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非清晨
作者:阁楼里的星空球


“制服就不能做得厚一点吗?”

米凯尔一边哆哆嗦嗦地抱怨,一边接过阿斯兰递来的毛毯,给自己裹上。一分钟前他才与另外几名士兵一同爬回战壕,头发上还沾着北非清晨的露水和寒气,他伸手拍掉裤腿上的枯草。

尼高尔焦糖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米凯尔一接触到这眼神,愣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又开始拍裤腿,说:“守备还是跟之前一样严,机枪和炮口就对着这一片,看来今天也没机会了。”

尼高尔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

阿斯兰正在不远处等水烧开,虽然出不去,又没什么武器,但幸好水和食物还充足。他提出过要节省物资,但米凯尔和这支地面小队的队长凑一块儿商量了会儿,觉得没必要,毕竟这里的物资够他们这个不足三十人——加上米凯尔、尼高尔和阿斯兰三名“外来者”的不足三十人——的队伍用两个月,就目前来说,保持供给稳定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水壶里开始传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阿斯兰小心地拎起它,把热水分到杯子里,蒸腾的水汽一个劲儿往他脸上扑,他往后躲了躲。另一个人把杯子分给刚回到战壕的士兵们,米凯尔接过后说了声谢谢,又朝阿斯兰微微举杯致意,好像他手里的不是装热水的塑料杯,而是盛着香槟的玻璃高脚杯。

阿斯兰笑了一下。

几天前三人按计划乘坐运输机前往克鲁泽队所在地,却在半途中碰上一场战斗。地上打得热火朝天,天上的他们遭受牵连,搭载机师的运输机被击坠,装载MS的那几架倒是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等炮火声终于停止,地面上只见被掀起的土块和树根,以及炮弹、器械和人体的碎片,还有渗进血液的褐色土壤。阿斯兰惨白着脸,感到一阵反胃。

米凯尔带他们爬出藏身处,嘱咐他们跟在自己身后,开始警惕地探查四周。好消息是他们遇上了己方部队,坏消息是己方部队也和大部队失去了联系,更坏的消息是有一支敌方部队盯上了他们,并且显然人和武器比他们多,唯一幸运的大概是,也没多到哪去。他们边战边退,在不知不觉间被包围了,只好躲进这条临时挖出来的战壕。

“克鲁泽队长应该能找到我们吧?”尼高尔不死心地问。

阿斯兰觉得可能性不高,战场上失踪几个人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也许他们早就被列为MIA了。但理性归理性,阿斯兰还是不自觉地看向米凯尔。

两位新兵后辈的眼神让米凯尔有些招架不住,他最终给了肯定的回答。

气温渐渐升高,阿斯兰仰头望着一尘不染的天空,看它逐渐变得湛蓝明亮,等待着炮火降临。



2023.6.

Tuesday, June 13, 2023 23:25:31 PM 阁楼里的星空球 PERMALINK COM(0)
露珠
作者:阁楼里的星空球

01

“那儿,萨拉家的公子,蓝色头发的那个。”身边的人四处张望一阵,抬手一指。

迪亚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隔着熙攘的人群发现了一个蓝发身影,正独自行走,脚步不疾不缓又很平稳,像飘似的,肩背放松而挺直。他个子不高,且瘦,和所有人一样穿着崭新的军校制服,按理说是很不显眼的,但迪亚哥一下子就发现了他。

离得有些远,迪亚哥看不清他的侧脸,只没由来觉得那一定是张沉静的脸,像自己曾见过的深夜无风的海洋。后来他回忆起这个联想,猜测原因,可能是因为那穿行于人海的身影散发出沉默、孤独而悲伤的气质,也可能是因为那深蓝色的头发。

“哦,就是他啊。”迪亚哥说着,视线不时被往来的人遮挡,他干脆收回目光,心想自己大概跟阿斯兰·萨拉合不来。


02

后来事实证明迪亚哥的猜测是正确的,不管是“海洋”那部分,还是“合不来”那部分。

这一届学生格外多,但迪亚哥还是没花太久就跟所有人打了个照面,并发展出几段良好的友谊。他向来擅长人际交往,或者说由于天性乐观从容,很有一股吸引力和感染力,跟他待在一块儿总让人心情舒畅,因而每段休息时间都能看到迪亚哥同一群人说说笑笑的,连伊扎克这个麻烦的家伙都跟他混熟了。

唯一的例外是阿斯兰。他们之间的谈话仅限于上课时的必要交谈,简短且客气。考虑到其中一方是阿斯兰,这没什么奇怪的,除了拉斯提和尼高尔,没见过谁能跟他多说几句话——伊扎克不算,他们吵架的频率过高,任谁都不觉得“朋友”之类的词能套在他们身上。但迪亚哥自己知道,阿斯兰只是性格被动,是自己在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入学仪式上,阿斯兰和迪亚哥的座位恰好挨着。迪亚哥正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不耐烦地想怎么还不开始。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一看,是三个小时前在学校小广场上远远见过的“萨拉家的公子”。

这回迪亚哥看清他的脸了,很精巧的五官,比自己更加稚气未脱,半长的柔软蓝发垂在脸颊旁,眼眸是翡翠般的绿色,如猜测的那般沉静。他对迪亚哥略一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坐下。迪亚哥原想跟这位同学交流几句,见他如此冷淡也只能以点头回应。他坐得太端正,让迪亚哥不好意思继续摊着,跟着坐正了。

ZAFT对这一届军校生很重视。没理由不重视,他们是“血色情人节”后的第一届,也是战争开始后的第一届,盘踞在年轻人心中的仇恨和报国之情形成一团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根本不必接近,远远站着便足够被它的热度烧焦发梢。能抽出时间的高级军官几乎都在场,气势汹汹地站成一排,看得台下的孩子们心潮澎湃,迪亚哥也忘了刚才的不耐烦。

简短却有力的讲话甫一结束,礼堂内掌声雷动,呼啦啦站起一片人,其余人受到鼓舞,身边的人一动自然也像被牵引似的跟着起身,几秒内台下所有人都站起来了。迪亚哥正情绪激昂,余光瞥到阿斯兰时却仿佛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热情瞬间退却。

阿斯兰也站着,鼓掌,与在场众人没什么区别,但动作很慢,神情依旧沉静,甚至比之前更显忧郁,好像把这副表情刻在了脸上似的,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改变。

“你……”迪亚哥发出一个音节。阿斯兰近在咫尺的面容与遥远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重叠,让他不禁想问: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但他“你”了半天也没把下一个字说出口,毕竟他们对彼此还很陌生,毕竟迪亚哥是个怕麻烦的人。幸好掌声掩盖了他的声音,阿斯兰什么都没察觉到。

随人流走出礼堂大门,站到台阶上,柏油路向前方延申,两边各有一排高大的香樟树,洒下斑驳树影。迪亚哥再次于人海中轻易找到了阿斯兰,依然独自行走,光斑落在他发上和肩上。

很快,迪亚哥做出了决定,离阿斯兰·萨拉远一点,他们不是同类人。


03

宿舍的隔音不太好,迪亚哥翻杂志时,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急又响。

“又来了。”他在心里叹一口气,等着那脚步声的主人停在门前,然后砰地一声撞开门。

砰——

他转头一看,刚好看见伊扎克收回踹门的腿,看来这次他气得不轻。

“那个混蛋!”

迪亚哥已经习惯室友张嘴先骂人的说话方式了,安静地放下杂志准备听阿斯兰是怎么“混蛋”的——要是不让伊扎克发泄一下,待会儿寝室的东西怕是会被砸个遍。

“阿斯兰,虽然我们不熟,但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因为你吃了很多苦。”他苦中作乐地想着,分出一半注意力在伊扎克的抱怨上。这次两人吵起来是因为对不久前发生的一场战役意见不同。伊扎克觉得指挥官下手太软,那一仗原本能赢得更漂亮,阿斯兰却觉得他的指令恰到好处,如果再激进一些就可能牵扯到不远处的城镇。伊扎克反驳说可能性不高,阿斯兰说只是不高而已,又不是零。

搞不懂他们的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明明经常一起下棋、谈论,但每一次交流都以吵架收尾,每一次吵完第二天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接着下棋、谈论,然后再次吵架,循环往复。

“伊扎克应该不是真的讨厌阿斯兰吧?”迪亚哥一向想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把事憋在心里,这样的生活方式非常健康。

伊扎克正说到兴头上,突然插进来的声音让他愣愣地停了两秒,张着嘴一副傻样。反应过来后他第一时间拔高音量:“你说什么蠢话!我一看那个混蛋的脸就来气!”

“那你就不会主动招惹他了。”

迪亚哥气定神闲,想了想决定好人做到底,充当一回“知心大哥哥”,补充道:“明明不讨厌阿斯兰,就别总是对他态度那么差。你这样他会误会的。”

伊扎克又骂了几句,然后坐到床沿上,低头盯着鞋尖,像是在思考。迪亚哥知道这是他听进去了的信号。

片刻后银发少年用略带无奈的口吻说:“我不是故意想跟他吵,是真的讨厌他成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干什么,以为自己在演悲剧吗?他现在这样还不如跟我吵架来得痛快。”

迪亚哥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语气,以及这几句堪称温情的话,不适应地一阵恶寒,但他还是抓住了疑点。

“什么叫‘现在这样’?”

“他以前没这么……”伊扎克皱着眉,试图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么……算了,反正你懂就行。”

迪亚哥心说我不懂,不过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伊扎克和阿斯兰应该是在入学前就认识彼此了。69年秋天,PLANT少数高层收到了来自萨拉家的邀请函,说是为了庆祝小公子的生日准备举办一场小型宴会,艾尔斯曼家和玖尔家都在被邀请名单中。但迪亚哥没去参加,他当时因为逃课被老师告状到家里,和父亲顶了几句嘴后干脆被禁足了。他只记得邀请函做得很精致,以蓝紫色为底,画着迪亚哥叫不出名字的花,听说是萨拉夫人亲自选定的。

“阿斯兰的母亲当时在尤尼乌斯7号上。”伊扎克把脑袋埋得更深。

不必多解释,迪亚哥当然知道“当时”是什么时候,对如今的PLANT而言,当“尤尼乌斯7号”这个名称与“当时”联系在一起时,它仅指70年2月14日。

迪亚哥一时很不是滋味。阿斯兰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隔着人海,似乎比实际更加遥远。这下他终于知道阿斯兰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了。

“然后那家伙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但问他他只会说‘我没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有事!一看到他那样我就忍不住生气……”说到最后,伊扎克几乎是咬着牙把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

他垂着头,脸被头发遮挡,迪亚哥看不见他的表情,当然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猜是一样的。

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把那句话问出口,不然谁知道那张稚气的脸、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会流露出怎样令人心痛的神色?


04

迪亚哥原本已经睡着了,今天运动量太大,他几乎一沾睡袋就进入了梦乡,看得一旁还在和蚊虫搏斗的拉斯提羡慕不已。睡梦中隐约听到了嗡嗡的声音,时远时近,忽左忽右,还响一阵停一阵的,硬是吵醒了迪亚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盯着头顶的璀璨星空,心想房顶呢?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进行野外生存训练。

那蚊子还在绕迪亚哥飞,他大概估摸着蚊子在哪,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以驱赶它。声音停了几秒,复又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迪亚哥在心里“嘿”了一声,彻底清醒了,干脆坐起来。其他人都还睡着,拉斯提睡得尤其香,嘟嘟囔囔地说梦话,但一个字也听不清。

星光下夜色还算明亮,周遭树影幢幢,不知名的虫子藏在草木深处,发出声声鸣叫,风吹得迪亚哥身上发冷。不远处有一个背对着他们的人影,火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把他的蓝发染成深紫色。他一动不动地面对火堆坐着,似乎正看着摇曳的火舌,依然那么沉静。

迪亚哥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离交班还有些时间。阿斯兰没注意到他,因此他放心地对着他开始发呆。

他们确实不是同一类人。迪亚哥从不多想什么,不在心里藏事,也不主动给自己惹麻烦。“做自己该做的,然后给生活找点乐子”,这是他的人生信条。有些人觉得他洒脱乐观,也有人说他这叫懒散、没心没肺。这些评价他同样不在乎,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的日子照样过。

阿斯兰却是与他完全相反的类型。他独行的身影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般沉重,每一次沉默都是无声的悲鸣。

他让迪亚哥本能觉得麻烦。

也让迪亚哥本能注视。人海中,迪亚哥总能轻易找到他。

迪亚哥又想起那张邀请函,突然很想知道从前的阿斯兰是什么样的。

腕表轻轻响了两声,该换班了,于是迪亚哥爬出睡袋,走到火堆旁,在阿斯兰身侧坐下。

察觉到有人过来,阿斯兰也没动,他眼眸中倒映着跃动的火焰,脸颊被热气炙烤得略微发红,没什么表情。迪亚哥再次想起深夜的海,广袤的悲哀沉痛被掩藏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下,可这平静如此脆弱,风稍一吹便能掀起万丈波涛。

“脚还好吗?”

阿斯兰没料到他会主动搭话,愣了一下才回应:“已经不疼了。抱歉,今天麻烦你们了。”

迪亚哥笑笑说不麻烦。上午他们翻越一座小山丘时,阿斯兰一脚踩空,幸好只是摔了一下,没怎么受伤,不过扭到了脚。尼高尔急着从包里翻医疗物资。伊扎克嘴上骂他,却第一个背起他,接下来的路是四人轮流背着阿斯兰走的。

蚊虫不知为何停止了鸣叫,火堆里不时传来轻微的“啪”的一声,是这片小小空间唯一的声音。

“伊扎克跟我说了点你们之前的事,其实他不是讨厌你。”他看着阿斯兰的侧脸,斟酌着开口。迪亚哥不想主动提起阿斯兰的伤心事,又实在觉得他和伊扎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哪有心疼别人却总跟人家吵架的?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措辞,避开一件他们都知道的事。

阿斯兰终于抬头看着迪亚哥,两人的目光在火光和星光中相触,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绿眼睛里翻腾。

“我知道的。”片刻后阿斯兰轻轻说。

迪亚哥不知道这片刻他思考了什么,只看见他放松了肩膀,又垂下眼睑,接着说:“我知道他跟我吵架是不想看我总这样,我也不想,但是……但是母亲去世了。”

火光照亮阿斯兰的脸,也投下头发和睫毛的阴影。

自己闭口不谈的事被当事人主动提及,迪亚哥没有立刻接话。面对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旁人能说什么呢?劝他放下悲伤,或是责怪他怎么还不放下悲伤?哪个都太残忍了。

“阿斯兰是为了母亲才来的吗?”他的声音也变得很轻很低。

阿斯兰小幅度地点头,却又抿起嘴角,微微蹙眉,说:“不只是因为母亲。”

他说国葬那天的夜晚,父亲在书房枯坐了一夜,沉默地流泪。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的眼泪,高大威严的父亲不复存在,那只是一位失去了妻子的丈夫而已。而他躲在书房外,隔着一条门缝,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第二天清晨,第一缕晨光照到地板上时,他就决定来这里了。

阿斯兰说得很艰难,断断续续,不时停下回忆每一个细节,好像连自鸣钟的声音都想描述一遍。他一直低头看着火堆,神情逐渐恢复沉静,几乎可以说是空白。而迪亚哥安静地听着,不曾打断他。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互相挨着肩膀,隔着薄薄的衣物感受彼此身上的热度。阿斯兰的身体似乎正在颤抖,于是迪亚哥握住他的手。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空气里时,迪亚哥的心已经变得无比酸胀,从肺中吐出的气息也滚烫得灼人,他迫切想说点什么,以免自己被膨胀的感情夺去理智。但在他开口前,阿斯兰突然抬头看着他,绿眼睛流转着水一般的光华,细看却并未流泪。

“迪亚哥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呢,好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被打败。”

他反而微微笑着。

像是被蛊惑般,迪亚哥低下头,两双干燥的嘴唇轻轻相触。

只是相触而已,然后是长久的停留。

星空、树林、火堆,一切似乎都为他们静止了。迪亚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吻他,也不知道阿斯兰为什么没有推开自己,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像河流奔涌。

闭上双眼时,迪亚哥想,在他从人群中找出阿斯兰的时候,阿斯兰是不是也从人群中找出了他?


05

后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那个吻,仿佛它只不过是一场梦境,随着天光大亮而蒸发了。

但那分明不是梦,回到学校后,阿斯兰越发鲜活的表情就是证据。尼高尔和拉斯提猜测过原因,但一无所获,索性也不猜了,只是替阿斯兰高兴。伊扎克依然时常跟阿斯兰吵架,好像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吵完后的心情却没那么糟糕,在寝室砸东西的频率也低了不少。

野外生存训练似乎有推进感情的作用,五人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团体,玩闹时迪亚哥偶尔看向阿斯兰,觉得他不再那么像深夜的海了,更像晴空下的海。

挺好的,他想。


END
2023.5.
Sunday, June 04, 2023 11:31:33 AM 阁楼里的星空球 PERMALINK COM(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