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nezia Notturna
作者:灰基
The End of the Lonely World番外
前一篇番外Two Gingerbread Cakes中提到的计划中的意大利之旅
标题来自意大利室内乐团Rondò Veneziano的曲子,意为“夜之威尼斯”
男孩的手掌堵住了人面喷泉嘴的一大半,水柱从未被遮挡的缝隙中喷出,径直向站在男孩身后不远处的他冲过来。他本能地闪躲了一下,护住了挎在肩上的相机包,衬衫却还是遭了殃,背面从右肩到腰际倾斜着湿了一大片。
他应该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沉浸于花式玩水乐趣的男孩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祸,转过身来忐忑地望着他,紧抿着嘴唇,一双滴着水的小手藏在背后。巧克力色的卷发和眼睛,看模样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小的意大利人。他快速地环视他们附近的行人,有几位好奇地看向贴在他身上的湿衬衫,但似乎并没有谁像是男孩的家长。
他稍稍俯下身,温和地讲出他能驾驭的意大利语中在当下情景里唯一能用上的一句,“Ciao。”(注:意大利语中常用的问候语与告别语)
“Ciao。”男孩拘谨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会说英语吗?”
他换成了英语。男孩却不再回答他,眼神飘忽不定,往他身后连着瞟了几眼,脸上露出犹疑。还没等他重复他的问题,男孩忽然背过身跑走了,一下子就消失在前方第三座房屋后的转角。他迷茫了一瞬,却在转身的时候立刻明白了答案——Yzak一只手拎着两瓶刚买的矿泉水朝着这个小喷泉走过来,眉头紧紧皱着,挂着一副会让七八岁的调皮男孩们避之不及的恼怒表情。
Yzak把两瓶水塞到他胸前,腾出双手在单肩包里找纸巾。
“我才离开五分钟,就搞成这样?你就这么让他跑了?”
Yzak用手掌按着纸巾在他背上吸水,与嘴上的干脆利落不相匹配的手忙脚乱反倒让他笑起来。
“我本来想告诉他周围有人的时候不可以这样玩,还想问他是不是和家长走散了,结果他被你吓跑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是被你吓跑了。在罗马,那个小姑娘不也是被你吓跑的吗?她只是想看看我的相机罢了,并不是要偷东西。”
东欧来的小姑娘被吓得跑回去抱着爸爸的腿,差点就在万神殿前哭出来。他试着侧过头去看背后Yzak的表情,以他对他的伴侣的了解,Yzak无法反驳他却又有点不甘心的表情会非常精彩,却被Yzak隔着纸巾在背上轻拍了一记,“不要动。”
他调整了一下原本在胸前松松抱着的水瓶的位置,刚才那一拍差点让它们掉下来落在石板路上,然后顺从地不动了,任由Yzak在他背上又敲又拍。Yzak还没来得及顾及衣袖,事实上右侧的袖子也湿了一半,从肩头到臂弯黏在他的手臂上。
“和家长走散?你想多了。他就住在这附近,从家里溜出来玩罢了。”
“嗯?”他又下意识地侧头,“你怎么知道?”
“在这座城市能跑得这么快,目标这么明确,当然只能是本地人。”
他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这一天他们已经在错综复杂的运河与水巷织成的网中迷路了三次,还是在有电子地图辅助的情况下。这甚至能算是很好的成绩,之前两天更糟,几乎足以打击他们对自己的方向感的信心。他们一共在威尼斯停留三夜,却仿佛把人生前三十年的迷路指标都用完了。
这是他们留在威尼斯的最后一夜,也是留在意大利的最后一夜。旅途总体还算顺利,在这个以胜地和扒手闻名的国度,他们没有在熙熙攘攘中失去钱包和护照,也没有错过火车。没有某件东西被遗忘在前一晚的住处,也没有人在火车上无意或有意地拿错他们的行李。不过,就像这世上无数个不尽完美的项目一般,旅途中总会有一些意外。比如刚才这一个。
Yzak在他的袖子上用完了他们带在身边的最后一张纸巾,又从单肩包里翻出一只叠好的纸袋,把一团糟的纸巾扔进去收好再放回包里,这个纸袋装过女诗人这天清晨给他们准备的小份点心。潟湖地区初夏二十二摄氏度的潮湿傍晚,海风本该清爽得恰到好处,然而现在被风加剧的蒸发让他觉得有点冷。他没有说出口,不过Yzak并不需要他说出口就能知道。他不确定到底是哪一种微小的表情或细微的动作出卖了自己,反正Yzak就是能知道。
“从这里回住处,无论坐船还是步行,都至少要花上一小时。就算到了那里,这段路也足够让你感冒了。”Yzak的手指飞快地操纵着手机屏幕上的电子地图,“我们只能先找个没有风的地方。”
“我没事,还是继续走吧。”
“不行。”
在Yzak的字典里,一个单独出现的简短的“不行”意味着这事没得商量。他们沿着这条窄小运河河岸的街道向前走,目的地是离他们最近的咖啡馆。
“他不是故意的,闯祸之后也没有立刻逃跑,看得出来还是想认错的。”
“这不能改变什么,闯了这样的祸就该罚站。”
“你太严厉了,他们需要温和的引导。”
“而你会把他们宠坏。”
“万一我们收养的孩子比你和我加起来还固执呢?孤儿院里的小孩总是会有过度自我保护的倾向,你这样严厉,难道不会加重这种倾向吗,Jule博士?”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你更固执的人?”Yzak扭过头来讶异地看着他,“而且你总是凶不起来。我显然需要扮演和你相反的角色才能保持家教的平衡。”
未来收养的孩子的教育问题一直延续到跨进店门前,他们在并肩坐下点单的时候默契地结束了话题。飘浮在四壁之间的小提琴曲轻柔婉转,不再适合讨论严肃话题。反正他们将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讨论,不急于这一时。他们躲在咖啡馆里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的深红色沙发座,仅有一盏暗金色的小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照亮面前的圆桌。地面并不平整,向着他的左边倾斜下去——这座房子也曾被运河泛起的洪水反复浸泡过吗?洪水退去,留下和他一样湿漉漉的墙壁,油漆和石膏剥落掉在地上。
Yzak靠在他被浇湿的右半身。留在他背上的水痕微微洇湿了Yzak的衬衫,Yzak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挪了挪身体靠得更近,好像决意要用自己的体温烘干他一样。就算他想要让开,本来就在沙发座尽头的他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可让开了,更何况他一点都不想让开。
他们静止在各自的半个上身依靠在一起的姿势。他的手指在圆桌的遮掩下纠缠进Yzak放在膝上的手指之间,此刻的无言如此怡人,他意识到自己的模样算是某种温和的衣衫不整,而他们算是在进行某种被允许在公众场合进行的温和的耳鬓厮磨。晨曦笼罩的圣马可广场上有沉醉于亲吻的恋人,他们只是悄无声息地从恋人们身边经过,这一刻他的心里却升起亲吻的渴望,好像亲吻能让他的整个身体烘干得更快些。
女诗人告诉他们,在这里你永远躲不开水。女诗人还告诉他们,被水包围着,爱欲会变得温柔却持久。女诗人没有把这两句话连在一起说,他却因为来自一座喷泉的意外,一下子明白了它们之间的联系。
女诗人是他们的房东。出生于此,成长于此,年轻时云游四方的经历让她所讲的英语几乎听不出意大利口音,将近五十岁时才回来,回来后再也没有离开,或者说她从未真正离开过这里。相比大运河两岸昂贵的高级酒店,她的房子离汽艇的轰鸣声更远,但更靠近他们想要探寻的,不轻易向游客展露面容的另一个威尼斯。
他们在下午三点钟到达。床头柜上摆着雪白的丘比特石膏像,只有手掌大小却精致细巧,一对翅膀展开,羽毛根根分明,目光里带着童稚的好奇。他拉起百叶窗,发现窗台外面趴着一只睡梦中的猫。推开窗子的时候他很小心,猫却还是醒了,打量了他一眼就轻捷地跳到旁边的窗台上,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睡下去。他稍探出窗外俯视方形的小天井,青灰石板的缝隙中长出夏日的草叶,在多云的天气里随着阳光的隐与现而时明时暗。
女诗人为他们准备了油炸小墨鱼,据她所言这是她年轻时在街道上四处可见,如今却难以寻觅的小吃。Yzak兴致颇高地向她请教威尼斯本地菜的品类,他微笑着听他们讨论腌沙丁鱼的方法,知道回去之后不久它们就会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餐桌上,其上铺着一层葡萄干与松子。
“我认识的所有建筑师都倾倒于威尼斯的魔力。当然,意大利本来就是建筑师的朝圣之地,但是威尼斯尤其如此。”
他相当真诚地对女诗人的这番话表示赞同。通过敞开的门,女诗人望向在隔壁的书房里扫视她的藏书的另一个人。
“他是法学博士。”
Yzak站在古旧的木质书柜前,没有朝他们看过来。他压低声音笑着补充了一句,“非常博学,被一大群学生崇拜。”
然而Yzak还是听到了。
“他的一大爱好就是逗弄我,拿我开玩笑。你看,他现在都笑成这样了。”
Yzak一边说着一边走回餐桌旁坐下,女诗人却表现得相当了然,“我想你们应该是完美的旅行组合。”
她是对的,他们加起来就可以相当于一个足够专业的导览器,Yzak为他讲述历史,他则为Yzak讲述建筑构造的技艺。有时他们会在惊叹之后一起安静下来,两个人都仰着头怔怔地不说话,在这些时刻讲述甚至都成了多余,比如在圣马可教堂,站在铺满穹顶的拜占庭式马赛克镶嵌画之下的时候,黄金马赛克的光芒隐没了建筑本身的线条,像一个流动而闪耀的幻境。
他回房间拿相机包,听到留在客厅的Yzak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和女诗人交谈。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出门后他有些好奇地问。
“赞美了她的藏书,又向她请教了几句威尼斯方言,这样我就可以带你去做地道本地菜的餐厅,都藏在曲折的小巷子里,大多数游客很难找到的那种。”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找到了一家,虽然代价是在砖墙迷宫里找了半个小时路。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五点四十分,日出才刚开始。他在手机上读完Shinn发给他的汇报邮件,为了让这次旅行更像传统意义上两个人从早到晚黏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管的新婚之旅,他们都没有带电脑。下床之前他俯身吻尚未醒来的人安和的眉眼,床头柜上的丘比特无声地看着他们。
女诗人醒得更早,在客厅里就着台灯读书。他侧头看向客厅的窗外,运河另一边面对着他的那座房子倾斜着,似乎早已无人居住,外立面被海风经年累月腐蚀,满是裂痕。运河上,一条纤细的黑色贡多拉缓缓行过,船上没有游客,船夫兀自哼唱着。女诗人把书合上,从容不迫地从放在桌上的保温盒里取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早餐。
“我猜你和Jule先生认识很久了?”
他记起Ezalia带着Yzak和他们一家一起度过的那些珍贵的夜晚,笑容里浮上淡淡的怀念。
“是的。我们的父母是朋友。”
“原来如此。”
女诗人停顿了一下。她毕竟是语言的艺匠,很快就找到了她想要的词汇。
“你们之间有融化的感觉。就算你们各自停在房间的不同角落,做着不同的事情,我都会觉得你们依然紧贴在一起,有什么东西把你们融化了,交缠着不分彼此。只有相识足够久又足够相爱的人们之间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其实我们曾经分离过很久。”
那时我不懂得应该怎样爱他,这是我将长久背负的歉疚。他沉进被爱尔兰的海水浸没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女诗人正从眼镜片后凝视着他。
“你的眼神让我想到我的儿子。”
他这才仿佛突然被唤醒,“是吗?”
“他的父亲是个画家,他也是,小时候跟着他父亲生活。我不确定他如今身在何地,他也很少回到威尼斯。他总是会把心事藏起来,一藏就是好多年,但是他的眼神又总是能告诉我他有心事,只是他不愿让我分担。”
“你的直觉很准确,Athrun就是这样的人。”
Yzak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好自己,穿着一身干净齐整的衬衫和九分裤倚在门口。整间客厅因为Yzak的出现突然明亮起来,好像清晨的阳光在这时才真正照进这个房间里一样。
女诗人笑着回答,“不过我的儿子没有你的爱人这么漂亮,Jule先生。”
“他一直非常出众,无论外貌还是头脑,所以很受欢迎。十五岁收到一打情书,十六岁被富豪的孩子请去坐游艇度假,十七岁被喜欢年轻男孩的公司高管看上,那混蛋竟然还来问我他的手机号码。”
“还有这回事?”他不无惊诧地脱口而出。
“我差点就揍他了。我跟妈妈说了这事,妈妈在公司里处理了他。后来他就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了。”
他之前都不知道原来十七岁时遭遇的那段短暂的纠缠是这样结束的,Yzak从来没和他提过。
女诗人这时插话进来,“你也是追求者之一吗,Jule先生?”
“才不是。”Yzak的语气透出遮掩不住的骄傲,“是他先吻了我。”
这是他们第一次向他人谈起初吻,这感觉就像把那几个小时重新活了一遍。毫无准备的吻,急切而慌乱的爱抚,想要彼此拥有却最终克制的犹豫,所有的记忆一瞬间展开。他望向停在门口的Yzak,发现对方也在望着他,于是他明白Yzak此刻与他感受相同。
如果能把那几个小时重新活一遍——不,如果能把之后他陷于无法消解的痛苦中的那几年重新活一遍——如果真的能够以另一种方式把这条路再走一遍——他愿意不计代价地弥补他让Yzak承受的伤害。他垂下眼睛,切断了视线的缠绕,害怕这个念头被Yzak永远不会出错的锐利目光一下子看穿。
圣马可广场上的鸽子似乎很喜欢他。其他游客要在掌心摊上面包屑才能吸引它们,他却什么都不需要做,仅仅只是坐在铺着白桌布的露天餐座,就有鸽子旋转着飞来落到他肩上,迟迟不离开。
这只鸽子很标致,蓝灰色的身体,颈上一圈鲜明的翠绿与暗紫色相叠。Yzak在对面用手机抓拍了几张他与鸽子的合照,挑出他的侧脸对着镜头,姿态最像优雅明净的素描画像的那一张,上传到自己不常更新却不缺关注者的社交网络,以此正式宣告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是在照片上标出了他,附上了坐标,一种甜美而不动声色的炫耀。在发表后五分钟内涌来的提醒消息中,他半是惊讶半是无奈地发现,最先点赞的那几位不是Yzak的学生,而是他的组员。
“跟踪我们的动态也是‘我们都爱Athrun’群聊成员的工作之一?”
Yzak挑眉问他,几丝笑意从嘴角钻出来,他们对视了片刻,同时笑出声来。他一边笑一边扶着额头,表示回去之后会告诫组里那些刚毕业的年轻人不要在上班时间紧盯着社交网络。
海鸥似乎也很喜欢他。它停在潟湖里标出行船水道的木桩上,目光迎接着他们所在的小汽船靠近,突然起身向他飞过来,跟随着他,保持着和小汽船一样的速度,看起来仿佛静止在他身旁。他举起相机对准它,却没有把它吓跑,反而是不远处刚离开码头的轮船的一声汽笛惊扰了它。云层遮盖了太阳,天空是珍珠般的明亮的浅灰色,它消失于其中。
踏上一座歪斜的小石桥的台阶时,海鸥又在他们头顶盘旋,不知它是否就是潟湖上的那一只。它目送他们走进一家玻璃制品的商店。他们一起为Ezalia挑选了一个穆拉诺岛生产的玻璃小花瓶,半透明的蓝绿色,仿若一小片细长的,凝固的亚得里亚海。走出商店的时候,海鸥再一次消失在天际,只是这时的天空已经变成沉重的深灰色。(注:穆拉诺岛是威尼斯传统的玻璃生产地)
他们赶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到了住处。女诗人打开了客厅的玻璃吊灯,三个人一起站在窗前望着雨水倾注。晴日里因为海水灌入而呈现绿色的运河,此时褪为模糊暧昧的灰色,河面涟漪无数,好像坠进河里的不止有雨水,还有对面那座倾斜的房子被雨水冲刷下来的外墙泥灰。不知是谁家的木窗板没有关好,在风中一刻不停地响动。
“在这里你永远躲不开水。雨水,海水,运气不好的时候还会有洪水。潟湖的一部分已经在地平线以下,有一些小岛已经沉没在海中,涨潮日里海浪淹没威尼斯只需要几分钟。我至今记得我五岁时的那个冬夜,我爸爸是从工作的地方游泳回来的,那一年是1966年,运河水位涨到将近两米。”(注:1966年威尼斯爆发大洪水)
女诗人一脸轻松的笑容,暗示了她自己早已对洪水习以为常,他们却都听得惊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但是,如果这世上有一座城市属于恋人,那一定是这里。走到哪里都能见到水,人们的心态是会被改变的,被水包围着,爱欲会变得温柔却持久,剥开那些匆忙的、带着暴力的念头,露出人之为人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女诗人的目光从窗外转到他们身上,“如果不是因为威尼斯很可能在这个世纪结束之前被海水淹没,我非常愿意建议所有相爱的人留在这里。”
“其实倒不必一定要在这里,”Yzak笑了,“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我都觉得像在水里。”
他悄悄伸手过去捏了一下Yzak停在窗台上的手,以此回应这句直白的示爱。女诗人欣然赞同。
“看着你们这样,真是让人颇感安慰。爱是无价的,年轻时我曾为此写过一首诗。几十年来我写了很多诗,年轻时的作品我大多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一直记得这首诗里的两行。”
“是什么?”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女诗人的眼睛从眼镜片后向他们微笑。
“我的余生昂贵,拿一座金殿都不能交换,
但若是把它给你,一枚硬币就已足够。”
大雨打乱了这个下午的参观计划,但是没关系,他们远不至于无事可做。被困在住处的这段时间足够长,长到可以补上之前几晚因为整日参观的疲劳而放弃的亲密。他们回到房间,没过几分钟就缠抱在一起,毫无章法地扯散对方的衣物,两个人残存的理智仅仅只够用来在倒在床上之前扣上门锁。甚至都没有谁先试探着提问,他们同时向对方打开怀抱,又同时向对方索求怀抱。
他不敢让自己发出太响的声音,女诗人所在的客厅离他们的房间不远。他的身体被折起来压在床上,头发和床单都乱成一团。他用接近呼吸的音量断断续续地请求爱人再快一些,再重一些,然后在疼痛与颤栗中得到了满足。
“看着我。”
Yzak双臂撑在他的两侧俯下身,低声却不容抗拒地在他耳边命令道。他睁开双眼,薄薄一层泪让他看不太清楚Yzak的脸,但是他明白他这时的眼睛能让Yzak更接近疯狂——一直如此,从第一次到现在。毫不意外,他被激烈的节奏推到浪尖,那一瞬间他终于无法克制啜泣。
他们倾斜着躺在床上听雨声,匆匆清理过的身体还留有一些未褪尽的红痕,来自指甲与双唇。他的手指在Yzak的发丝间划动,整理被汗水浸湿的刘海。
“我没有追过你。”
Yzak突然开口,用的是在少年时代常用的那种有点僵硬又有点赌气的语气。
他一下子笑了,停下手指的动作,明白Yzak还在想着这天清晨和女诗人的对话。
“是是是,你没有追过我。”他更靠近一点去蹭Yzak的鼻尖,“是我先吻了你。”
窗外的雨声渐渐轻下去,直至细微。
“雨停了。”
Yzak闭着眼对他轻语。他凝视Yzak眉间的细纹——哪些来自十九岁?哪些来自二十二岁?二十六岁呢?既然在爱尔兰的时候他没有哪一天不曾想到过Yzak,那么Yzak呢?Yzak为他皱了多少次眉?
“你在想什么?”
他想得太入神,直到Yzak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在想,我离开的那几年里,你是什么模样?”
“没有什么特别的。”Yzak的声音里有一丝犹豫,“就和现在差不多。”
“真的吗?”
他的声音又轻得仿佛呼吸,只是这一次不是因为隐秘的情欲,而是因为心上的酸楚。Yzak注视着他,不说话,却又等同于已经回答了他。
这天拍摄的第一张照片,是大运河与圣马可内港之间尖角地带上的安康圣母教堂的日出远景。他们特地早早出门,倚在横跨大运河的桥上等待,河边空荡荡的船只沉默地躺在停泊处,只有晨跑者经过的时候才会稍许扰乱他们周围安宁的空气。两岸楼房的门灯还零星地亮着,水面却已映出粉色与金色铺陈的天空,逆光之下,两三只海鸥变成暗色的纤细剪影。
相机摆在咖啡馆的圆桌上,他们紧靠在一起,在相机的液晶监视器上把照片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从罗马到佛罗伦萨再到威尼斯,四百多张照片,足够他们以此为借口堂而皇之地将亲密依靠的姿态保持一小时。
Yzak伸出没有被他牵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摸之前被浇湿的肩头与袖子。
“可以走了。”
鉴定完毕,Yzak拿出钱包准备买单,放开了圆桌下与他一直纠缠的手指。一瞬间,他的手指和双唇一样失落。他依然想要亲吻。如果不是因为他从小接受的教养对身处公众场所的得体有严格的要求,他也许早就在这张沙发座上把Yzak吻得呼吸困难。天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反正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隐约明白这不完全是由于威尼斯的水的魔力。
他心不在焉地跟着Yzak走在日落后的水巷。Yzak问他面前的餐厅是否合适,他没有多想就走了进去,看菜单的时候也不太在意晚餐的内容。全程他都没有什么胃口,同样低落的还有谈话的兴致。餐厅里气氛不错,有一支四人乐队现场演出维瓦尔第,只是那些音符并没有真正流进他耳中。(注:Antonio Vivaldi,威尼斯音乐家,代表作为小提琴协奏曲《四季》)
服务生拿来找零,Yzak把两枚硬币收进牛仔裤口袋,有些疑虑地看着他。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你就不太对劲。”
他怔怔地盯着面前的气泡鸡尾酒,一片柠檬漂浮在白葡萄酒和矿泉水混合的液面,他的思绪就像这片柠檬一样漂浮着。我在想什么?
他干涩迟疑地回答,“我没事。”
Yzak显然不相信他,想了一想,伸手过来摸他的前额。仅仅只是几秒的间隔,他又走神了,所以差点被Yzak突然的动作吓得往椅背缩回去。
“……我没有发烧。”
他的手握着Yzak的手离开自己的前额,却没有立刻放开。Yzak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停在桌面,过了一会儿才抽回去。
“随便走走再回去吧?毕竟是最后一晚了。”
他茫然地点头。是的,最后一晚——我在想什么?
黑夜已经降临,海上的湿气连同海水的咸味漫入狭窄的水巷。路灯昏暗,屋顶的红瓦隐没在夜色里,建筑门面上那些在日光里华丽而鲜明的细节此刻都失去了冲击力,只剩下模糊的光影,谦虚地藏起自身的存在。他们与一对打着夸张手势交谈的本地人擦肩而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与其他人迎面相遇,只有路上的猫颇有兴趣地停在一角研究他们。威尼斯的夜晚并不冷清,这一段路却寂静得仿佛只等待着他们走过。
运河上划来一条贡多拉,除了滑行于水面的响动,再无其他声息。穿着黑白条纹衫的船夫站在船尾,既没有唱歌也没有呼喊,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船桨架在分叉的木头上,在船的一侧小幅摆动。船上坐着两个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游客,穿着从服装店租来的衣服,男子戴着白底金纹的面具,一身威尼斯贵族的黑色衣着,好像和漆得黑亮的贡多拉连成一体,对面的女子则穿着香槟金色的礼服裙,一只手持着黑色羽翼面具底下伸出的握杆。船上的人向他们看过来,安静得像幻觉。
“贡多拉曾经有船舱,十七世纪时,船舱成了贵族夫人和情人幽会的场所。如果船夫透露这些贵族夫人的秘密,就会被同行溺死。”
Yzak刚说完,他们又转回身去看,却发现那条贡多拉已经消失在运河转弯的地方。
“看来是回到十七世纪去了。”
Yzak笑着说。他能感觉到Yzak在试着用玩笑让他高兴一点,可是他依然只有一半的心神在运转,另一半的心神散开了,混乱地缠绕着。
一只猫的影子从他们面前倏然滑过。从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鞋跟击打铺路石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声声如同射击。接着是另一阵脚步声,低沉有力而匆忙,仿佛带着紧要却秘不示人的任务。脚步声混在一起,最后是一声猛烈的敲击——一切复归平静。他们停下脚步环顾,却未见到人影。
“说不定是流亡的王公和刺客。”
“嗯?”
“威尼斯曾是伤病败将和被废黜者的避难所,他们在这里与世隔绝,甚至可以换个身份忘却失败。”Yzak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继续向前走,“这里真适合离奇的幻觉,好像时间都重叠在一起。没有汽车,只有船,不管多急切,速度都快不起来。教堂和市场都停在几百年前的位置上,再也没有空间预留给新的建筑。流亡王公和我们走着同样的路。”
“就像是能够经历不同的时间?”
“对啊,你不觉得吗?”
走过转角,面前的路断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终于明白这一晚自己在想什么。
这里有太多截然而止,让人意外碰壁的路。有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哪里,直到走过几个转角后毫无心理准备地迎面撞上某户人家紧锁的大门,才知道这条路到此为止。有时候你不知是否应该按原路往回走,还是应该选择路口的另一个方向,最终放弃了步行的念头,把自己交给随便哪一个从身边的运河经过的贡多拉船夫。有时候你再也找不到你曾走过的小巷,它躲在一角,不愿再与你重逢,你只能在不靠谱的记忆里拼凑它的模样。威尼斯是一座美丽的,让人怅惘的迷宫。
现在他们又迷路了,在威尼斯初夏的夜晚。但是对他而言,这不重要,至少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而且现在,在这路灯熄灭的断头窄巷,头顶的所有窗子都关着,没有人看得到他们。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没有人会打断他,告诉他你在做梦。
Yzak似乎还没从意外中缓过来,又怔了几秒,才抓了一把头发。
“往回走吧。”
他却站着不动,一把拉住已经转过身去的Yzak的衣袖。
“怎么了?”
他不说话,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即使没有路灯,只有月光,Yzak的眼睛依然和十九岁时一样清亮。
被他一下子推到身后砖墙上的人问了第二遍,“怎么了?”
他的手攀上Yzak的面颊。他还在盯着那双蓝眼睛,要在关于时间的幻觉塌陷之前争分夺秒地记住这一刻,好像这样就能让这个令他心颤的幻觉不要太快塌陷。
“Athrun?你怎么了?”
第三遍。他应该给出回答。毕竟Yzak可是急性子,虽然随着年龄渐长,站上了大学的讲台,脾气已经变好了很多,但是——但是,十九岁的Yzak是被他一碰就会爆开的小炸弹。是的,应该回答一下——
他的回答是吻。相机包的肩带从肩上滑下来坠到臂弯,但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稍一松手,让它一路经由小臂、手腕和指尖滑到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没有了相机包的负担,重获自由的双臂让他能把对方抱得更紧。错乱的呼吸间他听到又有什么东西与地面撞击,一声响动过后,他被抱得背脊生疼。原来掉下去的是Yzak的单肩包。
他们一直吻到抵达所能承受的最深的缺氧。他泪眼朦胧地缓了片刻,才最终能够说话。
“如果时间真的能在这里重叠……如果我们能够重新开始……”
“你今晚这么魂不守舍,原来是在想这个?”
Yzak听起来像是被他吓到了。他靠在Yzak肩头,也顾不上整理思路,只知道如果此刻不把那些话说出来,他可能会痛得发疯。
“我想要重新开始……我想要弥补那些时间……为什么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我懂得太晚了,才让你为我承受了那些伤害。你一直在保护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到底保护过我多少次,十七岁的时候你就在保护我,我却那样伤害你……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他能让我重新开始,我可以付出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代价和他交换。我再也不会自说自话把你抛下。再也不会和你分离。”
在Yzak的沉默里,时间又变了模样。不是重叠在一起,而是变慢,变得仿佛无限的慢,凝滞在他们之间,以至于他只能以自己的心跳声来确定时间还在流动。直到他听到Jule博士在课堂与学术会议上才会使用的最严肃的声音。
“胡思乱想。过去不能改变,我也不需要你补偿我。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只能也只需要是因为你爱我,不能也不需要是因为别的任何原因。”
他的胸腔里又有什么东西抽痛了一下。“可是我确实伤害了你。”
“如果你一定要说是伤害,那就姑且把它看成伤害吧。”Yzak的语气柔和下来,侧过脸注视靠在自己肩头的他,掌心抚着他的脸颊,戴在指根的婚戒贴在他脸上,“可是你要知道,我对你的爱从未消减过丝毫,因为我明白你那时的痛苦绝对不是无理取闹。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至少浪费了四年时间。”他调整了呼吸才好不容易说出那个数字,已经在哽咽的边缘。
“可是你最终不还是回来了吗?”Yzak却笑了,颇有些少年时代在棋盘上打败他之后的得意,“需要我提醒你那晚你喝醉之后说了多少遍你爱我吗?”
他笑不出来,只是垂下眼睛,视线落在砖墙的缝隙,眼眶里的泪水让他什么都看不清。Yzak的另一只手从他的背上移开,伸进牛仔裤口袋里。
“反正现在你的余生都是我的了。虽然你的余生昂贵,但是我有这个。”
Yzak拉过他的手,一枚晚餐找零的硬币被放进他的手心。
“成交?”
这次他的回答依然是吻,只是一边吻一边尝到自己泪水的味道。为了拯救他的衬衫,Yzak已经用完了纸巾,现在只好拿自己的衣袖小心地为他擦去泪水。
那枚硬币被他握得温热。Yzak从地上捡起他的相机包,打开侧边的一个小袋子递到他面前。他把硬币收进小袋子里,这才终于平静下来。
“现在去哪里?”Yzak捡起自己的单肩包,牵过他的手往回走,“去大运河走走,怎么样?”
中途他们停下来看了几次手机上的电子地图,但一直牵着手。从幻境回到现实的路程没有太曲折,看来他们确实是把人生前三十年的迷路指标都用完了,接下来只需要沿着一个方向一起走下去就好。大运河热闹非凡,桥上与两岸灯火通明,从贡多拉上传来手风琴声与歌声。他的心里却一片安宁,从未如此清楚地明白这个牵着他的手的人对他的意义。
The End
完成于2020/05/28
COMMENT 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