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点一线间的崎岖蜿蜒

作者:舞



浅灰色的云,大朵大朵流过身际。深深的黑暗在宇宙里卷曲蔓延,消失了,就是铺展开的接近无限透明的蓝。以奇怪的身份踏上PLANT,这是第几次,阿斯兰心中一直太过清楚。当保镖的先决条件里注明了不许饮酒。工作时,醉不了;工作之余,也就习惯了一直清醒。
护照上的国籍是ORB,护照是ORB政府发的。不同于两年前的,唯有姓名一栏发生了怪诞的改变。大写的十个字母印在这墨绿色的本子上,效果荒谬的可怕。
宇宙港入境处的年轻验关人员看了眼护照,抬头,看了看面前似曾相识的脸。敲章的时候,嘴角怎么就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阿斯兰提着小小的随身物件,踏上PLANT。回来的理由依旧模糊不成形。他默默的告诉自己,只是今次,短时间内决不再度离去。

沿着PLANT的湖滨大道一路走下去,看见萨拉家的屋子换了门锁、成为公物,看见一群国小的学生排队走过昔日的家,喧嚣溃散。洁白的鸟儿从树丛中飞出,长鸣而去。阿斯兰突然发现,这里从来都是属于父亲的房产。
不是自己的,所以需要租房。如果想居住,就得和许许多多来PLANT打工移民的人们一样,在安静整洁的人造空间里找到一份能养得起自己和租房的工作,兢兢业业。只为换取那本深红色护照所代表的安定生活和完善的福利体系。
好像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理所当然。所以阿斯兰什么都没想,像所有踏上这片土地的外来者所做的一样,先去房产中介处。PLANT的房子都很不错,干净明亮,采光好,窗外的风景也好。然而房源有限,价格更加不菲。掂量着自己兜里加银行里的钱,怎么看也是不得不找人合租位置偏远的小间房的程度,阿斯兰叹了口气,看看周围那些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聚精会神筛选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也需要意味不明的苦笑。

结果出了中介处明亮的大厅,就遇上那个或许是最不想遇上的人。早在半年前,阿斯兰就从电视里得知了军部的伊扎克·玖尔跻身政界并逐渐占有一席之地的传奇新闻,但是见到的时候,还是觉得这就是当年那个在军校里会和自己争的面红耳赤的稚嫩少年。没什么城府。至少,比不上自己消沉。
你怎么在这儿。伊扎克问。看了眼阿斯兰身后的房屋中介几个明晃晃的大字,就差没让满腹的笑声脱口而出。那是迪亚哥才会做的事,现在的玖尔议员,早就不是那个直肠子的小鬼。
阿斯兰耸耸肩,回给一句寒酸的好久不见,外加有些无奈有些坦然的微笑。想回来看看,就做,技术移民吧。——伊扎克差点就笑折了腰。技术移民?PLANT要的技术移民会来中介找房子?怎么也得是大屋伺候着吧?!
他笑。自嘲的笑意,片刻之后变本加厉的爬满心头。雾气渐渐在那水绿的眸子里弥漫,遮盖住一路走到今天的苍白寓意。一次自作多情的挣扎他会用苦笑对待,二次就感觉无奈。一而再、再而三反复折腾之后,他笑的只差泪水涌出。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些什么。只是在那大堆大堆倾泻而出的话语中,玖尔议员突然觉得自己或许需要个保镖。就像同僚们建议的那样,差不多该是找个贴身保镖的时候了。于是他对阿斯兰说我可以和你合租,虽然物业管理费会比房屋还贵。
奔驰而过的车流不近不远的望着伫足路边的两位青年。衬衫西裤,不带一丝褶皱的坦然。工作时间出现在这里本来就是不明所以的事,所以宽广的湖面暂时忘记了忧愁,静静的摇曳着那片晶蓝。

伊扎克说,你的保镖上岗证是ORB发的,PLANT不认。他们站在玖尔家明亮的客厅里,窗外湖景的对面就是克莱恩家收为公物的宅邸。阿斯兰决定去PLANT政府相关部门考一张相关证件。在这个宣称协调人和自然人平等共处的时代里,一张没有味道的证书,是最公平的约束。如此背景下,即使是外籍人士,一样可以参加PLANT政府的相关考核。毕竟颁发证书是政府的事,决定是否雇佣则是雇主的事情。
于是一个月后,阿斯兰拎着张单薄的纸片出现在玖尔议员的办公室里。门外挤的满满是大大小小好奇滋事的目光。伊扎克在任命书上签名,然后让秘书递交国防部审批。有些事情,大家总是心知肚明的。政府也一样。虽说PLANT的议会以议长为首,似乎一直遭天诅咒,成员换了一届又一届,唯一不曾改变的,还就数对不管以什么身份面孔背景出现的阿斯兰·萨拉的纵容。
家丑不可外扬,既然回来了,没什么不能安置的。何况此一回的担保人伊扎克·玖尔已经不止一次对着上面的意思大叫除了他我谁都不要,就那么给个机会,也未必不可。
当然这些事情发生在阿斯兰·萨拉埋头苦考保镖上岗证的那个月里,所以他并不知道。

于是再一次,走近彼此的生活。
阿斯兰的房间挨着伊扎克的书房,原本是客房。保镖的工作,最怕感情投入。所谓“关亲则乱”,伊扎克算了算,自己和阿斯兰的关系远不到可以乱的地步,那么身家性命什么的,应该是有保障。
战后的PLANT政局还算稳定,贴身保镖这等工作,有时真是可有可无的职位。阿斯兰每天比伊扎克早起,在玖尔议员还未用完早餐的时候完成一天的准备和检查工作;阿斯兰每天比伊扎克晚睡,在熄灭了所有的灯后,总要在房里来回晃荡才回屋休息。托不知哪里养成的职业病的福,没有管家的玖尔家很多事务阿斯兰也一并包揽了。像模像样的过了半年,更多的时间里,是在看书。
伊扎克出席重要会议时,伊扎克埋头办公室时,等在外间的阿斯兰抱着书本,一言不发。都是些无关保镖职业生涯注意事项自我提高的书籍,看的久了,人就变得迷茫起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想要做什么?此类的问题并非第一次出现在脑海里,萦绕不散。然而呼吸着清冽的人工空气,阿斯兰头一次觉得自己离那答案其实并不遥远。

俗话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以前的情况再如何评价也早已没有意义,但就最近这半年里遇见的发生的事来看,他们的交往还真是淡的可以。伊扎克惯于吼叫的宣泄早在三年前就更换了对象,当上玖尔队长后似乎就不曾再当众失去过冷静。除了迪亚哥归队后;除非迪亚哥在身边。那么不管身边有人没人,还有几个人,反正都是亲信,就犯不着考虑公众影响的问题。那时伊扎克会像炸了毛的猫一样乱吼一通,但总其分贝,怕仍是比不上军官学校小刀战馆里鸟儿惊落羽毛的声响。
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严谨不苟言笑的诗荷会认真的将桌上机要文件移动地方,以免遭可回避不可阻挡风波及。迪亚哥明明升了官,不用再选在出现便会引爆银色炸弹之时出现,却总是出现在银色炸弹物色波及物正待爆发之时。用同为白服指挥官的某位纯军界人士的话说,这叫习惯了,所谓本能决定行动。所以每次撞个正着的半军半政界银光闪闪的人物总是在风暴过去后眯眯笑起来。其可爱和手感好之程度仿佛一下就能媲美军官学校那些个阳光微漏的午后。

碰见阿斯兰的时候,按理是应该炸毛的猫却突然感到浑身上下绷的紧紧,一丝多余搞笑的心情都找不出来。眼前的家伙比以前清瘦了一些、没精打采了一些,除此之外,就是单薄无依靠了一些。早在认识的时候他就知道阿斯兰不习惯依靠别人,正如他不习惯让人依靠一样。可认识着认识着,中间两年多莫名其妙的空白期剔除在外,结果算下来,自己还是让人依靠了。麻烦的缘由。所以伊扎克拒绝承认这点,阿斯兰也不常常想起这点。
每天的早饭有人做,每月的房管费有人付,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见那令人郁闷的脸,便会立即反思之前的心情其实是否也不错。冷静下来,继续做事。发火的次数像被冰镇了一般迅速下降,倒是心里,也就凉滋滋的一直踏实着。

两次大战,两次叛逃;两次英雄之誉,两次叛徒之名。这样的人,整个PLANT怕是除了伊扎克·玖尔也没人敢再起用。但他偏偏就是用了,半年用下来,感觉还不错。PLANT没有黑道,白道的人是一家,暗杀恐怖袭击这种事只有和地球军开会时才会发生。地点多数是地球,偶尔也会选择月球。玖尔议员看着他的保镖先生整日似事非事,时间久了,有日突然觉得闷气。我说你到底回来干嘛的?
接纳自然人移民的PLANT是协调人的国度。虽然越来越多针对自然人的友善条约陆续出台,这里依旧是协调人的国度。在此居住满五年的自然人可以申请PLANT国籍,享受和协调人同等的待遇;在此居住满三年的协调人可以申请PLANT国籍,享受地球上永远不会拥有的协调人的待遇。没有国籍的人依旧可以加入ZAFT,获取军籍,却不可任要职。峥嵘岁月特有的提拔制度在和平之下失了光彩,恬静的飘逸着。所以一切就要全部压后五年?!
伊扎克没由来的火大,因着某个缺乏自知之明家伙静默的态度。片刻之后谁先低了头。你不需要保镖了?——KUSO的少来给我装蒜?!
蒸蒸怒气惊动了门口晒太阳的猫儿,懒懒的“喵”了一声,蜷回原处。
晒太阳的猫,幸福着,便就一直一直晒将下去。

不管怎么说,PLANT占据了阿斯兰对“祖国”定义中最大的部分。曾经是,现在也是。在这被自然气息点缀的满满的人工空间里,从来感觉不到心烦意乱。阳光摇曳的午后望着远远的幽蓝的湖水,会觉得生命就此停顿,丰盛而富足。
开始思索前前后后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做过事的意义。唯有在PLANT,烦躁不安的心才能安定下来。认真的想一些东西。有条理的。阿斯兰早就发现,有错的其实不是某一次特定的做法,某一种特定的观念。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不管是用怎样幼稚可笑的做法,不管时代的背景多么纷乱。出错了的,却是被上天诅咒了的顽强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存活下来,一次又一次的经历,于是错误就被不断重复读写,在无始无终的道路上勾画着可笑的螺旋。
如此这般,回到PLANT,是否能抵达一种终结?对此他依旧不得而知。在揣摩不清的心理下决定了回来。半年。结果生活依旧单薄而安稳,激不起什么涟漪。拿着ORB的护照,即使在PLANT居住,也总有些感觉变更过的痕迹。什么时候离开的?十六岁参军时,似是已经做了告别。时间一晃过去五年,有些东西,再也寻不回。
慢慢的会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国度下,工作,过活。一切伟大的梦想全都褪下了光环,像个常人一般的生活,看晨曦黄昏。心中踏实着,满足着。和平的味道便是这般,不浓烈、不醇香,像是浸泡的满满的白开水,离不开的需求。轻易间就能忽视。

伊扎克那日说的话,很快就沉入心底习惯压抑了的某个角落。五年的轰轰烈烈,磨断了敏感纤细的触角。思觉变得迟钝起来。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断的反诘着,思考着,终是抵不过一朝厌恶,淅沥哗啦全部拎起丢入垃圾箱里。伊扎克说,想那么多真是自寻烦恼!没看大家一个个过的都比你好?!
于是用快要钝掉的脑袋稀里糊涂的最后挣扎了一番,终于决定什么都不想,像个常人般的过活下去。在和平的PLANT,做遵纪守法的良民。等到逐渐发觉自己原来的做法叫做庸人自扰、其实生活就应该这样过的时候,十六岁之前的单纯满足,就又一点一点浮动上来。
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依旧麻木不仁。

发生遇刺事件是在一个月后的夜晚。阿斯兰到达PLANT后八个月。傍晚,和完了公务的伊扎克一起去餐馆用餐。两人居住的时候,晚饭一般是不烧的,要么去餐馆要么叫外卖,除非遇上节日庆生,阿斯兰或许会拖着伊扎克一起下厨。不过那样的情况,至今还未发生过。
一个从头到脚蒙在黑衣里的人影闪现,身手矫捷仿佛与夜色融成一体。阿斯兰当即拔枪,同时用身体护住伊扎克。不知从哪儿听到过的一句话,说如果一个人决心要杀另一个人,那么铁定是拦不住的。所以阿斯兰想,要真是这样就让自己代替伊扎克被杀。保镖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因此存在的。
伊扎克在迟疑了一瞬后也拔出了枪。身为武官的他,心中有着不为人知的打算。雇用阿斯兰的目的,其实从一开始就锁定了保护的背面。
枪响。倒地、翻滚。在墙角将伊扎克推进建筑的阴影中,阿斯兰勉强把身子缩进。而细小精准的红色原点就在露出的半截身体上来回晃动。一阵寻觅后,无音的枪声从异于眼前黑衣人的方位响起。
惊觉自己被红外瞄准阿斯兰立即伏倒,动作却已经来不及跟上。反手朝远处射出子弹时感到自己被伊扎克狠狠撞了一下,身体和地面立刻亲密接触上的阿斯兰趁势一个翻滚,打掉了前方黑衣人手中的枪支。
对面楼层里的狙击手是否已经被做掉还不得而知。阿斯兰飞快的观察了情况,决定先跑入一个街口之外的狙击死角再作打算。他冲着身后的伊扎克比划说一二三之后两人就一起冲出去,却在半晌没有得到反应于是扭头的时候被伊扎克一把拉了过去。悄无声息的声响,子弹射入人体的声音。
阿斯兰惊恐的回头。伊扎克苍白的脸上,写满了你是个白痴的愤然。

枪声惊动了周围的店家。不稍一会儿,号称保障体系万全的PLANT警队和医疗车一并赶到。两名黑衣人早已消失了踪影,地上留下两滩血迹中,仍在扩大的温热,是属于伊扎克的。
阿斯兰呆呆的看着忙碌的人群将伊扎克抬上担架,搬上救护车。浑身像冻住了一样无法动弹。阿斯兰跳上车,陪在伊扎克身边。暗杀者消失了身影,守护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所以只是单纯的陪伴。伊扎克中了两枪,腿部和肩膀,全是因掩护他那搞不清状况的保镖而伤。
阿斯兰按压着伊扎克冰凉的手背,口中不停的念着些无意义的话。诸如伊扎克的名字,诸如坚持一下的短句。天知道那个冷静郁闷的阿斯兰·萨拉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唠叨烦人,伊扎克在被叫了第三遍名字后终于忍无可忍的睁开眼睛,费劲的挤出几个字:うるさい!
于是阿斯兰立刻恢复了冷静郁闷的性格,开始寻思事情的蹊跷之处。
两枪,伊扎克为掩护他而被射中,却都不是致命伤。这种程度的失误在PLANT建国史上前所未有,如果不是杀手太笨,便是另有原因。而和其中一黑衣人交手的体验告诉阿斯兰对方绝对是职业的。
久未开动的脑筋在剧烈的刺激下飞快转动起来,几乎是立刻就将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推到了眼前。
伊扎克紧紧皱起的眉毛下,似乎有着安心的表情。

次日医院里,他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总不至于去等那三年的护照预备席吧?!像普通老百姓一样不动声色的生活早晚要出事,你不表态,哪个政府敢相信你?!
阿斯兰亏欠的叹息。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他抬起眼,却是伊扎克没见过的心伤脆弱。
白痴。这种事情不会自己想啊?!你哪次走的是正规渠道了……!
本是叱责的话语说了一半跑了调,伊扎克觉得脸上有些烧。微凉的唇就被探过来的温暖轻轻覆盖,他确定脸上苦涩的味道和自己无关。很快阿斯兰站起身子,理了理衣角。我要去议会一趟,他说。回来时给你带晚饭,那家餐馆的菜谱你也知道,想吃什么?
Green Salad。光吃素菜没营养?那再加上Basil Beef。——我想你知道医院规定不许自带食物。还有!这个月的物业管理费后天要交,你回去时别忘了划帐。

阿斯兰看着突然喋喋不休的伊扎克,一个瞬间觉得这就是回来的意味。



2005.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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