我害怕吗?”
“我不是为了让你害怕才说这些话的,孩子,我想在最后做点好事,提醒你。我在人生的前半段把一切希望寄托于魔法,又在后半段发现它原本是多么无能的东西。我不能说得太明白,只能告诉你,学会接受吧,魔法是无力的,奇迹需要付出代价。”
伊扎克没有回话,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食指烦躁地敲击方向盘——他能理解母亲的担忧,但反复的、千篇一律的旁敲侧击和劝说使他筋疲力尽,无力再应对。
黄灯闪烁几下,绿灯亮起,伊扎克踩下油门,恰巧此时,手机又响了一声提示音。他一咋舌,随手捞起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就在这分神的一秒钟里,从侧方驶来的一辆车与他迎头相撞。冲击不算强烈,只是手机被惯性甩了出去,砸在仪表盘上,后方车辆因急停不满地按响喇叭,嘟嘟的高分贝噪音吵得伊扎克头疼。而对方司机气势汹汹地下了车,啪啪地敲击伊扎克的车窗。伊扎克闭了闭眼,顿时更加头昏脑胀。

05
抬起头才发现早过了下班时间,手上这座形似教堂钟楼的钟表刚被拆卸到一半,繁琐的零件就铺满了半张桌子。伊扎克活动一下酸涩的肩颈,朝窗外看去。将近1个月的日子,足够暑热彻底侵占这座城市,白日里热浪扭曲柏油路面,夜间蝉鸣聒噪得人睡不着,而夕阳徘徊于地平线的傍晚时分,是难得还算舒适的时间,不太热,也足够宁静,仿佛被暑气蒸腾了整个白天的一切,都短暂地沉沉睡进了昏黄的日影里——似乎也足够阿斯兰从突如其来的悲剧中回过神。
葬礼结束,从萨拉宅回家的路上,数着落在车窗上的斑驳树影,伊扎克便做好了阿斯兰单方面与他切断联系的准备。他猜自己的耐心会在3天内耗完,然后他会在家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拿起手机又放下,把自己扔到床上又弹起来。最后他还是会打开手机,编辑出一条干巴巴的安慰,奢望它能润泽阿斯兰碎裂的心,或者干脆一个电话打过去。但短信不会收到回应,手机铃声只会兀自响着,直到伊扎克认命地主动挂断。
这不公平,悲剧不是伊扎克造成的,他不为悲剧给阿斯兰留下的阴影负责。
但伊扎克怎么忍心在这种时候与阿斯兰谈论“公平”?
在伊扎克的猜想里,这种情况大概会持续一周,不是阿斯兰终于愿意理会他了,更可能是他再也无法忍受,爬墙翻窗也要冲到阿斯兰面前,请求,也逼迫阿斯兰给他个痛快,要么流着泪吻他,要么把他轰出去,在他脸前甩上大门,不要再让他忍受等待宣判的惶惶不安。
然而出于伊扎克的意料,隔天早上阿斯兰就发来一则短信,内容是为昨天的话向伊扎克道歉,请求他不要生气。短信不长,措辞也未见得多么温言软语,却让伊扎克鼻子一酸,他几乎能想象出阿斯兰翻来覆去的一整夜,打出几个单词又自觉不合适,按住回车键一一敲去。他有些冲动了,直接拨通电话。
铃声响了没几下就被接起,但伊扎克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一时卡壳,静默的空气中浮动的只有彼此谨慎的呼吸。最终伊扎克率先说出口的是:“你是不是一晚上没睡?”
他听见阿斯兰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分不清是哭是笑,只能分辨出他声音中叹喟似的语调,他说:
“伊扎克,要是你在这就好了。”

伊扎克洗了脸和手才走出博物馆,他原想绕个远路,去阿斯兰喜欢的那家甜品店买些柠檬挞,再去萨拉家。这是1个月来养成的习惯,他和阿斯兰几乎每天都会见一面,大多数时候是在晚饭时间,偶尔是伊扎克午休时和他约在某家餐馆。有时吃过晚饭伊扎克会留在萨拉家过夜,因此渐渐的,阿斯兰的衣柜里多出了几件不属于自己的衣物。
但刚开过岔路口,阿斯兰就打来电话,询问他什么时候到。
“怎么了?”伊扎克问,觉得心揪了起来,阿斯兰的语气乍听平常,声调却隐隐压着哭腔。
此时天光昏暗,暮色沉沉地压下。这条路人流稀少,也没有沿街的店铺,只有路灯豆大的光飘在宁静的街道上空。伊扎克没问出答案,只能安抚几句,猛打方向盘调转车头。

除了自己家,萨拉宅可以说是伊扎克最熟悉的建筑,从他3岁大那年被母亲牵在手边登门拜访,第一次认识阿斯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0多年。
这20多年里他无数次踏上萨拉宅的门廊台阶,记住了这座红瓦白墙、附带一个精心打理的大花园的房子的每个角落,以及每个时刻。他曾和阿斯兰在梧桐树下埋过宠物兔的尸体,还为它刻了个小小的木碑,也装模作样点评过每一幅挂在墙上的风景画。他知道春天清晨,花朵底下会出现觅食的雏鸟,也见过冬日灿烂的夕阳用光涂抹挂在屋檐上的冰凌。他见过这座房子的四季流转和阴晴云雨,见过墙角雪白的瓷砖随岁月流逝而泛黄,他熟悉它,就像熟悉阿斯兰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但是,他从未见过萨拉宅如此昏暗的时候,高大的身形陷在夕阳浓重的阴影里,窗玻璃蒙上一层暗色,花园中虫鸟鸣叫的声音与枝叶摩擦的沙沙声第一次显得瘆人。
阿斯兰坐在门廊台阶上,唯一一盏昏黄的灯下,一团蚊虫在光束中飞舞。他垂头丧气,是一片黯淡光线下的模糊影子,面色因阴影和头发的遮挡而晦暗不明。直到听见车轮碾过水泥路面的声音,几乎融入黑暗的他才终于有了反应。
伊扎克还没把车停稳,阿斯兰就三两步跳下台阶,直奔而来,险些把刚走下车的伊扎克扑倒。
“发生什么事了?”为了支撑自己和怀里人,伊扎克靠在车门上,掌心贴上他脊背,感受到他的身体正细细发颤。
“阿斯兰?”他皱起眉,将阿斯兰拉开些,看清他泛红的眼眶和皱起的眉,“你哭过了?”
阿斯兰没有回答,突然吻住伊扎克刚要张开的唇,急不可耐地探入舌尖,强迫他吞下后面所有追问。
短促而炙热的喘息,喷洒在伊扎克口鼻间,带着人体隐约的、温热的馨香,很快让伊扎克体内蒸腾起难言的热意,比暑气未消而花香浮动的夏天傍晚更甚。阿斯兰搂着他的肩膀和脖颈,膝盖挤入他两腿间,他将伊扎克抱得很紧,恨不得嵌入他体内。在伊扎克因惊讶而不知所措的几秒钟里,阿斯兰的舌头灵活地钻进了他唇齿间,粗暴地舔过他的牙齿,纠缠他舌尖——比起求欢更像想吃了伊扎克,或者被伊扎克吃掉,伊扎克能闻到他身上隐约的酒味。
“去卧室。”阿斯兰终于放开他,气息不稳,唇边沾着涎水,也许是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照耀的缘故,他的绿眼睛明亮得摄人。
伊扎克面前的这张脸像是冬日结冰的河面,看似一派平静,底下却汹涌奔流,只要在冰面上凿出一个小小的洞,河水就会从洞中喷涌而出,水流的力量会立刻撕碎冰面。
他按着阿斯兰的肩膀:“现在不行,阿斯兰,你太不冷静了。”
“伊扎克!”他提高了音量,然而伊扎克不为所动。
“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对你做什么,你需要的不是这个——你喝酒了?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可以吗?”伊扎克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耐心和温柔都消耗在这1个月里了。
“可我需要的就是这个。”阿斯兰语气焦急,几乎要哭出来,他牵起伊扎克的手,掌心滚烫,“我只是想让我爱的人抱我。”
伊扎克呼吸一窒,知道自己再没法拒绝他了。

他们摸着黑,跌跌撞撞溜进阿斯兰的卧室,一路上吻得难解难分,撕扯彼此的衣服。
“你父亲不在家吗?”接吻的间隙,伊扎克问。
阿斯兰依然没有回答,急切地抽走他的腰带。过分热情的爱人早令伊扎克心跳加速,体内燃起一团火,烧得脸上胸前一片红,下身也起了反应。他把阿斯兰压倒在床上,啪一声按下床头的日光灯开关。
突如其来的明亮光线让阿斯兰半眯起眼睛,也让伊扎克能看清他的模样。半长的蓝发散在白色床单上,眼里水光潋滟,嘴唇因方才的吻像花瓣一样红。他的领口被揉乱,露出底下沁着薄汗的肌肤和玲珑的锁骨,很适合咬出或吮吸出一些痕迹。在最近这些日子里他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衬衣此时有些宽松了,显得人更瘦,伊扎克俯身抱住他,吻他的侧颈,心里升起一股怜惜。
然而这怜惜在阿斯兰咬着他的耳垂催他快些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没有润滑剂,阿斯兰咬住伊扎克微凉的指尖,让指甲刮搔舌苔,很快含得更深。火热的软舌舔舐并拢的食指和中指,在指缝间也糊满黏糊糊的口水,喉头因被触碰而反射性干呕,阵阵紧缩。宛如口交的动作让伊扎克头皮发麻,下身硬得难以忍受,他吞咽一下,抽出手,抬起阿斯兰一条大腿,紧闭的穴口暴露在闷热的空气中。
“我开始了。”
刚探进一个指节,阿斯兰就发出了痛哼,许久未被触碰的穴道紧得像从未使用过,内壁的软肉从四面八方死死绞着手指,颤巍巍地蠕动。伊扎克没有停顿,继续深入,指尖坚定地破开软肉,等手指终于全根没入时,阿斯兰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知道张着嘴喘气,胸膛剧烈起伏,分开的大腿止不住颤抖。他望着天花板,眸光朦胧,分不清是疼痛更多还是快感更多。
“伊扎克……”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呼唤他。
伊扎克加快了动作,不但让手指在穴道内抽插,还用指腹揉按内壁,感受到它渐渐放松下来,变得柔软而有吸力,在伊扎克抽出时不舍得挽留。阿斯兰很快没法安分地躺着了,快感让他下意识想并拢腿,却被掐住腿根强硬地分开,只能像条鱼一样在床单上蹭动。
他再一次唤了声伊扎克的名字,尾音拖长得像撒娇,同时拉下伊扎克,轻咬他凸起的喉结。
伊扎克终于无法再忍耐,抽出手指,换上自己硬挺的性器。
“唔——”
进入的过程不太顺利,对久未经历性事的穴道而言,伊扎克的东西还是太大了。阿斯兰咬着嘴唇,紧紧抱住伊扎克,无意识地用指甲在他背上留下红痕,觉得下面已经撑到了极限。猛烈的快感和丝丝缕缕疼痛一同冲击阿斯兰的大脑,他必须调用全部神智才能避免自己尖叫出声。然而进入还未结束,更长一截挤进穴道,几乎顶住阿斯兰的内脏。
“还好吗?”伊扎克不断亲吻他的脸,以做安抚。
阿斯兰深深呼吸几次,说:“来吧。”他声音低哑,像是风中飘来的,隐约夹着泣音:“把我弄乱。”

阿斯兰的卧室是二楼一间向阳的房间,带有宽敞的阳台和布料轻柔的窗帘,风吹起来,窗帘随之鼓动。
结束后,伊扎克把自己和阿斯兰裹在同一张毯子里,相拥在床上,风穿过阳台未关的玻璃移门,将他们本就凌乱的头发更凌乱地编在一起。他们身上都汗津津的,肌肤温热地相贴,阿斯兰闭着有些红肿的眼睛——方才情到浓处时他不知将多少泪蹭到枕头上和伊扎克肩膀上,伊扎克知道单纯的快感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这些眼泪一定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流的。
“要喝水吗?”
阿斯兰摇摇头,抓住伊扎克的胳膊,几乎把自己蜷缩进他怀里。伊扎克用手指轻轻梳理他柔软的头发。
“父亲想控告米勒。”短暂地沉默后,阿斯兰开口说,好像他终于把乱七八糟的自己整理好了,“他坚持是米勒安排了杀手。他搜集了一些‘证据’,其实算不上证据,没法真的证明什么,警察和法庭都不愿理会他。”
“一整天父亲都关在书房里喝酒,不让任何人进去。傍晚……你来之前,我才把父亲扶回房间,他醉得都不认识我了,一直在喊母亲的名字。”
伊扎克安静地等他说完,拇指擦去他眼角的泪水。他猜阿斯兰一定隐瞒了一部分,因为单这些还不足以让阿斯兰露出快要碎裂的表情,像只冰天雪地里颤巍巍的蝴蝶一样向他求救。但他的心皱成一团,不愿再追问。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搬出去住?我知道一间公寓,家具都是齐全的,我们可以租下顶楼,连阁楼一起。”
阿斯兰从他怀里仰起脸,看见他疼惜的神色,也看见了倒映在他蓝色的眼眸中,一身疲惫的自己。
“伊扎克……”他叹气一般,抚摸伊扎克的脸颊,“现在不行,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父亲。”

06
带着诊断书和名字又长又复杂到根本记不住的药物走出医院大门时,伊扎克的脸黑得堪比今天乌云翻滚的天空。
“伊扎克,别走那么快。”母亲踏着哒哒的高跟鞋追在他身后。伊扎克站定,深呼吸一口冰凉的空气,等她追上来挽起他的胳膊。
艾萨莉亚的表情与其说是了却一桩心事后松了口气,不如说是强打精神。
“我觉得他是庸医。”伊扎克说。
“不要因为艾伯顿先生说了你不爱听的话就诋毁他。”她挽着儿子走向停车场,又想起那位德高望重的医生所说的。
“情况有点不同寻常,通常这么严重的幻觉会伴随明显的行为和情绪问题,但这些都没在您儿子身上出现——不,女士,请别太担心,还没糟糕到那种地步,我建议先吃药观察一段时间。”
“今年冷得真早。是不是快下雨了?”艾萨莉亚抬头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空。
在送伊扎克回家的路上,她再一次提出希望伊扎克搬回去和他们一起住,又再一次被伊扎克拒绝。伊扎克原本想说,阿斯兰未必喜欢住在玖尔家,一看母亲眼底淡淡的乌青,便作罢了。他不想加深母亲的担忧,尽管这份担忧是毫无道理的。
阿斯兰正在他们租下的那间小小的公寓等他回家,出门时伊扎克还在楼下远远地对靠在窗边目送他们的阿斯兰招手,他记得今天阿斯兰穿着柔软的黑色毛衣,胸前的吊坠是某个生日他送给阿斯兰的礼物,恰巧反射了天光,因此格外引人注目。而那件被认为是哄孩子的童话,实则真能发挥效用的钟表正在博物馆某间展厅展出,伊扎克除去了它由内至外的斑斑锈迹,使它恢复了昔日的光辉明亮。
临近公寓时,云层间如艾萨莉亚所想般落下了东西,却不是雨点,而是雪花,飘飘扬扬,引得路边的孩子驻足惊叹,摊开手掌试图接住一朵。看来今年冬天确实来得很早。
“乖乖吃药哦。”伊扎克下车前,艾萨莉亚亲吻了一次他的脸颊,旋即叹气,“欸,妈妈最近觉得自己老了,都有白头发了。”
“妈,我们的头发本来就是银色的。”
“银色跟白色可不一样!”她捻起一缕自己的发丝,“你看,白色的一点光泽都没有,等你到了妈妈这个年纪就能看出差别了。”

伊扎克打开门时,阿斯兰正站在窗边发呆,好像他离开后他就再也没变换过位置和姿势一样。伊扎克没有出声打扰,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将额头抵在他肩上。
“累了吗?”阿斯兰没有惊讶,抬手抚摸他发顶,轻声问。
“到底要怎样,别人才能相信我们?”
他没有抬头,便错过了阿斯兰眼角流露的悲哀。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我原本很确定,你不可能是幻觉,每天对我笑的人不可能是幻觉。”环住阿斯兰的双臂颤抖起来,收得更紧,紧到阿斯兰有些难受,“但是和医生谈过后……”
“和医生谈过后,你不确定了。”伊扎克无法将下面的话说出口,阿斯兰替他补全,转过身要他看着自己。两双眼睛对视,蓝灰色的那双仿佛布满裂纹的宝石,深绿色的那双却像宁静的深林。
“伊扎克,幽灵和幻觉,你觉得哪个更好一点?”

07
他和阿斯兰从未谈论过任何关于死亡的话题,哪怕是开玩笑说谁先死了,另一个人怎么安排葬礼都没有。死亡对他们而言还是一件太遥远的事,伊扎克刚开始工作,阿斯兰还在上学,他们踮起脚,连地平线那端死亡的发顶都望不到。
因此,当死亡接二连三闯入伊扎克的人生,他惶惶无措,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牵着往前走。
迪亚哥拉着他的手臂,带他走下电梯,走向太平间。
“不、我不能……”伊扎克像是突然活过来了,站住脚,磕磕巴巴,又慌忙后退,瞪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而悲哀的光。
“去吧,不然会后悔的。”迪亚哥嗓音喑哑。
因此,他们还是打开了那扇门,冰凉的空气一下子扑到他们脸上。
两边是泛光的金属柜子,散发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有两人站在中间的空地上,围着一架移动床,一人是伊扎克的母亲,另一人是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都沉默不语。艾萨莉亚看见伊扎克,不忍地别过头。
走过去的短短几米,伊扎克觉得关节像上了冻,僵硬,又脆得好像下一步就会折断,让他狼狈摔倒。其实他不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实被头脑隔在一层透明薄膜外,难以形成认知。他费劲调用无数脑细胞,才想起来路上迪亚哥告诉他的事情经过。
阿斯兰父亲的调查有了进展,但他无法再等了,他必须立刻、亲手报仇。于是昨夜,大雨磅礴的时候,他带上手枪,藏在米勒情妇住处附近的树影里。但他一枪没开,有人比他先一步动手。几秒内,接连的巨响仿佛震动天空,米勒的血在雨幕中喷洒而出,他目瞪口呆,直到那人走到路灯底下,确认米勒是否死亡,他才惊觉那是阿斯兰。阿斯兰被雨淋透了,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毫无血色。他居然知道他藏在哪,抬头对他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然后将枪口对准自己。又一声枪响,快到他甚至没来得及喊出“阿斯兰”这个名字。
尖锐的刺痛突然扎入伊扎克的大脑,他明明没看过现场,脑海中却浮现了阿斯兰的血流淌在灰色水泥地上,被雨水冲刷成粉色的画面。他几乎无法呼吸了,牙关打颤,却坚持要用手指触碰阿斯兰的脸颊。年幼时,仗着大一岁的优势,伊扎克喜欢不轻不重地掐阿斯兰的脸,逼他喊自己哥哥,有时会把阿斯兰惹哭,然后被母亲打手教训,他记得触感像塞满棉花的玩偶,但更温热,而现在,伊扎克手上的触感是冰凉的,他怀疑阿斯兰身上下一秒就会结出霜冻——直到这时他才有想哭的感觉。
他不敢让目光在那张青白而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尤其不敢看空洞如玻璃的绿眼睛,视线胡乱转向某处时,撞上了一个暗处的身影——是阿斯兰的父亲,静静看着阿斯兰的模样仿佛一片深色的幽灵。
愤怒在这一刻熊熊燃起。
“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待阿斯兰!”心底传来这样咬牙切齿的声音。
伊扎克清楚记得阿斯兰曾向他诉说,母亲去世后,永远缺失了一角的家对父亲而言再无吸引力,他忙于工作,忙于将仇敌送上法庭,忙于关在书房抽烟或喝酒,无暇再看阿斯兰一眼,除了阿斯兰参与搜集证据的工作时。阿斯兰似乎是一夜之间同时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当他不慎睡着,在一个暮色沉沉的时刻因梦魇醒来,他看到的只有同样死去多时的花园,风卷着蝴蝶的尸体穿过门廊,吹动风铃发出零落的声响,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魇中。
他也记得他们上一次见面,阿斯兰难得高兴了些,给他看几张图纸,上面画着同一只球形机械宠物。
那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仅仅是40个小时过去,那个笑着指着图纸向他讲解的人会变成躺在冰冷台面上的尸体,凝结的嘴角再无法吐出欢乐或悲哀?
这究竟该怪谁?
“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地站在这里?”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找到了矛头指向。
“伊扎克。”艾萨莉亚试图阻拦,被他粗暴地甩开手。
“阿斯兰,你的儿子,是代替你死的,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他步步逼近。
“你是说他不该为他的母亲报仇吗?”
这话让伊扎克愣住了,但他很快找回思维能力:“他不该死,无论如何他不该死,更不该被你那样对待。难道阿斯兰只是你们相爱的副产品,一旦蕾诺雅不在了,阿斯兰就不值一提了吗?”
伊扎克怀疑自己哭了出来,因为他眼眶发烫、声线颤抖,连带着全部内脏都在发抖,只能用更高的音量掩饰,脸上却没有潮乎乎的感觉。
凭借更高大的身形,帕特里克俯视他,神色不变:“你期待我怎么做?做出一副悔恨的样子跪在地上痛哭?我不会后悔。这是阿斯兰自己的选择。”
“混蛋!”伊扎克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仿佛不是人类能发出的骂声,像是野兽的呼噜。迪亚哥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重复“阿斯兰还在这”,阻止他扑上去。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遥远,朦朦胧胧地离他远去,奋力挣扎到失去力气后,他只记得自己又说了一句话:
“现在世界上没有人爱你了。”

后来发生的事仿佛敲下第一个琴键后随之流出的乐声,顺畅得令人不可思议。伊扎克想起修复到一半的“魔法师的钟楼”,后知后觉“魔法师”那番语焉不详的劝诫是什么意思,那一刻他独自在房间里又哭又笑又骂。此时他依然对魔法和奇迹将信将疑,但无法赶走盘踞在脑海内的想法,于是在阿斯兰下葬的前一天,他登门拜访,说自己想和阿斯兰单独相处一会儿。帕特里克依然身形高大、神色坚毅,鬓角却已斑白,他似乎不介意伊扎克之前的失礼,同意了,让伊扎克有机会装走一小部分阿斯兰的骨灰。
魔法师的手稿详细讲述了仪式流程,并不困难,不需要长期的训练和准备,也不需要血或宝石做媒介,除了骨灰,伊扎克需要的只是一支用来画简易阵法的粉笔和一颗“相信奇迹”的心。
他等到同事全部下班就开始了仪式,打开钟表底部的暗格,把装有骨灰的小玻璃瓶放进去。仪式完成的那一刻,丧钟悠长的声音回荡在伊扎克身边,水波一样漾开,那不是从钟表上发出的声音,更像来自千百个悲哀的过去,压缩了千百个祈愿。当钟声停止,伊扎克知道他已经达成目标。他飞奔回家——那个他前天才租下、昨天才搬来的公寓,果然看到阿斯兰坐在一堆纸箱间,从其中一个纸箱里拿出日用品,面色如常地对他说“你回来了”。他双腿发软,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跪在家门口哭得不能自已,哭到邻居探出头,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08
伊扎克早就放弃了证明阿斯兰的存在。
原本是如此,但自从那天从医院带着药物回来,他把药盒扔进柜子深处,再一次试图让母亲和迪亚哥相信魔法与奇迹。
无法直接感知阿斯兰本身,便试着感知他造成的二次现象;无法看到阿斯兰拿起的东西,便试着去听他制造的声音。在伊扎克耳中,窗帘被扯得哗哗作响,母亲和迪亚哥却只是摇头。他指着烘好的衣服和冰箱里的曲奇,说自己上了一天班,根本没有时间洗衣服、烤曲奇,是阿斯兰完成的这些事,可迪亚哥说,他知道他请了一天假。
他说不可能,当场给同事打了电话,同事却验证了迪亚哥的说法,他这一整天都没来上班。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伊扎克吼道,他清楚记得这天他们一起完成了一座大摆钟的修复,他还能描述出摆锤上精致的雕刻,他也记得他们一起走出办公室的时刻是恰恰好的17:30。然而同事思索后表示,那座钟是2周前完成的。伊扎克挂断电话前,同事担忧地问他是不是遇上了麻烦。
“不……这不可能,我……”伊扎克跌坐在沙发上,眉头紧锁,扶着额头的手一个劲儿颤抖。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的记忆怎会突然变得不可信?如果连自己都不能信任,那他该相信什么?冰凉的恐惧和无力顺着脊椎往上爬,顿时让他出了一时冷汗。
“还有haro,阿斯兰做的机器宠物!”他突然站起来,激动地挥动手臂,“我做不出那样的东西,除了阿斯兰谁也做不出,看到haro你们就会信了!”
平日总在家里各个角落乱滚,“hello、hello”叫着的小玩意现在不知道躲在了哪,伊扎克正要去找,却被阿斯兰拉住手腕。
“算了吧,伊扎克。”他说。
伊扎克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看看身边的阿斯兰,又看看面前的母亲和迪亚哥,都是满脸可怜的神色,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真实——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失重感,好像灵魂被一阵风吹出肉体,吹上万里高空,飘悠悠地不辨上下左右。
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也许全都是假的?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复活阿斯兰,也没有把母亲和迪亚哥找来,他看到的全是大脑擅自捏造的幻象;又或许全都是真的,母亲和迪亚哥和阿斯兰都在这儿,只有他自己是假的?
他分不清,他在温暖的灯光下揪住头发蹲下身,咬牙战栗,发出痛苦的悲鸣。
“伊扎克,孩子……”母亲也蹲下,抱住他,轻声哄着,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好了,没事了,你会没事的,嘘——”
此刻,过分温暖的怀抱成为伊扎克唯一能感受到的实在,他趴在母亲肩头,自12岁生日那天,母亲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汉后,第一次在她面前痛哭。

那个晚上,伊扎克整晚都没有与阿斯兰说话,沉默地洗漱又沉默地上床,只是还记得留一半床和被子给阿斯兰。
此后的几天,他也没有同阿斯兰说过任何一句话,但阿斯兰发现他会偷偷注意他,用他自以为隐蔽的方式盯着他,或发呆时不自觉地看向他——伊扎克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脸色也越来越憔悴,眼底的乌青在那张白皙的脸上分外显眼。唯一的例外是有次阿斯兰正在洗漱,伊扎克出现在洗手池边,看着并没有映出阿斯兰身影的镜子,喃喃自语般问:“你到底是幻觉还是幽灵?”他似乎并不想听阿斯兰的回答,说完便转身就走。
而阿斯兰不知道的是——其实除了伊扎克本人,谁也不知道——伊扎克开始确凿无疑地出现幻觉。在工作室,阿斯兰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伊扎克越来越频繁地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面容,有时是像远方的风铃一样模糊不清的笑声,有时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有时身影眨眼便消失,有时在伊扎克桌子对面兴致勃勃地打量钟表零件许久。伊扎克倒是愿意同这个“阿斯兰”说话,因为确信他是假的。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12月,街道上开始出现圣诞节装饰的一个夜晚,伊扎克被迪亚哥扶回家,他因幻觉在博物馆的楼梯上摔了一跤,很幸运的只是扭到了脚。
“要不今晚我留在这?”迪亚哥提议,被伊扎克拒绝了。
“我看看你伤得怎么样,可以吗?”阿斯兰问,见伊扎克没有反应,自顾自去拿了医药箱。
这座城市在冬天几乎被大雪覆盖,夜深人静时,雪花簌簌而下,很快就会在道路上积起厚厚一层,市政局雇来的工人必须在凌晨开始工作,才来得及赶在上班早高峰之前清理出可用的道路。伊扎克刚从外面回来,肩上落着薄薄一层白雪,浑身凝结着冰冷的空气,他本就肤色白皙、一头银发,这下看上去仿佛就是雪做的。
雪人不带一丝情绪地坐在沙发上,玻璃做成的眼珠倒映着阿斯兰的动作。他在伊扎克脚边的地毯上坐下,小心拆开他脚踝处的纱布,仔细查看,又为他上了药,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阿斯兰在衬衫外套了件针织衫,头发在他脸边和脖颈处留下柔和的阴影,他一直待在温暖的室内,因而人也显得温暖了,皮肤透出浅浅的粉色。
伊扎克突然开口:“我最近开始吃药了。”
好久没听到伊扎克同自己讲话,阿斯兰愣了一下,傻傻地“啊”了一声。
伊扎克隐忍着怒火,身体前倾,用目光攥住他:“你为什么不生气?”
“什么?”
“我在吃药,因为我觉得自己疯了,你只是一个幻觉,而且我想赶走你——你为什么不生气?”这些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恶狠狠的意味。
阿斯兰并不害怕,眼神隐隐透着哀痛和不舍。“不管是幽灵还是幻觉,”他手扶在伊扎克膝头,“现在看,是不是从不存在比较好?”
“闭嘴。”伊扎克觉得自己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然而阿斯兰从来有迎着他的怒火前进的勇气。
“伊扎克,你很痛苦。我们是不是犯了错?也许你应该让我走的,我也不该舍不得你。”
“我让你闭嘴!”伊扎克抓住阿斯兰的头发,不顾他吃痛的闷哼,把他按到自己腿上。
阿斯兰艰难地抬起头,立刻从伊扎克充血的眼底看出了他想干什么。用一副堪称怜悯的表情,阿斯兰沉默地与他对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朝他的裤子拉链伸出手。

空调似乎坏了,喷吐出温度远高于设置的热空气,使伊扎克和阿斯兰都一身燥热,身上的气息滚烫地纠缠在一起。
阿斯兰跪在伊扎克腿间,低头刚含进去一小段,嘴角就被撑开了,不算浓烈但不可忽视的腥膻味让他微眯起眼睛,眼尾泛红。
伊扎克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吃进去更多,他只好尽力放松喉咙,小心避免牙齿刮蹭柱身,一点点接着往下吞。然而龟头抵住喉咙的感受刺激得阿斯兰不断干呕,眼睛里都被逼出了泪花,也没法全根吞入。
伊扎克没理会他的难受,钳住他下巴逼他再分开些几乎撕裂的嘴角,下身一用力,把自己全部顶了进去。
“唔……”阿斯兰挣扎起来,他呼吸困难,鼻腔间全是伊扎克的气息,整个口腔都被火热的硬物塞满。伊扎克大力按住他,嗓音沙哑:“别乱动,让我射一次。”
他背对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身体投下的阴影笼罩了阿斯兰,阿斯兰再怎么努力去看,都觉得他背光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双向来如晴空般明亮的蓝眼睛,此刻阴沉得仿佛凝聚了千千万万团黑云。
阿斯兰试着吐出一部分柱身,又再次吞入,调用被挤压得几乎动弹不得的软舌,贴着柱身蠕动。几次吞吐后,他就感到嘴里的东西更硬了几分,听见了伊扎克难耐的喘息。伊扎克的手松开阿斯兰的头发,顺着他脸颊、脖颈往下滑,一直滑到领口,他扯开阿斯兰的衣领,滚烫的手掌伸进去,在阿斯兰胸上揉捏。阿斯兰那处一向敏感,很快就被揉红了,伊扎克手指夹着乳珠轻扯,阿斯兰下身也起了反应,被阻隔在裤子内。
口腔的高热、湿软的舌头的舔舐、干呕时喉咙阵阵收缩仿佛穴道绞紧,还有耳边爱人细弱的、哭泣般的鼻音,让伊扎克十分干渴,他用更大的力气蹂躏阿斯兰的胸部,下身挺动,每一下都顶进阿斯兰喉咙深处,逼得他发出更多呜咽。直到阿斯兰下颚酸麻到失去知觉,他才抵在最深处到达了高潮,精液喷涌而出。
“咳、咳咳——哈——”阿斯兰大张着嘴,趴在地毯上咳嗽,少部分浓稠的液体被他本能咽下,大部分随涎水一起流出,挂在嘴角和下巴,配合他嫣红的眼尾和嘴唇,分外淫靡。
他显然是被精液呛到了,咳得撕心裂肺,一颗晶莹的泪水挂在睫毛上,伊扎克居高临下地抬起他的脸,拇指抹去泪水的动作看似怜惜,表情却一派冷酷。不等阿斯兰喘匀气,伊扎克就把他压在地毯上,扒下他的裤子,半硬的性器暴露在空气里,前端滴着水。伊扎克一边撸动它,让它彻底硬起来,一边含住阿斯兰还沾着精液的唇,勾着他舌尖纠缠。
“伊扎克……”热吻间,阿斯兰低低唤了声他的名字,抵在他胸前的手不知是推阻还是迎接,腰倒是因为快感诚实地挺起,主动往伊扎克手里送。
快感攀升时,伊扎克突然放开他。阿斯兰茫然地瘫软在地毯上,喘息粗重,肌肤飘红,浑身散发着潮湿的热气。他偏头看见伊扎克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什么东西,折起他的腿,将那管东西挤在他股间。
“啊!”湿凉的润滑剂一接触到穴口,就让阿斯兰下意识躲避,伊扎克抓着他脚踝,阻止他的动作。
修长的手指挤开穴口,往内壁最为火热的深处涂抹润滑剂,一部分液体顺着臀尖滴下,在地毯上洇出一块深色。
伊扎克的手白而细长,青紫色的血管透过薄薄的皮肤显现出来,因为有力的骨节而不显得柔弱。这双手原本是用来抚弄金属零件的,也常常翻过书页,或拂过阿斯兰嘴唇和肌肤,以最轻柔体贴的力度安慰阿斯兰,带他攀上快乐的顶峰。还从未有如此粗暴的时候,一下塞进3根手指,略长的指甲在软肉间抠挖,带来连绵的刺痛。
阿斯兰的呻吟里没有快感,只有忍耐。他反手抓住地毯上的绒毛,侧头蹭着自己的头发,身下绞得死紧,内壁疯狂蠕动只想推出闯入者。然而伊扎克不管不顾,穴道紧咬手指的湿热触感,以及阿斯兰小口的抽气和痛呼都只让他更急切。只有在尖锐的感受——不管是疼痛还是快感中,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和阿斯兰面对面存在着。
伊扎克依然没什么表情,肌肉在灯光下显出石膏雕塑般的光泽,仿佛一个惨白的幽灵。如此陌生的爱人让阿斯兰又心疼又恐惧,但脆弱的腹部暴露在伊扎克手下,阿斯兰不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软语请求他轻些。
“好痛……”
穴道远不够柔软缠绵,但伊扎克不再忍耐,抽出手指,抬起阿斯兰的腰臀,扶着性器一下子全根没入。
阿斯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腰和腿都僵硬且颤抖,像是濒死的蝴蝶。
“不要……伊扎克……快出去……”疼痛压过快感在脑海里炸开,阿斯兰抖如筛糠,觉得自己快被撕裂了,手臂撑着身体往后躲。伊扎克掐住他的腰狠狠一顶,顿时让他说不出话,只发出一声悲鸣。
伊扎克也不好受,阿斯兰里面紧得过分,龟头被挤压得阵阵发疼。但或许疼痛就是他最需要的,他将阿斯兰的腿架在臂弯,迎着疼痛接连朝最深处顶弄,顶得阿斯兰不断扭腰挣扎,喘息和呻吟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盘旋。
“伊扎克——”阿斯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尾音撒娇般拖长,同时睁开朦胧的泪眼,朝他伸出手——这是想被伊扎克拥抱的意思。激烈的性交把阿斯兰的头脑搅得昏昏沉沉,无法正常考虑事件逻辑,他只知道自己很难受,腰腿酸疼,下身被撑到极限,又胀又痛,硬物粗鲁的顶弄让他喘不上气。在这个时刻,他本能渴望爱人的拥抱,早忘了伊扎克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伊扎克陡然愣住。
见爱人没有反应,阿斯兰撑起自己,主动抱住伊扎克。两人胸膛紧贴,交换身上的热度和汗液,阿斯兰下巴抵在伊扎克颈窝,将哭出来的水汽蹭进他发丝间。伊扎克下意识抬起手臂,却只是虚虚环抱他,手掌悬在空气中,不敢触碰。
不知过了多久,只有钟表的滴答声飘浮在他们身边,伊扎克终于敢给阿斯兰一个实实在在的拥抱。他抱得太紧了,像害怕阿斯兰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泪水断了线似的涌出眼眶,落在阿斯兰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说着,手臂颤抖,嗓音低哑,很快模糊成一片哭声。

09
帕特里克头疼欲裂,除了与律师谈话的结果,只隐约记得自己在书房开了一瓶又一瓶酒,那瓶被他和蕾诺雅收藏起来,预备留到下一个结婚纪念日的甜红葡萄酒也在此列——他一向不喜欢甜度高的酒,但蕾诺雅喜欢。
随后他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略微发暗的红色液体晃着灯光,盛夏傍晚的夕阳将一切涂抹成金色,梧桐树用藏在阴影里的枝叶搔着窗户。他咽下一口又一口苦涩而灼热的液体,像一遍又一遍吞下自己滴血的心脏。酒精在他体内蒸腾,烧得他双手发颤,却无法化为泪水流出。最后的记忆是他打翻了一只酒瓶,芬芳的酒液流淌在桌面和地板上。
视野因酒醉和光线昏暗而朦胧,帕特里克意识到自己被什么人扶着走在走廊上。他在晃动而重叠的视线里努力分辨,只看清金色夕阳下一头紫色的短发,有着熟悉的油画般的美丽和质感。
“蕾诺雅……”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脱那人的手臂,掰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墙上,低头吻上他的唇。
那人显然僵住了,在仿佛凝固的几秒钟后猛地推开他。他踉跄几步跌坐在地,顿时头更疼,眼前天旋地转,只仍喃喃着蕾诺雅的名字。

醒来时还不到深夜,在头脑闷闷地疼痛中,帕特里克努力回忆酒后发生的事,但记忆一片空白。
不知道阿斯兰睡了吗,他这样想,站起身,因为眩晕原地缓了缓,走出卧室。
阿斯兰卧房的门半掩着,穿过门缝的灯光拖拽在地板和墙壁上,帕特里克刚一走近,听见门板后飘来一声哭喘,短促而压抑,来自他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走开,当作什么都没听到,出于羞耻心和尊重。可实际上,抱着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心理,他停顿了一秒,放轻脚步更接近阿斯兰的房门。
两具年轻而白皙肉体交叠在床单上,他的孩子在另一人身下,啜泣着,发出绵软到难以置信的呻吟,却紧紧攀着那人,像海浪中攀着唯一的浮木。他当然认得银发的那个青年,玖尔家的伊扎克,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拙劣的演技能瞒过家长,却不知脸上的绯红和眼神的相触早把他们出卖了干净。
“伊扎克……伊扎克……”他听见阿斯兰一声声唤情人的名字,不是渴求而是求救,他看不清伊扎克是否拨开了阿斯兰额前的碎发,只看见他俯身吻他。

10
伊扎克是被门铃吵醒的,明明没喝酒,他却有种宿醉后的疲惫和头痛,刚一睁开眼睛就感到天花板旋转着朝自己压下,他赶紧闭上眼,缓解不适。
门铃还在催促。“请稍等。”他朝门外喊道,发觉自己的嗓音嘶哑得像只鸭子,喉咙干涩,咽下口水时似乎有粗糙的沙砾在嗓子里摩擦。
阿斯兰蜷缩在他身边,和他一样不着寸缕,用大衣当被子盖,身上布满狼藉的红痕,眼睛红肿。伊扎克抬手拂过他脸颊,这才发现粘在他发丝上的是干涸的精液。
他忍着眩晕去卧室找了件浴袍披上,又给阿斯兰盖上毯子,将门打开一点。
“你好,快递。”快递员笑容灿烂。

寄件地址是萨拉家,包裹里是一封信、一本厚厚的书和一个首饰盒。
阿斯兰还睡着,无意识地用毯子裹紧自己,在伊扎克怕他闷到,把毯子扒开一点时发出无法辨认的呓语。伊扎克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昨夜的胡闹发烧了,所以才浑身不舒服,肌肉酸痛无力,身上热得像火烧,但他没工夫理会,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帕特里克寄来的信,从未有对文字如此饥渴的时候,然后鼻尖酸涩、双手颤抖,如同捧起叶片上的露珠般捧起书和首饰盒。
信很简短,告诉伊扎克,寄来的两样东西是阿斯兰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原本是。几天之前,帕特里克终于处理完了所有遗留下来的事件,有空好好整理阿斯兰的遗物,这才发现了它们,既然它们是为伊扎克准备的,那他便给伊扎克寄来。
那本书,准确地说是一本相册,厚得像词典,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是伊扎克的照片。大部分是他和阿斯兰的合照,少部分连伊扎克自己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拍下的。有些一看就是偷怕的,其中一张的视角是窗外,伊扎克站在工作台旁,俯身专注于手上精巧的金属零件,大概是嫌头发遮挡视线,他的银发被别在耳后,露出白净的侧脸。这张照片应当是春天拍的,因为爬上窗框的嫩绿色藤曼开出了牵牛花,取景框外的香樟树将树影投在伊扎克身上,整个画面散发着柔和的光,几乎使人怀疑自己嗅见了春天的青草香。
伊扎克不知道阿斯兰什么时候在他上班时来过。
每张照片旁都有阿斯兰漂亮的花体字,记录时间和地点,据此,伊扎克能回忆起他与阿斯兰每一个灿烂的春夏秋冬。
而首饰盒,还未打开伊扎克就猜到了里面是什么,两枚铂金戒指,外观朴素,内侧刻着他们的名字。他也能猜到在阿斯兰原本的计划里,在8月8日的某座海滨城市,暑气未消的风中,他们将车停在海滩边,晚霞于眼前无边无际的水面上铺展开,将浪花染成金灿灿的颜色,阿斯兰会突然拿出戒指,吓他一跳。他几乎能看到阿斯兰比晚霞更美的眼睛,笑得微微弯起,透着些得意。而他会一边抱怨被阿斯兰抢先了,一边带上戒指,然后吻他,游人们朝他们吹几声口哨,善意地起哄。
“伊扎克。”阿斯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蹙着眉轻念他的名字,伸出手指触碰他脸颊。伊扎克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猛得站起身,抛下阿斯兰,躲回卧室,砰一声甩上门。片刻后,门板后传来伊扎克喑哑的哭声。

整整一个白天,伊扎克都没有打开房门。阿斯兰一开始守在门外,绞尽脑汁地劝说,后来放弃,把食物和药放在门前,请求伊扎克至少把它们吃了。但伊扎克并不理会,直到入夜,雨夹着雪洋洋洒洒地落下,阿斯兰再一次尝试敲门,刚抬起手,房门就从内部打开。他还没来得及高兴,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他手腕,力气太大,抓得他生疼。
“我们去兜风。”伊扎克说,他死死盯着阿斯兰,神色阴郁,头发凌乱,眼里布满血丝。
“外面下雨了。”阿斯兰不敢挣扎,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伊扎克的手,“而且你在发烧。”
伊扎克不理他,不知道他在病中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拽着阿斯兰快步走出门,将地板踩得啪啪响。
“至少多穿几件衣服,伊扎克!”
他自顾自往前,无论阿斯兰说什么都充耳不闻。

雨雪交加的冬日夜晚,冷到刺骨的空气凝固在人鼻尖。街上行人与车辆都稀少,因而显得寂静,只有呜呜的风声在城市中空荡荡地回响。店铺早早打烊,路灯倒还尽职尽责地亮着,成为悬浮在黑暗中的一串发光链条,要引导人往什么方向去似的。
伊扎克将车速提到极限,车篷敞开,风雨灌了他一头一脸,把挡风玻璃模糊雨刷也无能为力的成一片。他被冰冷的风包围,身体却是滚烫的,耳边只有风声,脑袋像结冰的河面被一下下凿着那般疼,眼前朦胧,只能以路灯为指示开车。阿斯兰抓着他的肩膀,似乎在哀求什么,但他听不清,他在头脑的剧痛中转头看去,阿斯兰不断开合的嘴唇被黑暗埋藏,只有他们经过路灯的一瞬间,光照亮阿斯兰苍白而焦急的脸,带给伊扎克惊鸿般的一瞥。
“伊扎克……你真是疯了!”
不知为何,伊扎克听清了这句话,如平地炸响的惊雷,在风声中分外清晰。
他心中突然充满荒谬,荒谬得他想笑,于是他真的扯开嘴角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我也觉得我疯了,但疯不疯有什么关系?”
他们已经开到了郊外,一条环绕城市的大河边,河面暗沉,不见任何光点。雨击打柏油马路,在路面上积起薄薄一层,车轮一路碾起水花,哗哗作响。
风和雨让阿斯兰只能半睁着眼睛,伊扎克却不受影响似的瞪大双眼盯着他:“如果我疯了你就能真的回来,我乐意永远疯下去。还是你想我去陪你?”
“什……”
阿斯兰还没明白他想做什么,就见他猛打方向盘朝左侧河道冲去。
“伊扎克!”
记忆的末尾是阿斯兰惊恐的尖叫和向他扑来的动作。

伊扎克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飘浮在一片充满白光的虚无中,能随风或海浪摇晃。他眼皮沉重得睁不开,隐约听到了哭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那样模糊,一颗、一颗落在他脸上的泪滴却温暖而清晰。
是谁?
他被哭得厌烦,又觉得心揪得很紧,拼命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只看见一个朦胧的灰色身影,逆着光。晨光逐渐浓郁,那灰色身影的发梢首先被照透,很快又像整个化在水里那样渐渐消散,化为白色粒子朝天空飘去。
光束穿透身影的心脏部位,伊扎克心焦如焚,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稍稍抽动了一下手指。
不要这样。
至少帮他擦掉眼泪。
伊扎克想,但现实是,那身影用正在消散的柔软手指抹去伊扎克脸上自己的泪,又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再一次失去意识前,伊扎克听到的是他喃喃说着的“对不起”。

醒来时天已大亮,伊扎克躺在车里,车停在河边,河水闪动着粼粼波光,一路奔流向前。
雨已经停了,伊扎克身上还是湿的,却没觉得哪里不舒服,也不冷,反而神清气爽,像认真洗了次澡。他转头看看四周,不见一个人,只有冬日变得胖嘟嘟的鸟雀落在草地上啄食。他喊了几声阿斯兰的名字,无人回应。
手机响了,伊扎克翻找了一阵,才从座椅底下找到它,一看,是迪亚哥打来的,此外还有一堆未接电话,母亲的、迪亚哥的、同事的都有。他按下接通,对面迪亚哥直接跳过寒暄,焦急地问他在哪、还好吗。他如实告知,迪亚哥立刻说他很快就来接他,叮嘱他待在原地别动。
挂断电话后,伊扎克丢开手机,仰头靠在椅背上,看到天空碧蓝如洗,这时他才找回了活着的实感,好像灵魂终于从空中飘回体内。他就这样安静地等着,什么也没想,直到昨夜的那段混乱日子好像一场梦,梦醒了,什么也没留下,悲痛或遗憾都没有。
他再次转动脑袋,确定哪里都没有阿斯兰。

“伊扎克!”他刚走出电梯就被艾萨莉亚抱住。她搂着他,留了一连串泪,又捧着他的脸仔细查看。
“我没事,妈妈,真的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也不知道她信不信,反正她这样连声应着,还是迪亚哥提醒他们先进了家门再说。
艾萨莉亚准备亲自下厨,给孩子做点暖身子的食物,赶伊扎克去洗澡。伊扎克乖乖照做,只是刚走了几步,就踢到一个东西,他低头一看,是那本相册,摊开的那页是他与阿斯兰的一张合照,中学时代的照片,黄昏时刻,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阿斯兰凑过来,用手指轻轻戳他的侧脸,与他自拍了一张,笑容灿烂。
伊扎克弯腰想捡起相册,却听到了阿斯兰在他耳边带着笑意念他的名字,然而直起腰的刹那,那声音消失不见。


END
2024.8.
Wednesday, September 11, 2024 21:55:22 PM 阁楼里的星空球 PERMALINK CO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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