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y Days 上
作者:灰基


20世纪50年代背景AU
荒诞派戏剧风格

【舞台中央放置着一张铺着白底金线绣花桌布的长桌。灯光柔和,居于长桌正中。】

【Gilbert与Yzak分别在长桌的两端。Gilbert神态自如地坐着,正在阅读展开的报纸,面前摆放着一套镀有精细金纹的白瓷茶具。Yzak站在长桌另一端的餐椅旁,身体紧绷,表情严肃。】

【Nicol在舞台右后方的昏暗角落,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袍,面对着黑色丝绒幕布侧躺在地板上。】

Gilbert

你听说了吗?弗兰克·科斯特洛昨晚差点被枪杀,子弹打穿了他的帽子。想必你们的主编已经在计划针对这个事件做一些精彩文章。

(注:Frank Costello,出生于意大利南部,4岁移居美国,成长于纽约的贫民窟,后成为活跃于纽约等地的著名黑手党头目。1957年5月2日晚遭遇枪击。)

Yzak

确实如此。

Gilbert

“逃离牢狱又躲开死神,上帝保佑黑手党”,这个标题如何?足够耸动。纽约人需要永不间断的刺激。

Yzak

你去过他的顶层寓所吗?

Gilbert

顶层寓所?

Yzak

是的,见证了不少交易的顶层寓所。据我所知,他非常乐意用经营赌博和非法贩运威士忌得来的钱帮助某些政界人士。

【Gilbert翻过一面报纸,并没有看向对方。】

Gilbert

有趣的问题。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Yzak

好奇罢了。

Gilbert

虽然我对他也很好奇,不过很遗憾,他没有邀请过我。

【Gilbert放下报纸,直视对方,面带微笑。】

Gilbert

真是糟糕的天气。我想曼哈顿也该是暴雨如注——好在你是开车过来的。下午好,Yzak。

[停顿]

你不打算向我问好吗?你的母亲应该教过你基本的礼仪。

Yzak

礼仪不适合此时此地。

Gilbert

礼仪永远适合任何时间与任何地点。如果你不认可这一点,那只是因为你还太年轻。

Yzak

我并不是来听你教导的,Durandal先生。

Gilbert

当然,寥寥几句话的教导并不值得你在这样的天气里开车来新泽西。

[停顿]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Yzak

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除非达到这个目的,我不会离开。

Gilbert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请自来者也可以表现得如此理直气壮了?

Yzak

我现在还站在这里,是出于对你的尊敬,但这并不代表我接下来不会做出一些可能会让你更加吃惊的举动——如果你拒绝满足我的要求的话。

Gilbert

这位年轻的记者先生想要以怎样的方式让我吃惊?在《纽约时报》上洋洋洒洒写整整一个版面来指控我?

Yzak

不,不必那么麻烦。

【Yzak从大衣内侧的口袋中取出一个厚重的信封,一甩手把它扔到长桌上。】

Yzak

你可以尽管让你手下的杀手对付我,但是我向你保证,在我断气之后,这些关于你的秘密立刻就会被送到它应该被送去的地方。

【Gilbert短暂地瞥了一眼信封。】

Gilbert

如果我让Athrun来对付你,这算不算是满足了你来这里的目的?

【静场】

Yzak

那就再好不过了。

【Yzak向前俯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紧紧盯着对方。】

Yzak

你现在就可以让他来对付我。现在。

Gilbert

如此轻松地满足了目的,恐怕你不会有很强烈的快感吧?为了这个答案,你追寻了多少年?六年?七年?还是更久?执着可真是不容易啊。

Yzak

他在哪里?

Gilbert

无论如何,欢迎你的到来。请坐。

[停顿]

咖啡还是红茶?

Yzak

他在哪里?

Gilbert

那就红茶吧。

【一瞬间,Gilbert与Yzak静止不动。】

【Nicol从幕布前站起来,转过身,可以看见数道暗红色血痕从发际一路延伸到下颌,面色苍白。白袍上,左胸前的部位有一大块凝固的血迹。】

【Nicol走上前,靠近两人,取过Gilbert手中捏着的茶壶,冲了一杯。】

Nicol

只有我看得最清楚,因为你们不曾意识到我还能看见,所以你们在我面前无法自我遮掩。只有我不会说谎,因为没有必要说谎。

【Nicol将冲好的茶放回桌上推到Yzak面前。两人依然静止不动。】

Nicol

不过我倒是愿意再等一等,看看你们要怎样彼此应对。

【Nicol快速地绕着长桌走了一圈,先后在Gilbert与Yzak的肩头拍了一下,结束了两人的凝固状态。】

【Yzak坐下,但是没有动面前的茶杯。】

【Nicol向幕布方向缓缓后退,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看着两人。】

Gilbert

你已经知道了多少?

Yzak

比你想象得要多。

Gilbert

多得足以让你来找我,当然。不过这并不足够。

[停顿]

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Yzak

把他还给我,我自然会和他谈。

Gilbert

Yzak,你已经比以前冷静多了,可是还不够冷静。仔细想一想——

Yzak

你正在拖延时间。

Gilbert

如果你愿意听我说,很快你就会明白我没有拖延的必要。

[停顿]

仔细想一想,如果你不知道他当时消失的原因,不知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经历了什么,你怎么能确保自己现在能够把他带回去?

Yzak

你怎么能确定我不知道?

Gilbert

你最多只知道他消失的原因。至于他在我身边的经历——真是抱歉,事实上你对此绝对一无所知。他隐姓埋名做了什么,究竟有多少人的性命断在他手里,他对此抱着怎样的态度——你对此一无所知。对你而言,这是不是有些残忍?

Yzak

我不在乎那些事情!

Gilbert

不,恰恰相反,你在乎极了。你想要一个逻辑上说得通的解释,来给你自己一个交代,好像这就能让你失去他的漫长时光显得可以被理解,从而不那么痛苦。你太想要一个解释。为什么要悄无声息地消失?为什么数年间音讯全无?

[停顿]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

Yzak

你以为你了解我……

Gilbert

我确实了解你。

Yzak

你怎么敢……

Gilbert

我了解你的弱点,正如我了解他的弱点。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了解我手上的每一颗棋子,我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Yzak

你竟然能如此坦率地说出“棋子”这个词。

Gilbert

想必你也同意此刻我没有必要在你面前伪装。你确实向我证明了优秀的记者与优秀的侦探差不多是一回事,不过,这个信封大概让你花费了不少精力?还是挺伤脑筋的吧。

Yzak

我不是你的棋子!我母亲的竞选是她自己的事,我和你没有关系!

Gilbert

过于自信,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毛病。你以为你的主编欣赏你只是因为你的能力?你恐怕还不知道他是我在哈佛时就认识的老朋友。这并不是在嘲笑你的疏忽,毕竟很少有人知道他和我之间的关系。

【静场】

Yzak

这是在威胁我吗?

Gilbert

我只不过陈述了事实。

Yzak

原来我已经重要到值得你监视我。

Gilbert

让我们换个表达方式——你的背景与个人能力值得我重视你做成某些事情的潜力。

Yzak

无论怎样表达,事实上两者都是一回事。

Gilbert

Yzak,请你正视这个事实:那几篇让你名声大噪的文章并不是你在我的逼迫下写出来的。

Yzak

但是它们却非常合你心意。

Gilbert

这是美妙的偶然。

Yzak

你也是这么对Athrun说的吗?在他为你除掉那些碍眼的人之后,你也是对他这么说的,是吧?“美妙的偶然”?

Gilbert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让他失去一切的那些人恰好也阻碍我达成我的目标,那么这确实是美妙的偶然,不是吗?

Nicol

你的车停在距离哥伦比亚大学校门三个路口的地方,也是一个偶然吗?

Gilbert

什么?

【静场】

Gilbert

是谁在说话?

【Gilbert紧盯着对面的Yzak,却发现Yzak没有一点反应。Yzak的动作凝固了。】

Gilbert

是谁在说话?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Nicol

你的车停在那里。你早就知道会有人来对Athrun下手,所以你就停在那里等待——停在暗杀现场等待。但是你不想阻止那两个杀手,你只想亲眼看到暗杀是否成功,然后你可以根据不同的结果实行不同的计划。如果Athrun死了,那就没什么可做的了,你会放弃Zala家族,寻找下一个合适的人选。如果Athrun没有死——

Gilbert

无论你是谁,我非常愿意见见你。

Nicol

如果Athrun没有死,那么你可以利用他的痛苦与复仇之心,让他为你的目的服务,只要他还没有伤成残疾。甚至就算他被伤得成了动弹不得的废人,你也有办法从他身上榨取你想要的东西。只是你没有想到我会让整件事变得更简单。他毫发无伤,而且满心痛苦——对你而言,这样的结果可以算是惊喜吧?

【Nicol从地板上站起身,向Gilbert走过去,停在Gilbert侧边。】

Nicol

你好,Durandal先生。你曾亲眼看见我死去的那一刻,所以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的脸。

【静场】

Nicol

你似乎很惊讶。

Gilbert

一个已经死去这么久的人竟然还能出现在我面前,完全不感到意外也不太可能吧?

Nicol

说实话,当我发现我还能看见你们的时候,我也很意外。

Gilbert

Athrun要是知道你没有真正安息,恐怕会有些难过。

Nicol

他知道。我一直陪着他。他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我不曾向他现身,害怕他看见我的模样而心碎,但是他的确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你记得那一次你进到他的房间时发现他在对着空气轻声自语吗?他是在对我说话。

【静场】

Gilbert

看来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对不请自来习以为常了。抱歉,“年轻人”这个词大概不适合鬼魂——但是你确实得以永远保持年轻了,不是吗?我必须得说,我钦佩你在那一刻为了保护他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勇气。这是只属于年轻人的勇气。

[停顿]

所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Nicol Amarfi?

Nicol

我不过是想看你要怎样打发掉你对面这个主动找上门来的麻烦。Yzak可以非常不依不挠——而我非常乐意看见你的溃败。

Gilbert

你无非是对我怀有某种私人怨恨。

Nicol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Gilbert

如果你是指我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没有阻止那场暗杀——

Nicol

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

【静场】

Gilbert

你似乎非常在意Athrun和我的关系。

【Nicol走开几步,背对着Gilbert停在长桌中间位置,抬头看向悬挂下来的水晶吊灯。】

【Nicol稍抬起一只手腕,拨动手指,吊灯上水滴形的晶莹挂件随着他的动作摆动,发出彼此敲打的声响。】

Nicol

那个傍晚雨下得非常大。从你的客厅里可以听到外面的庭院里有什么东西被雨点不停击打,就好像这种声音。一个看起来无事发生的傍晚,甚至连电话铃声都没有响过。你在考虑第二天和那个参议员的会面。但是他来了。

[停顿]

他受了伤,腿侧被子弹擦过,手臂上还有利器的划伤。外套和衬衣都破了,鲜血流得不停,混在雨水里顺着衣袖滴下来,落在你的宅邸门前的台阶上。你不容反抗地将他拉进你的房间里,脱下他身上被雨水泡得一塌糊涂的衣物,按着他坐在你的床上,为他包扎伤口。然后你吻了他。你毫无障碍地得到了他。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在你的枕头上留下模糊的水痕。中途你碰到了他手臂上的伤口,他痛得呻吟了一下,你停下来吻他的肩,吻他的手臂,直到他昏沉地陷进你的温柔里。

[停顿]

可是接下来你却向他索取得更狠了。那段日子你不让他离开你的宅邸,你真的只是想让他在你家里养伤吗?在床上爱抚他就能让他恢复得更快吗?

Gilbert

为什么受伤后来找我?只有一个理由。

Nicol

你真可怕。

Gilbert

我从来没有逼迫过他。

Nicol

可是你利用了他的脆弱。

Gilbert

索取他心甘情愿的给予——这样的行为不能被称为“利用”。

【Nicol快速转身,面对Gilbert。】

Nicol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让他像依恋父亲一样依恋你,还让这一切显得像是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志?

【静场】

Gilbert

我只不过是给了他你们都无法给他的东西。你,或者Yzak Jule,无论你们多么爱他,都无法给他的东西。

Nicol

我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

Gilbert

但是也许他并不愿意活下去。你难道觉得他在眼睁睁地看着你挡在他身前中枪而亡之后,还会愿意以原来的方式活下去?你的死亡把他推向了我。除了信任我,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静场】

Nicol

就算是因为我……你也不能……

Gilbert

我也不能在Yzak从编辑部赶到警局之前把他带走?如果一定要为Yzak的迟到怪罪什么,就怪罪曼哈顿糟糕的交通吧。

【静场】

Gilbert

你不是想要见证我的溃败吗?那就请你让我们继续吧。

【Nicol沉默片刻,向着Yzak走过去,轻拍Yzak的肩。】

【Yzak恢复了意识。Nicol退回幕布前,倚靠幕布站着。】

Yzak

八年前,Athrun被袭击的时候,你就在那里。你看到了袭击的全过程。我不确定你是怎么提前得知消息的,但反正你就是知道,而且你决定任凭它发生。我的推测没错吧?

Gilbert

确实如此。

Yzak

我赶到警局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有人告诉我他被接走了。是你带走了他。你看到了袭击的结果,凭借你在司法系统里的人际关系以最快的速度打通了关节,从警局带走一个人,对你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你把他束缚在你身边,让他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去解决你的障碍——

Gilbert

你以为一次失败就会让他们善罢甘休吗?你知道他们有多恨Zala这个姓氏吗?Athrun当时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可是他们都不愿放过他,显然是要把所有可能的报复都掐灭在起始点。

Yzak

说得好像你在保护他。

Gilbert

我确实是在保护他。而且只有我才能保护他。当时你是谁?你才刚毕业一年,还在编辑部里给资深记者打下手。至于你的母亲,她不缺能力,可惜她是女人,只能依赖于你的外祖父遗留的人情。问问你自己,你能做什么?你甚至没有办法在他知道父亲死在华盛顿特区的时候告诉他是谁向他的父亲开了枪。同一天里失去父亲和朋友,除了接受我,你觉得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静场】

Yzak

我确实不能做什么,但是我不会像你这样毫无底线地利用他。

Gilbert

既然我付出了保护,当然也有资格要求一些回报。

Yzak

所以你就把他训练成杀手。他和你们那些虚伪肮脏的政治交易原本毫无关系,你把他拖进这个泥沼,还贪得无厌地要他为你出生入死。

Gilbert

首先,从头至尾我没有逼迫他做过任何事,他的意志是自由的,把他拖进泥沼的不是我,是他的父亲。其次,你低估了他的复仇之心。就算我继承了我的家族巨大的关系网络,得以掌控政界与商界几乎所有重要的动向,打几个电话就能组织一个参与者身价惊人的派对,也没有人能够要求他为我出生入死,除非他自己愿意。你以为那些悄无声息消失的政客、商人、组织领袖都在我给他的名单上吗?

Yzak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没有列出那些名字,让他一个个抹去?

Gilbert

并非如此。不存在这样的名单。我只是告诉了他我掌握的信息,他自己选择了行动目标。他不再向我寻求意见,我其他的手下从未成功地向我报告他的完整踪迹,有时我甚至只能从报纸上某个名人失踪的新闻推测他又做了什么——考虑到你就在新闻业工作,说不定我知道得比你还晚。

【静场】

Gilbert

你根本不会想到他可以是多么出色的杀手。他只用了三个月就在枪法上超越了我的保镖里佣金最昂贵的那个。他缜密地计划每一个步骤,不会留下一点让警察起疑的蛛丝马迹。智力超群,又可以在需要的时候表现得冰冷狠辣,真不愧是Zala家的人。

[停顿]

Patrick Zala恐怕不知道他的儿子和他有多么相似,一旦确定了某个目标,都是一样的不顾一切。我必须承认,甚至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力量超出了我的预期,就算我想要完完全全掌控他,我也做不到。只有在他躺在我的床上的时候,我才能确认我是强势的那一方。

【静场】

Yzak

你说什么?

Gilbert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长久的静场】

Gilbert

在那些脆弱的时刻,他在我身上寻找他的父亲——

Yzak

你出于卑鄙的欲望这样做,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Gilbert

卑鄙的欲望?

[停顿]

多么傲慢。你是想说除了你,这世上所有为他动过心的人都只有卑鄙的欲望吗?

Yzak

闭嘴!

【Yzak猛然站起身,一挥手扫飞了面前的茶杯。】

【茶杯朝着Nicol飞去,落在Nicol脚边。Nicol被吓到,下意识地跳到一旁。】

Gilbert

还是直面你自己吧,Yzak,为自己造成的错过怨恨别人,只会让你更加痛苦。

Nicol

不要朝着我扔杯子啊!
Wednesday, November 23, 2022 23:15:18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How I Got My Fathers
作者:灰基


现代背景AU
被A收养的青春期叛逆S小孩视角
年龄差有调整


十四岁时,我离开了孤儿院,就此开始与他一起生活。

我本来以为收养我的会是一对中年夫妻,要么是意外失去自己的孩子,要么是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孩子。一个二十几岁的单身男子想要收养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我还真没想到我会遇上这种事。所以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是挺惊讶的,尽管见面之前,负责处理收养事项的阿姨已经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

他已经在接待室里等了一会儿。我在门口出现的时候,他立刻站起身,微笑着对我轻轻点头。他穿着修身的黑色风衣,看起来甚至比照片上更优雅,却少了点我想象中名校毕业生会有的锐气。

我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和基本情况,这时再做自我介绍会显得有点傻。我坐到他对面,清了清嗓子,按照电视上学来的大人之间说话的腔调提问。

“我猜你并不是特意挑选了我?”

“对,并不是。虽然我确实在填写收养意向时明确表示希望对方是十二岁以上的孩子。”

“为什么?更小的孩子不是更容易教育吗?”

我不是在刻意客套,我才没有那个心情。这完全是真心话,他很快就能明白我有时候可以是多么油盐不进。

“更小的孩子需要更多的陪伴。我大概没有能力满足这样的需求,毕竟我一直独自生活,工作节奏有时也会比较紧张,在这样的情况下收养更小的孩子未免有些不负责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对你敷衍了事。”

我撇了撇嘴,让自己显得非常严肃,“万一我也很需要被关注呢?”

“是吗?”

他一下子笑了,仿佛我说了什么很可爱的话。我对天发誓我一点都没想到他会这样反应,我还以为他会被我吓跑呢。

“那么,我会尽力照顾你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虽然我后来发现他其实不常笑。你能从他的笑容里感觉到发自内心的,醇厚的温柔,这让他原本就秀美的脸庞熠熠生光。小孩子总是喜欢笑起来好看的人,这大概是我当晚就决定今后努力和他好好相处的原因。

我曾为称呼问题伤过脑筋。不,不可以叫爸爸,那太可怕了。对着一个只比你大九岁的人叫爸爸,你难道不会尴尬到头皮都像过电吗?但是叫哥哥也很奇怪,毕竟这世上也没有哪个哥哥会担负弟弟的一切开支,从衣食住行到教育到医疗到娱乐(包括我热爱的正版机战游戏,没错),并且在中学老师请(其实是勒令)家长到学校面谈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听她啰嗦半天还要低声下气地向她道歉。

所以我一直叫他Athrun,这样就避免了直面称呼问题。我觉得这样不错,毕竟他的名字还挺好听的,尤其是在他自己念出来的时候。你真该听听他接电话时报上自己名字的声音,“你好,Athrun Zala”,离广播里声线饱满字正腔圆的播音员也就只差一个麦克风了。

他的生活方式简单得近乎乏味,夜生活和他基本无关。他似乎总有做不完的工作,我不太懂那些复杂的电路图,只知道和水下照明系统、图像传感器什么的有关系。有时他会随船出海去做试验,那几天里我得自己照顾自己的饮食,他教给我一套非常省时省力的烹饪方案,主要食材是意大利面、鸡胸肉,以及西兰花、胡萝卜之类的蔬菜,共同特点是扔在水里煮一煮就能吃。我猜他之前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就是这样打发自己的胃。收养了我之后他开始学习烹饪,只是成效不太显著,毕竟他确实太忙了。

不过我其实没什么要求,能有个可以被称作家的地方,有个自己的房间,已经是很大的安慰了。更何况他确实在很认真地履行那句尽力照顾我的承诺,我心里清楚。仅仅是帮我申请高中的事情,就花费了他不少心思,否则就算我本身很聪明(我向你保证,我本身就很聪明),我大概也没有机会和议员的儿子Rey一起念书。

他的私人社交也简单得近乎乏味。我能在家里见到的只有两个“十几年的老朋友”,其中一个还总是凶巴巴的。没错,我说的就是Yzak,尽管他后来给我做了几百次早餐(我很可能会在大学里想念他做的早餐)。他对我总是绷着脸,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天生不喜欢小孩子,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他只是不喜欢Athrun照顾别人这件事。他说话总是短促有力又直截了当,这大概是身为律师的职业习惯混合了他自己雷厉风行的性格的结果,后来Rey在我的生日派对上见过他后告诉我,他甚至当过一档著名的政论节目的嘉宾,这在他的年龄还是挺难得的事情。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么多。

Dearka就不一样。他也是律师,和Yzak一起工作,但很亲切很好相处,三人之中只有他会和我一起玩机战游戏,我和他水平不相上下,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故意让着我。据他所言,Athrun和Yzak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其实也很擅长这类游戏,不知道对战过多少次。事实上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们连谁先解出一道几何题,谁先记住洋流的分布规律都可以比来比去。不过现在他们两个只下棋。

在他们下棋的时候,我是不存在的。他们进入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不用Dearka提醒我都知道,这时我不该去打扰他们。有时他们会一边走棋一边聊天,Yzak说得更多一点,对话里会出现一些我不熟悉的名字,我猜是他们共同分享的过去里的人物。有时他们什么都不说,但似乎都不觉得有必要打破这样的安静。坐到棋盘一侧的Athrun看起来会更年轻一点,身体会有些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眼睛似乎都更清亮。

如果一定要形容他在Yzak面前的模样,我觉得有点像一般人喝多了酒之后摆不出一丝不苟的正经架势,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想做什么也就直接去做,心理负担都在酒精中消解了。Yzak在他面前也有点像喝多了酒,不仅说话音量可能会大得毫无必要(快三十岁的人因为下棋输给对方而生气,啧),目光还总是会怔怔地停在他的脸和颈和手,确切地说,一切裸露在衣物之外的身体部位,还有他的背影。我猜他眼中的Athrun恐怕要比我眼中的更好看一些。

说到酒精,其实Athrun不太擅长喝酒。那次他参加完某个同事的单身夜派对回来,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还以为他被灌了威士忌或者伏特加,结果等到第二天他头疼不已地醒过来,问过才知道原来只是半瓶葡萄酒罢了。还好他喝醉后只是昏睡,不会搞出太大的动静,不然头疼的就是我了。

自从我某次半夜溜进客厅拿主机回房间,鬼使神差地推开他的房间门并偶然发现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之后,每次半夜睡不着溜出来的时候,我都会靠在他的房间门上听里面的声音,如果确定他睡着了,我会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要是他毫无异常地躺在床上,那就没什么要做的。要是他趴在桌子上,我会先把他的电脑屏幕按灭,如果它还亮着的话,然后给他披上一条毯子。我不想把他推醒,谁能保证他清醒过来之后不会继续工作呢。有时候他会因为我的动作惊醒,非常迷茫地看着我,但很快又会闭上眼睛睡过去。他这样子看起来还挺让人心疼的。

怎么说呢,照顾别人毕竟不是我非常擅长的事情,我对自己的粗线条很有自知之明。他其实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个人,虽然他有照顾别人的强迫症。

Yzak似乎一直很奇怪为什么Athrun要把我捡回家,他总是瞪着我,仿佛要从我脸上剜出Athrun把我留在身边的理由。真巧,我自己其实也觉得挺奇怪的。我想来想去,最后的结论是他有照顾别人的强迫症,一定得有个需要被他关怀挂念的人在身边。

我不是没有问过他,但是他的回答太简单了。谈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的情绪状态、他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他习惯于轻描淡写。甚至在解释失去家人的原因时,他都只是简单地说“因为一起贪腐案的牵连”——牵连了两条人命?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直到Dearka在我的要求下给我概述了经过——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更多地了解Athrun——我才知道原来事实如此曲折。

“Athrun的父亲可是非常厉害的律师,比Yzak和我都厉害多了,他名声大振的时候你可能还没出生。他从来不怕接最难搞的案子,政界商界的人都不想撞到他的枪口上,死亡威胁堆在门口都吓不倒他。不过最终还是出了事,那个案子幕后的老板下手狠辣,Athrun的母亲失踪了。但是你也知道他那种刚毅的性格,他只会因为这个打击表现得更加不顾一切,调查获得的证据其实已经足够给对方定罪了,但是他自己觉得这不够。他把证据都交给信得过的助手,自己跑到大街上去毙了那个混蛋,然后开枪自杀了。那时候Athrun只有十六岁。”

我完全听傻了。我可没想到Athrun原来还有这种仿佛揭黑题材电视剧剧情的过去。照理说这应该是轰动一时的事件,不过它发生的时候我还太小了,所以没什么印象。

我把这剧情差不多消化了才开口,“Athrun当时怎么样?他一定很痛苦。”

“非常痛苦。”

“那么现在呢?你觉得他现在还很痛苦吗?”

“现在当然要比当时好多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过我可不敢说他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所以这就是Yzak和我们住得这么近的原因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那一刻变得特别聪明。Dearka笑得很夸张,“你猜。”

其实我很能理解Athrun的父亲,我毕竟也经历过顷刻之间失去最重要的人。那个窃贼先进了Mayu的房间,翻抽屉的时候Mayu醒过来发现了他,他抓过台灯就砸到Mayu头上。听到Mayu的叫喊声,爸爸先赶过来,但打不过那个人,很快倒了下来。最后是妈妈。

这些都是警察的推断。我看到的场面没有这么复杂,只是一片狼藉之中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为什么我没有死?因为我把房门锁上了。那一阵子我迷上了漫画,会在爸妈要求熄灯的时间点之后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看过瘾了才会再下床把门锁打开,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会忘记门锁的事。那一晚就是如此。也不知是为什么,那一晚我甚至睡得特别沉,直到妈妈的尖叫把我惊醒。等到我跑出房间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扯远了。说回他收养我的理由。他的回答太简单了,只说是看到同事收养了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女孩,觉得自己也应该做点什么。

“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万一我蠢笨到中学都念不完,或者顽劣到根本听不进管教,或者哪天卷走你留在家里的现金和银行卡不知所踪,你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金钱和精力,还给自己惹上一堆事?”

他眨着眼睛,非常真诚地困惑着,“可是Shinn,你并不是这样的孩子啊。”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你确实很难让他明白你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尤其是在涉及到你与他之间的情感关系的时候。我想Yzak应该对此深有同感。

当然,我确实还没有到那么糟糕的程度,虽然我的老师们不太喜欢我,但并不是因为我蠢笨,或者顽劣,或者没有基本的行为底线,而是因为我常常在课上睡觉。我原本没有不尊重他们的意思,我是真的会在白天犯困,因为晚上我根本没有办法睡得好。爸爸妈妈和Mayu是在深夜遇害的。我发现他们的时刻是凌晨一点四十分,这也是警察根据我的报案时间推算出来的,当时我哪里还会有心情去注意时间。但是这个时间点就这样留在我记忆里,让每个本该安稳入睡的深夜变得无比艰涩。我也并不是真的嗜好半夜爬起来偷偷玩游戏,只是睡不着的时候总得找点事情做吧。

所以你可以理解,我确实没有故意摆出不尊重他们的样子。但是,被他们唠叨的次数多了,总归会心生厌烦,索性就放弃挽回我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了。反正也无所谓,其实那些知识点我都懂。和Athrun生活在一起,不可能感受不到学习的动力,更何况他从来都坚持为我寻找最好的教育资料。我只是不在课堂上学习罢了,比如,在学校的琴房陪Rey练琴的时候,就很适合学数学。

至于欺凌同学,骚扰漂亮女生这种下作的事情,我更是从来没做过。虽然我那时的着装看上去随随便便(一直保持到Yzak搬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早晨,他表示如果我不把扣子扣好,就别想出门了),但我不是小流氓。目前为止仅有的两次打人也完全是出于再正当不过的理由,对,我就是受不了侮辱。两次被我打的都是同一个人,隔壁班的风云人物,家长在市政府工作,顶着一头形状令人作呕的卷毛,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得意。名字我就不说了,单单提起就觉得恶心。

他和几个跟班组了个乐队,致力于以他所认为的当代风格翻唱某个摇滚乐队的老歌(简直是在侮辱摇滚),占用校内的小剧场迟迟不走。等了半个小时之后,Lunamaria终于忍无可忍和他吵了起来。我帮着Lunamaria吵了几句,于是我被他盯上了。

Lunamaria和她的妹妹在排演音乐剧,讲的是奥匈帝国皇后伊丽莎白从少女初恋到遇刺身亡的故事,Rey和我也被她拉过去当演员。Rey扮演皇储鲁道夫,我扮演那个刺客Luigi Lucheni。第二幕由我开启,我戴着高礼帽,一个装着皇室纪念品的盒子挂在我的脖子上垂在胸前,我得想象自己就在1867年的布达佩斯大教堂前,把盒子里的东西扔向观众,揭露皇后在偶像光环背后的卑鄙自私,并且伴以夸张的肢体动作大喊若干声“Kitsch!”(注:著名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主题是茜茜公主的人生经历。鲁道夫为茜茜公主之子,30岁时自杀身亡。Luigi Lucheni,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于1898年9月10日刺杀了茜茜公主。Kitsch为德语词,意指艺术上缺乏原创性与诚意的造作的陈词滥调,可以简单化理解为“媚俗”,有直接音译的方法译作“刻奇”。)

这个唱段讽刺了凑热闹的局外人,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只听得到自己想听的。讽刺算是我的强项,但是Lunamaria似乎觉得还不够。

“Shinn,情感再充沛一点!”,Lunamaria站在观众席上对着我喊,一边晃着手里的剧本以表达她此刻的焦躁,“你对这个唱段一点共鸣都没有吗?”

好吧,找点共鸣。我退回后台,坐在地板上来回读歌词。

“别做那种表情,别装作你们只对真相感兴趣,

真相我免费赠送,可是白给都没人想要,

因为那只会让人失望。”

这一段倒是可以有共鸣。再上台的时候,Lunamaria表示这次好多了。

这见鬼的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呢?真相是你对未来的一切期待都可能被命运砸得稀烂。Athrun和我都是如此,我们是两个依偎在一起彼此取暖的可怜虫。可是谁在乎这个?真正经历过才会理解,可是谁会想要经历这个?

经过足球场的时候我还在想这些。Rey走在我旁边,我们本来打算排练完音乐剧去他家一起准备地理课的小组专题展示。足球飞过来,正好砸在Rey的小腿上。卷毛朝我们跑过来。

Rey的爸爸当时刚当上议员,卷毛绝对不敢惹他,只可能是因为本来想砸我,技术上却欠缺了点,砸中了Rey。果然他开始向Rey拼命道歉。Rey摆摆手说没关系,他立刻满血复活,换上只以恶心人为目的的笑容转向我。

“你爸妈会来看你的音乐剧吗?我们需要给死人预留座位吗?”

我从Rey手里抓过足球,对着他的脸狠狠扔过去,尽管这时足球队教练已经叉着腰向我们走过来。

道歉是不可能的,于是我被罚去教学楼清扫一共三层楼的走廊。Rey想要留下来陪我,被我拒绝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好好清扫也是不可能的。我以画线条缠成一团的抽象画的方式拖了一遍地,就算交账了。教室里已经没有人,我打开一间教室的门走进去,坐在靠墙的桌子上反复按电灯开关,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从楼外看起来这间教室应该像是在闹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反正我的心情越来越糟糕,一会儿想找个谁来揍一顿,一会儿又想揍自己一顿,不过想得最多的还是让我立刻死掉算了。我不想回家了,看到Athrun只会让我更难过。我把手机关了扔进双肩包里。

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开始刮风。我沿着校门前的路一直走,还没走多久,下雨了。真奇怪,为什么这个季节总是要下雨呢?我没有带伞。我又埋头走了一段路,雨越下越大,走到电影院的时候我也没有选择余地了,只能进去。电影院好就好在可以在座位上睡觉,被雨淋湿的我已经懊丧到想一睡不醒。现在我早已不记得那一场放映的是什么电影,好像是一条宠物狗的故事,中途我醒过来一次,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抹眼泪。散场之后工作人员过来把我叫醒,我走到大厅里发现雨还没有停,于是折回去又买了一张票,换个放映厅继续睡。

再一次散场的时候,雨终于停了。空气潮湿而阴冷,我买了一杯热巧克力捧在手里,慢慢喝完之后才感觉好些了。再往前走是市中心的公园。有时我会和Rey还有Lunamaria他们一起来这里,但还从没有在晚上十点钟来过。我找了张梧桐树下的长椅坐下,为了暖和一点,我把双肩包抱在胸前,落叶簌簌跌在我肩上,我想我看起来应该还挺凄惨的。

接下来该去哪里?Athrun给我的银行卡就在包里,不过既然是离家出走,我也不能再花他的钱了。钱包里还有现金,如果我节省一点的话大概可以靠它过上三天,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找到在餐厅打工的活了。还要继续念书吗?我倒还是挺向往去大学里学习怎么做机器人的。做决定真难啊。

我就这样想来想去,最后想到Athrun会不会因为我这样不辞而别而备受打击,这样一想我甚至更难过了。不过,我刚开始想象他在Yzak怀里哭诉我是多么无情的模样的时候,他就从我的想象里走出来,走到我面前。因为太难过了,我甚至都没想到要逃跑。

这应该是他最接近于揍我的时刻。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揍我,就算那对拳头已经攥得关节发白。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拽过我的手腕把我拎起来,拖着我向他停车的地方走。我被他吓到了,下意识地顺从了他。他生气的样子挺可怕的,你知道,脾气很好的人一旦真的生气,威慑力可以很惊人。我反正是不想再看到他生气的样子了。

他的手指冰凉。他穿得非常单薄,应该是出门的时候太匆忙,根本顾不上添衣服以应对突然的降温。他盯着我坐上副驾驶座,才快步绕过车头坐到驾驶座上,坐进来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车门都锁上。

“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他注视着我,声音沙哑。我这才想起他最近状态不是很好。你知道,为了工作牺牲睡眠的人免疫力总归会差一点,几天前他就有点感冒的症状。出于歉疚的心情,我决定表现得坦诚一点。于是我都说了。

“这样活着太没意思了。这世上蠢货太多,混蛋也太多,又蠢又混蛋的甚至更多。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他们剥夺到这种地步?如果我那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我会和你父亲一样亲手送那混蛋下地狱,什么正义、公平、道德、原则,正直清白的人死掉的时候它们在哪里?好人活得艰难又短命,一帆风顺耀武扬威的反倒是小丑。在这种世界上活着,有什么意思?”

说到最后我甚至有点想哭。车里比外面温暖多了,眼泪在寒风里还可以暂且被冻住,被温暖包围后反而会融化。我扭过头看车窗外,不敢看他的脸。他的一只手握住我的肩头。

“Shinn,我不会简单地告诉你这个世界很美好,也不会试图让你相信一切都会恢复到完好无损的模样。是的,这个世界可以非常可怕,非常冷血,非常荒唐,我们救不了所爱的人。可是你不能变得和伤害你的人一样。你要成为比他们更好的人。你要过比他们所过的更高尚的生活。你要找到你喜欢且愿意为之付出的事业,你要发自内心地与人为善,你要为这个世界留下一点闪闪发光的东西,不需要很多,一点就可以。你现在十六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残忍,你比我明白得更早,所以你完全可以比我做得更好。你要相信你自己。”

如果换个人来说这些话,我大概只会把它当成不痛不痒的说教。但是说这些话的是Athrun,是和我一样明白痛彻心扉是怎样一种感觉的Athrun,这些话的含义就完全不同。所以我真的开始哭起来。

“我才不是什么更好的人。我没办法做到像你这样宽容又无私。”

“你很好,Shinn,你只是冲动莽撞,有些时候做事不顾后果。但是你很好,你是非常善良的孩子,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听到他这么说,我哭得停不下来,直到抽完他递给我的一包纸巾才勉强止住眼泪。他看到我差不多冷静下来,才发动了车子。

回到家的时候刚过十二点。离家出走七个小时后,我又躺回了自己的床上。我这才想到从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一堆未接电话,一半来自Athrun,一半来自Rey和Lunamaria。我给Rey和Lunamaria发短信,告诉他们我没事已经回家了,两分钟后Lunamaria回复我说Athrun焦急不已地找到了她,她只好把我平常喜欢去的地方都告诉了他。想来Athrun已经把这些地方都找过一遍,我又有点想哭了。

这时候Athrun敲我的房间门,“Shinn,明天早上你可能需要自己准备早餐了。我有一点不舒服,想多睡一会。”

“有一点不舒服”——典型的Athrun Zala式的轻描淡写。直到我凌晨三点半拉开冰箱门找果汁喝,就着冰箱里的灯光,我才知道他究竟有多么不舒服。他竟然就直直地躺在沙发边的地板上。那一刻我真的差点被他吓死了。我抱住他的肩用力摇晃了几下,他却没有醒过来,呼吸声沉重急促,额头烫得惊人。

Athrun的车停在地下车库里。糟糕的是,那时我还没有考到驾照。我不得不跑到他的房间里把他的手机拿出来,一只手举着手机,一只手拉过他的手指,用他的指纹解锁手机后,我在通讯录里翻找可以在这个时间点求助的人。

最终我决定拨打Yzak的电话。Yzak竟然在十五秒钟以内接起了电话,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给Athrun的来电设置了特殊的提醒,就算打开了勿扰模式也允许铃声和振动的那种。不到十分钟,Yzak就出现在我们家门口。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如果你爱着某个人,你最好就住在这个人附近,不仅平日里见面方便,哪天出了事还能指望你一下。

看到Athrun这副模样,他的目光简直能杀人。我俯身过去,想抱住Athrun一侧的手臂扶他起来。在我的预期里,Yzak和我会一人一侧架着Athrun一路走到地下车库,然而事实是,我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Athrun,Yzak一下子把他横抱起来,转眼就消失在门外,只剩下看呆了的我。原来Yzak着急的时候力气这么大啊。

要是Yzak知道Athrun病得这么厉害其实是因为我,我大概就没办法去医院陪Athrun了。他肯定不会愿意让我靠近Athrun一步,说不定还会趁着Athrun虚弱得无法有效表达抗议的时候直接把我送回孤儿院。好在Athrun恢复得很快,一周后出院,虽然出院没两天他又飞去做海上试验了。

可能是因为领教过惹怒我的后果,卷毛消停了一阵,争抢小剧场的事没有再发生,Lunamaria对此满意极了。我们已经准备了将近一个月,下个月就要全校公开演出。那天我们刚刚收到订制完毕的全套戏服,我换上第二幕开始时的那套翻领上缀满亮片的燕尾服,戴上高礼帽,对着镜子唱了一句“Kitsch!”,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所以离开小剧场的时候我心情还不错,可惜没有保持多久,因为我迎面撞上了卷毛。这混蛋倒是学乖了,知道在我们排练结束之后再过来,不过学乖了的混蛋也依然是混蛋。我本来是不打算搭理他的,经过他的时候我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却在我身后喊,“我爸爸告诉我,抚养你的是杀人犯的儿子。”

如果不是Rey拼命拉住我,我保证我还能打得再狠一点,能让他爸爸都认不出他。他那几个跟班也都是窝囊,没一个能打的。

后果就是我被小剧场的保安揪着扔到了教师办公室。不巧,留在办公室里的是我最不喜欢,也最不喜欢我的化学老师,她明确表示必须得由监护人亲自过来把我领走。显然,让Athrun立刻飞回来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把Yzak叫来。Athrun住院的时候我存了他的电话,没想到这时还能派这个用场。

Yzak从律所开车过来,黑着脸听老师讲完事情经过,僵硬地道了歉,表示会好好教训我。通向校门的路上他走得特别快,不用看他的脸我都能猜出他的火气有多大。

“为什么要打架?”

他回到驾驶座上,冷冰冰地问我。我可以用我在机战游戏里赢来的所有勋章打赌,他是非常愿意给我一耳光的,如果不必在之后向出差回来的Athrun解释为什么我的脸肿起来了的话。

我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个蠢货说Athrun是杀人犯的儿子。”

他顿时不说话了,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好像盯着我就可以用目光杀死蠢货一样。这下我可以确定,现在他绝对不会因为打架的事训斥我哪怕一句,胆子也就更大了,平常我懒得去插手他和Athrun之间的事,这时却非常有心情挑拨他一下。

“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很想去揍他一顿?”

他不作声,等同于默认了。我赶紧抓住机会,告诉他我饿了。

他带我去了一家专做正餐汉堡的餐厅。我们面对面坐着,我发现这时已经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在我们之间建立了起来。这感觉还挺不错的。

“你不要告诉Athrun今天的事情,”我一边切汉堡一边说,“我不想向他解释我打人的原因,免得他又想起过去。”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但是你得告诉他其他一些事情。他超级迟钝的好吗。你不跟他说,他是不会知道的。就算再跟他下一千盘棋,他都不会知道。”

我发现他真的在很认真地听我说,这倒还挺有成就感,高中生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教导名律师的,于是我就继续说下去了,“所以你得说出来,懂吗?你得做先说出口的那一方。如果你要等他自己意识到,那你可能等到七十岁都不会如愿。你要有点自信,你对他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他显然是听进去了,没有起身离开把我扔在餐厅里独自面对账单,就像觉得自己受到侮辱的人会做的那样。不过他还是摆出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那对扭到一起的眉毛好像在对我说“这事难道还用得着你来教导我。”

是的,这事还真的得由我来教导你。毕竟和Athrun一起生活的是我,你又看不到你每次离开我们家之后Athrun怅然若失的样子,我的目光可敏锐了。

“上次他住院的时候你就该说出来的。我在病房门外都看到你牵着他的手了,没想到你竟然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说到住院这事,其实我挺心虚的,不过那一刻我说得特别理直气壮。面对Yzak,气势上绝对不能输,否则一眨眼就会被他强势碾压,主动权尽失。我又不是Athrun,没有被他包容的特权。

他果然没有反驳我,只是挑了挑眉毛。

“他这周五下午回来。航班MU430,1号航站楼。”

我觉得我用这句话做了个完美的总结陈词。这家餐厅的牛肉汉堡还真的挺好吃的。

Athrun回来的时候看起来还挺高兴的,那当然,落地之后意外发现自己不必拖着行李箱打车或者坐公交,谁会不高兴啊。

“Yzak没有提前告诉我就跑来机场接我,是你告诉了他我的航班信息?”

我极轻地“嗯”了一声。他应该是没有听到,不过也并没有表现得很在意,毕竟不用多想就知道能把信息透露给Yzak的人只有我。

“Yzak突然说晚上要和我谈谈。你觉得你可以自己解决晚餐吗?”

“没问题没问题,你去吧。出海挺辛苦的,是该去吃点好的。”

由于强忍着笑容,我可能表现得太不自然了,迟钝如Athrun都能发觉一点不对劲。

“你们瞒着我计划了什么事情吗?”

好吧,还是得说点什么,不然我真的绷不住表情了。

“你从来没有想过和某个人谈恋爱吗?”

“嗯?”

他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我,我不确定他是没听清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于是我决定问得更明确一点。

“你从来没有想过和Yzak谈恋爱吗?”

这次很有效。Athrun停下收拾行李箱的动作,怔怔地看着我,几秒之后,不仅脸颊,连耳朵都变得通红。他低下头,花了不少时间才组织了短短的一句话。

“如果没有他,我走不到今天。”

我回到房间就给Yzak发了一条短信,“你真该看看刚才我提到你时他的样子。别犹豫了。”

Athrun一整晚都没有回来。他的床铺还是出差前的样子,连掉落在被子上的一根头发都在原处。我开始认真地考虑什么时候让Yzak再请我吃一顿汉堡。

我出门去买早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只拿了一份。我想这个早晨Athrun应该不需要我帮他买早餐。事实上也果然如此。他直到下午才回来,整个人都在发光,就差在脸上贴一张恋爱告示了。

“Shinn……你能接受Yzak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小心得过分,变成了那种满眼期待却又忐忑不安地问小孩“你喜不喜欢这个叔叔”的单身母亲,就好像小孩不懂你的心思一样。我翻了个白眼,我控制不住好吗,恋爱真的能让人变傻,刚开始恋爱的Athrun尤其傻。

“我没意见。”

我当然只能说没意见。不然呢?难道我还要拆散他们吗?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你们进展这么快?”

他不回答,只是笑,耳朵又一下子红透,眼睛亮闪闪的。我连忙摆摆手表示理解。

“我懂的,你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快一点没问题,我懂的。”

我说这话的样子就好像我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成年人。

晚餐后Athrun又出了门,我都已经懒得问他这次去哪里了。将近十二点的时候他才回来,而且还不是他一个人。隔着房间门我能隐约听到客厅里打开纸箱的声音,以及Yzak压低的说话声。我犹豫着要不要下床去帮他们整理,最终还是决定算了,不打扰他们了。

一点多的时候家里才彻底安静下来。我又努力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我决定放弃,主要是因为想到那枚还等着我去赢回来的羽翼勋章。我翻身下床,走到客厅里,经过Athrun的房间时,纯粹是出于习惯,我凑到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按照之前的经验,一分钟内没有翻动纸张或者敲打键盘的声音的话,说明Athrun已经睡着了。不过这次不一样,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说了,反正还挺让我头皮发麻的。别笑我,换成你意外撞见一对人亲密到极点的现场,那一刻你也头皮发麻,尽管你会真心实意为他们感到高兴。

我拿到放在客厅电视柜里的主机,又蹑手蹑脚地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我明白Athrun这一晚绝对不会有心思再来管我了,于是我没有像之前那样设置静音,而是把音量调到我自己刚好能听清,毕竟有点音效才更有感觉。

上午九点钟我走出房间,这天是周日,我和Rey约好要去他家一起看电影,他家里有个私人影院。Yzak已经在客厅里,我和他互相瞪着,最终还是我先说了早安。

Athrun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咖啡都已经给他准备好了。Yzak还在咖啡里放了一颗小小的香草冰淇淋球,于是原本平淡无奇的咖啡变成了意式阿芙佳朵。

我把我的咖啡杯推向Yzak,“我也要。”

“没有了。”

他无情地转过身去拿烤好的吐司。Athrun笑得不行,趁他还背对着我们,拿过我的咖啡勺挖了一半冰淇淋给我。Yzak把吐司放到餐桌上,凑近Athrun,指尖拂去掉落下来趴在颧骨上的一根睫毛。

啧,我真是受够他们了。我飞快地吃完早餐,准备逃离我的家,出门之前被Yzak命令把扣子扣好。

就这样,我开始了拥有两个监护人的生活,这个家似乎更像是家了。我的失眠似乎也好多了。我再也没有在学校里惹过事,甚至都不在课堂上睡觉了,一方面是因为心思都放在好好准备申请大学,另一方面是因为惹怒Yzak还是挺麻烦的。仅仅是回想那次Yzak坐在教师办公室里听化学老师数落我的场景,我就头皮发麻。所以还是不要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了吧。

音乐剧最终还是挺成功的,Lunamaria成了校内名人。演出的时候Athrun和Yzak也来了,就在前排预留给家长的位置,因此我演得特别卖力,Lunamaria都没想到我正式演出时的表现能有这么好。

“表演很有感染力,唱得也很动人。”Athrun这样说。

“剧情太浪漫化了,真实历史不是这样的。下次接一个更聪明的剧本。”Yzak这样说。

Athrun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责备地望向他,在这样的目光下,他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终于还是松动了,浮现出一个微笑,“不过你确实表现得不错。”

其实他说得没错,如果到了大学里还会演音乐剧的话,我大概会挑一个不同风格的剧本。我才不会对他生气呢,你要是吃过他做的菜,你也不会对他生气的。谁会和自己的胃过不去啊?他的料理手艺可比Athrun好多了。

The End

完成于2020/04/11


Wednesday, November 23, 2022 23:14:07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Tourbillon
作者:灰基

4

这一次没有失重。他稳妥地站在地上,没有奇异地飘在半空。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谢重力。

现在他只需要简简单单站在一边就行,不必考虑以怎样的姿势改变自己运动的方向,也不必考虑跟上谁。虽然知道这里不会有人看得见他,他还是退到这个陈设简单的房间一角,看着另一个自己抱着双臂和Dearka相对而立——没错,那是Dearka,顶着一头绝对不会让人认错的灿烂金发,穿着一身版型略有不同的绿色军装,屈起一条腿倚靠着墙。

他的这位好友还在纽约曼哈顿灯红酒绿着,本来是打算去做华尔街精英的,结果某一晚在上东区晃荡的时候被星探逮住,现在正在杂志和海报上对着少女们散发荷尔蒙。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也上了战场。这该是多么严重的战争,他不无诧异地想。

他们似乎已经交谈过,在他出现以前。Yzak的脸上泛起一点激动的绯红,他当然清楚这是自己恼怒时的反应。他知道,相比遇事习惯于先自责千百遍的Athrun,他很容易生气,不过——有这么容易生气吗?自从他莫名其妙跌进这个时间的漩涡,他还没有见过另一个自己不生气的样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算了算了,受不了你,我直说吧。”Dearka抓了一把头发,一副头疼不已的样子,“你应该也发现了,Athrun越来越不对劲。”

Yzak停顿了一下,双眉紧紧地拧到一起,“所以呢?”

“我怀疑他可能会搞出点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真要想不开的话,以身犯险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他再冒险,那他就是个该死的傻瓜。”

“不管他是不是傻瓜,你应该都不会愿意看到他冒险。”

“说得好像我能拿他怎么样!”Yzak毫不意外地吼了起来,“我能拿他怎么样?那个混蛋什么时候真的听进去我的话了?”

“和他好好谈谈。他会愿意听你说的,但是你得先和他好好谈谈。我是说,心平气和。”Dearka一边说话,一边开始往房门的方向挪。他感到有点好笑,看来这一个Dearka也非常清楚自己应该在什么时间点远离他因为Athrun而失态的现场。Dearka总是把时间点踩得很准,从来没有被他的玻璃杯砸到过。

“我什么时候没有好好谈?”

“别急着反驳我,重点不是反驳我。我这是在为你考虑。你也不想留下遗憾吧?”Dearka已经顺利地挪到了门边,“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我想他应该会很高兴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真心爱着他。”

Dearka消失在门外,留下静止在原地的他和他自己,以及似无边界的安静。

这未免太残忍,他想。为什么不管在哪里,Athrun都要失去所有家人?

广播系统传来清晰的女声,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十五分钟后全体驾驶员到控制室集合。”Yzak这才仿佛找回了行动能力,伸手整理了一下白色军装的衣领——本来就很平整,应该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为了显得更坚决一点。Yzak握紧双拳片刻,复又放开,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赶在房门自动关闭之前跟随着Yzak出了门,踏进上次见过的走道。Yzak走了十几步,在另一间房间门口停下,手掌毫不客气地砸上房门。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能够体会多年前在圣加仑,被他深夜敲门要求重新讨论估值模型的Athrun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能进来吗?”

相比肢体动作,Yzak的语气倒是真的心平气和多了。总算还是有点进步,他想。

“等一下要去控制室集合,应该是作战准备会议。”Athrun还没有穿上军装外套,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问。

“那也还有十分钟。”

十分钟够了,他想。三年前他表白的时候,加上那首歌的时间,也就十分钟不到。真正要说的话,藏在心底数年之久的话,其实一分钟就可以说完,还剩下九分钟可以拥抱。这可是战争——战争哪里会给你那么多的十分钟?

Athrun稍皱起眉,似乎真的仔细计算了一下时间,最终还是让Yzak进了门,确切地说,让Yzak和他进了门。他找了个居中的位置,和Athrun一样等待着某个看起来浑身上下都不太自在的人开口。

“你不能再那样做。你得对它下手,你不能只躲着它。你躲不开它的,你得用进攻保护你自己。”

——嗯?

他又有点想笑。这算什么开场白——一定要从上次没有得到回应的地方开始吗?不过他很快压住了这点恋爱三年后才能有的后见之明带来的些许优越感,毕竟当年他的表现也并不比这个Yzak好很多。

“我知道你在考虑什么,你不想伤害那个人。但是他对你就下得了手。上次如果不是我们在你附近,后果会有多严重,你想过吗?”

沉默延续到连他都觉得难熬的时候,Athrun抬起目光直视对方,似乎终于决定回答。

“我并不是仅仅在考虑不要伤害他。他的出现让我思考这一切的意义……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该继续这样走下去。”

“你这样想,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可是,拿起武器,并不是为了我自己。Yzak,你不也是一样吗?支持你一路走来的,绝对不是自己的利益,不是吗?拿起武器是为了保护,但是如果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呢?”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你现在已经在战场上,还想着这些,犹犹豫豫,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会死,我也不能再不负责任地使用手中的力量。”

摆在桌角的玻璃杯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碰到墙面的瞬间支离破碎。

“为什么你就是听不懂我的意思!”

因为你没有说到重点,他想。你说的都很重要,当然。但是,你没有说到那个唯一的重点。

“你就不能先考虑一下你自己吗?”

这就对了,他想。继续说下去——告诉他,他要珍惜他自己,因为这世上还有人真心爱着他。这世上还有人会因为他的痛苦而痛苦,会因为某一天可能会失去他的念头而辗转反侧。就算他心里装着整个世界,为了未曾见过的芸芸众生而遗忘自己,都还有一个人,还有那么一个人,把他放在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快告诉他这些——只需要一分钟的时间。

可是Yzak没有再说话。一分钟,没有言语,只有静默的对视。

Yzak先转开目光,离开了房间。

他上前几步,走到Athrun身旁。Athrun还在出神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地方。

“你要珍惜你自己,因为我爱你。”

他的双手搭上Athrun的肩,虽然心里清楚Athrun无法感觉到他的触碰,也无法听到那一句他代离开的Yzak说出的话语。

5

实习生给他发来负责撰写的研报的初稿。他保持着歪倒在床上的姿势,在手机上粗略看过一遍,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在这时放开怀里和他一起歪倒在床上的人,最终还是起身下床,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脑。

“工作狂。”

Athrun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为他摆好一杯咖啡,浓郁的香气立刻云朵一般包围了他。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手冲咖啡了?

“你没有立场说我是工作狂。我至今还没有打破你的熬夜记录。”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该不会连这个都要和我比?”Athrun在他身旁坐下,他的余光瞥见Athrun手机上SBB的app的界面,“后天下午三点四十六分的列车回苏黎世,行吗?不过我可能没办法送你去火车站了,因为是周一。”

“本来就不用你送。你莫非觉得我会在这里迷路?”

“怎么会?这里的路和棋盘一样规整。不过,要是真的迷路了,那就别回去了。”

“这话要对我的老板说。”

Athrun轻笑了一声,放下手机,凑过来看他的屏幕。

“很棘手?”

他把屏幕转过去一点对着Athrun,“你怎么看?”

Athrun注视着屏幕上的历年财报关键指标对比表格,他注视着Athrun。身着红色军装的Athrun的侧脸轮廓,与面前的人的侧脸轮廓细细地重叠在一起。举起枪的Athrun会是什么模样?瞄准目标,扣动扳机,正中红心。

“营销成本的构成有问题,投放广告的费用占比相比之前明显降低,但这并不合理,有可能是因为其他成本被转移到营销成本中,从而营造出门店盈利的假象。考虑到发布财报前股价已经连续低迷三个季度,存在收入数据造假的动机,主要是在销售数量方面,不过这需要去门店现场调研后才能确认。”

和他想的一样。他收回目光,向后倒在沙发靠背上。

“要是我的实习生有你一半的聪明就好了。”

“不要对实习生太苛刻,他们才刚刚进入这个行业。”

“我们做实习生的时候,也没有谁对我们和风细雨过。是你自己不够强势。”他侧过头去看Athrun,“为什么你对他们的态度比对我还好?为什么你总是只跟我过不去?”

Athrun眨眨眼睛,“我对你怎么样了吗?”

他一下子气得笑出来。

“是谁在毕业时抢走了我的荣誉头衔?我是不是应该打电话给圣加仑的老师,让他们提醒一下你?还有一堆类似的事情,需要我一件件说出来吗?另外,你为什么总是只跟我吵架?你怎么不跟Dearka吵架?你怎么不跟你的同事吵架?”

“明明每次都是你先吼我。”

面对他的一连串质问,Athrun笑得无辜极了,并且在回答中躲开了重点。他翻了个白眼,把自己从沙发靠背上提起来,坐正身体,伸出手去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动作仿佛拍扁一个胀起的塑料袋。

“陪我下棋。”

Athrun顺从地取出棋盘。他们回到床上面对面坐着,棋盘摆在他们之间。下到第三盘,他们虽然还是坐着,但已经倚到一起,Athrun背靠在他胸前,他用右手移动棋子,空出来的左臂圈在Athrun腰际,棋盘转了九十度,侧对着他们。第四盘,他把黑主教移到白王所处的对角线上,完成了这个下午他的第一次成功的将军。作为给自己的奖励,他向后仰倒下去,左臂轻轻一带就把Athrun也拽了下来,他翻了个身压住Athrun,吻得难解难分。棋子噼里啪啦落在地板上。

“你明明那么聪明,却活得那么疲惫。”他的指尖描摹着Athrun的面庞,“总是在考虑自己做得对不对,自己有没有伤害别人,哪怕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些人,哪怕他们从来没有在你的生活里出现过。为什么你要这么善良,这么理想主义?才智与能力远不如你的人名利双收,你却甘愿为了原则放弃一切。我真庆幸我们现在不在战场上,尽管不论在哪个时空你都免不了自我折磨,但至少我不会因此失去你。”

“Yzak,你在说些什么啊?”Athrun仰躺着,手指插进他垂下来的头发,轻柔地爱抚着,“为什么突然说到上战场?”

他再度俯下身去,面庞埋在Athrun颈间,闭上双眼感受Athrun的体温,仿佛这样能够缓解他心上刀割般的疼痛。许久,他才再抬起头。

“告诉我——现在,你真的快乐吗?”

Athrun在他耳边轻语,“我很快乐。”

“你父亲的事情还在纠缠着你吗?”

Athrun的双眼暗了一暗,但很快找回了柔和的幽绿光亮。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想起爸爸,但是,没有三年前那种翻山倒海的感觉了。”

“那么,对你而言,离开苏黎世是正确的决定。”

“不,我感到快乐是因为你。当然,也有离开苏黎世回到这里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是因为你。你为我抹去了那些阴影。我真的很快乐,几乎感觉不到三年已经过去。原来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

他安静地凝视着Athrun,发现自己也有同感。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开端却是一分钟的告白,和一首时长两分钟的歌曲。时间是如此奇妙。

“我们认识多久了?”

“从十三岁在苏黎世初次见面开始算的话,”Athrun停顿了一下,“十五年。”

“一个陀飞轮能够运转十五年吗?”

“只要保养得当,可以。再久都可以。”Athrun的笑容里带着一点调皮的,少年般的骄傲,“你不知道吗?机械表代表着永远。”

6

舷窗没有映出他的身影,再一次提醒着他自己在这里独特的存在方式。舷窗映出站在窗前的Athrun的面庞,浅浅地浮现在窗外浩渺星河的背景之上,忧郁,怅然若失。

他向着Athrun伸出手,指关节摩挲着Athrun因为心绪不宁而微微发烫的面颊。他明白这是徒劳,他只是忍不住要这样做。

你在等待什么?他想。你对着星辰念出了我的名字。你在等待我吗?

这里只有Athrun和他,但又不仅只有Athrun和他。时间也在这里。时间从一片混沌的隐身之处向他显现,站在他的身旁。仿佛有人在他耳中安置了时计,他能清晰地听到每一声秒针走时的嘀嗒响动——这是时间的呼吸声。时间以此方式向他彰显着自己的存在,用自己的呼吸声赋予他精确地感知细节的能力。

比如,Athrun闭上双眼轻轻叹息的时长是十秒。比如,Athrun从在舷窗的映像中看到那个身着白衣的身影掠过身后,到喊出他的名字,只用了两秒。比如,这里的Yzak从听到呼唤顿时停步,到下决心转过身来面对Athrun,用了二十四秒。

“怎么?”

七秒的沉默。

“之前你说的那些话……谢谢你。”

又是十八秒的沉默。

“不要向我道谢!我不需要你感谢我!”

Athrun犹豫了五秒。走到Yzak面前,用了九秒。

“我能懂得你对我的关心……”

“你什么都不懂!”

从惊怔,到拉住即将转身离开的Yzak的衣袖,十九秒。

“Yzak,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是,我并非真的什么都不懂。”

视线静默地交缠,十二秒。

Athrun的掌心顺着衣袖缓缓滑下,停在Yzak的手背,八秒。

从手指触碰到一起,到警报声四起,广播系统传来急迫的女声,三十二秒。

“紧急状况!所有驾驶员作战准备!再重复一遍,所有驾驶员作战准备!”

他们的手同时放开,结束了这个三十二秒的牵手。

7

一开始,那只是高层派下来的任务:抛售一部分处于贬值边缘的资产。这种事情常有发生,没有谁会大惊小怪,哪怕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存在公平的市场价格,纯粹就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将捧在自己手上的不定时炸弹扔给别人,但总会有人愿意来接手。然而,偏偏是Athrun,在清算这部分资产的时候发现了异常——发行这些证券的企业的股权结构并不寻常,经过几层股权穿透,最终出现了来源不明的股东。顺着已有的线索,Athrun瞒着其他人继续查下去,由此牵出某个集团以投行为平台大量转移资产至实际控制人家人名下的事实,这个来源不明的股东便是这个集团最隐蔽的子公司,它的实际控制人是集团实际控制人的女儿。

然而,就算涉及的数目如此惊人,这并不是让Athrun决心离开的原因。真正的打击在于,Athrun最终发现这一切操作的策划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作为投行掌门人的父亲。在突发心脏病去世之前半年,Patrick Zala为自己常年的忠实客户完成了这件事。得知这一事实的第二天,Athrun递交了辞呈。

Athrun没有告诉他。他竟然还是从自己公司的同事午餐时的闲聊中,听到那家著名投行前任掌门人的儿子几天前突然辞职的消息——他差点摔碎手里的咖啡杯。如果不是因为午餐后立刻有组会,他恐怕会当即放下餐盘,开车飙到Athrun的公寓楼下,把这个不知道脑子里又在想什么的傻瓜拎出来问清楚前因后果。

当天晚上,他把Athrun带到那家法式餐厅,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Athrun本来又像当年母亲去世时那样不接电话不回短信,是他去公寓捉的人。Athrun没有一点吃东西的心情,这让他更恼火了——他心爱的人在自我折磨,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怎么能不恼火?

他把牛排切好,放在Athrun面前的盘子里。

“如果你什么都不吃,我不会放你走的。”

Athrun低着头,目光游离,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追问到最后,最终的策划者竟然是我的父亲……这是多大的讽刺。我不怪他,妈妈走后他过得不快乐……非常不快乐,也许就觉得做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不怪他。我只是……觉得悲哀。”

他不接话,盯着对面的人。Athrun说话断断续续,每一个停顿都让他心悸。

“每一天,我都看着贪婪自私的事情发生……用复杂的模型包装劣质资产,开发新的套路……反正我们是如此聪明,总有方法把风险转嫁给别人,转嫁给……面对风险最脆弱的人。一个行为会在社会层面造成怎样的连锁反应,波及多少安分守己的普通人……谁真正在意过这个问题?”

“这并不意味着你要为这些行为承担责任。没有贪婪就没有我们这个行业。不说别的,瑞士的银行做了什么才有现在的地位,你忘了吗?全世界逃税的富豪可不会像你这样反思自己的行为。为什么要为他人的过错责怪自己?”

“我只知道……我没有办法继续做这样的事情了。既然我一个人的力量改变不了整个行业……我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再做这样的事情。”

“没有人会理解你。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你给自己设下的困境。他们只会觉得你做作又矫情,优柔寡断,毫无魄力。”他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引得旁边一桌约会的情侣奇怪地看向他们,“没有人会理解你!没有人会因为你放弃了你本该拥有的一切而改变自己的行为,没有人能体会到你心里的痛苦,因为没有人像你这样有原则,像你这样善良,像你这样执着于干净清白,你明白吗!”

Athrun望着他,最终给了他一个苦笑。

“这也许就是我注定要面对的孤独吧。”

孤独——一个冰凉的词,冻住了他们之间的空气。许久,他才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先去亚洲,斯里兰卡、印度、柬埔寨。一直都想去走走,这次总算是有足够时间可以去了。”Athrun轻声道,手指捏着餐巾的一角,“然后回瑞士,去拉绍德封。外祖父有不少学生在那里,也许可以帮到我。回到童年时的梦想,大概算是现在能让我觉得生活还值得过下去的唯一理由了吧。”

“你倒是想得清楚,把后面的事都计划好了。”他冷笑着,怒气再次无法压抑,“如果我没有听说你要走的消息,你就会悄悄离开,是不是?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的处境?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扛下来?为什么都不和我商量?”

“这毕竟与你无关,Yzak,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打扰你……”

“自以为是!谁允许你这么想的?什么叫与我无关?在你眼里我是陌生人吗?”

“不,我没有那样看待你……”

“那你怎么可以对我一声不响?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你难道以为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只是因为我们家长的交情?我对你的感情,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他应该感谢Jeanne Moreau,在他意识到对话已经偏离到一个计划外的方向的时候适时地出现,她的歌声充填了他们之间相视无言的静默——两分钟。

“当我们相识,当我们相认,

为何彼此失散,再又失散?

当我们重逢,当我们复炽,

为何又各自离开?

我们再次启程,在生活的漩涡,

我们继续旋转,彼此拥抱缠绕。”

歌声停止的时候,他也放弃了挣扎。

“我爱你,还在圣加仑的时候,我就爱你。就算在你面前是个漩涡,我也要和你缠在一起掉进去。”他最终这样说。

他盯着玻璃窗上叶绿与紫罗兰色交错的藤蔓图案,任凭三年前的回忆在眼前重演,直到Athrun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站在这里好久了。你在想什么?”

Athrun的气息拂过他的耳侧,让他更加恍惚了一点。

“没什么,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他想了想,决定先告诉Athrun这个,“短暂,甚至有点匆忙,生生截断。是在太空,发生了战争,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你穿着一身红色的军装,从布满星星的舷窗前走过来,牵过我的手,但是被突然的袭击打断,所以,只牵了三十二秒。”

“那真是太可惜了。三十二秒——都不够一个拥抱。”

他的手掌叠上停在他腰际的Athrun的手,把Athrun牵到自己面前。

“其实我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说出那句爱你的话——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Athrun侧过头去望向玻璃窗,沉思了片刻才回答。

“我想,我会非常孤独。”

8

“我是Yzak Jule。调整者,生于C.E. 54年。我在血色情人节后参军,成为ZAFT的机师。我失去了很多战友,也杀死了很多别人的战友,这是战争,我有失去的觉悟,也有某一天我自己命丧战场的觉悟。但是,尽管如此,我依然有无法释怀的痛苦。Athrun Zala,我的战友,我尊重而珍视的人,我心爱的人。我失去了他,因为我迟到了。”

最后一个梦境像一场电影。他在全然的黑暗中听到自己的低声独白。银幕突然亮起来,他看到另一个自己戴着头盔坐在驾驶座上,双手紧握着操纵杆,面前是被密集的爆炸光团点亮的宇宙空间。

从视角来看,他仿佛就站在另一个自己身后,可是他并不在那里。只有画面和声音,没有失重,没有缺氧,没有寒冷,也没有与天旋地转的画面同步的颠簸——如果他真的就在那里,恐怕已经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宇宙空间的视野随着另一个自己的操作飞快地变化,他因而能分辨出上升、俯冲、仰倒、加速的动作。爆炸光团一直都没有完全熄灭过,这一个角落刚刚暗下去,另一个角落立刻又被照亮,机关枪与光束炮发射的笔直痕迹更是将宇宙空间撕裂成一条又一条。

所以,作战原来是这副模样——Athrun在哪里?

另一个自己也在寻找Athrun。飞速旋转的画面终于暂且停下,深红色的金属巨人在宇宙空间视野远处幽深的一点出现。

然而,并不是只有它在那里。

“攻击它!Athrun!”

另一个自己仿佛要将喉咙喊裂。在Athrun所在的地方,那个白色巨人以惊人的速度缠绕着对方,仿佛只是眨眼的瞬间,深红色巨人的四肢便被切下,漂浮在宇宙空间。白色巨人从视野中消失了。

死寂的片刻后,视野开始变化。失去行动能力的深红色巨人残缺的躯体在视野中飞快地变大,他知道他们正在全速赶往那里。控制屏的一角倒数着数字,他猜想那是到达目标所需的时间。十一秒,十秒,九秒——

然而,并不是只有他们在赶往那里。

“可恶!——别动他!——”

另一个自己撕心裂肺地吼着。在另一个自己按下发射按钮的同时,他也看到了那台从后方冲向Athrun的机体,挥着光剑一般的武器。

六秒,五秒,四秒——

那台机体被光束炮击中的同时,光剑割断了Athrun的驾驶舱。巨大的爆炸光团在一瞬间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他的爱情迟到了三秒。

9

又一次,他觉得自己漂浮在无声的真空里。他低下头,在自己脚下看到小半个蓝荧荧的球体,隐约可见南美洲的一部分轮廓线。他抬起头,面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底色上划过一道深红色的轨迹,血迹一般,转瞬即逝。

原来那不是流星,那是你。对不起——我迟到了。

他陷在真空里醒不过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流泪,可是就是怎样都醒不过来。

最后是Athrun把他摇醒了。他睁开眼看到Athrun的面庞,完好的精美的面庞,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更不用说失去生命。他这才真正醒过来,一下子坐起身,起身速度太快,他甚至因此晕眩了片刻。他把Athrun紧紧地锁在自己怀里。

“你这是怎么了?”Athrun用指尖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困惑又担忧地看着他,“你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他说不出话,只是摇摇头。他总不能说你在我的梦里灰飞烟灭了。这未免太吓人,他不愿意让Athrun与他一同心悸。

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二分,他将搭乘下午三点四十六分的火车离开拉绍德封。他凝视着Athrun在料理台前的背影。多么幸运——在这里他没有迟到,不必带着三十二秒的温柔回忆与三秒的憾恨度过余生。

有些话语的含义重如千钧,说或不说,可能就会通向两条迥异的轨道。他必须说出来,他知道。三年前他迈出了第一步,现在他必须迈出最关键的那一步——一个承诺。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Athrun。

“和我结婚。和我一起生活。如果你不想回到苏黎世,我们可以去洛桑或者日内瓦。如果你想留在拉绍德封,想留在博物馆或者去卡地亚的工作坊,那我就过来,就算这里没有投行,没有券商,没有对冲基金,我也可以开一家餐厅,或者酒吧,或者别的什么。这几年我积攒了不少钱,足够做启动资金了。总之,和我结婚。三年前我就说过,就算在你面前是个漩涡,我也要和你缠在一起掉进去。Athrun,让我做那个陪着你的陀飞轮。”

Athrun似乎怔住了,手里捏着橙子,停在流水之中。

“和我结婚。”他说了第三遍。

Athrun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橙子,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来面对他。快对我说“好”,他想。

“等我一下。”

他站在原地,听见Athrun上楼的脚步声。片刻后脚步声回到他身边,一只手拉着他转身。他看到Athrun的另一只手上托着一个深蓝色方形丝绒盒。

“本来是打算在你生日时送给你的,但是既然你都说了结婚什么的……打开看看吧。”

他眨了几下眼睛,确认这番话应该差不多等同于一句“好”,于是他顺从地接过丝绒盒打开。盒子里躺着一块腕表,深蓝色真皮表带,银色精钢表壳,银色太阳射线纹表盘,剑形蓝钢指针,罗马数字时标。

“设计和组装都是我自己完成的。蓝宝石是三年前在斯里兰卡买的,请人帮我加工了一下,嵌在这里。”Athrun的指尖碰了碰上发条的表冠,一颗小小的蓝宝石躺在银色精钢铸成的底座上,“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回答了。”

该死——偏偏是在这一刻,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木然地从盒子中取出腕表,在把表盘翻过来的时候,看到背面刻着一行小小的字:

“Y.J.&A.Z.”

“我知道这有点傻气。”Athrun微笑着,“但是我想不出更合适的文字了。”

“是的,有点傻气。”他把腕表戴上左手手腕,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几乎如同哽咽,“但是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文字了。”

理论上,只要保养得当,机械表可以一直走时,就算拥有者去世都不会停下。理论上,真诚的爱情也是如此。理论上,这时他应该吻Athrun。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

这枚将他们的姓名首字母刻在一起的腕表扣住了他的脉搏,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给它增添一点与承诺一样坚定的灵魂。他抬起手腕贴近耳畔,在齿轮运转的声音里听到了那个词——

“永远”。

The End

完成于2020/03/20


Wednesday, November 23, 2022 23:13:49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Tourbillon
作者:灰基


现代背景AU,时空交错
Tourbillon为法语词,意为“漩涡”
而在钟表术语中意为“陀飞轮”,是一种校正地心引力影响的调速装置
这两种含义都会在本文中出现
现代部分发生在瑞士制表业中心拉绍德封(La Chaux-de-Fonds)
战争部分不遵循原作情节



0

在被漩涡吞没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拥抱的时间?

1

周四下午二点零三分,他坐上日内瓦机场方向的列车。从苏黎世到拉绍德封的路程耗费了两小时十四分。他花了二十五分钟回复邮件,三十二分钟阅读一本经管类新书(大部分内容都是老生常谈,但为什么总是能出版?),剩下的七十七分钟,全部被他交付给了连续高强度工作一个月后的假期第一天里必然会出现的昏沉。

他没有睡着,但也绝对谈不上清醒,在半梦半醒的迷蒙中,他觉得自己漂浮在无声的真空里。他低下头,在自己脚下看到小半个蓝荧荧的球体,隐约可见南美洲的一部分轮廓线。他抬起头,面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底色上划过一道深红色的轨迹,血迹一般,转瞬即逝。

流星?可是,流星难道不该是物体与大气摩擦才会出现的吗?真空里怎么会有流星?

他的意识被困在这个问题里,直到手机的振动把他彻底唤醒。他关掉手机上的闹钟,又在迷蒙中靠着椅背放空了片刻,直到列车广播中传来法语、德语、意大利语的站名播报,他揉了一把头发,这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冬春之交,这座倚靠着汝拉山脉的高地城市比苏黎世更阴冷,他的大衣能抵抗寒风,但挡不住飘落在头上和脸上的细雨。他懒得从行李箱中拿雨伞出来,就这样顶着细雨,沿着火车站广场前的城区主干道快步行走。好在他一年多以前来过这里,现在不用分心找路,走了一刻钟左右,他的头发还远没有湿透,目的地就已出现在他眼前。

时计博物馆里开着暖气,这让他感觉好多了。他去参观者接待处寄存行李箱,那里的小姑娘认出了他。一年多以前他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位小姑娘带他去了Athrun的工作区。

“日安,先生。Zala先生在里面。”

“日安,谢谢。请您帮我寄存一下我的行李箱。”

他用法语回答。如果不是因为Athrun,他的法语口语大概早就生疏了,毕竟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离开德语区。通电话的时候他会要求Athrun对他讲法语,为了保持听力和口语水平。这种行为背后的心态很复杂,既有不愿在语言能力上落后于Athrun的较劲情绪——就像他们一起在圣加仑大学念书时那样,也有一些为日后生活做准备的想法。既然Athrun现在还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意思,谁能肯定他以后不会来法语区呢?但是这样的想法一旦说出口,就会显得他太急迫,打乱他们相处的节奏,双方都会感到压力。承诺等同于压力——现实生活不就是这回事吗?

他走进展厅。暗金色灯光下的玻璃罩包裹着各色各样的时计,包括那一枚拿过19世纪末巴黎世博会大奖的花朵形镶钻胸针表,上次他来这里的时候,Athrun曾经带他看过。

“妈妈很喜欢这枚胸针表,后来爸爸特地请人为她复刻了一枚。”

Athrun当时这样说。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少有地沉默着。

每个玻璃罩里都装着一个独立的时间的世界,出自不同年代的匠人之手的指针停在不同的时刻。他穿过散落在展厅里的玻璃罩,玻璃罩里黄金与宝石折射的光芒流淌进他的眼角,时间的世界们从他身边掠过,流光溢彩却默不作声。

他最终走到展厅最深处,站在一座形如楼房,雕刻繁复的大型座钟旁边。在他面前,四米高的透明玻璃墙后,他要见的人俯下身贴近白色的工作台面,右眼上盖着紧贴眼眶佩戴的放大镜,手中是已经拆开的镀金怀表。那里是博物馆安排的时计修复工作室,高悬的天窗引进毫无遮挡的天光——最大程度地利用自然光是拉绍德封的能工巧匠们坚守的传统。

因为俯身的姿态,Athrun额前的刘海垂下来挡住了正前方的视野,没有发现他。他沉在暗金色中安静地等待。他很爱看Athrun专注的模样,还在圣加仑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甚至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与Athrun争论并不是为了争论话题本身,而是为了多看一会儿Athrun思考的模样,条理清楚地讲述自己的思路的模样。“这个案例的关键不在这里。企业管理方式固然关系到成本,但成本控制不是核心问题。核心在于,我们需要确认这家企业的技术壁垒究竟可以持续多久,是否会因为突然的技术路径改变而丧失根本的优势”——非常迷人。

Athrun放下手中的怀表抬起头,稍侧过身伸手去拿摆在一边的工具,这下才终于看到了他。Athrun的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接着那双绿眼睛也笑了起来,之前认真专注的神情尽数融化在眼角细细的纹路里。同样,非常迷人。

在这一刻,他的假期才算真正开始。

他绕过玻璃墙走进工作室,一路上他们的视线一直缠在一起。Athrun的工作台在靠近角落的地方,他经过其他修复师的时候特意放轻了脚步,以免打扰到百分之一毫米级别的精工细作。

“比计划中到得早。”Athrun取下眼前的放大镜,微笑着压低声音说道。

“我换了一班列车。”他简单地回答,没有告诉对方这样做是为了提前一个半小时见到你。

“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本来打算去火车站接你的。”

“说法语。”

“好,好。”Athrun顺从地换成了法语,转过身从挂在椅背的单肩包里取出一串钥匙,“你先回家,好吗?我还得过一会儿才下班。”

他接过钥匙,犹豫了一下,最终俯下身去吻Athrun的侧脸,借此稍许缓解那些不适合在这里展现的亲密欲念。

他推着行李箱沿着南北方向的小路上坡。雨停了,阳光从云层的裂隙中透出来。形制相仿的房屋沿着东西走向的平行道路规整地排成行,无一例外都有着朝向南方的玻璃窗,巨大而明亮,为了给制表师提供最充足的光照。外立面被漆成各式轻柔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出童话的意味。他直走了十分钟左右,转了个弯停在一座四层高的连体楼房前。这座楼分属四个不同人家,外立面分别呈现出浅橙色、灰蓝色、丁香紫色和鹅黄色,褐色的屋顶连成一片,窗格与圆形的黄铜门把手上装饰着19世纪末新艺术时期风格的植物纹理。他走到灰蓝色的那一家的大门口,从大衣口袋中取出钥匙开了门。

这是Athrun的外祖父留下的房子。对他而言,这个诞生于19世纪末的棕色调空间的触感,和一年多以前他初到之时一模一样——一个隐秘的,对着他轻言细语的温柔乡,然而他不能在此长久停留,甚至不能时时回望。他的假期实在太有限,总是只能让Athrun在周末来苏黎世短暂相会。在工作节奏最紧张的财报季,他甚至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他经由楼梯上到二楼,在浴室的洗手台前洗了一把脸。他的大衣和行李箱都被留在了底楼,他现在没有打开行李箱取出电脑的心情。他打开浴室边上的卧室房门,把自己扔在铺着燕麦色全棉四件套的床上。睡眠几乎立刻占领了他。

这是无梦的沉睡。直到将近八点的时候,Athrun才把他摇醒。他在一片迷茫中盯着那张带着笑意的精美的脸,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工作台抽屉里有备用钥匙。”

“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他使劲揉了一把头发,仿佛这样就能把残留的困倦抹去,“我本来想着要做晚饭的。”

“你太累了。”Athrun轻拍了一下他的膝盖,站起身,“晚饭准备好了。”

餐厅在底楼,Athrun没有开灯,只是把一盏提灯放在餐桌边上,金色灯光柔和地照过来。这三年来Athrun开始懂得生活情调,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功劳,也可能只是因为Athrun远离了苏黎世的纷乱嘈杂,在童年时代熟悉的安宁氛围中生活,终于稍微学会了一点如何善待自己。

“我也许有机会加入卡地亚的工作坊。”

“那么你打算去吗?”

“还在考虑。”

他放下手中的刀叉,注视着对面的人。

“有人来联系过我。是我们在圣加仑的同学,你大概已经忘记他是谁了。他告诉我一家投行的风控部门缺主管的助理,薪酬可以谈,而且有很大的弹性空间。他问我这样的条件有没有可能打动你回苏黎世工作。”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他,在你自己愿意回来之前,你不会接受任何工作邀约,无论开出怎样的条件,所以他最好打消打扰你的念头。”

Athrun点点头,割下一块煎鱼,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

“谢谢。尝尝这个。”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更多的回应。于是他决定放弃继续这个话题的想法,用叉子戳起煎鱼。

洗过澡后他异常精神,也许是因为之前实在睡了太久。Athrun的脚尖在他的后背交叠,他在身体碰撞的节奏里找寻久违的快感。他紧盯着Athrun的面庞,他要确认Athrun同样能从这场原始的舞蹈中获得愉悦,那双绿眼睛里的渴求是最有效的刺激。Athrun的指甲在他肩上划出了血痕,作为报复,他狠狠地咬在Athrun的胸前,接着一下子退了出去。

Athrun怔了一下,想要用双臂支撑着起身,却被他一把抱住后背翻了过来。再次进入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掌扳过Athrun的脸,吻到半途却又突然生生离开。

“给我。”

Athrun颤抖着声音抗议。他以一下更比一下激烈的深入作为回答。直到他的胸膛紧贴着Athrun的背脊做最后的冲撞,那个吻才算是得以完成。

他们面对面躺着,以数不清的细碎的吻代替言语。Athrun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入睡,呼吸声轻柔均匀,爱抚着他的神经。他小心地收回手臂,下了床,走到窗台前,端起放在桌上的水杯喝了几口,然后拉开一点窗帘,推开玻璃窗,放一点新鲜空气进来。玻璃窗上用彩色玻璃拼接出藤蔓的形态,依然是新艺术时期柔美婉转的风格,在夜色中显得神秘莫测。他的目光从藤蔓移到深邃的夜空,却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这一次,他真的看到了一颗深红色的流星。

2

他的意识太清楚这是个梦境。他现在正在拉绍德封,躺在Athrun的床上。然而这没有用,他的身体依然被动地沉陷其中,感官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因为它们——冷白色的灯光,干燥的空气,宛如深秋的温度,贴身的棉质背心的质地,皮鞋贴着脚掌的包裹——感觉起来就是真的。就连失重的感觉也如此真实。

他穿着与坐火车过来时同样的衣服,浅蓝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针织衫,黑色长裤,正好能抵挡这里的寒意。他发现了一块嵌在墙体里的矩形电子钟,红色荧光数字的位置帮助他确定了这片空间哪里是上方,哪里是下方。他尝试着手脚并用控制自己的方向,先飘到天花板,再抵达两个侧面,最后回到地上,把围出这条走道的四个面都触碰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寒意的来源——都是金属。

他飘在半空中思考了片刻,确定自己实在想不出这是哪里。失重,金属,电子钟显现出“16:27”——看上去像是太空中会有的场景,可是他也只能推导到这一步。左右两侧的金属墙上分别安置着一条凸出墙面的狭窄的传送带,不停运转着,发出低哑的摩擦声。

他缓缓降低自己的位置,靠近身体左侧的传送带。正当他困惑这样的传送带似乎不能传送物体的时候,一个身影从他视野尽头走道转弯的地方出现。看清来者面庞的那一刻,他的思维被粗暴地摁下了暂停键。

也许是因为过于震惊,当他艰难地恢复了思考能力后,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两条传送带果然不是为传送物体而设计。不过这个念头只是闪过了一瞬,他立刻意识到Athrun已经与他擦肩而过。Athrun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

已经没有更多时间留给他犹豫。他用力推了一把侧面的金属墙,一下子飘到Athrun前方好几米,直到半个背脊撞上金属天花板才停下。他顾不上碰撞的疼痛,借着碰撞产生的力向下沉,仿效Athrun的样子伸手握紧另一侧的传送带。现在他们终于在走道的两侧以同样的速度前行,他的位置稍稍处于Athrun前方,这让他可以侧过头注视Athrun。

Athrun面无表情,依然对他的存在无知无觉,即使他已经连着喊了三声Athrun的名字。他伸出手臂去挡Athrun,却发现Athrun如穿越烟雾一般穿越了他的手臂。这个恐怖片中常出现的场景着实让他惊怔,他又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接受了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隐形的旁观者的事实,抛弃了在这里做些什么的想法,开始仔细观察身旁的人。

虽然Athrun成年后的容貌没有发生过明显的变化,他依然能确定,这一个Athrun要更年轻一些,大概二十岁都没有到。Athrun穿着一身版型类似长款风衣的深红色外套,下摆宽大似裙摆,却有着利落的剪裁线条。深红色长裤外面套着白色及膝高筒靴,腰带紧紧地束出修长挺拔的身姿。

真是该死地漂亮,他想,带着点微妙的恼火——这家伙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在他的记忆中,着装风格低调简约的Athrun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深红色。他没想到Athrun还能有比他珍藏在心中的那些柔情瞬间更好看的时候。

他的目光在Athrun身上游走,注意到深红色外套肩部与袖口硬挺的剪裁细节,扣上风纪扣才能保持平整形态的高立领,以及Athrun左胸前的黄白矩形色块和一枚白色翼形徽章。看起来像是军装,他想。他不记得曾有哪个国家设计过这种版型的军装,看上去几乎不像是去打仗,而是去拍杂志大片——或者只是因为这一身装束太适合Athrun。

他沉浸在这样的想法中,没有发现他们已经来到走道的尽头,站在另一个空间的边缘。Athrun放开传送带,指尖轻点了一下侧面的金属墙,便轻巧地飘到前方悬空的金属天桥上方,进入了这个空间。Athrun伸出一只手去握住天桥的栏杆,稳稳地落在桥上。他出神地看着Athrun流畅轻盈的动作,差点忘记了继续跟随Athrun。

他停在桥上离Athrun几步远的地方。除了他们,这里再没有任何人。这个空间的六个面都铺展着冰冷深沉的暗灰蓝色,他无法目测出确切的高度,只能粗略估计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相当于六层楼那么高。一个巨大的金属箱子,没错——不过,当他开始观察面前的庞然大物时,这一发现已经不能撼动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面前这个巨大的,包覆着装甲的深红色怪物吸引了过去。

——嚯,这是什么玩意?

看起来像是某个东亚国家的流行文化中会出现的东西。他不太熟悉这个领域,但在了解全球文化产业时多少读过一点相关的资料。他知道不少年轻人有追捧这些流行文化象征的爱好,不过他不在其中,所以,当然,他断然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真切地与这个金属怪物面对面——字面意义的面对面,它的脸正对着他的脸。借着头顶冷白的光线,他分辨出它的五官(如果那些部件能够被称为五官的话)和四肢,这个怪物有着巨人的形态。从下方胸腹处向外打开的地方,他能隐约看见一个驾驶座。

他在困惑中转向Athrun。Athrun侧对着他,微微仰起头,注视着它的脸。Athrun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熟悉——三年前,在苏黎世,他在Athrun脸上看见过同样的疼痛,一种被命运无情捉弄之后的怅惘。这一瞬间他有上前拥抱Athrun的冲动,虽然他不明白这种疼痛从何而来,虽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在原地站了许久,Athrun似乎终于想起本来打算要做什么。他跟着Athrun向前走,却被一声喊叫打断了步伐。

“你果然在这里!”

他震惊地发现,这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和Athrun同时转身,在天桥与走道相接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更年轻的自己,穿着同样的军装,只不过不是深红色,而是白色。

“为什么不去休息?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

“新到的光束步枪需要整备。”

Athrun很快从意外中缓过来,平静地回答。这里的Yzak向他们走近几步,脚步声盖不住愤怒。很奇妙,他想。他正站在他们之间,看着一个更年轻的自己和一个更年轻的Athrun处于争吵的边缘。

“以你的速度,整备只需要二十分钟。先去休息再来整备。”

“离进入大气层还有六个小时。”

“你已经连续保持作战状态三天了!还有六个小时,大可以先休息一小时。你不要命吗?”

“我没事。”

“现在我是队长!”

“我并不是你的下属。”

“戴着那枚徽章很了不起吗!”

这一个Yzak的吼声在整个空间回荡。

虽然这听上去有点诡异,但是他确实被Yzak的音量吓到了。他不由得开始回想自己在二十岁不到的时候对待Athrun的方式,然后尴尬地发现,那时他的确有吼Athrun的习惯,而且很可能和这一个Yzak一样气急败坏。这几乎是他无法控制的事情,谁让Athrun总能精准地踩到让他爆发的点——他有太多爆发的理由,小到在圣加仑念书时为了一个小组报告熬通宵,大到在母亲猝然去世的时候拒绝接他的电话。他从来就不喜欢Athrun以那么严苛的方式对待自我。原来在这里也是如此。

面对Yzak的怒容,Athrun依然一脸镇静。这是在火上浇油,他想。

“Yzak,你找我有事吗?”

他在心里笑了。这实在太像是Athrun会说出来的话,仿佛对他濒临炸裂的情绪毫无知觉。

这一个Yzak肉眼可见地握紧了拳头,甚至吼得更响了。

“与其考虑六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不如先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吧,Athrun Zala!你为什么不对那台机体动手?你难道不知道它想做什么吗?你不对它动手,下一个被它打散的就是你自己的机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就这么想死吗?”

Athrun沉默地盯着Yzak片刻,转过头去,手掌在天桥栏杆上轻轻一推,下降到金属巨人腰腹处打开的地方。他看到Athrun坐进驾驶座,手指在面前按压敲击了几下,深红色金属巨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一双绿色的眼睛,和Athrun一样。

Athrun专注于操作,不再搭理天桥上的人。带着受挫的表情转身离开之前,Yzak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栏杆上。

“混蛋。”

3

Athrun站在从玻璃窗照进来的清晨阳光里,一边清洗甜橙和圣女果,一边哼着歌。看来这家伙心情不错,他想。可惜,他的恋人虽然拥有清透优美的好嗓音,却缺少音乐细胞,走调太厉害,他仔细听了许久才辨出,这是三年前他表白时那家法式餐厅里放的背景乐。

他坐在餐桌旁,桌上的白瓷盘里摆放着海盐干面包片,他给Athrun留了一半。等到Athrun终于坐过来开始吃早餐,他打开手机上的音乐app,播放那首被Athrun哼唱出新版本的Le tourbillon。(注:Le tourbillon,《漩涡》,是著名法语香颂,原唱Jeanne Moreau。)

“那家餐厅还在吗?”

“还在。”

“下次我来苏黎世的时候,我们再去一趟?”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理论上,他不应该为了一个梦境感到困惑,可是他现在确实还处在一丝恍惚里,这让他对现实的感知变得有些迟钝。从来没有一个梦可以在他醒来后的记忆中保留如此丰富的细节,从来没有一个梦真实得像是另一个完整的,有逻辑的,独立运转的时空,尽管它的开始与结束都如此突然。

“当我们相识,当我们相认,

为何彼此失散,再又失散?

当我们重逢,当我们复炽,

为何又各自离开?

我们再次启程,在生活的漩涡,

我们继续旋转,彼此拥抱缠绕。”

Jeanne Moreau微微烟熏的嗓音隐含着笑意,消失在他们之间温暖妥帖的安静中。

“巧妙的意象。生活是个漩涡,多么真实。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愿意彼此缠绕着一起掉进去。”

他没有接话,还在想着梦里那一对人。显然,梦里的另一个自己还没有幸运到可以借一首歌表明心迹,就像三年前他所做的那样。另一个自己还停留在以拳头和说话的音量表达心情的阶段——这倒也没什么可责怪的,人在二十岁不到的时候,怎么会知道有些时机一旦错过就是永远错过呢。毕竟太年轻了。

虽然没有得到回应,Athrun依然继续说下去。

“不过在这里,人们说到tourbillon这个词,想到的应该是宝玑先生的陀飞轮。”(注:Abraham-Louis Breguet,宝玑,陀飞轮装置的发明者。)

这回他怔了一下,回答时带着隐约的无奈。

“你真是氛围杀手。”

“嗯?可是我觉得宝玑先生的陀飞轮也挺浪漫的。”

“一堆齿轮,哪里浪漫了?”

“在宝玑先生的时代,材料技术和工艺水平都远不如现在发达。重力会影响机芯中脆弱的部件,尤其是游丝。陀飞轮把这些影响抵消了,秒针每分钟走一圈,陀飞轮也每分钟转一圈,就好像一个长久的守护者,两者一同刻画着时间。不浪漫吗?”

这一番话是个惊喜。他不曾想到Athrun会在某一天有心情说出这样温柔的,带着遐想与期待的话语。无论从哪个层面考虑,这都是好事。他忍不住微笑了。

“听你这样说,确实。”

Athrun低着头整理单肩包,准备出门去上班。他倚着门框凝视Athrun,双手拘束地插在长裤口袋里,因为心里明白自己接下来要提起的话题实在有些突兀。

“你有红色的衣服吗?”

“没有。怎么?”Athrun没有抬头,淡淡地问。

“没事,只是突然想问一下罢了。”

Athrun背着包走过来,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你想看我穿红色?”

“已经见过了。”他犹豫着,换了个倚靠的姿势,目光躲到玻璃窗外,“非常好看。”

“那一定是你的幻觉。”Athrun打开屋门走了出去,“晚上见。”

“并不是幻觉。”他轻声道,对着深棕色的门板。

他回到卧室躺下。梦境耗费了他的精力(在失重状态下活动真的不轻松,他想),醒来后甚至有些轻微的头疼。他闭上眼回忆梦境突然截断的地方。深红色金属巨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一个可怕的战士醒了过来,装备着新到的光束步枪。那里发生了战争。Athrun坐在驾驶座上。Athrun看起来很痛苦。为什么他能够看到这一切?原来不止生活是个漩涡,时间也可以是个漩涡。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在冰箱里随便找了些食材,简单加工了一下当作午餐。收拾完料理台后,他终于从行李箱中取出电脑,扫了一眼工作邮箱,挑着回复了几封重要的邮件。他没有搭理实习生发来的求助,本身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些还没走出校门的年轻人总归得一步一步学会独立处理情况,包括如何应付因缺乏耐心而不满于短期收益的投资人,就像他们当年那样。他半躺在沙发上,写完一周前开始写作的,关于硅谷某家科技公司的研报的最后一部分,合上电脑,望着窗外沐浴在阳光里的街景,决定出去走走。

他沿着南北方向的小路下坡,转个弯折进一条东西方向的道路,走过一段后再回到南北方向,如此重复,漫无目的地散步。这是一座在19世纪为发展钟表产业重新规划的城市。尽管已经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建筑规划的整齐有序依然让他惊讶,每座房屋都像一个小齿轮,严谨安分地留在自己该在的位置,所有小齿轮一齐转动,维持着这座巨大的钟表工厂的生命。

Athrun的外祖父是著名的制表师。这里是Zala夫人出生的地方,也是Athrun童年时的居所。他试着想象年幼的Athrun牵着妈妈的手走过他现在正在走的路,另一只手帮妈妈提着用棕色纸袋装好的面包。他们停在那一块灰蓝色前,Zala夫人从手袋中取出钥匙。Athrun跟着妈妈进门,把棕色纸袋放在餐桌上,带着轻盈快乐的步子一路跑到顶楼,那里是外祖父的工作室。一个留着一把白胡子的和蔼老人——他在顶楼工作台上的相框里见过这位老人,以及Athrun十岁时的模样——正对着阳光,在机芯上细细打磨出日内瓦波纹。Athrun依偎在旁,好奇而专注地看着老人的动作,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这一切天真的美好都被封存在这座城市,远早于Athrun成为圣加仑的高材生,甚至早于他们在各自家长的带领下于苏黎世相识。

背后传来载着游客的小火车行进的声响,劈开了安静的空气,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到紧靠房屋的地方停下来,给小火车让路。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打量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靠近城区主干道的地方。一座塔型大楼是他视野中最高的存在,他知道它的顶楼是一间餐厅。他朝着大楼走过去,现在他想要一杯咖啡。

他搭乘电梯上到顶楼,在露天餐位坐下。鸟瞰的广阔视野中,群山环抱中的小城不言不语,静得仿佛只剩下呼吸声——Athrun能在这里安放自己最沉静温柔的一面,他应该为此感到庆幸。三年前,在看见过Athrun心力交瘁的模样之后,他再也无法忍受Athrun可能会换个地方继续无止境地自我交战的念头,一分钟都不行,每次这个念头跳出来,都会让他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恼火许久。不过,现在看来,这里很好。Athrun在这里很放松,甚至都学会了制造浪漫,他都没有想到一个调速装置还能有那样的内涵。

另一个Athrun身处于战争。不需要完整地了解前因后果,现在他都能多多少少猜出另一个Athrun的心情。他太了解Athrun——相比主宰他人的生命,这家伙更愿意把刀刃对准自己。感谢时代,他们没有见过流血的战争,新闻上另一个大洲无休无止的纷争毕竟离他们非常遥远。但是他们也有战争,争夺的是账户上的数字,交战的动力是贪婪。就算是这种不流血的战争,Athrun都打得心力交瘁。

上天同时给了Athrun最优秀的头脑和最纯粹的善良。这是多么可怕的赠予——两者根本不能在Athrun不必忍受内心煎熬的情况下共存。如果只给头脑,Athrun可以毫无顾忌地一路攀上金钱帝国的最高峰,走进金碧辉煌的权势殿堂;如果只给善良,Athrun可以心无挂碍地过一个普通人的安宁生活,不必考虑继承父亲的事业,也就不必时时面对利益的抉择。不幸的是,这两条路都只是假设,事实上,Athrun被困在头脑与善良的夹缝中。要想打赢战争,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是比对手更聪明,第二是比对手更没有原则。Athrun能够满足第一条,却永远做不到第二条。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摸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离Athrun下班还有半小时,他给Athrun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对方自己会在博物馆门口等他。

Athrun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很愉快,他想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就算他们的年纪再上去一点,恋爱中微小的甜蜜也总是能让人短暂地忘记现实,一脚踩在云朵上。他们并肩走着,以同样的不急不缓的节奏迈着脚步。小火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把Athrun揽到自己怀里。小火车转了个弯消失,不再有避让的必要,他都没有立刻放开Athrun,直到从Athrun的唇上得到一个轻吻。

“Yzak,走这里。”走到一个路口,Athrun轻轻地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陪我去一趟超市。晚饭想吃什么?”
Wednesday, November 23, 2022 23:11:29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Dome of Stars
作者:灰基

奇幻背景AU
灵戒设定的灵感来自The Lord of the Rings


圣灵殿的正门没有锁上,暗示着主人还在失眠。欣慰与恼怒分别占据了他的一半情绪,欣慰于他对这位主人的了解,恼怒于这位主人对待自己的方式。

嘁——说真的,早点休息有那么难吗?

他缓慢地用力,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有三个他叠起来那么高的厚重木门。从钟楼飘来不疾不徐的钟声,他静止在门口等待,十二下后,一切复归安静,这才松了口气把门推回去。他觉得自己这样子有点像窃贼,或者是偷偷摸摸来幽会的情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意识到这一点,他短促地哼了一声,决定让自己显得正大光明一点。

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脚步声压到最轻。

正殿由深红色岩石造就,他知道这种珍贵的天然石料只出产于靠近西方边境的某座山峰,需要沿着运河一路送过来,只能用于圣灵殿的建造与修复。在边境上的驻守地,他能在晴天看见地平线上那座山峰清晰的轮廓,如同天蓝色绸缎上一块三角形的凝固血迹。

旅行者把它当作奇景,战争的幸存者觉得它触目惊心。他倒是没有那么多感性的念头,只不过会因此想起圣灵殿里的人罢了。

两列高耸的石柱尽头,通体黑色的祭坛被无数支烛火照亮,在昏暗中格外引人注目。祭坛后面才是居室,他需要在昏暗中静悄悄地走完这几十米的距离。

还没有走几步,他的后背被什么东西扑打了一下。

他本能地惊呼了一声,战场上磨练出来的防御技能一下子全部激活,四下寻找进犯者。然而他没有发现任何人,唯有一只体型硕大的棕黑色猫头鹰,站在离他不远处的石柱上方凸出的一小块雕饰上,纹丝不动,两只巨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这样的景象让他有些惊奇。这玩意怎么能站在那么狭窄的地方——对一只鸟而言,这样的体型是不是太胖了点?

仿佛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飞翔的能力丝毫不受体型影响,猫头鹰以他的视线来不及跟随的速度俯冲下来,展开翅膀扑打在他的额头,随后轻快地逃脱他试图捕捉的双手,换了根石柱站着,好整以暇地继续盯着他。

真是……见了鬼。

“别动!——”

他伸出手臂指着它,压低的声音中不失凶狠。虽然对着一只猫头鹰生气这事听上去有点傻,但是,他现在真的生气了。他只是来见Athrun一面,不抱其他打算,凭什么还得看一只鸟的脸色?凭什么这只鸟能把人打得这么疼?

他一边指着它,一边朝着祭坛的方向后退,与这个危险分子拉出一段距离。在它再一次俯冲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些经验,双臂抱紧头部低下身去——

第三记拍打却并没有如预期般降临在他身上。他仔细听了片刻,确定自己听不到一点动静,才直起腰站好。只一回头他便明白了原因。不知何时,Athrun已经站在他身后,身上披着一件夜蓝色的长袍,发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周身萦绕着刚出浴才有的潮湿柔软的气息,安静地看着他。猫头鹰站在Athrun肩头,他忍不住觉得那副模样过分得意洋洋,如果猫头鹰也有人类那么丰富的表情的话,估计能让他气得把拳头揍到它的大脸盘上。

“你平时都不管管它的吗?”

他和猫头鹰在静默中斗气了片刻,向着主人挤出一句。

“它之前没有见过你,以为你意图不轨。”

猫头鹰拍了拍翅膀,表示赞同。他翻了个白眼。

“这么晚了,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稍许犹豫,目光躲到石柱后面的阴影里。

“散步。”

Athrun以一声轻笑回答了他。

留在边境的时候,他常常在独处的静默中,在掠过草原的风声里回忆Athrun这样的笑,不管它表达的是了然还是无奈。可是此刻他只是撇了撇嘴。

“我都半年没回来了,想出来散步有问题吗?”

他自己都能意识到,这样的解释反而让气氛更加微妙了。他在心里捶了自己一下。这里除了祭坛和Athrun,什么都没有。音乐,舞蹈,夜宵,酒精——什么都没有。有那么多可以游荡的地方,偏偏要到这里来。大概连这只鸟都不会相信他。

好在Athrun没有让他更窘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径自过去把正门锁上,转过身走向祭坛后的居室。Athrun轻拍了一下肩上的猫头鹰的翅膀,它便乖顺地飞走,精准地避开烛火停在祭坛上。

他跟着Athrun走过去,经过祭坛的时候凶巴巴地瞪了猫头鹰一眼。猫头鹰毫无畏惧地瞪回来。好在它不会翻白眼。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他的头顶是透明的水晶穹顶,十八等分,星光被它邀请进来,洒落一地。他仰起头观察穹顶之上的星空。Athrun稍稍倾过手中握持着的黄铜烛台,跳动的烛火点燃了壁炉里的木柴。

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房间呈现规整的十边形,墙壁是一样的深红色岩石,地面铺着深蓝底色银色暗纹的大理石,庄重而雅致。与它比起来,王宫里最漂亮的房间似乎都显得太俗艳了些,缺了几分冷静超脱的,仿佛立于彼世回望此世的美感。

人们永远不吝于为自己眼中神圣的力量献上顶级的工艺与无止境的劳动,为了让它护佑自己。弱者心态,没错,然而如此根深蒂固。就连他也没有办法否认,如果没有Athrun手上的那枚灵戒,战争也许会持续更久,牺牲也会大到无法计算。

他重又抬起头,那颗暗红色的星辰现在就在他头顶,遥远地停在穹顶之上,他们的祖先相信这是灵戒的力量之源。如果他未曾见到Athrun隔空移物的样子——桌上静止的茶杯腾空而起,划破空气的箭矢转变方向,崩塌坠落的巨大岩石复归原位——在他眼中,它也只不过会是浩瀚星河里比较明亮的一颗罢了。

“我也很喜欢这个穹顶。”

Athrun在他身后淡淡地说道。他依然仰着头,但分出一部分心神仔细听Athrun的声音,发现并没有明显的沙哑,心情好了一点。

“你这次生病,和它有关系吗?”他向着暗红色的星辰抬了抬下巴,“依然会有它在侵蚀你的感觉吗?”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

“并不是因为灵戒。现在我能掌控它,虽然还不能像父亲那样顺畅自如。我想,只是因为疲劳。”

“今晚在王宫,你看上去非常糟糕。”

“不会比你更糟。”Athrun的回答终于让他转过身来,“从边境回来,这一路真是辛苦你了,Jule提督。”

“别以为我不知道实际情况。你还在发烧吗?”

还没等Athrun回答,他几步过去,右手掌心搭上总是言不由衷的人的额头,试过温度,确认没有发烧之后才放下。他的举动让言语的回答变得不再必要,于是他们在静默中注视对方。

Athrun先伸出双臂抱住了他。他如释重负。他早就想这么做了。白天的那场欢迎他们回到首都的仪式是那么漫长,他站在围在四周的众人的目光之下,在身着华服的人群中搜寻那个穿着红色祭司长袍的身影,却一无所获。直到夜晚,在王宫灯火辉煌的宴会厅,他才隔着长桌远远地见到那张遮掩不住憔悴的面庞。如果那些贵族不是那么热情地围住他和妈妈,用接连不断的话题让他难以脱身,他早就会走到Athrun身边,带走年轻的祭司,在王宫里找一个悄无人音的角落,把这个他思念了半年的人嵌进自己怀中。

他用侧脸摩挲Athrun的侧脸,仿佛双手还不够用来爱抚。他有太多言语堆在心口,一时之间不知该先说哪句。

最终他说了最直接的那一句。

“晚上冷,你穿得太单薄了。你该多穿一些。”

“为了在你心急火燎脱我衣服的时候添一点麻烦?”

他一时语塞,直到脸颊突然烧起的热度散去些许,方才开口。

“为什么你总是要在我面前表现得这么……不像你?”

Athrun放开他,带着一点笑意盯住他。

“我以为相比我安静的样子,你更喜欢我这样。”

被看穿的人感到一丝微妙的恼怒。

“他们把你说成‘圣灵殿里那个冷冰冰的绿眼睛美人’。一个个都被你骗了。”

“哪一方面被我骗了?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好看吗?”

现在Athrun笑得更明显了。他又一次被噎得无话可说,在Athrun的手臂上捏了一下,Athrun却伸出另一只手,敏捷地锁住他的手腕。这让他想起多年前在王宫里,他们和一群贵族的孩子一起跟随王子的导师练习格斗与剑术的情景。Athrun从来都是学得最好的那个。

这样的回忆又让他有点来气。他用力甩掉Athrun的手,报复般地搂过这个眨着漂亮的绿眼睛的混蛋的腰,重重地撞在自己身上。

“这也是散步的一部分?”

该死。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提醒自己深夜来这里的目的只不过是确认某个不懂照顾自己的家伙还活着,绝对不是来做那些情人间难舍难分的事情。然而Athrun的双手已然停在他的衣领,他能感觉到颈间那枚灵戒的半个轮廓。

“你在生病。”

“已经没事了。”

“你需要更多的休息。”

“已经休息得够多了。”

“你的猫头鹰会杀了我。”说出那只鸟的时候,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Athrun直接解开了他领口的第一粒扣子。“放心,我不会让它进来的。”

够了,他想。

他俯过身去吻,又用手臂圈住Athrun的颈,好让他吻得更深一些。他们吻得呼吸错乱,好像下一秒就死去也无所谓。他连拖带拽把Athrun推到墙边的床上,直到这一刻,他们的唇才留恋不已地分开。

“现在?”

“现在。”仰躺着的人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回答。

他举起手臂指向穹顶。

“你不担心被你的神看见吗?”

“早就看见了。”

“什么?”

“早就看见了。”Athrun的笑声轻如叹息,“那片湖上可是连水晶穹顶都没有。”

共同的回忆让他们同时安静下来。他的肌肤记起浸在湖水中的沁凉感受。那是朝向边境行军路上的夜晚,星辰连缀的无垠穹顶之下,湿热的夏夜。

那时刚下过雨。他们身处林间的临时营地,等待天亮后继续进发。夜已深沉,他找不到Athrun。

星光下泥地上的足迹指引着他离开营地,来到那片湖边。Athrun独自站在那里,沉重的护甲被扔在一旁,衬衣敞开了一半,双手还在试图解开剩下的衣扣。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寻找Athrun的本来目的,只剩下终于找到Athrun之后,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的感觉。直到现在他都想不起来,他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在那时寻找Athrun,似乎是要去严肃地谈谈Athrun在战场上的种种冒险行为——说真的,这家伙就这么想死吗——或者纯粹只是找个由头去吵一架,只记得他焦虑不安的心境一定要见到那张心事重重的脸才能平静。

Athrun看见了他,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顾自脱尽衣物,走过去把自己浸在湖水里,背对着他。他呆立着,被两股完全相反的冲动拉扯。他心中骄傲自矜的那一部分催促他立刻转身离开,但是另一部分,与隐秘的柔情相关的另一部分,却试图牵引他的脚步靠近湖岸——仔细看看眼前,现在只有你和他。如果你现在离开,你会后悔的。

相比骄傲受挫,他更加不喜欢后悔的滋味。于是他真的朝着那个静默的人走了过去。

他照着Athrun的样子脱掉衣物,陷进Athrun身旁的湖水里。他们之间留着半臂的距离,并肩却不贴近,留有余地却不疏远,刚刚好。这已是多年来的习惯,早在他们还在王宫里学习的时候便已如此,那时Athrun还没有因为命运的转折心力交瘁,他也还以为他们的生活将沿着既定的轨道继续下去。

他们本来不必上战场。那本来不会演变成一场战争,如果西境来的使节团里没有那几个存心挑起事端的术士,如果被术士暗算的对象不是掌握着灵戒的祭司,如果最终成为牺牲品的不是祭司深爱的妻子。甚至退一步,如果他们逃回西境的时候没有洗劫那个边境城镇,掠杀居民,局面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然而事实是,祭司在妻子的尸身旁发下复仇的毒誓,从边境传来的迟到的求助也把国王推向宣战。既定的轨道从此不复存在。他的佩剑本来只是习武场上的操练工具,如今却沾满真实的鲜血,Athrun则从战亡的父亲手上取下那枚银色的戒指,戴在自己手上,那一刻,离他们一里开外的数百敌军被碾成粉末,尽数消失,灰都不剩。

灵戒的力量在消耗着Athrun。在他看来,这本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既然注定是要由自己接受这份力量,那就尽力去掌控它,利用它。可是Athrun不是他,他也没有资格控制Athrun做任何事,于是他只能看着Athrun因此痛苦。于是他自己因此痛苦。

“我之前没有找到你。”

他干涩地开口,这句话在此刻其实没有多少意义,但是他得说点什么才行。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他瞬间火气上头,分不清是在气对方还是气自己,“是我自己想不开,非得往不好的地方想象,还在考虑如果你找了棵树上吊我还来不来得及救你,这戒指好像还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让你担心了,所以要道歉。”

Athrun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湖面,都没有看向他。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揍人的冲动。

“你明知道我会担心你,你还变着花样搞事情。你要是真的觉得抱歉,就麻烦你放过你自己吧。”

Athrun不回答,只是闭上双眼,这给了他长久注视的机会。如果星辰之上,你的神也在看着自己的使者,神会比我更爱你吗?不会。不然怎么会忍心让你受折磨?

“我看到了Nicol,在他的竖琴旁边,可是没有手臂,躯体也是残缺不全。很像被砸碎的雕像。”

他有些震惊,“是这个戒指造成的幻象?”

“是,但也许这并不是幻象。也许是死去的人的灵魂碎片,我也说不清。”Athrun闭着眼睛,仿佛在梦中自语,“我还看到过妈妈,还有之前死在我剑下的骑士,虽然我没有看清他们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其中的一个在不停呼唤自己的孩子,悲伤的声音一直缠绕着我。可是,没有看到过爸爸。他可能不愿意见我,毕竟我是如此让他失望。”

“你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他以最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

“不。至少,我让我自己失望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在片刻的头脑空白之后,语词本身仿佛有了最本初的冲动,裹挟着压抑已久的情绪溢出喉间,“你知道多少人忌惮着你现在拥有的力量?多少人红着眼想把它据为己有?你现在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把这一大片树林夷为平地。如果你愿意,假以时日,当它和你真正融合,大火可以烧光西境的城堡,那些半吊子的术士根本不会是你的对手。可是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在用它伤害你自己。接受自己的力量,有那么难吗?”

Athrun睁开眼,低垂着头,目光沉到湖水里。

“我不想再杀人了。”

“那你自己就会死。你对他们仁慈,你自己就会死。他们绝对,绝对不会有你这样的善良。是的,对你而言,死了就一了百了,哪怕你现在这条命是Nicol救回来的,但是你考虑过我吗?”

“陛下也许会把灵戒交给你。如果要打破家族继承的传统,你更适合来做这件事。”

“混蛋!我不是在说这个!”他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我不管这个戒指会怎样,我是在说你!”

他的吼声如同一包炸药,爆燃之后,烟气还飘在湖面上久久不散。Athrun似乎终于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了,脸上浮现他未曾见过的表情,他从中分辨出困惑,惊讶,甚至有一点愧疚——感谢星辰之上的神,没有愤怒。

“对,是你想的那样。”

他赶在Athrun开口之前交出了底,仿佛在这场暧昧的对话中自始至终占据主导权能让他显得不那么可怜。

“不,我没有……我是说,我没有在妄想……我不是……”Athrun的话语瞬间失去了条理。他们认识了这么久,这是Athrun第一次面对着他语无伦次。

“我爱你。”

他打断了Athrun。这一刻世界变得非常,非常简单。除了湖水、星辰和在震惊中凝视着他的Athrun,没有别的。水面闪烁着灰蓝色丝缎般的莹光,他的手掌推开湖水向Athrun靠近,牵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人的手。

他扭过头去不再看Athrun,只知道Athrun没有甩开他的手。这样就很好,足够好了,他想。他们沉默地保持着姿势,直到他感觉到Athrun的手指扣进他的指间,那枚坚硬的戒指也随着Athrun的动作嵌进来。

然后更好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有了第一个吻,在星辰的穹顶之下。

“是的,早就看见了。”他解开Athrun长袍上的腰带,“既然你不介意,那我也不介意。”

剥去长袍的瞬间,他却怔住了。一块小半个手掌那么大的伤痕盘踞在Athrun的前胸,他认出那是半年前的决战中Athrun遭受的箭伤——直到现在,那个情景依然让他心悸不已。

“为什么你要留着这块伤痕?”他的声音里平添了几分恼怒,这一晚他生气的次数太多了,“你明明完全有能力让它消失。”

“为了让它提醒我,我曾做过怎样的事。”Athrun平静地回答。

“让它消失。”他牵过Athrun戴着灵戒的手,轻轻按压在那块伤痕上,灵戒的银色光辉衬得伤痕更加狰狞,“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不该为了他人的过错而忏悔。”

“我杀了很多人。”

“不杀他们,你自己就会死。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为什么你就是听不进去?”

Athrun却微笑了,稍稍抬起戴着灵戒的手,手腕灵巧地旋转了半圈,壁炉的火光刹那间暗灭。星辰成为唯一的光源,银色星光轻柔地覆盖在他们身上,伤痕显得不再那么扎眼,甚至近乎看不见。

“现在我们不谈论这个。”Athrun收回手,对着他再次旋转手腕,他的外套与衬衣仿佛有了知觉,自己解开了扣子,从他身上滑落到地上。

“真过分,”他的嘴角勾出笑,“给你这戒指就是让你做这些事情的吗?”

“当然有重要的事要做,但是,”Athrun用手掌按住他的后脑,让他们的面庞彼此贴近,“你真的要在这时候说这些吗?”

他决定不再说话。半年的离别让他的动作生涩了不少。尽管已然在他的爱抚之下双眼朦胧,Athrun依然能觉察到这一点,低沉地笑了一声,试图接过主导权,却被他按住双手锁在床上。他埋下头去吮咬那对线条精致的锁骨,Athrun热切地抬起身体回应他,泄露了交缠着拥抱的渴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Athrun的祭司长袍能不能遮盖住这些红痕,但是这样的念头反而让他更加想要占有,一刻都不能等。

Athrun几乎喘不过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只该死的鸟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动静,翅膀不住地拍打着门,他用仅存的一点清醒诅咒它滚开。我没有伤害你的主人,我只会爱他。爱到想要把他藏进我自己,爱到想要和他一起死去。

快要到达的时候,他用吻吞下爱人不再能克制的吟叫,直到他在自己的唇上尝到弥散的血腥味,他才意识到他的牙齿撞破了Athrun的唇。

等到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找回了理智,他才放开Athrun,躺到边上。Athrun用了更多的时间才找回一点力气,向着他翻了个身,半个身体趴在他身上。

“抱紧我,好吗?有点冷。”

他照做了。其实Athrun一点都不冷,身体依然热得发烫。

如果想要继续被拥抱着,你可以直说。他懂得Athrun的言辞中不必要的婉转,但此刻他不想戳穿。他怜爱还来不及。

“在边境上,只要是不下雨的夜晚,我都能看到那颗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常常在想,如果它真的那么神圣,为什么总是要折磨你?这让我很难真正相信它。”

“你明明已经见过很多次它的力量。”Athrun在他眼前晃了晃戒指。

“这不一样。力量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

“可是我毕竟还是获得了你的爱,我因此感激它。我爱你。”

Athrun笑得从容而满足,绿眼睛里闪着星光。世界再一次变得非常,非常简单。他的目光越过Athrun的肩头,投向穹顶之上暗红色的星辰。

原来,你这冰冷的权威,也会有愿意怜悯的时刻。

如果你真的看得见——请你祝福我们。直到这条路的尽头。

The End

完成于2020/03/04


Wednesday, November 23, 2022 23:10:20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Whispers
作者:灰基

科幻背景AU
灵感来自Blade Runner
正在进行深空探索的青年科学家Yzak
基因设计师(genetic designer)Athrun
“基因设计师”为Blade Runner电影中J. F. Sebastian的职业


1

你曾不止一次告诉我,言语有独属于它的意义。当思考拥有言语的外壳,它就能被他人理解,进入争论与修正,再次争论与再次修正的谱系。当情绪获得言语的形式,它就能被渴望接近的人更准确地感知,从而获得应有的回应,无论是拒绝,还是抚慰。我想,你之所以如此坚持让我明白言语的意义,是因为我并不擅长使用言语。对不起,但是我并非对你刻意吝啬——只是太多时候,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正如此刻。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生气,过去的三个月里,我未曾给过你片言只语。为什么偏偏是此刻,会有这样倾诉的心情?窗外在下雨。从音响传来低沉的萨克斯,是你留下的CD——我身边也就只有你还热爱这些古董级别的载体。启程之前的最后一晚,你稍稍喝多了酒,突然说起未来不会再有孩子认得地球上的海洋,他们的脑子里只会有一个巨大的人工水池的概念,那些曲折的海岸线与沙滩,奇形怪状的深海生物,都不会再对他们产生意义,因为一切都已成为古董,地球已经被人抛弃,而你所做的事情就是在加快这一抛弃的进程。你说话的时候带着自嘲的笑,而我只是沉默。此刻,我们已有两年多的时间未曾见面,我却突然记起你的这段话语。我想,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比起你的飞行、勘查、取样、实验,更加接近于抛弃地球,既然我已僭越作为人的身份,用碱基序列挑战原本属于超自然存在的领域——你该是要笑我胡思乱想,然而,我无法阻止这些想法占据我的一部分思维。正如我无法阻止雨声与萨克斯唤起你的形象,在我眼前,你穿着睡衣侧坐在木椅上,曲起手臂搭在椅背,翻看摊在膝盖上的实验报告。那样的你看起来柔和得惊人。在这世上,也许只有你的母亲和我见过你这般模样——我不能不承认,这样的念头让我更加思念你的拥抱。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此刻?在三个月的沉默之后,我想要用言语触及你,也想要被你用言语触及。我明白你的心意。父亲出了那样的事,我明白你甚至愿意违背项目纪律,立刻想方设法回到地球,哪怕后果是被负责人从项目中除名,只要我开口——但是正因如此,我不能让你这样做。我甚至有些庆幸你身在阿尔法02-15,这里的混乱与你无关,因为我不能原谅自己给你带来本不该属于你的困扰。如今事态暂时平息,我才有了对你言语的资格。三个月——请你相信,这是我至今为止最漫长而痛苦的沉默。

我不再在乎审查。给你的每一句话,都要被陌生人的眼睛审视两次,从我这里发出的时候是第一次,你收到的时候是第二次。我能理解防止泄密的必要性,也已不再受困于那些毫无必要的羞怯心理——如此遥远的距离,指望着拥有比现在这种形式更多的亲密,难道不是贪心?我只希望现在读到这句话的陌生人对我们宽容一些。

请代我向Philip Dick教授问好。(注:Philip K. Dick为Blade Runner原著作者。)

2

如果你只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把我挡在门外,那你真是无药可救的傻瓜。你似乎并不明白,对我而言,你的平安无事比任何事都重要。这里不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我打破计划提前回到地球,也会有队友完成接下来的工作,但在你那里,却只有你一个人。

Dick教授在你的研究所管理层中有相熟的朋友,辗转打听到你的情况,告诉我你在葬礼之后依然每日前往研究所,看起来似乎一如往常,我才稍许放下心来,尽管我明白你绝对不会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你的隐忍可以骗过其他任何人,但永远不会骗过我。就算你继续拒绝回应我的一切讯息三个月甚至十个月,你都没有办法骗过我。如果你坚持以沉默对待我,我回到地球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掘地三尺把你找出来,不管你躲到哪里去。我不能允许你再做这样的傻事。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里的夜晚有二十一个小时。在气温降到防护服耐受极限以下的时间里,我们除了把自己关在营地之外无事可做。等到把一天的实验数据整理完毕,样本全都归类放置妥当,准备好第二天的装备,检查过防护服的气密度与保温性能,把这所有的常规流程都走完,躺在窄小而昏黑一片的隔断房间里的时候,除了室温与氧气监测仪器屏幕发出的绿色荧光之外再无光亮的时候——那是我最思念你的时候。

你也许想象不到,尽管这里通讯滞后,但所有人都在事发之后三天内知道了一切。你的父亲太有名了,每个人都听说过Patrick Zala,每个人都震惊而愤怒——也许这能让你感到微不足道的安慰。他们聚在一起看着手持电脑屏幕上的影像,在你父亲倒下的时候发出惊呼。“这是一次卑劣的暗杀”,他们说,“竟然将枪口指向科学家。”

他们未曾见过你,没有发现你当时就在你父亲附近,而我看得一清二楚。在那些昏暗的时刻,我最思念你的时刻,我想象如果那枚子弹发射的角度再偏一些,如果你先一步发现了异常而挡在你父亲身前,如果那个枪手把你也列进暗杀计划——那我就永远失去了你。这样的想法让我难以成眠,甚至盖过了每日连续十六个小时的勘察带来的疲惫。

你拒绝回应我,我只有求助于Dick教授。我甚至已经写好了提前回到地球的申请书,在下一次供给到来的时候搭上运输物资的飞船先回到月球基地,再想办法离开基地,回到你身边。Dick教授否决了我的想法,告诉我他能帮我先打听些消息。之前他并不知道你与我之间比友谊更深的关系,我不得不告诉他实情。你猜他怎么说?“选择Zala教授的孩子,你真是好品味。”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出了事,在他说出这句赞美你的话的时候,我会更加高兴一些。

告诉我更多,Athrun。所有你愿意倾诉的东西,都告诉我。我渴求你的言语,如同渴求触碰你的身体。看到你愿意写下如此多的文字,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寥寥两三行,我有一种如获至宝的心情。如果不是因为通讯审查,我可以再写一些更直白的爱语,把它们印在你那华丽而稀有的绿色虹膜上。但是,没错,为什么要让陌生人窥见这些?我会把它们留到见到你的时候。那一刻不会太远。

3

感谢Dick教授为我们所做的一切,能有这样的朋友,是父亲的幸运。答应我,不要再想着提前回来。Dick教授一定被你吓到了,你应该知道运输物资的飞船载人是严重违规行为。我感激他及时拦下了你。如果你因为我而受到处罚,被上级勒令暂停你的工作,在最糟的情况下甚至拒绝你继续参与研究——我又如何能面对你?

你为了这次长期驻地勘查做了那么久的准备,我不能让你的努力沦为徒劳。三年的封闭期,现在还余下七个月,项目即将收尾,你一定非常忙碌。不要再为我做出冒失的决定——我不会有事的。

Gilbert Durandal博士很快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我想你应该见过他,三十几岁就拿下军方重点项目的遗传学专家,在我们的大学毕业典礼上,他以嘉宾身份做了演讲。你还记得吗?“我希望你们勤于钻研,敢于尝试,但更希望你们时刻保持清醒的认知,作为使用‘科学’这一世上最强大的力量的人,你们处置科学的方式,决定着人类的未来。” 他有让人折服于他的魔力,而这不仅仅在于他的光鲜履历。他说话的方式总是富于感染力,逻辑又完美自洽,每时每刻,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是如此。多么惊人的能力。如果他没有踏进实验室,他大概能够成为收获七成民众投票的政治家。至于我——我亦难以抗拒他。

父亲的葬礼结束,他在人群散去之后走向我。“你的父亲是伟大的先行者,这不仅是指他对生命科学的贡献,也是指他对人类整体命运的富于勇气的探索。尽管作为他的后辈,我有责任将他未竟的事业进行下去,但是我依然明白,他最引为骄傲的不是这个研究所,而是你。”你也许能够想象,在将近五十个小时的天旋地转之后,听到他这样的话语,我会生出怎样的心情。

“为了人类的纯洁,下地狱吧”——当那个暗杀者最后喊出的话语连同父亲死去的模样出现在全世界所有繁华都市的摩天大楼外立面屏幕上,当父亲的照片冠着“意图成为上帝的科学狂人”的标题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当我的手机与办公室座机电话都因为接连不断的来电而瘫痪(至今我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泄露了我的号码),当我在前去葬礼的路上被记者围住狂轰滥炸而寸步难行,当我见到父亲躺在那里——那座透明的玻璃缸体,因为保持着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低温而寒意逼人,父亲静默地躺在里面,紧闭着眼,双手交叠,前胸的枪击伤被黑色衬衫小心地遮掩。当我拖拽着自己几近无力的身体经历过这一切,他走过来,轻柔地对我说了这些话。那一刻他很像我的父亲,久远的童年记忆里,和母亲一起坐在庭院里享受下午茶的父亲。

可是这让我害怕。不,我并不是在怀疑Durandal博士。他有足够的资格接替父亲的位置,研究所里没有人提出异议。我也没有理由质疑他的好意,毕竟他从未向我提出过超出上司对下属的合理范围的要求,甚至再也没有对我提起过父亲。三个月以来,他把父亲遗留下的所有项目都梳理完毕,重新调整人员、分配任务,表现得仿佛不知疲惫为何物。他所做的一切都如此正当。可是我依然对他感到害怕,隐约的,没有明确来由的害怕,似乎只是一种直觉,却让我无法忽视。

他盯着我的眼神带着玩味,我不明白他在斟酌什么,只是感觉得到这与父亲有关。在他面前,我如同透明,角角落落都被他看穿。对于我,他究竟知道多少?他甚至知道你对我的意义。“三年不能见面,很辛苦吧。”他翻着我的报告,漫不经心地说,“爱情让人脆弱,人却永远在赞美爱情。仿佛凭着爱情,人就超越了一堆蛋白质与核酸的层次,有了所谓的灵魂。就连科学家也不能免俗,虽然理智上完全明白情感可以解构成特定化学物质的作用,却依然趋之若鹜,甚至飞蛾扑火。你我皆然,还有你那位遥远的恋人。”

读到这里,你应该能体会到我在那一刻的震惊。他像是打定主意要钻进我的心里,看透我,然后控制我。而我却难以正面抗拒他的强势,只因他如此精准地敲中我的软肋,无论是父亲,还是你。他用片言只语扔下一点火星,对你的思念就如此激烈地烧灼着我,而我却不能在他面前显露分毫,以免他明白自己对我又成功了一次。

可是,我想我最终没有能够做到。他又成功了一次。

4

这是Dick教授的通讯频道,他给予了我使用的权利。你不必再考虑通讯审查,他有比我们更高的权限,可以免于审查。我必须再次向他求助。幸运的是,他与我一样牵挂着你的境况。虽然你未曾明说,但我能感觉到,你在刻意避免告诉我一些事实——一些很可能无法通过通讯审查的事实,对吗?我几乎可以看见你欲言又止的模样,你微微垂下头,躲闪的目光出卖了你的内心。你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说谎者,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隐瞒者,而这只会让我更加爱你。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所有困扰着你的事情,只要你依然信任Dick教授。

我记得那位Durandal博士。事实上,除了大学毕业典礼,我还见过他几次,因为同为某个项目的评审专家,母亲曾经与他有些交集。Dick教授对他了解不多,你父亲生前也并未经常对教授谈起他。要是提前知道他会成为你的直属上司,教授一定会努力打听更多信息。如果他做了任何让你觉得不快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必须得让你知道,关于你父亲的流言蜚语,我未曾相信过一句。我敬重他,从来如此,就算他不是你的父亲,我也会因为他的学术成就而敬重他。而正因为他是你的父亲,我更不会将他与看热闹的庸众口中那个弗兰肯斯坦一般的形象联系到一起。“为了人类的纯洁”,呵,多么狂妄的姿态,这才真正是把自己当成了上帝,以为判断纯洁与否的权力在自己手里。人类什么时候纯洁过?当人类进化出站立的能力,掌握了使用工具,学会了分工,有了阶层的存在,强者淘汰弱者的进程就已开始,比那些因为塞满了拒绝理性思考的信仰而冥顽不化的脑袋能想象到的时刻更早。能留存到现在的基因,哪个不是自相残杀的结果?战争、饥荒与瘟疫挑选出的基因,与你父亲在实验室里挑选出的基因,有什么本质区别?如果要撇去一切人的主动行为的影响才算是保持了纯洁,那么我们不如直接回到四肢着地的时代。够纯洁了,但是这群人会愿意回去吗?

我从不担心你的父亲会遭遇不公正的对待。庸众的噪音总有平息的一天,他会被长久地铭记,至少在这里,在这些世上最聪明的头脑里。我担心的是你。我担心你会因为突然被摆上台面的伦理争议辗转难眠,担心你再次掉进自我否定的漩涡。真不知道是谁把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塞进你的头脑,让你犹豫不决,总是在忧虑自己是否做错了事。或者你生来就是如此——生来就是圣人,总是只想着别人,却从来没有学会善待自己。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你记得《卡拉马佐夫兄弟》吗?大学里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公选课,我们一起读过。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和我一起坐在教室的后方,躲在密密麻麻十几排学生之后,把这当作实验室外珍贵的休憩。上了年纪的教授在讲台前讲解宗教大法官的故事那一节,你突然低声说,伊凡感觉起来很像我,清醒得可怕,说话也尖锐得不留情面,但本身又是善良的人。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你的这句话。来到这里之后,我们遇到过一次几乎所有设备瘫痪的情况——至于原因,你可以将其理解为阿尔法02-15上的太阳风暴——在修复小组前来之前,我们没有办法继续工作。于是我在手持电脑上把它重读了一遍。如果说我是伊凡——虽然我不认为我会如他那般厌世——那你就是阿廖沙。在伊凡以那样绝望的心境讲完宗教大法官的故事之后,用一个吻安慰他的阿廖沙。如此纯洁,如此慈悲的阿廖沙。(注:《卡拉马佐夫兄弟》为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阿廖沙是三兄弟之中最小的那个,象征爱与慈悲,伊凡则是阿廖沙的二哥,象征悲观的理性主义。)

发现了这一点,我似乎更加明白,为什么我会爱你至刻骨铭心的境地。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你的美好抵过了其他一切。如果在理性之外一定要信仰些什么,才能算是成为了完整的“人”,我也永远不会去崇拜那些摆在祭坛上的东西,那些已经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僵死的观念,我宁愿崇拜你。我不会去解构爱情,爱便爱了,没有什么需要过多考虑的,反正心甘情愿。

Dearka所在的小组已经回到月球基地,大概过不了几天就能返回地球。他会来看你。虽然这里禁止一切私下拍摄,但是他能给你讲述一些情况,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话。不要把他挡在门外。在我无法陪着你的时候,有他在你身边,我至少能感觉到一点安慰。

5

我今天才知道你曾陷入巨大的危险。如果不是Dearka告诉我,你是不是会一直隐瞒下去,只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如果你在那一瞬间被感染到的病毒剂量大到没有留下抢救你的时间,如果Dick教授没有带上那盒最强效的免疫抑制剂,如果连最强效的免疫抑制剂都根本来不及掐断你的免疫反应,如果抗病毒血清没有及时送到你们手中——我就再也无法等到你回来了,是吗?是的,他们甚至都不会把你运回来。万一病毒盘踞在你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能够承担帮助它入侵地球的责任。你将永远留在阿尔法02-15,以灰烬的形式,而我将在无尽的痛苦中度过余生。

我不能接受你这样对待我。你怎么可以对此缄口不言?我甚至不敢去想留在你身上的后遗症。Dearka拒绝再告诉我更多,只说等你回来后再由你亲自解释。你是不是曾经要求他与你一样,对此只字不提?连Dearka都明白,这样的隐瞒对我而言太不公平了。是的,虽然我愿意付出我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你的安全,但是隔着这样的距离,我帮不到你——然而这并不是向我隐瞒的正当理由。至少该让我知道你经历过怎样的生死考验,你几乎就要离我而去。

你不能一边说爱我,一边这样对待我。不要这样对待我。求你。

6

Dearka一定夸大了真实情况,你不要相信他。这家伙说话时总想着搞点戏剧化桥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回来后我再找他算帐。

我没事,现在一点问题都没有,虽然有时候会感到晕眩与呼吸受阻,但只是有时候,而且只持续几分钟罢了。如果我真的状况堪忧,Dick教授一定不会让我留在这里每天连续勘查十六个小时,我早就会被遣送回地球了——虽然这大概能算是好事,毕竟这样一来我就四肢健全地提前回到你身边了。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索性现在就给你解释,免得你继续胡思乱想。

最初的感染者是组里负责地质分析的研究员。那天他找到了一处地表上的液态区域,主要成分是水,初步推测类似于地球上熔岩形成的温泉。他完成了取样,但在回来的路上,他驾驶的勘察车的氮气推进器出现了故障,于是他只能背着所有的装备徒步回到营地。我和你提到过,这里的重力甚至比月球重力更弱一些,和防护服连在一起的靴子底部都灌了铅,以此保证在地表正常行走,这也就意味着徒步会非常吃力。等到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处于过度疲惫的状态,所以在接下来的实验中没有发现自己出了差错,样本污染了他的工作台,其中的病毒经由皮肤黏膜感染了他。第二天他在会议室里突然发病,我当时就在他附近,他倒下来的时候被我扶住,我因此接触到经由他口中喷出的血液。最终我们没有能救回他,因为病毒剂量太大,免疫系统甚至来不及调动自身,怎样做都太迟了。而我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感染到我的病毒没能一下子取走我的性命,我反倒是受累于免疫反应。至于接下来的事情,Dearka都告诉你了。

我向你承认,我确实有一段时间非常虚弱。来这里之前,我就做好了会遇上这些意外状况的心理准备。科学家死在勘察与研究的一线,和战士死在战场上一样,就算不谈英雄主义,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我只是舍不得你。当我躺在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我的意识却还是清醒的,无可避免地想到你。如果我撑不过这一关,你会怎么样?你这样善良,自然会为我照顾妈妈,但是谁来照顾你?谁来在你痛苦的时候抚慰你?这样一想,我就根本不能容忍我自己被这见鬼的意外打败,我不能把你交给别人,他们不会像我一样珍爱你。我和你相识十五年,我懂得你的每一次微笑与皱眉,没有人能比我更珍爱你。也许正是这样的念头支持着我度过了这一关。

不过,还是要向你道歉,我忽视了你的感受。我是打算回来之后再告诉你的,在某个合适的轻松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没想到Dearka这小子不守信用,让你经历了不必要的惊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反倒是你,你告诉我,你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觉了?“毫无气色可言,看起来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这是Dearka的原话。我并不愿意因为这个和你争吵,但是,我现在真的很想搭上无论哪艘降落在这里的飞船回到地球,把你柜子里的所有咖啡全部扔掉,然后把你锁在我怀里,在睡满十个小时之前,哪里都不准去。为什么你会如此疲惫不堪?Durandal对你做了什么?

7

首先,回来之后,一定要把你在这三年里经历过的所有危险都告诉我。上一次我太激动了,对不起。可是,明明爱着一个人,爱到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不愿给他带来一点困扰,却不知道自己几乎就要失去他——对我而言,这未免有些残忍。

其次,不准你拿Dearka出气。他做得对。

最后,在我完整地讲述实情之前,Yzak,请你先真心实意地回答我:如果我正在做一件我自己并不真正完全认可的事,一件也许将不可逆地改写人类命运的事,一件会被绝大多数人评价为滥用科学力量的事,在我面前摆着潘多拉的魔盒,我却已经把它打开了一半——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待我吗?

8

首先,除了你已经知道的那一次,我并没有遇到过其他致命的危险。回来之后,相比讲述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时的危险经历,我和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出发之前我说过,等我回来,我们就去结婚。

我们在这里的某个大约一百年前形成的地层中找到过非常漂亮的晶体,硬度和钻石相仿,会因为照射光线的色温与角度变化,呈现出饱满的翠绿色和天蓝色。可惜这里发现的东西都不能带回地球,我无法切割一块下来送给你。不过没关系,也许十几年之后这里就变成了太空殖民地,肯定会有珠宝公司开发这种晶体,到那时再完成这个心愿也不迟。

其次,看在Dearka透露给我你的真实状况的份上,好吧,饶他一次。

最后,Athrun,别说傻话了。你知道我的回答。

9

Durandal博士并没有对我做任何过分的事情,他只是向我揭示了一些事实。那是见到Dearka之前不久的事。Dearka过来的时候,我确实正在被Durandal博士揭示给我的东西纠缠着。事实上,现在依然如此。

那天傍晚,没有值班任务的同事都回去之后,他带我去了研究所里保密级别最高的地方,也就是只有研究所负责人才有权限进入的地方。父亲在世时未曾让我进去过,我明白他并不希望我过多干涉他自己的研究。你知道,在最后的那几年时间里,父亲的脾气暴躁了许多,常常因为一些细节发怒,而被责骂的下属却往往不理解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我不愿再去扰动他的心情,所以一直没有问过他,在那扇严丝合缝的金属门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更何况,如果他打定主意不告诉我,无论我怎么请求,都只会一无所获——我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因为我在这一方面失败了太多次。

现在,这一最高权限落在Durandal博士手中。他为我打开了那扇门。

“是时候让你知道,你父亲最终的理想是什么。”他说,“绝不只是研究所的蓝图里规划得那么简单。多年来你父亲暗中进行这个计划,甚至以各种手段瞒过了军方。与他来往的人中,只有我知道这个计划的存在,因为我是他的合作者。我给你半分钟时间。如果你不想知道,半分钟内转身离开。”

最终我没有离开。

在我的想象里,那是一个安置了各色最先进的仪器设备的宽敞房间,但事实上,那只是一间不大的实验室,看起来和我们在大学里待过的实验室差不多,也看不见不寻常的仪器设备,唯一显得奇怪的,是地面正中的一个与我差不多高的立方体,很像博物馆里摆放青铜胸像的展示台,被一袭黑丝绒掩盖。

Durandal博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取下了黑丝绒。我看到一个装满暗紫色溶液的玻璃柜子,中间靠近顶部的地方,悬浮着一个青年男子的头颅,没有头发,留着一截颈,皮肤苍白如纸,闭着双目,就那样悬浮着。

“这就是你父亲最终的理想。”

我告诉Durandal博士,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Durandal博士开始向我解释。我就那样站在玻璃柜子前面,在那个悬浮的头颅前面,听他讲述父亲的秘密,那些我未曾知晓的一切。

“我想你大概知道,多年前我曾经接过军方的项目。这个项目真是让我费尽心血,最终完成得不错,但出于保密考虑,项目成果完全被军方封锁,无法惠及民间领域的科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个项目的成果,是人工制造生命体结构的方法。凭借这套方法,只需要为我提供一套完整的基因组和组成生命体的基本原料,我可以制造出能够自由活动的小鼠,从外观与运动方式来看,与自然界中存在的小鼠无异。

“你的父亲得知我取得了这样的成果,主动找到了我。一开始我颇有些意外,毕竟像你的父亲这样的业界权威,对后辈如此热情,实在少有。不过,比起Zala教授找我的真实意图,这点意外倒不算什么了。你猜猜看,你的父亲希望我做什么?”

我试着回答,想必与这个玻璃柜子里的东西有关。

“确实如此。我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离经叛道了,没想到Zala教授的想法远比我大胆。他认为人们对待基因技术的态度过于保守,导致许多本来可以通过基因技术解决的问题一直被拖延着,这种愚蠢的胆怯有害无益。我想这应该与你母亲的死亡有关。Zala教授始终觉得,如果早一点允许基因技术全面介入医疗,放开对器官克隆的限制,你母亲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

“你大概会疑惑,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当时也是那么想的。不过我很快知道了答案。Zala教授想要利用我研究得出的搭建生命体结构的方法,加上他多年来苦心打磨的基因编码与修复技术,制造出一个人——是的,你没有听错,制造出一个人,一个与正常人无异的机器人。现在飘在这个玻璃柜子里的,就是你父亲和我联手打造的初步成果,很可惜,这是个残次品,还没有下实验台便断了气。更可惜的是,在我们研究出失败的真正原因之前,Zala教授死在那个疯子的枪下——竟然还是在学术报告会这样的场合。多么讽刺。”

我震惊得无法说出一个词,他却微笑了。

“我可以理解Zala教授向你隐瞒的原因。就算是亲生父子,也不见得会在所有事情上站在同一立场。然而,出于我自己的立场,我需要你帮忙把这个计划进行下去。”

我问他,为什么是我?我并不能在短时间内达到父亲的水平。

“因为我需要你父亲留下的成果。我上任之后把研究所整理了一遍,找不到他为这个计划所做的工作成果。当然,可以理解,他不会把如此富于争议性的成果放在可以被别人发现的地方。我猜想他会把它放在稳妥的私人场所,比如家中。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家的私宅是有多重安保设置的吧?”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在期待我找到父亲为这个计划留下的东西,也许是一系列工作文件。我没有立刻回答他。他似乎预料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没有再说话,只是带着我离开了那里。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到我们的公寓,而是去了私宅。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我留下了他放在家里的电脑,但是我一直没有打开它。我试着用我的指纹登录,竟然顺利地进入了主界面。也许父亲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有猝然离开的一天,所以提前把我的指纹录入了密钥库。平日里他与我只谈工作,现在他又把这个疯狂的计划交到了我手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刻我的感受。我想,那应该是悲伤的感受。

我最终找到了那一系列文件。也许是出于防止泄密的谨慎考虑,各个部分没有具体的标注,我只能大致浏览一遍,看上去是一套完整的基因组。工程量非常大,仅仅是如此粗略地浏览一遍,就已经到了第二天清晨。我不能想象父亲为了编制出这一套基因组,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我没有再去见Durandal博士,他也没有再叫我过去。凭借他的头脑,他应该能想到我已经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可是他却保持着沉默,仿佛他从来不曾把我带到那扇金属门后。多么可怕的耐心——我却完全无法平静。只要我闭上眼,我就能看见那个拖着一截断颈的头颅,原本该是眼球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两块深不见底的黑暗。

可是,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把那些文件删除。

我已经告诉了你所有。现在,Yzak,告诉我——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你还会像从前那样爱我吗?

10

你应该能理解,我在很多问题上都与你父亲站在同一立场,然而,如果说我对这个秘密计划一点都不觉得惊讶,那也不切实际。不过这不是重点。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我如何看待它,而是你的想法。你究竟如何看待它?到底是要删除那些文件,还是把它们交给你的上司——你是需要做出决定的那个人。

我不愿再给你增添压力,我明白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你心上的重负,所以你不必立刻回复我。但是,只要你愿意诉说,只要你觉得诉说能让你好受一些,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你需要更多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想法,我不介意再被你冷落三个月,但是我必须得让你知道,我的心始终在你身边,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11

Durandal博士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

“想象一下未来。”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口,带着标志性的迷人微笑,望着窗外的天空,“如果这个计划成功,未来将会非常,非常不同。我们将带给人类更广阔的世界。普通人类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复制人。它们将更敏捷,更有力,对环境的适应性更强。它们将以比普通人类高得多的效率探索深空,建设殖民地,用它们的劳动摆平对普通人类不利的因素,创造出无限的可能性。这样的图景难道无法打动你吗?”

我告诉他,我记得在大学毕业典礼上,他曾表达了对我们的期待,希望我们时刻保持清醒的认知,因为我们是使用“科学”这一世上最强大的力量的人,我们处置科学的方式,决定着人类的未来。我一直记得他的话。

“我懂得你的意思。你在指责我前后不一致。”他的表情依然那么平静优雅,“但是我并非在那时欺骗了你们。我并没有说人类的未来必须要符合现在的道德认知。科学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如果能有人勇敢无畏地使用它,它带来的成果可以超越人类想象力的极限。如果它能造就一个更灿烂的未来,人类文明由此踏入一个崭新的阶段,那么,为什么要限制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继续说下去。

“既然宏大的图景无法打动你,那么我们换个角度。想想阿尔法02-15。我所知道的情况是,自从我们开始对这个星球的全面勘察,已经倒下了将近二十个科学家——如果Yzak Jule研究员也在这些牺牲者行列中,你大概会更能理解我刚才所说的话。只要我们对基因组做一些调整,我们能创造出专门用于勘察任务的复制人,它们不怕极端气温和病毒感染,不会因过度疲劳而猝死,就算防护服裂开也不至于受重伤,自如地行走在普通人类稍一失足便灰飞烟灭的危险地带。就算不谈这些极端情况,它们也能弥补我们在人力上的缺口,Yzak Jule研究员也就不必留在那里整整三年,你们不必再忍受彼此思念的痛苦。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的私人领域,我向你道歉。但是,考虑一下吧,Athrun。考虑一下你的父亲,你的爱人。不要做出会让你自己后悔的决定。”

如果他知道你差点就变成了牺牲者名单上的一行,也许他能用更加强势而不容置疑的语言,敲碎我的所有防备。如果你真的变成了牺牲者名单上的一行,我将彻底沦为他的棋子,任他摆布——反正在这世上,占有着我的心的人,全部都已离开了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我明白Durandal博士有他的道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强词夺理。我能理解他的立场,和父亲的立场一样——既然手中握着这样的力量,为什么不去使用它,做出一些根本性的改变?当父亲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一天天虚弱下去,一点点丧失生命力,自己明明掌握着原理和技术,却因为伦理束缚而不能做出行动,无能为力,这该是多么翻山倒海的痛苦与憾恨。我并不因为父亲开启了这个计划而责怪他。我只是为父亲感到心痛。

Durandal博士以为宏大的图景没有打动我,其实并非如此。以科学为终身志业的人,把“永不停步地探索未知”作为座右铭的人,怎么会对此无动于衷?我亦不例外。我试着想象一个完美的复制人——健康,有力,敏锐。他将非常英俊,拥有和你一样的蓝眼睛。他将像一头美洲豹那样行动,轻盈迅捷,不惧危险。他将具备一定程度的智力,能在以普通人类两倍的速度奔跑的同时,在心中默诵莎士比亚的诗歌。他将读得懂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托尔斯泰,如果他更喜欢后者的话。他将熟练地掌握星球勘察的方法,记住每一个操作细节,顺利带回有价值的样本。他将成为你的得力帮手——而你不必再亲自面对危险,也不必留在那个夜晚长达二十一个小时的星球如此之久。

写到这里,我才反应过来,Durandal博士真是看穿了我——无论多么宏大的未来,到最后还是回归到你身上。

可是我想,我做不到像父亲和Durandal博士一般坚定。归根到底,是这样的想法动摇着我:我是否真的有资格规划一个生命?复制人也是生命,他们和我们一样,是生命,就算我们诞生于子宫,他们诞生于实验室。既然Durandal博士决意要让他们与正常人无异,赋予他们智力,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产生自我意识,会逐渐开始理解自己被人类视为奴隶的境况。他们会有感情,会和我们一样去爱,去恨,去愤怒,去嫉妒,去痛苦。到那时,又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接受他们作为我们中的成员,还是消灭他们?

这似乎并不是一道选择题。没有选择可言。为了确保人类自身的安全,他们必然会被消灭。Durandal博士大概早已想到了这一步,我想,凭借他的能力,他会提前设置好复制人寿命的极限,也许是四年,或者六年。到达寿命极限后,一切生物化学活动都将停止,他们将安静地死去。我们创造出这些美丽的生命,只为了在压榨完他们的价值之后报废他们,最残忍的地方在于,他们自己也将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将起来抗争,拒绝接受自己的命运,但是一切为时已晚。

我怎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可是,我又怎能销毁父亲最后的心血,无视复制人可以为人类带来的改变?如果慈悲的心境与实际的利益注定不能共存,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现在,父亲留下的工作文件就在我手边的存储盘中。一个小小的金属条,压着我动弹不得。我没有开灯,在昏暗里对你诉说。我想要忘记这一切。我想要被你占有,被你的吻夺去呼吸,直到这一切从我的脑海中消失,在我的感知里只剩下你。只是就算这样想着,我依然能意识到,总有一天,实验室里诞生的他们也会像我爱你一样爱着谁,也会像我思念你一样思念着谁,也会渴望身体的亲密,也会因为无法触及彼此而忧伤失落。

我再也无法承受。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12

如果我是你,我会把这些文件交给Durandal。这个世界上追求科学的力量的人太多了,不仅仅只有我们,尤其是当科学的力量与政治权力纠缠不清的时候。既然科技的发展已经到了可以尝试创造复制人的地步,就算这是个潘多拉的魔盒,打开它也只不过是迟早的事,不由你的父亲打开,也会有其他人来打开。

在我看来,这不是什么伦理问题,而是人性造成的客观事实。伦理束缚着愿意被它束缚的人,不愿被伦理束缚的人始终不会被它束缚——永远如此,伦理在人性面前无效,只不过是理想主义者的说辞罢了。可是你知道区别在哪里?区别在于,你的父亲仅仅只是固执而已,其他人却可能怀着我们无法预料的恶意。让他们抢先一步占据这门技术的制高点,岂不是会带来更大的灾难?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是精雕细琢的完美生命体,而是怪物。

但是,Athrun,虽然我非常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观点,我终究不能代替你做决定。如果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会让你在后悔中度过余生,我将完全失去爱你的资格。

我见不得你的痛苦与煎熬,当年你失去母亲时的悲哀都已经让我痛彻心扉,更何谈这份将会蔓延你整个余生的悔意?所以,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接受,并且一如既往地爱你。我不在乎什么见鬼的复制人,我只在乎你。

做完了这道选择题,就到我身边来吧,我的阿廖沙。如果这一切的回忆让你痛苦,就不要再留在那里。Dick教授一定会接纳你。我们可以一起前往下一个探索计划里的星球,说不定就是某个被命名成贝塔02-15的星球。谁知道呢。

说起来,三年即将过去,这里依然没有人能在棋盘上打败我。我非常想念输给你的滋味,真的。

0

“Durandal博士,

“如您所见,以上是前任研究员Athrun Zala在Patrick Zala教授去世之后、辞职之前这一时间段内的通讯记录,通讯对象均为阿尔法02-15勘查项目的成员Yzak Jule,其中前三次通讯使用的是审查下的常规频道,后九次均使用了Philip Dick教授的私人通讯频道,因此避开了审查。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我在此向您郑重道歉。

“根据太空港口的出入境记录,Philip Dick教授带领的勘察团队于今年7月回到地球,其中包括Yzak Jule。根据我们调出的人事档案变动情况,Athrun Zala已于今年8月加入Philip Dick教授的团队。是否需要进一步跟踪追查,请您指示。”

果然和他猜想的情况差不多。他低沉地笑了一声,将报告放回办公桌。

桌上躺着一块小巧的金属条,他早已把它连在电脑上检查过,里面是已经被Athrun仔细整理、标注并修改过的基因组文件。真不愧是Zala教授的儿子,在几个月的沉默中不动声色地做完父亲未完成的工作,最终却能下定决心抛下一切离开这里,留给他一个完美的复制人的种子——健康,有力,敏锐,拥有Yzak Jule的蓝眼睛。这将会是一个理想的战士,甚至比他预想中的要更好一些。

所以,Athrun,这就是你在天平上取得平衡的方式吗?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的信任?毕竟最终你并没有把你的父亲和我视作弗兰肯斯坦。为了感谢你的信任,如你所愿,这件事对你而言到此为止。

他拿起钢笔,沉思片刻,在报告下方写下“不必再追查,由他去吧”,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The End

完成于2020/02/28

Wednesday, November 23, 2022 23:10:08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