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t Touch Those Memories
作者:灰基

4

那叠泛黄发脆的情书里,有一段话,他一直清晰地记得——

“昨天妈妈带回来新到的衣料,有一匹红色的绸缎。我想到你说过最喜欢我穿红色,就请妈妈留一些给我,拿去做一件马甲。虽然这听上去有些傻气,但是我会想象自己穿着一身红衣,整整一夜,被你拥有。请不要嘲笑我,我的朋友,如果你能理解,这一夜我是多么想念你的陪伴。”

很奇妙,眼前这一幕,似乎就是这段话里的幻梦成真的模样。他躺在黑色大理石上,凝视着身边呼吸还未平复的人,暗红色长袍已然散开,铺开在大理石上,衬出那具身体精美的轮廓。他太生气,又太急迫,甚至都没有费心去找床在哪里,压着Athrun倒在地上,身体与坚硬的大理石相触的痛感反而让他的欲念更加翻山倒海。

大理石的冰凉很适合此刻。完成了这场疼痛的仪式,现在他们都需要冷静。至少他需要。他的侧脸贴着地面,余光瞥见Athrun激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地平静下去。

“我想……我需要再洗一次澡。”

Athrun的声音敲碎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带着一点温柔的,几乎像是在撒娇的尾音。这让他的心轻颤。他起身,脱下自己身上一直穿到现在的衣物——之前他也没有费心把衬衫和长裤脱下来——然后伸出双臂,把Athrun从散开的长袍上横抱起来。Athrun似乎没有预料到他的动作,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浴缸刚好够躺下他们两个人。Athrun娴熟地拧开龙头放好热水,就往后躺在他身上,不再动了。他的双手搭上Athrun的肩,平坦的,与他相比有些单薄的肩——掌心的触感让他觉得熟悉,而且安全。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信任你吗?”

“考虑到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Athrun仰起头,依靠在他肩上,热水升腾起来的水汽让绿眼睛显得朦朦胧胧,“你不觉得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吗,Jule先生?”

“Yzak。”他轻笑一声,“你明明知道我的名字是Yzak。”

Athrun跟着笑起来,轻柔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他的双手离开Athrun的肩,围上Athrun浸在热水中的腰际。

“一个一个来。先告诉我,那朵月季是怎么回事?”

“那是给你的警告。”Athrun稍稍侧过头,迎上他探询的目光,“掌控着这里的人知道你来这里的动机。你瞒不过他们的,只需看你一眼,他们就知道了。你想要在这里调查案件,等于是在探究这里的秘密,他们用一朵月季来警告你,已经算是非常礼貌了。”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把问题问完。

“我在湖边听到的奇怪声响,来自何处?”

“那是你自己的记忆。这片湖里装满了记忆。美好的也罢,痛苦的也罢,来自许多人的记忆,都被这片湖吞噬了。”

他们安静了片刻。

“所以,到底是这个地方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没有疯。”Athrun轻声道,“只是这个地方不能用通常的思维去理解。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你总是不信。”

“我一直是无神论者。”

“但这和宗教没有关系。只是……一些古老的灵异力量,与死亡和永生有关。掌控着这里的人,谁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活了多久。就像我带你去看过的那些树。不知道他们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存在。”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他一边思考,一边缓慢地说,“既然这些人可以用一朵诡异的月季恐吓我,那么他们也做得出更匪夷所思的事。如果一个年轻女孩,本来就遭遇着一些心理危机——当然,这里的广告语不是‘精神健康与垂钓’吗?来这里的人应该都有些心理危机——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被这些人盯上了,变着花样恐吓她,打击她,让她本来就疲惫的心更加痛苦。回去之后没多久,她就因为不堪忍受痛苦,自杀身亡——”

“你还在想那件案子?”

“毕竟这是我来这里的初衷。”他往前凑了凑,蹭了一下Athrun的侧脸,“虽然现在,我似乎得到了一些意外收获。”

Athrun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既然你已经得到了答案,离开这里吧。”

“你现在这样躺在我身上,居然还说得出赶我走的话。”

他只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Athrun却全身颤抖了一下,由于肌肤相贴的姿势,他感受得真真切切。

“我并不愿意你离开。但是,为了你的安全,你必须走。Nicol——我的朋友,给你送信的钢琴师,也是我在这里唯一能够信赖的朋友——会把你留在酒店的行李取过来。从现在开始,你不要离开我的房间,直到动身去火车站。留在我这里,至少我还能保护你。”

这番话让他有些惊诧。“你在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在知道你收到那朵月季之后。如果直接向你解释,我不能确定你的反应,如果再让你回到酒店,那就太危险了——”

“所以,”他打断了Athrun,带着一点莫名的恼怒,“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留在你的房间?”

Athrun迟疑了一下,在水中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并非如此。我自己……我非常想要你。”

他的恼怒一下子无影无踪。Athrun靠过来,开启一个温柔绵长的吻。

“你刚才说,我在湖边听到的那些声响来自我自己的记忆。”他轻抚着趴在他身上的男孩的背脊,“我想,我听到的是一次火灾。阿姆斯特丹发生过很多次火灾,每年都有,都已经算不上是稀奇事,但是我最在意的一次火灾发生在我十九岁那年,离我当时的住所不远。一座富商的房子,从底楼的库房开始着火,库房里堆积着绫罗绸缎,火势极大,迅速蔓延到楼上。楼上的人没有一个活着逃出来。而我之所以最在意这一次火灾,是因为我根本对它毫无印象——这是个悖论,不是吗?这么大的事件,又可以说几乎是发生在我身边,我自己的记忆中却根本没有它的影子,我对它的认知全部来自警局里的档案,还有一些附近居民的议论。十四年了,我始终没有回忆起它。它就这么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这些不好的回忆,不想起来也罢。”Athrun轻声道。

“但也不全是不好的回忆。”他迟疑着,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也有一些应该非常美好的回忆,一起消失了。我保存着一叠情书,旧宅卖掉之后,我又把它们从旧宅带到现在的住所——可能你会觉得有些好笑,但是我一直舍不得扔掉它们,虽然我完全不记得这是谁写给我的。我觉得它们写得很美,尽管没有一句直白言爱的话,但是我能确定,写信的人深深地依恋着我,而我也必然同样依恋着他——是的,我能确定写信的人是个男孩,他在信里提到马甲与领结。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如果我不是那样依恋着他,他也不会以依恋回应我。就好像那个棋盘——我留着一个棋盘。我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并不特别喜爱下棋,那一定是有另外的人陪我下棋,虽然我不记得是谁,但一定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对弈的人,不然我为什么要留着那个棋盘?”

Athrun没有回应他。他继续说下去。

“说到象棋,写信给我的男孩会在信纸上细致地画上棋盘与棋子,告诉我如果不走那枚白骑士,或者以另一种方法走那枚黑王后,就能避免被将军。我们还为恺撒争论过,我猜那段时间应该是我和他在一起阅读什么书,比如西塞罗,或者苏维托尼乌斯。他不认可恺撒推翻共和国的举动,而我大概抱着与他相反的态度,一连好几封信,他都在谈论这个,活脱脱一个西塞罗。最后应该是谁都没有说服谁,他最终说,‘无论怎样,我都尊重你的意见,你始终有着不凡的洞察力。与你争论这些问题,不仅不会让我疏远你,反而让我更加为你着迷。’我猜想他的脾气应该比我好多了。可是,我完全记不起他。这感觉就像明明知道有些重要的东西被锁在保险柜里,却不知道钥匙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保险柜在哪里。我很想记起他。真的很想。”

Athrun沉默地听着,沉默了如此之久,以至于他开始疑惑。

“你在听我说吗?”

“我在听。”Athrun这才开口,伴随着哽咽般的轻笑声,“只是,你现在抱着我,却想着另外的人,我会难过的。”

他怔了一下,收紧围在Athrun腰间的双臂。

“为什么你不离开这里?我看得出来,你在这里并不快乐。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

Athrun却不回答。

“虽然知道你很可能不会回答我,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作为一个合格的公民,”Athrun抬起头注视他,微笑着,“我有责任保护好一位优秀又正直的侦探,不是吗?”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真正的答案。然而他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吻了吻Athrun的唇角。

清晨,Nicol送来他留在酒店的行李。Athrun似乎也没料到Nicol会来得这么早,掀开被子,从地上捡起他的衬衫披上,又慌张地穿上同样被扔在地上的他的长裤,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就裸着双足过去开了门。从枕头的角度望过去,他看得到门外半颗顶着卷发的头颅,压低的交谈声隐约传过来。

“这两天的列车都取消了……听说是因为轨道出了问题,要检修。最早的一班车是明天早上。”

“这样的话,也没有办法……那就拜托你了。”

Athrun把他的行李箱拎进来,关上门。他从床上坐起身,看着Athrun脱下他的一身衣服,打开衣柜,找出一件银灰色的睡袍披上,然后把他的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在衣柜旁的椅子上。他没来由地感觉这一幕非常熟悉。这样的感受,就和他躺在浴缸中抚上Athrun的双肩时的感受一样。仿佛他不是第一次在Athrun的房间里醒来。

“你今天不需要工作?”他站到窗前,问在身旁的料理台忙碌的男孩。

“Nicol会帮我打点。我晚些时候再去。”Athrun递给他面包与牛奶,“明天早上才有火车。我们还剩下不到24小时。”

“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

“我不能。”Athrun背对着他,双手停留在水池边缘。“Yzak,如果你对我的喜爱是真心的话,那就请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虽然他不明白背后的隐情,正如他不明白Athrun的太多其他的事情,但是他毕竟能意识到,不值得以徒劳的追问来度过所剩无几的时间。于是他选择了最值得的方式——直到他们在彼此的怀抱中筋疲力尽。

“你确实非常漂亮。”他吻了吻男孩盖着一层薄汗的鼻尖,“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非常漂亮。”

“我的母亲长得很美。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像她。”Athrun在吻的间隙回答他。

“见过你的第一晚,我就梦到了你。”

“是什么样子的梦?”

他的身体盖住身下的人,周身的肌肤紧贴着,密密地相连,“就像刚才那样。”

Nicol送来清水与餐食。听到敲门声,他望了一眼脱力地躺在床上的Athrun,快速起身披上衣服,自己去开了门。

“你好,Jule先生,”门外的男孩见到是他出现,有些惊讶,随即笑了,把提篮递给他,“请你告诉Athrun,他可以晚上再过来。以及,你的火车时刻确定下来了,明天早晨七点二十分。”

“谢谢你。”他接过提篮,男孩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带着清甜的微笑走开了。

他从背后抱着Athrun,一只手盖住Athrun的手,手指相扣。Athrun的颈间也沾上了薰衣草的香味,这让Athrun感觉起来更像个天使。

“那些信,”Athrun呢喃着,“和我讲讲那些情书。”

他忍不住笑了。“你不是不愿意我想着另外的人吗?”

“也许你想要倾诉……毕竟这是十四年来一直困扰着你的事情,不是吗?那场火灾,那些信,那个棋盘,还有别的一些东西。”

“确实如此。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这也许就是我不可弥补的人生缺憾吧。”

他们不再说话,逐渐沉入睡眠。醒过来之后,他又要了Athrun一次。这一次他温柔得多,带着告别的意味。

等到Athrun收拾好自己,换上工作的衣着,落地钟敲了八下。Athrun整理了一下那件暗红色衬衫的高立领,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房间里放纵了整整一个白天之后,才走到他身边,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一定不要离开这个房间,Yzak。等我回来。”

他以一个温柔的吻回应了Athrun。Athrun这才转身过去开门。

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决定记下金发女子案件的推理。在记忆褪色之前尽快记下自己的思路,是他一直以来的工作习惯,他不否认之所以会养成这种习惯,与他曾经失去一部分记忆的经历有关。他打开角落里自己的行李箱,从隐蔽的夹层中拿出工作时用的笔记本,却没有在外套口袋中找到钢笔。

他回忆了一下前一晚的经过——他把外套脱下来,扔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动作,钢笔掉了出来。他试着在地上找了一下,却没有发现钢笔。他索性放弃了寻找,转而在Athrun的书桌上寻找可以用来书写的工具。

几个空白的信封铺在桌面上,覆盖着一叠信纸。他把信封拿起来,以为底下会出现一支笔,却无意间看到了信纸上Athrun的字迹:

“Nicol,

感谢你的帮助。请你告诉猫头鹰先生,我已经安排好《湖上夫人》新的演员名单。以及,如果乌鸦先生对我最近的行为有疑问,请告诉他我会亲自向他解释。

A.”

他久久地盯着落款。信纸上,一笔一画,包括那跟随在字母后面的一个小点,完美地对应着那已经镌刻在他心上的,那一叠情书上的“A.”。落地钟突然发出一声鸣响——所有的指针静止了。

5

人生的悖谬在于,当你走出至关重要的某一步的时候,你往往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一个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转折。就像那个年轻女孩,当她带着行李箱和心理危机,独自一人来这里寻求安慰的时候,她不会意识到这里只有安慰的反面。就像他自己,当他抱着探案的目的踏进锈湖的地界,他不会意识到他将在这里掉进自己的记忆迷局。

“不要害怕面对你的记忆。你会在这里找到答案。”——为什么那个八字胡老人可以预言他的未来?也许他的全部举动早已被预料到,就连遇见Athrun,接受Athrun的帮助,都只是被预料到的步骤罢了,最终的目的,是把他引向这个房间里的这座突然停止走时的落地钟。

电话铃声刺破了凝滞的空气。他僵立在原地,任凭尖锐的铃声一响接着一响。直觉告诉他,这不可能是Athrun打来的电话——在他三十三年的时光里,除去那些记忆空白的部分,这是第一次,他感到如此强烈的不安,以至于对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毫无头绪。电话铃声却不管不顾他的反应,兀自响着,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最终走过去,拿起听筒。他还能怎么办?如果让这铃声继续响下去,恐怕他的神经会就地爆炸。一个低沉破碎的机械男声,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他的鼓膜——

“将指针拨成启程的时刻,前往你的记忆。”

“你是谁?”他问道。电话那端却再也没有声音。

他现在只知道一个启程的时刻,也就是Nicol告诉他的火车时刻。不管这多么荒谬,他都只能试一试。

他站到落地钟前,试着拨动指针,却发现根本拨动不了。他停顿了一下,手指向相反的方向用力——果然,现在这座落地钟只能倒着走时。他按着逆时针的方向,把长针拨到4,短针拨到7与8之间。钟面显示出七点二十分的瞬间,落地钟下部的柜门猛地向外弹开。他俯下身探看,在柜子里发现一个通体黑色的方块,大小似乎正好能被他捧在手心。

事已至此,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他向着方块伸出手。触碰到方块的瞬间,周围暗了下来。房间的陈设全部消失,连落地钟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他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脚下是一块巨大的,发着银色微光的棋盘。

他站在棋盘的边缘,六十四个黑白相间的方格在他眼前铺展开来。而在他对面的棋盘另一侧边缘,Athrun穿着一身黑色的束腰长袍,裸着双足,与他相对而立。Athrun戴着一对展开的羽翼形状的黑色面具,遮住了双眼周围和鼻梁,裸露在外的双唇却鲜红明艳。如果天使被锁在地狱的火焰里,大概就会是这副样子,他不无震惊地想。

“Athrun?”

他向对面喊道。Athrun却没有回答他,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想要走向Athrun,Athrun却先他一步,开始向着他走过来。他们本来面对面站着,Athrun行动的路径却呈现出一条奇怪的曲线。他盯着Athrun的双足——这像是国王移动的轨迹。横向、纵向、斜向,每次只移动一个方格。

Athrun走到他面前,仿佛终于看见了他,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绿眼睛亮如磷火。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他听到Athrun轻柔的,有些困惑的声音,“你不该在这里的。你早就应该忘记我了,不是吗?”

还未等他回答,一道强光包围了他。Athrun消失在光中,连同棋盘。等到他从铺天盖地的眩晕中缓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熟悉的地方,熟悉到他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能只用几秒的时间就把这个空间在大脑中复原出来,精确到插着郁金香的白瓷花瓶的位置——阿姆斯特丹,Jule家旧宅里的书房。

窗帘拉开着,灰蓝色的天光告诉他,现在还是清晨。他从门边走向窗口,俯身望见楼下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街道与路灯。转回身的时候,书桌上躺着的一张报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走过去拿起报纸,整个版面最上方的一块正文栏,用粗黑的字体印着标题:“富豪宅邸失火已致13人死亡”。他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视线跳出标题,在报纸上相对空白的边缘地带寻找日期。1958年7月15日——果然,是那场发生在他十九岁那年的火灾。

他继续阅读正文:

“在持续燃烧数个小时后,著名服装商人Johanvan der Schaaf宅邸的大火已于今日凌晨被扑灭。不幸的是,Johan van der Schaaf本人,连同他的妻子与五个孩子,以及家中的女仆等人,均在火灾中身亡。经过对现场的初步勘查,警方认为目前不能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性。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场发现的死难者中,出现了银行家Patrick Zala,然而Zala的遗体上看不出烧伤的痕迹,反而有贯穿头颅的枪击伤,根据警方初步判断,Zala的死因应为中枪。根据宅邸周围的目击者的说法,Zala于当晚十时左右独自出现在宅邸,看起来似乎是应邀前来。十一时左右,火势初起,目击者声称在报火警之后不久听到了枪声。

“根据未经证实的消息,由于Patrick Zala曾经拒绝给予Johan van der Schaaf一笔重要的投资,导致这一对曾经的朋友反目,今年年初Patrick Zala的夫人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去世,被猜测与Johan van der Schaaf有关。然而,真相究竟如何,还需等待警方的正式结论。”

新闻就此结束,但他清楚后续的发展。他读过警方的档案,知道警方最后给出的正式结论确实是人为纵火,纵火的嫌疑犯被锁定为富商家的门房——由于酗酒问题被主人克扣过半年的工资,因此心怀不满——但也一道死在了火场。至于银行家Patrick Zala,警方出于谨慎,并未给出任何结论,毕竟所有的证据都被烧光了,无法判断是他杀还是自杀。他注意到报纸上被谁用红墨水圈出了Patrick Zala的名字。

他放下报纸,环视四周。房门是锁着的,他一开始就发现了,如果要离开这个书房,只能跳窗,但是既然他会出现在这里,一定不是为了让他跳窗——一定是为了让他发现些什么。“在这里找到答案”,那么,答案在哪里?

他决定从书桌着手。他拉开曾经存放那一叠情书的抽屉,没有看见信纸,反而找到了一盒火柴。他把火柴收进长裤口袋,试图拉开抽屉下方的柜门,却发现柜门上了锁,需要用钥匙打开。

看来这里会有些重要的东西,而他需要找到钥匙。他快速地搜查了房间里所有能拉开的抽屉,能打开的柜门,只在书柜里的一排书籍后面发现了一个棋盘,棋盘上仅有黑王一枚棋子。

他把棋盘端到桌上,将黑王紧攥在手心。在棋盘上,他与一身黑袍,戴着黑色羽翼面具的Athrun相遇,如果这也是有意义的话,那么它的意义只能体现在这里。他把黑王放上棋盘,仔细回忆Athrun的双足踏过的方格——从E8开始,F7,G6,F5,E4,D3,最后是E2——

他一边回忆,一边用黑王复现Athrun行走的路径。走完最后一步,伴随着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棋盘正中央的四个方格向外弹开,露出一个暗格,里面躺着一把小巧的钥匙。

他拿起钥匙,顺利打开上锁的柜门,然而柜子里面除了一个密码箱,什么都没有。

不管是谁把他扔到了这里,这个人可真是该死地难缠。他端详起这个小巧的密码箱。四位密码,拨盘式,每一格边上都有一个小小的拨盘,控制着26个字母的上下移动。他试着拨出自己的姓氏,密码锁纹丝不动——不过这也并不意外,谜题显然不会如此简单。

他索性在书桌边坐下。现在他需要找到一个对他有特殊意义的,四位字母的单词。这个单词不会像他的姓氏那样直白显露,但也不会藏得很深,否则这就没有意义了——把他扔在这里,只为了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掌控了他的神秘人物虽然心怀鬼胎,但应该也不至于如此无聊。他一定能找到线索,而且线索一定就在这里。

他拿起报纸又读了一遍,目光停留在红墨水圈出来的银行家的名字。虽然还不知道这位银行家和他有什么关联,但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他把报纸放回去,把密码锁拨成ZALA,按下按键——

浅色榉木做成的内盒中,一张对折好的信纸出现在他眼前。他没有犹豫,展开信纸,只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字迹:

“Athrun,

知道你平安抵达锈湖,我才放下心来。我一直都尊重你的决定,但是这一次,我非常后悔准许你独自行动。我实在是犯了蠢,才会让你就这样离开。不管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对你的爱都不会改变一丝一毫。写信给我。尽快回到我身边。

Y.”

这封信——如果他真的写过这封信——应该是被寄了出去,因为他留在家中的物品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封信。他盯着收信人的名字,思维一片空白,直到窗口传来的动静将他从由内而外的僵硬中唤醒。他抬头望过去,又一次看见那只灰羽中夹杂翠绿的鹦鹉,一对翅膀扑打着玻璃窗,喙中衔着一支血红色的玫瑰。

事到如今,他倒是不介意再来一次鲜花的恐吓,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封信更震动他。他走过去推开窗,鹦鹉轻快地飞远,留下玫瑰。这一次,花枝上系着一段黑色丝带,金色的花体字印于其上。他解下丝带,展开来阅读:

“点燃炉火,在灰烬中找到你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望向书房里的壁炉,那里什么都没有——当然。原来他在抽屉里找到的火柴,是为了派这个用场。但是要想点燃炉火,他还需要木柴,他快速地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哪怕一根木柴。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柜里的书籍上。

他把玫瑰放在书桌上,从书柜里拿了几本书出来,扔进壁炉,划起火柴点燃了它们。真是抱歉了,西塞罗——当他再转回身的时候,玫瑰已然化为灰烬,书桌上仅剩下一个与落地钟柜子里一模一样的黑色方块。

这大概就是最后一步了,他想。

这段匪夷所思的穿越,从黑色方块开始,也应当终结于黑色方块。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他会面对什么,但是他此刻非常,非常平静。就好像某些追寻了很久的东西突然出现在眼前,反而无法激起强烈的情绪波动。只要再碰一下那个方块——

不计其数的画面,声响,气味,触感,味道,在极短的一刹那,洪流般冲进他的感知,如一记几乎要他丧命的电击。他在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了Athrun的房间,躺在黑色大理石上。暗红色的四壁安静地包围着他,仿佛Athrun片刻之前才离开,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缓慢地起身,等到头痛逐渐平复,思维醒转,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去查看落地钟。落地钟不知何时恢复了走时,指针告诉他,现在已经将近午夜。

Athrun还没有回来,这很好,他需要时间整理那些涌进他认知的东西。这么多的记忆——他几乎不能相信,他竟然曾经一下子失去了这么多的记忆,而这几乎意味着杀死他十九岁之前的自我,就算不至于杀死,也一定只剩下一个支离破碎的自我——难怪母亲不止一次说过,他在十九岁之后变了许多。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那些为了写信而迟迟不眠的深夜,那些让他不服气地坚持要再来一次的棋局,那些激烈的争论与争论之后同样激烈的吻,那些锁上门在床上或者书桌上秘密地相爱的落雨的傍晚……那种晶莹剔透的,被称为“爱”的心情。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他的这些钻石般熠熠生辉的记忆?

伴随着钥匙在锁孔旋转的声响,房门被轻轻推开。

“你的姓氏是Zala,对吗?”他转过身,注视着站在门口的人,带着与十九岁那年的离别时刻一样的,温柔而悲伤的心情,“Athrun Zala。”

6

他们安静地站在房间里。Athrun微微低着头,侧对着他,一只手搭在门边的柜子上,那里本来放着装薰衣草精油的玻璃瓶,但是被他打翻了,所以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仅有一只修长的,苍白的手。他不知道哪件事对Athrun而言更困难一些,是直视他的眼睛,还是先开口打破沉默。

“所以,给我写信的是你。”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陪我下棋的是你。和我一起读西塞罗的也是你。对了,还有马基雅维里。你不喜欢马基雅维里,和我争执了半天,最终还是要吻你才能让你安静下来。在这里,你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却能让我魂不守舍,你的一切之所以让我迷恋,是因为我本来就爱着你,而且从来都只爱过你。”

Athrun只是更深地侧过脸去,仿佛他说出的每一个词都让Athrun难以承受。

“湖边的那些声响,只有你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腕的时候,我才听得见。”他抹了一把不知何时爬上面颊的泪痕,“我本来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细想。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那场火灾是我和你共同的记忆,对吗?那一晚,你发现了你父亲的异常,满心不安地来我家找我,害怕你父亲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我陪你一起去那个宅邸,可是我们到达的时候,底楼已经开始燃烧。你父亲看着火越烧越旺,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枪——是这样,对吗?”

Athrun终于向着他抬起头,双眼中泪光闪烁。

“是这样。”

“所以,以下是我的推理,关于我为什么会失去十九岁之前的一些记忆。”他继续说下去,尽管他也已经心痛得难以保持语调的平稳。他是个侦探——侦探的职责是找到答案,不管这个答案多么让他痛彻心扉。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由于我的母亲成为你的父亲的合伙人,我与你相识。后来我爱上了你——我和你秘密地相爱了,尽管这注定不是会被那些顽固的教徒祝福的爱情。一切都很美好,就算我们只能借友谊之名相见,直到1958年,你的母亲因为车祸去世。

“你的父亲认定这是那个服装商人做出的报复,因为他曾经拒绝给商人提供投资,导致商人损失了一笔大生意。你的父亲表面不动声色,却一直在筹划复仇,终于找到了机会,在7月14日的深夜放火点燃了那座宅邸。他很可能买通了门房,因为要在底楼放火,使得楼上的人都没有逃生机会,不过出于某种原因,门房没有逃出来,很可能是被你的父亲锁在了底楼的某个地方。做完了这一切,他举枪自尽,而这一幕正好被我们看到,你想要冲进火场,被我抱住——你挣扎得那么厉害,我差点就没能抱住你。

“我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你的精神却彻底崩溃了,后来的几个月里,你痛苦不堪,我试着抚慰你,却发现你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敞开心扉。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你告诉我,你收到了一些推荐,一个叫锈湖的度假区,你想要去散散心。我想陪你一起前往,被你拒绝了。我只得尊重你的意愿,尽管现在我明白,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在这里,这个该死的,被什么见鬼的灵异力量控制的地方,你做出了一些选择,可能是请求这里的某个神秘人物,请求他把我脑海中关于你的记忆全部抹去,而你自己则留在这里,作为交换,以银行家的儿子的才能,管理着这家剧院——是这样,对吗?”

“是这样。”Athrun轻声道,两行泪水逃出眼眶。

“那么,确实是有这么个神秘人物存在?是谁,你的老板?”

“你很早就见过他了。”Athrun飞快地抹去泪水,给了他一个虚弱的微笑,“在你第一次出现在剧院的时候,你问他要了一杯朗姆。”

他怔了一下。果然——是吧台后面的调酒师,那个八字胡老人。

“所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看出了我来这里的意图?”

“不仅如此。他已经认出了你。毕竟十四年前,是他亲自抹去了你的记忆。”

他一时无言,Athrun却仿佛突然释怀了,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叫他乌鸦先生。我和他相遇,是在我即将放弃生命的时候。那是一个和今夜差不多的夜晚,我一个人在湖边游荡。那时我的状态非常糟糕——我觉得湖心在召唤我,我已不再愿意继续面对这个世界。就在我即将跨进湖中的时候,他在我的背后叫住了我。

“他说,肉体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只要还有人记得我,我就没有死,反而会给记得我的人带来长久的痛苦。如果我需要帮助,他会帮助我,以一种超出常识的方式。于是我问他,是否有方法让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忘记我——也就是说,让你忘记我——他便与我定下了一个约定:由他来抹去你的所有与我有关的记忆,作为交换,我来管理这家剧院。我不知道他看中了我哪一点,也许正如你所说,我是银行家的儿子,大概能比其他人更加有条理,精打细算。在我到来之前,这家剧院管理者的位置已经空缺了几个月,前任管理者在一个夜晚猝死于自己的房间,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他打算逃出去,把这里的秘密告诉给其他人,才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几天之后,他来告诉我,他已经完成了他的许诺,我可以亲自去查验。我回到阿姆斯特丹,在街上故意撞了你一下,你没有认出我,只是帮我把落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我明白他确实信守了承诺,于是我也该完成契约中我的那一部分。十四年,我一直留在这里。我没有死,但也并不是真正在活着,我只是……停在了时间里。或者说,我的时间不再流逝了。”

“就像刻在镀金烛台上的天使。一直以那样的模样,停在时间里。”他自嘲地笑着,带着泪水,“我已经三十三岁了……你却还是离开我时的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

“而你还是那样固执,脾气还是那样坏,”Athrun短暂地,苦涩地笑了一下,“在剧院看到乌鸦先生对你说话,我就知道,你会陷入危险。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天知道我是多么震惊。我想,这是一种令人伤感的命中注定。只是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你都已经是阿姆斯特丹有名的侦探,再见到你时,你却依然喜欢我穿红色。”

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再也无法忍受,后退两步倚靠着落地钟,双手手掌捂住脸颊。

“对不起,Yzak。”

Athrun终于离开门边,走过来抱住他。

“你的母亲,她还好吗?”

“她在两年前去世了,”他哽咽着,“现在我明白了,她一直以为是我自己把关于你的记忆尘封起来,所以直到去世,她都没有再对我提起你。”

“对不起。”

他的脸颊贴着Athrun的脸颊,咸涩的泪水流进双唇之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水。

“是我低估了乌鸦先生的决心。我本以为让你留在我这里就能保护你,是我大意了。对不起,Yzak。真的对不起。”

“跟我离开。”他抱紧Athrun的腰际,“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我不能承受再失去你一次。”

“我不能离开。”

“跟我离开!”他几乎是在吼,“我无法再去过没有你的日子。再也不能。”

“Yzak,听我说。”Athrun稍稍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双手停留在他的肩,“我从未梦想过与你再次相见,更不必说与记得我的你再次相见。我已经知足……非常知足。”

“但我没有。我想要你在我身边,再也不离开我。我想要每天抱着你醒过来。我想要补上这十四年的时间,还想要第二个十四年,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我们中的一个病入膏肓,我们就牵着手,找个像这样的湖,身上挂满石块一起沉下去,谁都找不到我们。十九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这样的打算了。”

他激烈地说着,Athrun却只是含着眼泪微笑。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已经没有遗憾了。这些年来,我在这里工作得还算认真,大概正因如此,乌鸦先生才会给我与你告别的时间。”

他怔住了。凝滞的沉默占据着空气。Athrun离开了他的怀抱。

“你在说些什么?”他缓慢地开口,每一个词都锋利地刮着他的喉咙。

“他把你的记忆还给了你,意味着我和他之间的契约结束了。我的时间即将被他收回。”

Athrun俯身过来吻他的唇,轻如羽毛飘落。他看到绿眼睛中温柔的,眷恋的泪光。

“再见了,Yzak。”

所有的光线倏然暗灭。他还未来得及感到震惊,就听到什么东西倒在地上的一声闷响。

“Athrun!”

全然的黑暗中,他向Athrun站立的位置伸出手,却再也触碰不到Athrun。他颤栗着曲起膝盖,弯下腰,手掌缓缓向着地上探过去。指尖感受到衣料的硬挺光滑——属于那件暗红色缎光衬衫的质感。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停止了流动。

壁炉忽然亮起火光,如同灯光消失时一般毫无征兆,让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他失而复得的爱人以一个优美的姿态倒在黑色大理石上,如舞蹈最后一幕里死去的天鹅,睁着双眼,但目光已失去了焦点。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探Athrun的气息,然而,什么都没有。

他跪在地板上,长久地凝视着他的爱人。最终他伸出手,轻轻合上这双他在十九岁时带着最柔软的心情吻过的眼睛,横抱起这具承载过他最炽热的欲念,此刻却冰凉的身体,打开门,走出了房间。

7

“De Witt先生,是你报的警,对吧?”

叼着铅笔的警官含糊不清地发问,手里还在翻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另一个警官站在他身后打着呵欠。

De Witt先生双手撩起西装外套,叉在腰间,“没错,是我。”

“请再陈述一下,你看到了什么?谁沉进湖里了?”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De Witt先生有些恼火,“Jule先生,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侦探,大约一个小时前抱着什么东西走进了湖里。这里面哪个词你听不懂?”

警官终于把铅笔握在手中,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

“你确定那是Jule先生?”

“我确定。我认识他,我们交谈过几次。”

“你看清他抱着什么东西了吗?”

“我没怎么看清,”De Witt先生耸了耸肩,“看起来像是一具身体。挺吓人的,对吧?考虑到现在是半夜。”

“我得问你一下,”警官翻过一页,“你为什么会在半夜出现在湖边?看到Jule先生的时候,你正在做什么?”

这下De Witt先生的耐心确实耗尽了。他简直不能相信他正在本该享受睡眠的时刻与这群乡巴佬纠缠。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在跟着一位可敬的夫人。我有保护她的职责!她想要半夜来湖边散步,我有什么办法?”

“抱歉,我得确认你的证词,毕竟你是唯一的目击者。”警官耸耸肩,飞快地写了几行字之后合上笔记本。“没事了,De Witt先生,过了这么长时间,这位Jule先生应该是没有生还可能了。搜寻工作早晨再开始,现在你回去休息吧。”

他们在湖上搜寻了三天,却一无所获。最终所有人都放弃了搜寻。来到这里的人们依然热爱着这片湖,这个剧院,以及可贵的新鲜空气,一如往常。

The End

完成于2020/02/11


本文中出现的来自Rusty Lake的相关内容:

第1节:
1. 锈湖剧院:来自Cube Escape Theatre
2. 留着八字胡的光头调酒师:Rusty Lake系列游戏中的重要角色Mr. Crow,也就是后文中的乌鸦先生
3. 埃里克·萨蒂(Erik Satie)的Gymnopédie,第3号:Cube Escape Seasons的背景乐
4. 自杀的金发女子:Cube Escape Seasons的女主Laura
5. “精神健康和垂钓”:Cube Escape Seasons中出现的海报上的标语——”Rusty Lake: Mental Health & Fishing”

第2节:
1. 鹦鹉:Rusty Lake系列游戏中的重要角色Harvey
2. 鹦鹉叼来鲜花:来自Cube Escape Seasons

第3节:
1. “你的过去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来自Cube Escape Theatre,侦探Dale的自白”My past is not what it seems to be.”
2. 咏叹调歌词:由Cube Escape Theatre中the lady of the lake一节演绎而来

第5节:
1. 发出奇怪声音的电话:来自Cube Escape Seasons
2. 倒着走时的落地钟:来自Cube Escape Seasons
3. 黑色方块:Rusty Lake系列游戏中的重要道具,含义是记忆(据推测应是不好的记忆)
4. 烧书点燃壁炉:来自Cube Escape Seasons中烧磁带点燃壁炉的操作

Tuesday, November 22, 2022 23:05:55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Don’t Touch Those Memories
作者:灰基

Rusty Lake背景AU


0

欢迎来到锈湖。为了你的精神健康,这里应有尽有。你可以垂钓,可以散步,可以骑马,可以在剧院坐上一晚。

你将在这里抛弃压力,以及所有恼人的,痛苦的,凄惨的,肮脏的,不堪回首的记忆。我们向你保证,你将不愿离开这里。

1

“锈湖剧院

欢迎你的到来

今晚演出:歌剧《湖上夫人》

幕间表演:弦乐四重奏《四季》

享受这个美妙的夜晚

让旋律疗愈你的记忆”

他站在这张暗红底色的海报前,扫视了两遍金色的文字,转身走进门,顺手拿了一张叠在门口接待台上的节目单。

剧院内部空间不大,但装饰依然算得上华丽。四壁贴满暗红色洒金的丝绒,天花板上垂下九个金色的枝形吊灯,二十四张小圆桌连同椅子都被漆成闪着细腻珠光的香槟金色,尽头的舞台被沉重的暗红色幕布遮掩着。他来得不算晚,但这里已经很热闹,谈笑声飘在空中,不知是哪位夫人听到了有趣的新闻,尖细的笑声一度盖过了其他声响。

就在他正要往前走去的时候,从靠近门口的吧台传来一声呼喊,喊着他的名字。他循声望去。

“Jule先生!”不远处,坐在吧台抽着雪茄的男人向他招手,“来喝一杯?”

De Witt先生表面上是个记者。和他一样从阿姆斯特丹来,和他一样打着度假以外的算盘。如果不是为了跟踪那位好动又神经质的阿姆斯特丹贵妇,给她那富有却多疑的丈夫提供一手信息,De Witt先生才不会把自己扔在这偏远的,“完全不像是1972年该有的样子”的地方。他们在酒店的大堂认识,昨天下午,当时他刚刚抵达酒店,De Witt先生向他借了个火。既然都是侦探——不管是警方的还是私家的——认识之后总归会有些共同语言。他无意在这里发展交际,但能有个可以交谈的对象,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在De Witt先生身边坐下。“一杯朗姆,谢谢。”

调酒师是个留着白色八字胡的光头老人,身材不胖但也算不上瘦削,穿着黑色西装外套、灰色马甲与白色衬衫,系着白色领结。他很快就得到了他的朗姆。

“欢迎你,新来的年轻人。你在这里一定会有意外收获。”

老人朝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出于礼貌,他只是以微笑回应。他已经三十三岁——已经不能算是特别年轻。至于意外收获?如果真的像门外海报上说的那样,旋律能疗愈他的记忆,补上那些十九岁之前的记忆中的断层,那倒真的算得上是意外收获。只不过,他一点都不相信会有这种神奇的疗效。

“那位太太今天可真是不得了,精力充沛,在湖边骑了一天马,晚上又要来剧院。”De Witt先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她开心得很,我倒是快被累趴下了。”

他不回答,只是喝了一口酒。

“你怎么样?一天下来有收获吗?”De Witt先生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

“大致逛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见闻。”

“毫不意外。这地方真是无聊至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我连自杀的心都有。”

他没有接话。这里倒并不至于无聊至极。湖上景色并非不值一提,前来度假的人也很有趣:过气的电影明星,濒临破产的商人,彼此不忠的夫妇,孤独的老人,以及热衷于以一切方式给自己找乐子的贵妇,比如De Witt先生负责跟踪的那一位。

“哎呀,我没法再和你聊天了。”De Witt先生朝着门口抬了抬下巴。他转过头去,看见那位年轻美貌的夫人在一群先生们的簇拥下走进来,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一张小圆桌旁。De Witt先生一口气喝完杯中剩下的酒,走过去坐在夫人后方的一处空位上。

他向着De Witt先生比了个“祝你好运”的手势,喝完朗姆酒,从钱夹中取出一张纸钞放在吧台上,起身走向角落里尚且空着的小圆桌。

他习惯于这样的视野,可以一览全局,但自己不会引人注目。观众纷纷挤在靠近舞台的地方,小圆桌上陈列着各种色彩的鸡尾酒,搁着夫人们各种样式的手拿包。对角线另一端的角落里,一架亮黑色的三角钢琴正对着他。

演出尚未开始,他开始考虑明天的日程。骑马是个不错的选项,可以到达一些靠步行要花费很长时间的地方。酒店的工作人员里还有些没见过面的,明天要再了解一些人——

他的思路被一个清透温和的声音打断了。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立刻离开这里。”

他侧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

他以一个侦探该有的速度从头到脚打量这位闯入者。非常年轻,应该还没有到二十岁,面庞光洁,肤色匀净。个子不是很高,但从手臂的长度看得出,整个身体比例非常优美,再加上衣物的修饰,几乎拥有雕塑般的身体姿态。上身是暗红色的衬衫,硬挺的高立领,衬出修长的颈。下身是修身的黑色长裤,衬衫的下摆一丝不苟地束进腰间,清晰地勾勒出精瘦的腰线,穿着一双黑色哑光皮鞋。虽然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与手表,但是衬衫的衣料折射出柔和的缎光,依然能显示出衣物的主人身份并不一般。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个男孩是直接从墙上洒着金粉的暗红色丝绒中走了下来。

“你是谁?”他打量完一圈,问出了此刻最该问的问题。

男孩却反问他,“我可以坐下吗?”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看在男孩如此漂亮的份上,表现出一定的耐心。“当然。”

男孩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注视着他,压低了声音。

“你一定要相信我,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这家剧院有什么问题?”他打断了男孩的话,将原本捏在手里的节目单扔在桌上。纸张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出很远,险些掉下去。

“不只是这家剧院,”男孩停顿了一下,“请你立刻离开锈湖,回到阿姆斯特丹——”

“你怎么知道我从阿姆斯特丹来?”他挑起眉。

“这不是重点。你现在身在危险中……请你相信我,我可能是整个锈湖唯一一个会对你说这些话的人。”

“你如此突兀地出现,又如此突兀地让我离开,我实在难以相信你。”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些恼怒。男孩的眼神暗了下去,低下头,似乎有点受伤,但一时又想不到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唯有静默着。这样的表情让他顿时平静了下来。他非常明白,这样的表情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他观察过太多的人,没有任何人有能力伪装出这样的表情——仿佛一片碎玻璃正在缓缓地刺进心脏。

他甚至感到有些歉疚。也许确实是他太凶了些。也许男孩确实知道一些其他人不知道,或者不愿告诉他的事情。

从三角钢琴传过来轻缓的,将人推入沉静之中的乐音,意味着演出即将开始。他决定由自己打破僵局。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男孩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埃里克·萨蒂的Gymnopédie,第3号。”

他没想到男孩会如此熟悉音乐,尽可能友好地笑了一下,“我猜你大概懂得演奏钢琴?”

“并非如此。我曾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只是在这里工作久了,才逐渐了解得多一点。”

“你在这里工作?”他又上下打量了一回男孩的衣着,“你是演出者?”

“我管理着这个剧院。”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你看上去可不像是到了能够成为管理者的年纪。告诉我,你有二十岁吗?”

男孩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嘴角没有一点弧度。这个表情要是出现在其他人脸上,并不会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愉快,甚至会让他有些被挑衅的恼火,但出现在这个男孩脸上,却给予他一种奇妙的,心跳加速的感受。这大概是因为那双绿眼睛,他想。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恐怕只有圣人、盲人和不解风情的傻子才能心无波澜。

“如果你是指这个身体的年龄的话,十八岁。”

“为什么要强调是身体的年龄?”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右侧太阳穴,“莫非你要告诉我,你的灵魂已经活了上百年?”

他望着男孩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一惊。见鬼——难道真的要这样告诉他?他之前那样问完全只是戏谑罢了。

然而男孩最终没有问答,只是转开了目光,微微低下头,用侧脸对着他。这个敏感的,忧郁的姿态让他想到童年时旧宅里的一尊镀金烛台,其上用纤细的线条雕刻着哀悼的天使形象,闭着眼睛,垂着头,双手交叠在前胸。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一个十八岁的,漂亮又清冷的男孩,穿着一身称得上华美的衣服,在这气氛暧昧的小小角落主动缠上了他,一本正经地声称他必须离开。很好,像是一部甜腻的,谈情说爱的电影的开头。接下来会怎么样?

他当然不能离开——他根本就不是来度假的,虽然他现在的确处于假期中。这里是打着精神健康名号的度假区,但他根本不需要为自己的精神健康寻求任何帮助,尽管多年来他一直为自己记忆的断层感到困惑,但他早已习惯了,并不会因此影响到工作与生活。他将失去那些记忆的过程想象成一场高烧,烧到精神涣散神志不清的程度,等到病情好转,一些十九岁之前的记忆也就消失了。虽然根据母亲的说法,他从没有发烧得如此厉害,但是将记忆的断层理解为某种疾病的后遗症,能够让他的心思更平静一些。毕竟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合理的理解方式,他是标准的无神论者,不会向不能被人认知的存在寻求答案。

他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半年前的一桩年轻女子在家中离奇死亡的案件。他们仔细查了一周,却没有找到一点谋杀的蛛丝马迹,最终只得以自杀结案。金发女子扑倒在地板上,颈间被利刃割开,房间四壁血迹斑斑——这个场面让他莫名地感到震动,尽管他并非没有见过比它更惨烈的场面。这种震动的感受促使他在结案后不久又悄悄地翻出档案,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在反复阅读档案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处疑点:死亡之前半个月,女子从一处名为“锈湖”的度假区回来,而这个度假区以“精神健康和垂钓”为自己的宣传语。如果女子真的是自杀而亡,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她走上了这条路?这又是否与这个度假区有关?他决定利用自己的假期前来锈湖一探究竟。既然现在他都已经到了锈湖,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顺利,他根本没有理由就此离开。更何况,如果男孩真的是剧院的管理者——哪里会有自己把客人赶走的生意人呢?

也许男孩只是想用怪异的言语吸引他的注意。他确确实实被勾起了好奇心,不过,然后呢?是要和他交朋友,还是要和他上床?他倒是不介意在这趟私人工作之行中途享受几个寻欢作乐的夜晚。作为无神论者,宗教的那一套清规戒律对他而言毫无威慑力,他有过几个美丽的女人作伴,也遇见过那么一两个容貌精致的男孩,只不过他们都不如面前这一个让他动心,尽管他们明明只相处了半个小时都不到的时间。

该怎么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好奇,期待,带着一点犹豫。这大概是少年才会有的心情——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意识到这一点,他自嘲地笑了笑。

“既然你坚持要我离开,我可以离开,不过有个条件。”

男孩这才抬起头看向他,“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你来做我的向导。等我熟悉了这里,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我自然就会离开。”

他毫不退缩地与男孩对视。男孩依旧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但他没有忽略绿眼睛中一闪而过的痛苦,这让他一下子再度陷入困惑之中。

“明天上午我会到酒店等你,Jule先生。”

“看来你已经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抱起双臂,紧盯着男孩,“我暂时不问你从哪里知道我的情况,但你需要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样才公平一点。”

男孩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拿过桌子边缘摇摇欲坠的节目单,从长裤的口袋中取出一支小巧的,外壳拥有黑底红纹大理石纹理的钢笔,在纸上写下六个字母。

“Athrun?是名字,对吧?姓氏呢?”

“抱歉……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

他收起节目单,目送男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2

房间的窗口正对着湖面。他拉开窗帘,看到一只鹦鹉安静地站在窗台的外侧边沿,衔着一支含苞待放的浅粉色月季。鹦鹉周身浅灰,只有在后颈、翅尖与尾巴上点缀着翠绿,见到他出现也不飞走,那副笃定的样子,似乎就是为了等他出现才留在这里。他与鹦鹉互相瞪着,直到他用右手食指的指关节敲了敲玻璃窗,鹦鹉才振翅飞走,在窗台上留下月季。

他推开窗,小心地避开花刺拿起它。清晨的湖面呈现清新的浅蓝绿色,给这支尚且带着露珠的月季提供了和谐的背景,他索性把月季放在窗台里面的一侧,反正房间里也没有合适的插花容器。

送进房间的早餐是简单的面包、鸡蛋与牛奶。湖面潮湿的微风经过半开的玻璃窗,拂过他的发丝,他纵容自己短暂地享受了片刻。前一晚穿着去剧院的西装套装挂在门旁的木质衣帽架上,他没有去取下,而是打开放在衣柜里的手提行李箱,拿出一件夹克和一条舒适的,适合运动的棉质长裤。箱子里压在衣物之下的是一把枪,来这里之前,他特地挑了一支容易藏在日常衣着中随身携带的枪。他把它一道拿出来,放进夹克内侧的口袋。

穿着一身鲜红制服的门童为他打开电梯门。他步入大堂,Athrun已经等在那里。他向着倚靠落地窗站立的男孩走过去,迎上那双出现在他昨夜梦里的绿眼睛。

Athrun也换上了一身轻便而随意的着装,棕色短夹克盖着浅卡其色宽松衬衫,下身则穿着深卡其色长裤,裤腿齐整地挽起一圈,于皮鞋之上露出一段在轻盈的清晨阳光下微微发亮的小腿肌肤。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对裸露的细巧脚踝。

“你竟然真的愿意过来。不会干扰到你的工作吗?”

“剧院里并不是每件事都需要我亲力亲为。”

“那么,”他抱着双臂挑了挑眉,“早安,向导先生。”

酒店由一座湖上城堡改建而来,进出都只能乘船。与他们同乘一条船的还有昨日晚餐时见过的五十多岁的外科医生和夫人,简单地互相问好后,他得知他们也要前往租借马匹的地方。

“Jule先生,这位是?”

他瞥了一眼虽然坐在他身边,但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以免因为船体偶尔的颠簸倒在他身上的Athrun。“是昨晚在剧院认识的朋友。”

Athrun没有接话,只是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看见Athrun的笑容,比他想象得更可爱一些,像一颗薄荷糖。

他们要来两匹母马,一匹深栗色,一匹青黑色。Athrun牵过深栗色的马,手掌轻抚在它的双眼之间,低声对它说了些什么,片刻后才转过身示意他过来。

“这匹给你,她比另一匹更温顺些。”

他有点不服气,“我并不是不会骑马。”

“但是,显然,我比你更熟悉骑马。”

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接过Athrun递来的缰绳。“所以,你在这里多久了?”

“十四年前我来到这里,就没有再离开过。”Athrun看着他顺利地跨坐到马上,才去牵过另一匹骑上。

他以为Athrun会带他沿着湖岸不疾不徐地游览,讲讲小教堂和磨坊的历史,就像一个向导通常会做的那样。然而Athrun只是策马跑在前方,他本来以为自己的骑术在城里人之中算是相当不错的了——毕竟他可是凭借过硬的综合能力才在阿姆斯特丹的警界站稳脚跟——依然险些跟不上。

“我们要去哪里?”他望着一侧渐远的湖景,他们这是在往群山之间前行。

Athrun甚至没有回头,只有一个沉静的声音随风飘过来。“跟着我就好。”

他们大概以这样的速度骑了半个小时左右,最终在一片密林之前停下。他照着Athrun的样子把缰绳拴在一棵树上,徒步走进林间。

“这些是什么树?”

他不免惊讶地问。他从未见过这种姿态的树木,就算是当地的固有种,似乎也太超出通常的认知。深褐色的崎岖树干上,遍布椭圆形、水滴形,或者完全不规则形状的凹陷,甚至空洞。然而它们却长得如此高大,需要完全仰起头才能勉强看到它刺入天空的尽头,枝叶纤细却极其茂密,树冠看起来就像一大团纠缠的墨绿色发丝,遮住了视野,只给阳光留下不计其数的小小缝隙。

“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不会出现在任何博物志上。”Athrun走在他前面,停在其中一棵树边上,伸出手掌轻轻地按上树干,“很奇怪,不是吗?它们活了多久,怎么能够长得这么高大,都没有人知道。然而,这片树林已经是这里所有的谜团中最接近常识的那一个。”

这一幕映在他眼中,如同一幅收藏进博物馆里的油画,值得坐在长凳上注视五分钟的那种。金色纱幕般的阳光下,奇异的树木之间,站着一举一动都优雅自持的男孩,精灵一般对着树干轻语,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林中更深处飞来一只闪着金色光芒的小小知更鸟,停在男孩的肩头。他并不愿去打扰这抒情曲般的一刻——他可以保持当下站立的姿态欣赏上半天,然而身为侦探的本能告诉他,如果他想要从男孩这里解答自己的困惑,再也没有比远离人群的这一刻更好的时机。

他无声地上前几步,举起手中的枪,对准Athrun的后脑。

“对我而言,你就是一个谜团。”伴随着清晰的上膛声响,他打破了安静,“我不会放你离开,除非你告诉我,你从哪里知道关于我的一切信息。”

Athrun似乎怔了一下,缓缓转过身面对他。枪口距离Athrun只有区区几厘米,男孩的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慌,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这一举动。

“这里的酒店,剧院,垂钓与骑马的服务点,还有其他一切和度假有关的场所,都是同一批人在经营。”Athrun毫无怯意地直视着他,语调平静无波,“身为剧院的管理者,知道你的情况,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是合理的回答,但他并没有放下枪。

“你声称我身处危险之中。这所谓的危险,是针对我一人,还是涉及其他人?”

Athrun迟疑了片刻,“我只能说,不论对谁而言,这里都不会是理想的度假区。”

“为什么你只对我说这些?之前在船上,你为什么不让那对夫妇离开这里?”他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为什么是我?”

Athrun不回答,以一种莫名的忧郁目光注视着他。

“你必须回答我。”

枪口又凑近了几分。Athrun轻叹一声,方才开口。

“如果你不愿相信我之前的话,那么,你也不会相信我接下来的解释。无论你把我理解成怎样的人,我都不会责怪你,但是请你相信,我没有一点伤害你的意思。这一路上始终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我要加害于你,我早就下手了。”

平静的话语中流淌着意想不到的无奈,动摇着他的决心。他几乎就要把枪放下。

“我带你来这里,只是想让你知道,这里并不是用通常的思维可以理解的地方。除非让你亲眼看到,否则你不会相信。”

“这就是你愿意做我的向导的原因?”

“你可以这么认为。”Athrun微微低下头,“还有其他一些原因,只是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你只需要相信,我不愿意看到你受到伤害。”

他又作了一番内心斗争,才最终把枪放下。难道他还有别的选项吗?他根本就没有开枪的打算,先前因为困惑而引发的焦躁感受,尽数融化在Athrun柔软如祈祷的尾音里。Athrun背着双手,倚靠着树干,无言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决定。

“接下来去哪里?”他认输般地问道。Athrun给了他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

他们静默着骑马回到湖边。为时尚早,距离聚居区较远的湖边空无一人。Athrun轻捷地跳下马,走向被湖水打湿了的,长满青草的湖岸边缘,跪下身去,做手势让他来到身边。

他顺从地过去,和Athrun并肩跪下。Athrun突然用靠近他的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腕。他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

“这是要做什么?”

Athrun不回答,只是稍稍用力,将他的手压向身前的湖面。闪着粼光的沁凉湖水盖过了他的手腕。

“喂!——”

他刚想要挣脱,却被怪异的声响打断了动作。他快速环视周围,一切都还是几分钟前的安宁样子,但是在他的耳中,却分明有混乱的爆裂声响——不至于震耳欲聋,但完全无法忽视。一瞬间,他产生了自己身处壁炉旁边的错觉。

没错,是壁炉——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而且,不只一个壁炉。他仿佛被壁炉包围着,一间狭小的房间,四壁都开着壁炉,甚至天花板上都开着壁炉,燃烧的声音裹着他的周身。他听到木材爆裂的声响。然而,还不只是木材在燃烧,还有些别的东西……瓷盘坠地,水盆泼洒,钱币洒落一地。混乱的彼此交叠的脚步声,女子的刺耳尖叫。这一切都被一声巨大的枪响盖过——

就在此刻,Athrun把他的手拎出水面。声音一下子消失——他的听觉归于平寂。

“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Athrun带着出奇谨慎的表情看着他。他思索了片刻才回答,“我听到燃烧的声音。我无法分辨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燃烧,但是我能确定……火势不小。”

出于某种微妙的直觉——也许这也是作为侦探的本能——他没有告诉Athrun他听到了枪声。听到他这样回答,Athrun似乎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应该更加能够明白,为什么我会说这里不是可以用通常的思维理解的地方。”

他没有接话,兀自沉入思索之中。看来他的直觉是对的,金发女子的死亡,很可能真的与这个诡异的地方有关。而让Athrun成为他的向导,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如果由他自己探索,可能不会这么快就发现这里的异常之处。不管这个男孩出于怎样的目的接近他,他现在都需要男孩给予他更多帮助——

“既然你都已经亲自体验到了,今天下午就离开吧。”

“什么?”

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Athrun在这个清晨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说服他离开。可是——

“我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Athrun似乎真的有些急了,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瞒着你。”他站起来,走向自己那匹深栗色的马,“我为阿姆斯特丹警方服务,来这里不是为了度假,而是调查一起半年前的离奇死亡案件。有了你的帮助,我似乎找到了突破口,更加确信我需要在这里查个究竟。所以,我大概得请你继续做我的向导,让我了解更多事情。”

他回头看Athrun,男孩依然站在岸边,丝毫不动地盯着他,仿佛突然失去了对他说话的能力。他们隔着草地对视着,他等不到Athrun的回应,只能继续说下去。

“你也许认为,我可以不管这些事情。不过,作为侦探,我并没有那么多选项。所有的问题,到我这里都要有答案,尽管有时候我也并不知道答案在哪里,但如果我不去尽力调查,我会没办法面对我自己。”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等来Athrun的一个苦涩的笑容。苦涩,甚至有些凄然。他不懂这是为什么,但这个笑容映在他眼中,径直刺在他的心上。他又一次想到烛台上的天使。

“你可真是固执。”

Athrun走向青黑色的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听到这一句。温柔绵软,如恋人间的爱语。

他们把马还了回去,一路无言。他不确定自己的哪一句话伤到了Athrun,男孩失魂落魄的模样却容不得他不在意,Athrun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却看得分明。他不敢再说话,像个面对暗恋的人手足无措的少年。

“我该回剧院了。”

最终还是Athrun先开口。他们已经走到乘船回酒店的码头。

“今天晚上,我能在剧院见到你吗?”

Athrun轻轻点头,转过身去。

“虽然也许有人对你说过,但是我还是想说,”他对着Athrun的背影道,“那种红色,很适合你。”

Athrun顿时停住脚步。他等着男孩回头,然而Athrun还是静默着离开了。

他带着一点浅淡的失落心情回到房间。拉开窗帘的同时,他看到了让他惊怔在原地的景象——窗台上原本放着月季花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小堆燃烧后的灰烬。

3

他坐在角落的圆桌旁,独自一人抽着烟。舞台的幕布尚未拉起,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他显得如此焦躁,如此格格不入。那位轻佻的夫人不在这里,所以De Witt先生也不在这里——这很好,他现在没有一点与人交谈的心情。夹着烟的手指不停颤抖,他已经放弃了止住颤抖的努力。那把黄铜钥匙躺在西装外套口袋里,尽管隔着衣料,他都能感觉到它的凹凸与棱角,这提醒着他,自己踏进了多么疯狂的世界。

那朵月季成功地摧毁了他的冷静,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他原本还以为它是锈湖给他的见面礼。Athrun在他身边的时候,就算他在湖边听到了奇怪的声响,自己也总会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在Athrun身上,放在半年前的案子上,所以对异常的感受不那么直接,仿佛隔着一层纸。但是在他完全独处的房间,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房间。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房间搜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发现一丝有人侵入的痕迹。窗框与门锁都完好无损,地板上没有留下鞋印,所有的物品都好好地放在原处。他甚至站在椅子上把天花板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让人进来的通道,连一道能让虫子爬进来的缝隙都没有。

他强迫自己坐在书桌旁整理思路。某个酒店服务生弄出来的恶作剧?且不说这种可能性是多么微小,酒店里这么多客人,为什么偏偏要进入他的房间,点燃窗台上已经被窗帘遮住的花?就算真是如此,也不可能什么痕迹都不留下。他从不相信神神鬼鬼的那一套,绝对不会将推理演绎到幽灵身上,但是,如果这朵月季真的是被点燃的话,那么从现场的所有迹象判断,点燃它的只能是个幽灵——而这是个荒唐到极点的结论。

当其他的可能性都被排除,只剩下唯一合理的可能性,那么它就是事实本身。由于某种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的原因,这朵月季自己燃烧了起来,而且燃烧地如此克制,如此精确,不仅没有点燃窗帘,还没有在窗台上留下烧灼的痕迹。他不知道哪一点更让他背脊发凉,是这个事实本身,还是推断出这个事实的过程。

在湖边听到的那些声响,还可以勉强解释为他丢失的某些记忆在Athrun突然的触碰下短暂地闪现——大脑毕竟有着神奇的构造。既然他可以遭遇记忆的丢失,在漫长的时间里困惑自己为何会在旧宅的书桌抽屉里存放一叠已经泛黄发脆的,看不出寄信人是谁的情书——落款只有简单的“A.”,他把所有自己记得的以A为名字开头的人都细细想过一遍,没有哪个人像是会告诉他“读了一天你送给我的书,感觉好像你就坐在身边与我一起读。虽然明知你就在同一座城市,只隔着几条街,却依然觉得遥远”——那么,为什么他的大脑不能在清新的风景与漂亮的男孩面前突发慈悲,给他一点小小的提示?

可是,月季的灰烬完全跳出了这个本就非常牵强的解释框架,远远地嘲笑着他。他从来不害怕寻找答案,哪怕答案藏得再深一点,阻碍与障眼法再多一些,他都会寻根究底,沿着微不足道的线索走向幽暗之处,带去真实的光亮。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执着,是他的性格中不可动摇的组成部分,甚至定义了他这个人本身。他害怕的是,在这里原本就不存在幽暗与光亮的分别——这里是一片混沌,他无法理解的混沌。如果并非如此,那么就是他自己疯了。要么是这里,要么是他自己,反正其中必定有一个疯了。

他把灰烬收集进一个玻璃杯,放在书桌上,久久地凝视着它。之后他把杯子藏进衣柜的角落,离开房间,走出酒店,坐在朝向湖岸码头的小木船上,侧过身体将手伸进湖水之中,然而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下船之后,他沿着湖岸徘徊,在不下十处地点重复这个动作,依然一无所获。他回到房间,发现玻璃杯里已经空空荡荡,连灰烬都不复存在,杯子干净得如同被水洗过又烘干一般。

等到他走进剧院的时候,堆积的疑问已经快要让他的思维炸裂。Athrun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依然是前一天晚上的衣着,他想这大概就是Athrun的工作装束。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正在和Athrun交谈着什么,男孩脸上挂着工工整整的微笑,他见到这一幕,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挠了一下。他知道这种情绪没有多少道理,但是,遇见这个男孩之后,他对这里的认知在24小时之内被颠覆了,Athrun却如无事发生一般站在这里,带着迷人又无辜的笑容。

他没有再走过去,而是折向接待台,拿了一张节目单,从外套口袋中取出钢笔,就着接待台窄窄的边缘,在纸上的空白处书写。

“今天早晨,与你见面之前,一只鹦鹉带给我一支化为灰烬的月季。你也许愿意为我解释一下。”

他把节目单对折了两次,握在手心。Athrun结束了交谈,但还站在原处,默不作声地望着他走过来。

“晚上好,Jule先生。”

他走到Athrun面前,男孩轻声道。他没有回应,只是将握在手心的东西塞进Athrun手中,径直走进门。

他去吧台要了一杯威士忌。八字胡老人递给他酒杯,他接过的时候,听到老人低沉缓慢的声音。

“你的过去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不是吗?”

接过酒杯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勉强保持着表情的平静。“对不起,你说什么?”

“不要害怕面对你的记忆。你会在这里找到答案。”

他怔住了。老人却不再说话,转过身去接待新到的客人。

这番突如其来的对话让他失去了喝酒的心情。他走向前一晚坐过的位置,坐下之后点燃了一支烟。

“在这里找到答案”——这该死的故弄玄虚的预言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没指望在这里找到自己丢失的记忆,只打算在这里调查案件,为什么事情发展的方向开始转到他自己身上?一个不愿意把话说完整的Athrun就已经够了,他还要遇上多少奇怪的人,进行多少诡异的对话?

Athrun迟迟没有过来。他抽完第三支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凑过来。他转过头,看到一个似乎比Athrun还要年轻一些的男孩,穿着白衬衫与黑长裤,系着黑领结,顶着一头卷发,稚气未脱的脸上闪亮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Jule先生,”男孩递给他一个米白色的信封,“Athrun给你的信。”

他愣了一下,接过信封,男孩没有等他回应就转身离开。信封完全空白,有着不该属于纸张的沉重感。出于侦探的本能,他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隔着信封触摸里面的物体。指尖描摹出钥匙的轮廓,这样的发现让他全身如同过电。他小心地撕开信封,发现了一把黄铜制成的房门钥匙,以及一张写着短短一行文字的卡片。

“三楼,走廊尽头。”

现在,烟都已经不能让他平静了。

他看向舞台,给他送信的男孩在白衬衫外面穿上一件黑色西装外套,正坐在钢琴凳上——原来是钢琴师。琴声传到他耳中,轻飘飘如微风,毫无真实感。这是埃里克·萨蒂的Gymnopédie,第3号——Athrun给了他一把房门钥匙。然后呢?等着他前去,为他揭露所有的秘密,还是一枪毙了他?这把枪藏在枕头下面,还是床头柜抽屉里?在他惨烈地中弹而亡之前,他会得到Athrun的一个吻吗?

他穿着精心剪裁的深灰色西装套装,这一身从来都很合身,陪他度过了无数个需要正装出席的场合,可是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它们是如此紧绷,如此禁锢着他,那条黑色领带几乎让他难以呼吸。他试着松了松领带,情况却没有多少好转。是因为这四壁的暗红色丝绒,他想。Athrun不在这里,但是暗红色占据着他的视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Athrun的存在,提醒他昨夜的那个不能细想的梦境,在梦里他撕开那件暗红色的衬衫,吻了那双绿眼睛百遍千遍,激烈地占有了那双绿眼睛的主人。真是见了鬼——这个男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一身浅蓝色长裙的女高音走上舞台,开始唱一支咏叹调。

“为我称量我的过去,亲爱的朋友,

让它们在我头顶的星空齐平地漂浮。

到底哪一份更重,哪一份更轻?

哪一份让我承受不住,哪一份让我轻盈起舞?

少女的蝴蝶结礼帽,死去的胎儿,

不再跳动的心脏,冰凉的海螺。

幸福的瞬间,只在回忆里永存,

爱情与死亡,却总是一起到来。”

女高音的尾音还未落地,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出演出厅。他很快就找到了走廊一端的电梯,自己拉开吱嘎作响的电梯门,按下三楼的按键。

他面对着一扇深棕红色的橡木门。黄铜钥匙在锁孔里撞出清脆的声响,门开了。他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这个房间仿佛是演出厅的微缩版,四壁与天花板都是一样的暗红色,不过没有香槟金色的桌椅,只有漆成黑色的家具,地上铺满黑色大理石。天花板上亮着一盏精巧的顶灯,雕花的玻璃灯罩外面镶着一圈黄铜。Athrun侧对着他,坐在一张黑色书桌前,手里还握着钢笔,安静地看着他走进来。

他关上门,上前几步,刚要开口,Athrun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他面前,近到鼻尖几乎可以相触。Athrun伸出右手的食指,指尖轻按住他的双唇,绿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不要急着说话——等我一下。”

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Athrun已经走进相邻的房间,关上门。他走过去靠近那扇门,听到水淌进浴缸的声音。

水声击打着他的神经。他走开几步,忍无可忍地解下领带,脱去外套,扔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如果他的理智现在还能起作用,他就能明白,现在是搜查这个住所的好时机,然而他不愿再听从理智。见鬼的理智——他现在不需要它。他需要一个梦境,和昨夜的那一个一样的梦境。

一座通体黑色的落地钟站在书桌旁,就在他身边,镀金的指针在暗红底色上缓缓旋转。他仰起头靠在钟的侧边,听着秒针轻扫的声响。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薰衣草香气。他环视了一周,在靠近门的抽屉柜上发现了一个装着小半瓶薰衣草精油的小玻璃瓶,瓶盖倾斜着盖在上方,香气从缝隙中钻出来。

谢天谢地,香气多少转移了他的一部分注意力,让他稍许平静了些。他用手掌扶上额头,调整自己的呼吸。

然而,这些最终都没有用。当他看到Athrun披着一件暗红色的,露出锁骨的束腰长袍走出来的时候,就算在他头上浇下一盆冷水,大概都没办法让他冷静下来了。Athrun径直走过来,在他能做出任何举动之前,Athrun的双臂已经揽上他的颈——

这是他第一次明白,能够让他怒火中烧的,不单是难缠的证人,卑劣的罪犯,无用的努力,也可以是一个热烈的吻。他猛地推开Athrun,从背后锁住Athrun的双手,一直将男孩推到房门上。他放开手,用上身压制着Athrun的背脊,他能感觉到男孩试图反抗,但是这具身体毕竟太年轻,在力量上并不能和他久经锻炼的身体相比。

“你明明长着一张天使的面孔,在我面前却表现得像撒旦。”他压低了声音,语词几乎是从喉间压榨出来一般,双手从长袍分叉的地方伸进去,掌下光裸的肌肤颤栗着,这让他非常满意,“你是故意的,不是吗?你故意接近我,诱惑我,让我神魂颠倒,最终屈服于你。你到底抱着怎样的目的?”

“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离开这里。”

急促的呼吸间隙,Athrun艰难地回答他。

“现在呢?现在,你还想让我离开吗?”

一只手绕到Athrun的前颈,稍稍用力按在那里,逼迫Athrun仰起头倒向他的肩膀。长袍下,从膝盖到腰际,都被另一只手细细膜拜了一遍。这件长袍就是Athrun身上仅有的衣物——意识到这一点,他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

他稍稍侧过身,手指够到门旁柜子上的玻璃瓶。他没有犹豫就打翻了玻璃瓶,抹了一把倾倒出来的精油。薰衣草的香气迅速蔓延开来——现在,这真的像是一个梦境了。

Tuesday, November 22, 2022 23:02:49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Venezia Notturna
作者:灰基

The End of the Lonely World番外
前一篇番外Two Gingerbread Cakes中提到的计划中的意大利之旅
标题来自意大利室内乐团Rondò Veneziano的曲子,意为“夜之威尼斯”


男孩的手掌堵住了人面喷泉嘴的一大半,水柱从未被遮挡的缝隙中喷出,径直向站在男孩身后不远处的他冲过来。他本能地闪躲了一下,护住了挎在肩上的相机包,衬衫却还是遭了殃,背面从右肩到腰际倾斜着湿了一大片。

他应该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沉浸于花式玩水乐趣的男孩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祸,转过身来忐忑地望着他,紧抿着嘴唇,一双滴着水的小手藏在背后。巧克力色的卷发和眼睛,看模样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小的意大利人。他快速地环视他们附近的行人,有几位好奇地看向贴在他身上的湿衬衫,但似乎并没有谁像是男孩的家长。

他稍稍俯下身,温和地讲出他能驾驭的意大利语中在当下情景里唯一能用上的一句,“Ciao。”(注:意大利语中常用的问候语与告别语)

“Ciao。”男孩拘谨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会说英语吗?”

他换成了英语。男孩却不再回答他,眼神飘忽不定,往他身后连着瞟了几眼,脸上露出犹疑。还没等他重复他的问题,男孩忽然背过身跑走了,一下子就消失在前方第三座房屋后的转角。他迷茫了一瞬,却在转身的时候立刻明白了答案——Yzak一只手拎着两瓶刚买的矿泉水朝着这个小喷泉走过来,眉头紧紧皱着,挂着一副会让七八岁的调皮男孩们避之不及的恼怒表情。

Yzak把两瓶水塞到他胸前,腾出双手在单肩包里找纸巾。

“我才离开五分钟,就搞成这样?你就这么让他跑了?”

Yzak用手掌按着纸巾在他背上吸水,与嘴上的干脆利落不相匹配的手忙脚乱反倒让他笑起来。

“我本来想告诉他周围有人的时候不可以这样玩,还想问他是不是和家长走散了,结果他被你吓跑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真的是被你吓跑了。在罗马,那个小姑娘不也是被你吓跑的吗?她只是想看看我的相机罢了,并不是要偷东西。”

东欧来的小姑娘被吓得跑回去抱着爸爸的腿,差点就在万神殿前哭出来。他试着侧过头去看背后Yzak的表情,以他对他的伴侣的了解,Yzak无法反驳他却又有点不甘心的表情会非常精彩,却被Yzak隔着纸巾在背上轻拍了一记,“不要动。”

他调整了一下原本在胸前松松抱着的水瓶的位置,刚才那一拍差点让它们掉下来落在石板路上,然后顺从地不动了,任由Yzak在他背上又敲又拍。Yzak还没来得及顾及衣袖,事实上右侧的袖子也湿了一半,从肩头到臂弯黏在他的手臂上。

“和家长走散?你想多了。他就住在这附近,从家里溜出来玩罢了。”

“嗯?”他又下意识地侧头,“你怎么知道?”

“在这座城市能跑得这么快,目标这么明确,当然只能是本地人。”

他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这一天他们已经在错综复杂的运河与水巷织成的网中迷路了三次,还是在有电子地图辅助的情况下。这甚至能算是很好的成绩,之前两天更糟,几乎足以打击他们对自己的方向感的信心。他们一共在威尼斯停留三夜,却仿佛把人生前三十年的迷路指标都用完了。

这是他们留在威尼斯的最后一夜,也是留在意大利的最后一夜。旅途总体还算顺利,在这个以胜地和扒手闻名的国度,他们没有在熙熙攘攘中失去钱包和护照,也没有错过火车。没有某件东西被遗忘在前一晚的住处,也没有人在火车上无意或有意地拿错他们的行李。不过,就像这世上无数个不尽完美的项目一般,旅途中总会有一些意外。比如刚才这一个。

Yzak在他的袖子上用完了他们带在身边的最后一张纸巾,又从单肩包里翻出一只叠好的纸袋,把一团糟的纸巾扔进去收好再放回包里,这个纸袋装过女诗人这天清晨给他们准备的小份点心。潟湖地区初夏二十二摄氏度的潮湿傍晚,海风本该清爽得恰到好处,然而现在被风加剧的蒸发让他觉得有点冷。他没有说出口,不过Yzak并不需要他说出口就能知道。他不确定到底是哪一种微小的表情或细微的动作出卖了自己,反正Yzak就是能知道。

“从这里回住处,无论坐船还是步行,都至少要花上一小时。就算到了那里,这段路也足够让你感冒了。”Yzak的手指飞快地操纵着手机屏幕上的电子地图,“我们只能先找个没有风的地方。”

“我没事,还是继续走吧。”

“不行。”

在Yzak的字典里,一个单独出现的简短的“不行”意味着这事没得商量。他们沿着这条窄小运河河岸的街道向前走,目的地是离他们最近的咖啡馆。

“他不是故意的,闯祸之后也没有立刻逃跑,看得出来还是想认错的。”

“这不能改变什么,闯了这样的祸就该罚站。”

“你太严厉了,他们需要温和的引导。”

“而你会把他们宠坏。”

“万一我们收养的孩子比你和我加起来还固执呢?孤儿院里的小孩总是会有过度自我保护的倾向,你这样严厉,难道不会加重这种倾向吗,Jule博士?”

“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你更固执的人?”Yzak扭过头来讶异地看着他,“而且你总是凶不起来。我显然需要扮演和你相反的角色才能保持家教的平衡。”

未来收养的孩子的教育问题一直延续到跨进店门前,他们在并肩坐下点单的时候默契地结束了话题。飘浮在四壁之间的小提琴曲轻柔婉转,不再适合讨论严肃话题。反正他们将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讨论,不急于这一时。他们躲在咖啡馆里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的深红色沙发座,仅有一盏暗金色的小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照亮面前的圆桌。地面并不平整,向着他的左边倾斜下去——这座房子也曾被运河泛起的洪水反复浸泡过吗?洪水退去,留下和他一样湿漉漉的墙壁,油漆和石膏剥落掉在地上。

Yzak靠在他被浇湿的右半身。留在他背上的水痕微微洇湿了Yzak的衬衫,Yzak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挪了挪身体靠得更近,好像决意要用自己的体温烘干他一样。就算他想要让开,本来就在沙发座尽头的他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可让开了,更何况他一点都不想让开。

他们静止在各自的半个上身依靠在一起的姿势。他的手指在圆桌的遮掩下纠缠进Yzak放在膝上的手指之间,此刻的无言如此怡人,他意识到自己的模样算是某种温和的衣衫不整,而他们算是在进行某种被允许在公众场合进行的温和的耳鬓厮磨。晨曦笼罩的圣马可广场上有沉醉于亲吻的恋人,他们只是悄无声息地从恋人们身边经过,这一刻他的心里却升起亲吻的渴望,好像亲吻能让他的整个身体烘干得更快些。

女诗人告诉他们,在这里你永远躲不开水。女诗人还告诉他们,被水包围着,爱欲会变得温柔却持久。女诗人没有把这两句话连在一起说,他却因为来自一座喷泉的意外,一下子明白了它们之间的联系。

女诗人是他们的房东。出生于此,成长于此,年轻时云游四方的经历让她所讲的英语几乎听不出意大利口音,将近五十岁时才回来,回来后再也没有离开,或者说她从未真正离开过这里。相比大运河两岸昂贵的高级酒店,她的房子离汽艇的轰鸣声更远,但更靠近他们想要探寻的,不轻易向游客展露面容的另一个威尼斯。

他们在下午三点钟到达。床头柜上摆着雪白的丘比特石膏像,只有手掌大小却精致细巧,一对翅膀展开,羽毛根根分明,目光里带着童稚的好奇。他拉起百叶窗,发现窗台外面趴着一只睡梦中的猫。推开窗子的时候他很小心,猫却还是醒了,打量了他一眼就轻捷地跳到旁边的窗台上,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睡下去。他稍探出窗外俯视方形的小天井,青灰石板的缝隙中长出夏日的草叶,在多云的天气里随着阳光的隐与现而时明时暗。

女诗人为他们准备了油炸小墨鱼,据她所言这是她年轻时在街道上四处可见,如今却难以寻觅的小吃。Yzak兴致颇高地向她请教威尼斯本地菜的品类,他微笑着听他们讨论腌沙丁鱼的方法,知道回去之后不久它们就会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餐桌上,其上铺着一层葡萄干与松子。

“我认识的所有建筑师都倾倒于威尼斯的魔力。当然,意大利本来就是建筑师的朝圣之地,但是威尼斯尤其如此。”

他相当真诚地对女诗人的这番话表示赞同。通过敞开的门,女诗人望向在隔壁的书房里扫视她的藏书的另一个人。

“他是法学博士。”

Yzak站在古旧的木质书柜前,没有朝他们看过来。他压低声音笑着补充了一句,“非常博学,被一大群学生崇拜。”

然而Yzak还是听到了。

“他的一大爱好就是逗弄我,拿我开玩笑。你看,他现在都笑成这样了。”

Yzak一边说着一边走回餐桌旁坐下,女诗人却表现得相当了然,“我想你们应该是完美的旅行组合。”

她是对的,他们加起来就可以相当于一个足够专业的导览器,Yzak为他讲述历史,他则为Yzak讲述建筑构造的技艺。有时他们会在惊叹之后一起安静下来,两个人都仰着头怔怔地不说话,在这些时刻讲述甚至都成了多余,比如在圣马可教堂,站在铺满穹顶的拜占庭式马赛克镶嵌画之下的时候,黄金马赛克的光芒隐没了建筑本身的线条,像一个流动而闪耀的幻境。

他回房间拿相机包,听到留在客厅的Yzak用流利的意大利语和女诗人交谈。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出门后他有些好奇地问。

“赞美了她的藏书,又向她请教了几句威尼斯方言,这样我就可以带你去做地道本地菜的餐厅,都藏在曲折的小巷子里,大多数游客很难找到的那种。”

那天晚上他们真的找到了一家,虽然代价是在砖墙迷宫里找了半个小时路。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五点四十分,日出才刚开始。他在手机上读完Shinn发给他的汇报邮件,为了让这次旅行更像传统意义上两个人从早到晚黏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管的新婚之旅,他们都没有带电脑。下床之前他俯身吻尚未醒来的人安和的眉眼,床头柜上的丘比特无声地看着他们。

女诗人醒得更早,在客厅里就着台灯读书。他侧头看向客厅的窗外,运河另一边面对着他的那座房子倾斜着,似乎早已无人居住,外立面被海风经年累月腐蚀,满是裂痕。运河上,一条纤细的黑色贡多拉缓缓行过,船上没有游客,船夫兀自哼唱着。女诗人把书合上,从容不迫地从放在桌上的保温盒里取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早餐。

“我猜你和Jule先生认识很久了?”

他记起Ezalia带着Yzak和他们一家一起度过的那些珍贵的夜晚,笑容里浮上淡淡的怀念。

“是的。我们的父母是朋友。”

“原来如此。”

女诗人停顿了一下。她毕竟是语言的艺匠,很快就找到了她想要的词汇。

“你们之间有融化的感觉。就算你们各自停在房间的不同角落,做着不同的事情,我都会觉得你们依然紧贴在一起,有什么东西把你们融化了,交缠着不分彼此。只有相识足够久又足够相爱的人们之间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其实我们曾经分离过很久。”

那时我不懂得应该怎样爱他,这是我将长久背负的歉疚。他沉进被爱尔兰的海水浸没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女诗人正从眼镜片后凝视着他。

“你的眼神让我想到我的儿子。”

他这才仿佛突然被唤醒,“是吗?”

“他的父亲是个画家,他也是,小时候跟着他父亲生活。我不确定他如今身在何地,他也很少回到威尼斯。他总是会把心事藏起来,一藏就是好多年,但是他的眼神又总是能告诉我他有心事,只是他不愿让我分担。”

“你的直觉很准确,Athrun就是这样的人。”

Yzak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好自己,穿着一身干净齐整的衬衫和九分裤倚在门口。整间客厅因为Yzak的出现突然明亮起来,好像清晨的阳光在这时才真正照进这个房间里一样。

女诗人笑着回答,“不过我的儿子没有你的爱人这么漂亮,Jule先生。”

“他一直非常出众,无论外貌还是头脑,所以很受欢迎。十五岁收到一打情书,十六岁被富豪的孩子请去坐游艇度假,十七岁被喜欢年轻男孩的公司高管看上,那混蛋竟然还来问我他的手机号码。”

“还有这回事?”他不无惊诧地脱口而出。

“我差点就揍他了。我跟妈妈说了这事,妈妈在公司里处理了他。后来他就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了。”

他之前都不知道原来十七岁时遭遇的那段短暂的纠缠是这样结束的,Yzak从来没和他提过。

女诗人这时插话进来,“你也是追求者之一吗,Jule先生?”

“才不是。”Yzak的语气透出遮掩不住的骄傲,“是他先吻了我。”

这是他们第一次向他人谈起初吻,这感觉就像把那几个小时重新活了一遍。毫无准备的吻,急切而慌乱的爱抚,想要彼此拥有却最终克制的犹豫,所有的记忆一瞬间展开。他望向停在门口的Yzak,发现对方也在望着他,于是他明白Yzak此刻与他感受相同。

如果能把那几个小时重新活一遍——不,如果能把之后他陷于无法消解的痛苦中的那几年重新活一遍——如果真的能够以另一种方式把这条路再走一遍——他愿意不计代价地弥补他让Yzak承受的伤害。他垂下眼睛,切断了视线的缠绕,害怕这个念头被Yzak永远不会出错的锐利目光一下子看穿。

圣马可广场上的鸽子似乎很喜欢他。其他游客要在掌心摊上面包屑才能吸引它们,他却什么都不需要做,仅仅只是坐在铺着白桌布的露天餐座,就有鸽子旋转着飞来落到他肩上,迟迟不离开。

这只鸽子很标致,蓝灰色的身体,颈上一圈鲜明的翠绿与暗紫色相叠。Yzak在对面用手机抓拍了几张他与鸽子的合照,挑出他的侧脸对着镜头,姿态最像优雅明净的素描画像的那一张,上传到自己不常更新却不缺关注者的社交网络,以此正式宣告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是在照片上标出了他,附上了坐标,一种甜美而不动声色的炫耀。在发表后五分钟内涌来的提醒消息中,他半是惊讶半是无奈地发现,最先点赞的那几位不是Yzak的学生,而是他的组员。

“跟踪我们的动态也是‘我们都爱Athrun’群聊成员的工作之一?”

Yzak挑眉问他,几丝笑意从嘴角钻出来,他们对视了片刻,同时笑出声来。他一边笑一边扶着额头,表示回去之后会告诫组里那些刚毕业的年轻人不要在上班时间紧盯着社交网络。

海鸥似乎也很喜欢他。它停在潟湖里标出行船水道的木桩上,目光迎接着他们所在的小汽船靠近,突然起身向他飞过来,跟随着他,保持着和小汽船一样的速度,看起来仿佛静止在他身旁。他举起相机对准它,却没有把它吓跑,反而是不远处刚离开码头的轮船的一声汽笛惊扰了它。云层遮盖了太阳,天空是珍珠般的明亮的浅灰色,它消失于其中。

踏上一座歪斜的小石桥的台阶时,海鸥又在他们头顶盘旋,不知它是否就是潟湖上的那一只。它目送他们走进一家玻璃制品的商店。他们一起为Ezalia挑选了一个穆拉诺岛生产的玻璃小花瓶,半透明的蓝绿色,仿若一小片细长的,凝固的亚得里亚海。走出商店的时候,海鸥再一次消失在天际,只是这时的天空已经变成沉重的深灰色。(注:穆拉诺岛是威尼斯传统的玻璃生产地)

他们赶在大雨落下之前回到了住处。女诗人打开了客厅的玻璃吊灯,三个人一起站在窗前望着雨水倾注。晴日里因为海水灌入而呈现绿色的运河,此时褪为模糊暧昧的灰色,河面涟漪无数,好像坠进河里的不止有雨水,还有对面那座倾斜的房子被雨水冲刷下来的外墙泥灰。不知是谁家的木窗板没有关好,在风中一刻不停地响动。

“在这里你永远躲不开水。雨水,海水,运气不好的时候还会有洪水。潟湖的一部分已经在地平线以下,有一些小岛已经沉没在海中,涨潮日里海浪淹没威尼斯只需要几分钟。我至今记得我五岁时的那个冬夜,我爸爸是从工作的地方游泳回来的,那一年是1966年,运河水位涨到将近两米。”(注:1966年威尼斯爆发大洪水)

女诗人一脸轻松的笑容,暗示了她自己早已对洪水习以为常,他们却都听得惊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但是,如果这世上有一座城市属于恋人,那一定是这里。走到哪里都能见到水,人们的心态是会被改变的,被水包围着,爱欲会变得温柔却持久,剥开那些匆忙的、带着暴力的念头,露出人之为人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女诗人的目光从窗外转到他们身上,“如果不是因为威尼斯很可能在这个世纪结束之前被海水淹没,我非常愿意建议所有相爱的人留在这里。”

“其实倒不必一定要在这里,”Yzak笑了,“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我都觉得像在水里。”

他悄悄伸手过去捏了一下Yzak停在窗台上的手,以此回应这句直白的示爱。女诗人欣然赞同。

“看着你们这样,真是让人颇感安慰。爱是无价的,年轻时我曾为此写过一首诗。几十年来我写了很多诗,年轻时的作品我大多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一直记得这首诗里的两行。”

“是什么?”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女诗人的眼睛从眼镜片后向他们微笑。

“我的余生昂贵,拿一座金殿都不能交换,

但若是把它给你,一枚硬币就已足够。”

大雨打乱了这个下午的参观计划,但是没关系,他们远不至于无事可做。被困在住处的这段时间足够长,长到可以补上之前几晚因为整日参观的疲劳而放弃的亲密。他们回到房间,没过几分钟就缠抱在一起,毫无章法地扯散对方的衣物,两个人残存的理智仅仅只够用来在倒在床上之前扣上门锁。甚至都没有谁先试探着提问,他们同时向对方打开怀抱,又同时向对方索求怀抱。

他不敢让自己发出太响的声音,女诗人所在的客厅离他们的房间不远。他的身体被折起来压在床上,头发和床单都乱成一团。他用接近呼吸的音量断断续续地请求爱人再快一些,再重一些,然后在疼痛与颤栗中得到了满足。

“看着我。”

Yzak双臂撑在他的两侧俯下身,低声却不容抗拒地在他耳边命令道。他睁开双眼,薄薄一层泪让他看不太清楚Yzak的脸,但是他明白他这时的眼睛能让Yzak更接近疯狂——一直如此,从第一次到现在。毫不意外,他被激烈的节奏推到浪尖,那一瞬间他终于无法克制啜泣。

他们倾斜着躺在床上听雨声,匆匆清理过的身体还留有一些未褪尽的红痕,来自指甲与双唇。他的手指在Yzak的发丝间划动,整理被汗水浸湿的刘海。

“我没有追过你。”

Yzak突然开口,用的是在少年时代常用的那种有点僵硬又有点赌气的语气。

他一下子笑了,停下手指的动作,明白Yzak还在想着这天清晨和女诗人的对话。

“是是是,你没有追过我。”他更靠近一点去蹭Yzak的鼻尖,“是我先吻了你。”

窗外的雨声渐渐轻下去,直至细微。

“雨停了。”

Yzak闭着眼对他轻语。他凝视Yzak眉间的细纹——哪些来自十九岁?哪些来自二十二岁?二十六岁呢?既然在爱尔兰的时候他没有哪一天不曾想到过Yzak,那么Yzak呢?Yzak为他皱了多少次眉?

“你在想什么?”

他想得太入神,直到Yzak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在想,我离开的那几年里,你是什么模样?”

“没有什么特别的。”Yzak的声音里有一丝犹豫,“就和现在差不多。”

“真的吗?”

他的声音又轻得仿佛呼吸,只是这一次不是因为隐秘的情欲,而是因为心上的酸楚。Yzak注视着他,不说话,却又等同于已经回答了他。

这天拍摄的第一张照片,是大运河与圣马可内港之间尖角地带上的安康圣母教堂的日出远景。他们特地早早出门,倚在横跨大运河的桥上等待,河边空荡荡的船只沉默地躺在停泊处,只有晨跑者经过的时候才会稍许扰乱他们周围安宁的空气。两岸楼房的门灯还零星地亮着,水面却已映出粉色与金色铺陈的天空,逆光之下,两三只海鸥变成暗色的纤细剪影。

相机摆在咖啡馆的圆桌上,他们紧靠在一起,在相机的液晶监视器上把照片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从罗马到佛罗伦萨再到威尼斯,四百多张照片,足够他们以此为借口堂而皇之地将亲密依靠的姿态保持一小时。

Yzak伸出没有被他牵着的另一只手,摸了摸之前被浇湿的肩头与袖子。

“可以走了。”

鉴定完毕,Yzak拿出钱包准备买单,放开了圆桌下与他一直纠缠的手指。一瞬间,他的手指和双唇一样失落。他依然想要亲吻。如果不是因为他从小接受的教养对身处公众场所的得体有严格的要求,他也许早就在这张沙发座上把Yzak吻得呼吸困难。天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反正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隐约明白这不完全是由于威尼斯的水的魔力。

他心不在焉地跟着Yzak走在日落后的水巷。Yzak问他面前的餐厅是否合适,他没有多想就走了进去,看菜单的时候也不太在意晚餐的内容。全程他都没有什么胃口,同样低落的还有谈话的兴致。餐厅里气氛不错,有一支四人乐队现场演出维瓦尔第,只是那些音符并没有真正流进他耳中。(注:Antonio Vivaldi,威尼斯音乐家,代表作为小提琴协奏曲《四季》)

服务生拿来找零,Yzak把两枚硬币收进牛仔裤口袋,有些疑虑地看着他。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你就不太对劲。”

他怔怔地盯着面前的气泡鸡尾酒,一片柠檬漂浮在白葡萄酒和矿泉水混合的液面,他的思绪就像这片柠檬一样漂浮着。我在想什么?

他干涩迟疑地回答,“我没事。”

Yzak显然不相信他,想了一想,伸手过来摸他的前额。仅仅只是几秒的间隔,他又走神了,所以差点被Yzak突然的动作吓得往椅背缩回去。

“……我没有发烧。”

他的手握着Yzak的手离开自己的前额,却没有立刻放开。Yzak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停在桌面,过了一会儿才抽回去。

“随便走走再回去吧?毕竟是最后一晚了。”

他茫然地点头。是的,最后一晚——我在想什么?

黑夜已经降临,海上的湿气连同海水的咸味漫入狭窄的水巷。路灯昏暗,屋顶的红瓦隐没在夜色里,建筑门面上那些在日光里华丽而鲜明的细节此刻都失去了冲击力,只剩下模糊的光影,谦虚地藏起自身的存在。他们与一对打着夸张手势交谈的本地人擦肩而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与其他人迎面相遇,只有路上的猫颇有兴趣地停在一角研究他们。威尼斯的夜晚并不冷清,这一段路却寂静得仿佛只等待着他们走过。

运河上划来一条贡多拉,除了滑行于水面的响动,再无其他声息。穿着黑白条纹衫的船夫站在船尾,既没有唱歌也没有呼喊,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船桨架在分叉的木头上,在船的一侧小幅摆动。船上坐着两个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游客,穿着从服装店租来的衣服,男子戴着白底金纹的面具,一身威尼斯贵族的黑色衣着,好像和漆得黑亮的贡多拉连成一体,对面的女子则穿着香槟金色的礼服裙,一只手持着黑色羽翼面具底下伸出的握杆。船上的人向他们看过来,安静得像幻觉。

“贡多拉曾经有船舱,十七世纪时,船舱成了贵族夫人和情人幽会的场所。如果船夫透露这些贵族夫人的秘密,就会被同行溺死。”

Yzak刚说完,他们又转回身去看,却发现那条贡多拉已经消失在运河转弯的地方。

“看来是回到十七世纪去了。”

Yzak笑着说。他能感觉到Yzak在试着用玩笑让他高兴一点,可是他依然只有一半的心神在运转,另一半的心神散开了,混乱地缠绕着。

一只猫的影子从他们面前倏然滑过。从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鞋跟击打铺路石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声声如同射击。接着是另一阵脚步声,低沉有力而匆忙,仿佛带着紧要却秘不示人的任务。脚步声混在一起,最后是一声猛烈的敲击——一切复归平静。他们停下脚步环顾,却未见到人影。

“说不定是流亡的王公和刺客。”

“嗯?”

“威尼斯曾是伤病败将和被废黜者的避难所,他们在这里与世隔绝,甚至可以换个身份忘却失败。”Yzak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继续向前走,“这里真适合离奇的幻觉,好像时间都重叠在一起。没有汽车,只有船,不管多急切,速度都快不起来。教堂和市场都停在几百年前的位置上,再也没有空间预留给新的建筑。流亡王公和我们走着同样的路。”

“就像是能够经历不同的时间?”

“对啊,你不觉得吗?”

走过转角,面前的路断了。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他终于明白这一晚自己在想什么。

这里有太多截然而止,让人意外碰壁的路。有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哪里,直到走过几个转角后毫无心理准备地迎面撞上某户人家紧锁的大门,才知道这条路到此为止。有时候你不知是否应该按原路往回走,还是应该选择路口的另一个方向,最终放弃了步行的念头,把自己交给随便哪一个从身边的运河经过的贡多拉船夫。有时候你再也找不到你曾走过的小巷,它躲在一角,不愿再与你重逢,你只能在不靠谱的记忆里拼凑它的模样。威尼斯是一座美丽的,让人怅惘的迷宫。

现在他们又迷路了,在威尼斯初夏的夜晚。但是对他而言,这不重要,至少暂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而且现在,在这路灯熄灭的断头窄巷,头顶的所有窗子都关着,没有人看得到他们。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没有人会打断他,告诉他你在做梦。

Yzak似乎还没从意外中缓过来,又怔了几秒,才抓了一把头发。

“往回走吧。”

他却站着不动,一把拉住已经转过身去的Yzak的衣袖。

“怎么了?”

他不说话,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即使没有路灯,只有月光,Yzak的眼睛依然和十九岁时一样清亮。

被他一下子推到身后砖墙上的人问了第二遍,“怎么了?”

他的手攀上Yzak的面颊。他还在盯着那双蓝眼睛,要在关于时间的幻觉塌陷之前争分夺秒地记住这一刻,好像这样就能让这个令他心颤的幻觉不要太快塌陷。

“Athrun?你怎么了?”

第三遍。他应该给出回答。毕竟Yzak可是急性子,虽然随着年龄渐长,站上了大学的讲台,脾气已经变好了很多,但是——但是,十九岁的Yzak是被他一碰就会爆开的小炸弹。是的,应该回答一下——

他的回答是吻。相机包的肩带从肩上滑下来坠到臂弯,但他已经管不了这么多,稍一松手,让它一路经由小臂、手腕和指尖滑到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没有了相机包的负担,重获自由的双臂让他能把对方抱得更紧。错乱的呼吸间他听到又有什么东西与地面撞击,一声响动过后,他被抱得背脊生疼。原来掉下去的是Yzak的单肩包。

他们一直吻到抵达所能承受的最深的缺氧。他泪眼朦胧地缓了片刻,才最终能够说话。

“如果时间真的能在这里重叠……如果我们能够重新开始……”

“你今晚这么魂不守舍,原来是在想这个?”

Yzak听起来像是被他吓到了。他靠在Yzak肩头,也顾不上整理思路,只知道如果此刻不把那些话说出来,他可能会痛得发疯。

“我想要重新开始……我想要弥补那些时间……为什么我那时什么都不懂?我懂得太晚了,才让你为我承受了那些伤害。你一直在保护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到底保护过我多少次,十七岁的时候你就在保护我,我却那样伤害你……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他能让我重新开始,我可以付出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代价和他交换。我再也不会自说自话把你抛下。再也不会和你分离。”

在Yzak的沉默里,时间又变了模样。不是重叠在一起,而是变慢,变得仿佛无限的慢,凝滞在他们之间,以至于他只能以自己的心跳声来确定时间还在流动。直到他听到Jule博士在课堂与学术会议上才会使用的最严肃的声音。

“胡思乱想。过去不能改变,我也不需要你补偿我。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只能也只需要是因为你爱我,不能也不需要是因为别的任何原因。”

他的胸腔里又有什么东西抽痛了一下。“可是我确实伤害了你。”

“如果你一定要说是伤害,那就姑且把它看成伤害吧。”Yzak的语气柔和下来,侧过脸注视靠在自己肩头的他,掌心抚着他的脸颊,戴在指根的婚戒贴在他脸上,“可是你要知道,我对你的爱从未消减过丝毫,因为我明白你那时的痛苦绝对不是无理取闹。你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至少浪费了四年时间。”他调整了呼吸才好不容易说出那个数字,已经在哽咽的边缘。

“可是你最终不还是回来了吗?”Yzak却笑了,颇有些少年时代在棋盘上打败他之后的得意,“需要我提醒你那晚你喝醉之后说了多少遍你爱我吗?”

他笑不出来,只是垂下眼睛,视线落在砖墙的缝隙,眼眶里的泪水让他什么都看不清。Yzak的另一只手从他的背上移开,伸进牛仔裤口袋里。

“反正现在你的余生都是我的了。虽然你的余生昂贵,但是我有这个。”

Yzak拉过他的手,一枚晚餐找零的硬币被放进他的手心。

“成交?”

这次他的回答依然是吻,只是一边吻一边尝到自己泪水的味道。为了拯救他的衬衫,Yzak已经用完了纸巾,现在只好拿自己的衣袖小心地为他擦去泪水。

那枚硬币被他握得温热。Yzak从地上捡起他的相机包,打开侧边的一个小袋子递到他面前。他把硬币收进小袋子里,这才终于平静下来。

“现在去哪里?”Yzak捡起自己的单肩包,牵过他的手往回走,“去大运河走走,怎么样?”

中途他们停下来看了几次手机上的电子地图,但一直牵着手。从幻境回到现实的路程没有太曲折,看来他们确实是把人生前三十年的迷路指标都用完了,接下来只需要沿着一个方向一起走下去就好。大运河热闹非凡,桥上与两岸灯火通明,从贡多拉上传来手风琴声与歌声。他的心里却一片安宁,从未如此清楚地明白这个牵着他的手的人对他的意义。

The End

完成于2020/05/28

Tuesday, November 22, 2022 23:01:35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Two Gingerbread Cakes
作者:灰基

The End of the Lonely World番外
姜饼小人来自安徒生的作品《在柳树下》(或译《柳树下的梦》)


他的手机在床头柜上连着振动了好几次。他没有立刻去查看,而是合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脱去披在睡衣之上的薄针织开衫,爬上床盖好寝被,才伸手去摸来手机,点亮屏幕。

Shinn给他发了五张群聊截图,配上三个问号。他知道组员们有一个背着他的群聊,名字是冒着傻气的“我们都爱Athrun”,工作日晚上都会很热闹。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Shinn总有说漏嘴的时候。

截图最上方是两张照片。第一张上面,Yzak倚靠车门站着,正在查看手机,而他正走向Yzak。第二张则斜着拍了车头,隐约看得见Yzak和他分别坐在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他怔了一下,往下翻截图,一连串问号、感叹号、语气词跳进他的眼睛,还有几张吓掉了小饼干的动画表情。

其中最激动的还是实习生小姑娘。“我上过Jule博士的课!他的课表还是我给Athrun的!我要疯了,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底下另一个小姑娘回复了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帅炸了的男人的课表给我?”

他笑着按灭了屏幕,也没有回复Shinn,反正明天到了办公室,这群好奇心旺盛的男孩女孩肯定会起哄要求他坦白。通常他并不需要Yzak来接他,Yzak离开学校的时候,他也差不多下班,乘地铁回家就很方便。只是最近一个项目即将上交,工作时间不可避免地延长,Yzak才会开车过来等他,顺便找家餐厅解决晚餐。没想到会被跟着他离开办公室的组员拍到。

“发生了什么?”热议的焦点,某个帅炸了的男人,正半躺在他身边,上半身靠在床头,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书本。

“没什么。”他把手机放回床头柜,躺下去把寝被拉到胸前,侧过头来带着笑意望向Yzak,“只是组员们对你很感兴趣。”

“欢迎他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你是认真的吗?”他伸出手去轻轻戳Yzak的手臂,“我以为我们说好的方案是去意大利旅行。”

“当然不是。”Yzak这才把目光从文字上移开,挑起眉,“到了意大利,你就是我的了。谁都别想来占用你的时间。那一周里谁来和你谈工作,我回来就找谁算帐。讲起来,现在这个项目什么时候上交?你已经加班一个礼拜了。”

他听出Yzak语气里隐隐的不满,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微笑。

“Minerva这么大的名气,竟然会接青少年活动中心的项目,我倒也是没想到。”Yzak合上书本,“我总觉得你该去设计机场,或者高级酒店。”

“对一个健康的社会而言,青少年活动中心也很重要啊。”他挪了挪身体,往Yzak靠近一点,“需要有采光良好的教室和阅读室,舒适安全的游戏活动区,并且要给刚刚开始上学的孩子打造气氛温暖活泼的互动空间。”

“互动空间?”Yzak轻笑,“坐在一起听故事的那种?”

“当然可以坐在一起听故事。”

“真麻烦。”Yzak把书放到床头柜上,按灭台灯,“听故事还要出门。给我五分钟,我就能编一个出来。中世纪风格,阿拉伯风格,东亚风格,或者狄更斯那种拖沓啰嗦的风格,都可以。”

他们在昏暗中面对面躺着。“那么,你现在就能编一个出来吗?”

“为什么不可以?不过,你不睡吗?”

“听完故事我再睡。”

Yzak不再说话,似乎真的开始构思起来。他在甜美的安静中等待着。

“一个偏僻又寒冷的小镇上,有一家小小的姜饼蛋糕店。有多小呢?大概就和这个房间差不多大。蛋糕店的柜台上并排躺着作为展示品的两个姜饼小人,一个戴着帽子,一个拿着雨伞。他们都有一颗苦杏仁做的心。”

“为什么是苦杏仁?”他笑着问,“为什么不是榛子,或者蜂蜜?”

“这个问题,你要问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Yzak耸耸肩,继续说下去,“总之,他们一起躺在柜台上,看着店里人来人往,看过无数次店门外的朝霞与暮色,听过无数次雨滴落在地上的声响。他们躺了很久很久,久到足以爱上对方。拿雨伞的小人非常安静,有什么想法都藏在心里,戴帽子的小人就想,‘我应该先告诉他。我得让他知道我爱他’。不幸的是,他刚想要开口,拿雨伞的小人的身体上就因为失水出现了裂痕。”

“所以,拿雨伞的小人受伤了?”

“对。戴帽子的小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看着拿雨伞的小人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焦急又难过。他想,‘如果他的心也裂开了,我可以分给他我自己的心。一颗心碎了,可以拿另一颗心去补,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他静静地听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呢?”

“然后?”Yzak微笑一下,“然后拿雨伞的小人悄悄地去了爱尔兰。戴帽子的小人当然很生气,但更多的是担心和思念。许多次他想订去爱尔兰的机票,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去。他明白拿雨伞的小人有重要的事要做,他只能耐心地等待。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毕竟他知道自己的脾气并不算很好。不过最终他还是等到了。所以这大概算是一个可以讲给小孩子听的童话。”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片刻。他稍稍推开盖在胸前的寝被,倾身去吻身边的人。

“将来我们收养了孩子,你就负责给他们讲故事。包括这一个。”

“好主意。这方面你绝对比不过我。”

“是的,Jule博士,我是不懂情趣,只会画图纸搭模型。”他轻笑着,又吻了一次,“可是我现在很想知道,戴帽子的小人最后到底有没有把原本想说的话告诉拿雨伞的小人?”

“当然有。仔细听好了——”

他闭上眼,听到了那一句温柔的话语。

The End

完成于2020/02/03


Tuesday, November 22, 2022 23:00:18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The End of the Lonely World
作者:灰基

现代背景AU
为了更加贴合现代背景,调整了某些原作中与年龄有关的设定
番外一:Two Gingerbread Cakes
番外二:Venezia Notturna

4

Ezalia从正在开会的公司一路开车过来,把他从医院接回了家,并且坚持由她来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他从房间窗口看到那辆银色轿车依然停在公寓楼下,Ezalia在车外踱步,对着手机激动地说着什么,脚下的细高跟一下一下敲击地面。也许电话那一端是他远在爱尔兰的父亲。他没有给父亲打电话——他现在做不到。

他背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这感觉好像被水淹没,整个湛蓝的晴空挤进窗口,向着他浇下来。他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晴空早已变成墨蓝的夜空。是手机的振动让他醒了过来。他木然地按下接听,把手机举到耳边。

“妈妈都告诉了我。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我已经在这里两个小时了……我真的差点就要报警了,如果你再不接我的电话。开门,Athrun,我知道你在里面。让我见你。”

电话那一端几乎崩溃的声音让他感到一些不合时宜的惊奇。Yzak——从来都是那么自信,那么果决的Yzak——难道也会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吗?

“开门。求你。”

“九点有最后一班火车,”他对着空气平静地笑了一下,“你该去火车站了。”

“Athrun!”

他掐掉了电话,关闭手机。

葬礼上Yzak终于见到了他。他和父亲站在棺木的一边,Yzak和其他人一起站在另一边,隔着沉黑的棺木望过来。一身黑色套装的Yzak看起来很陌生,他从未见过Yzak这样凝重而忧郁的神色。这样的表情不该出现在Yzak脸上——而这大概是他的错。他这样想着,呼吸变得更艰涩了一点。

他和母亲长得太像了,这大概是父亲在葬礼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原因。倒也不是不习惯,他能见到父亲的时间原本就不多,而且他现在毕竟是已经成年的子女,本来就应该自己生活。他没有申请其他地方的大学,就建筑学本科而言,这里的学校已经足够好。他没有抱着换个地方生活也许能治愈自己的想法,他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自己的某一部分跟着母亲一起死去了,无药可医。

他给父亲发了一封简短的邮件,附件里带上了录取通知。第二天他的银行账户上多出一笔不小的款项,足够他四年的生活用度。除此之外,没有回信,也没有其他。

Yzak开始给他打电话,每过半个月,从未忘记过一次。刚刚好的频率,不会因为时间间隔太长而觉得尴尬,也不会频繁到让他觉得自己的空间被挤占掉很多。这是Yzak Jule式的,严谨的体贴。他往往在洗漱完毕,换好睡衣,但还未入睡的时候接到电话,躺在床上听电话那一端的人讲述另一座城市里的种种细节。直到他觉得有些困倦,应答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Yzak便结束通话,不管他们正讲到哪里,是超市里的葡萄柚,还是图书馆里搞不清文献代码的馆员。他能想象Yzak在日程软件上工工整整地安排“给Athrun打电话”的样子,也许还会设置一个提醒闹钟,晚上十点半响铃,重复三遍的那种。

“后天我就回来了。整个圣诞假期我都会在。”

“好。”他轻声道,手机被压在耳朵和枕头中间,他的指尖揉着枕巾的一角。

“Athrun,你过得好吗?”电话那一端的声音低沉着,似乎有些受伤,“你总是只听我说,却不愿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课业很忙,有很多图纸要完成,你有很多事要做。但是我想知道你的感受。”

“我很好。一切都好。”他平淡地回答。电话那一端沉默了片刻。

“我已经在准备申请回来念研究生了。我想要陪着你。我爱你。”

他怔住了,手指停在枕巾上。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他最终只是这样回答。

这个圣诞节依旧和Ezalia一起过。他们踩着人行道上的积雪到达公交站台,拎着刚从超市买来的食材。Yzak牵过他没有拎购物袋的那只手,伸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那里的温暖让他留恋了片刻,但他还是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愿意和我上床,却不愿意让我牵你的手。”蓝眼睛里跳动着一点怒火,亮得惊人,反衬之下,身后光秃的枝桠显得更加萧瑟了一些,“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无法回答。该如何处理与Yzak的关系,他毫无头绪。他爱着Yzak,当然,如同爱纯粹剔透的水晶,如同爱遥远的晨星,如同爱冬夜里幽暗森林中的一道光芒。可是这又如何?他不能把Yzak拉进他的深渊。他不能让Yzak和他一起沉没。身体的亲密是他唯一能给Yzak的补偿,只是他不能确定,这样做到底是对Yzak更加公平,还是更加不公平。

Yzak最终还是申请到了他所在的学校。不去实习的时候,他主要的日程就是做毕业设计,通常会在晚上九点半离开堆满了模型材料的专业教室。Yzak从图书馆过来,站在教室外等他,一只手托着笔记本电脑读文献。他还在修改一处露天平台的位置,坐在他附近的女生比他先发现Yzak,笑着凑过来。

“外面那个帅哥是你男朋友?每次都来等你,真好。”

他这才从巨大的台式机屏幕后面抬起头来,看到窗外Yzak被笔记本电脑屏幕的荧光照亮的面庞。后来,这个画面常在都柏林淅淅沥沥的雨夜回到他眼前。

通常Yzak只是把他送到宿舍楼下。在不太忙碌的周末,他会跟着Yzak回家。Ezalia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每次Yzak带他回家,他都没有见到过Ezalia。不过也说不定——也可能只是因为工作太忙了。Ezalia有航空公司的VIP卡,总是在满世界飞。Yzak有一个柜子专门放置Ezalia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纪念品,其中不乏用金粉绘出东正教大教堂图案的俄罗斯套娃,眯眼笑着的陶瓷招财猫,传统汉字书法折扇,线条和色彩都夸张玄妙的非洲原住民面具。正如他也有一个柜子专门放置父亲送给他的建筑模型。

完成毕业设计不久之后的某个下午,他接到了来自都柏林一家医院的电话。这个时长五分钟的电话推翻了他的所有计划。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他推掉了Minerva的工作邀请,在网上挂出出售自家公寓的信息,联系了位于都柏林的一家工作室,订好了单程机票。他瞒着所有人做完了这些事,包括Yzak,虽然要想瞒过Yzak并不容易。只有一位相熟的,帮助他联系工作的教授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

“爱尔兰?”教授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盯着他,皱起眉,“我没记错的话,Minerva给你开了不错的条件?”

“是的。但是我必须去爱尔兰。我父亲病了。”

进海关之前,他发给Yzak一条短信,然后立刻关闭了手机。

“父亲查出肺癌。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我只希望你能忘记我。对不起。”

他关掉并收起了电脑,甚至没有在随身的包里放上一本书。他不能去读任何东西,就算是读天气预报这种毫无情绪与立场的内容,都会让他百转千回地想到那个被他如此突兀地抛弃在地面上的人。他戴上眼罩,塞上耳塞,用昏睡填补时间。飞机落地之后他打开手机,屏幕上跳出十七个标着Y. Jule的未接电话。他选择了一键删除。

出租车上Yzak又给他打了不下十个电话。他没有接起,也没有摁掉,只是任凭手机在口袋里振动。等红灯的时候,司机扭过头来,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的手机终于安静了。看来,就算坚定如Yzak,也可以学会如何放弃他。他这样想着,带着一点无法自欺的苦涩心情,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却发现原来是手机因为低电量而自动关机。

接上充电器后,他没有立刻打开手机。这个临时的住所被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可以铺开他的设计图,也有空间放置一些零零碎碎的模型。他去附近的快餐店买回晚餐,趴在刚刚擦尽灰尘的桌上打开电脑回复了几封和入职相关的邮件,和住在楼下的房东老太太交谈了一会儿,说定每个周末帮助她清扫阁楼以减免一部分租金。做完这一堆事情之后,他才回到卧室,打开扔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接受Yzak的审判。

出乎意料地,屏幕上跳出来的不是更多的未接电话,而是一条短信。

“你想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我想怎样对待你也是我的自由,所以你不能要求我做任何我不愿做的事情。别想用这种恶劣的方式甩开我。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将来会去哪里,但是只要有一天你回来,来找我。我等你。”

只是一条短信,但他来来回回读了几分钟,仿佛突然间丧失了语言理解能力。他仰面倒在床上,侧脸埋在寝被里抽泣。许久未被晾晒的寝被的灰尘味,连同泪水的咸涩,以及心脏狠狠地绞成一团的痛苦,是他对身在异国他乡的第一晚最深刻的记忆。

5

Patrick Zala是那种会要求儿子用写项目申请书的方式写“我为什么需要买这些物品”的父亲。大多数时候母亲都会觉得父亲是在小题大做,不需要他开口就会买好他需要的一切工具与耗材,比如铅笔,半透明的绘图纸,各种形状的绘图尺,圆规,美工刀,不同色号的马克笔。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Patrick是个毫无柔情可言的父亲。当他看到12岁的儿子在素描纸上准确地画出自家所在的公寓楼的外立面与内部空间结构后,从爱尔兰回来时,他常常会在行李箱里带上一个著名建筑的模型。没过多久,家中的一个柜子里便出现了雅典帕特农神庙,罗马万神殿,圣索菲亚大教堂,兰斯大教堂,舍农索城堡,凡尔赛宫,泰姬陵。无论是木质,金属还是玻璃材质,无一例外都精致而昂贵。

他没有把这些模型带到爱尔兰。公寓的买家有一对年幼的儿女,来看房的时候,两个孩子趴在玻璃柜门上,惊奇地看着里面玲珑华美的小世界。他便把它们留给了小朋友们。

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他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叠12岁时为自家所在的公寓楼画下的素描,每一张都经过仔细的塑封。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这些素描,没想到一直留在父亲这里。

负责治疗Patrick的是一位稍稍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凯尔特式的红发绿眼,和蔼且有耐心,能够容忍Patrick的固执与强硬。第一次见面,她把他请进办公室,交给他一叠断层扫描影像。

“你的父亲原本不愿意让你知晓,但是我们有义务通知家属。治疗方案需要家属同意,而病人本身也需要家属的支持。”

他盯着手中的影像,深色的肺叶上,零星分布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白色圆点。

“也许你会觉得难以接受,但是事实是,我们已经错过了切除原发病灶的机会。我们推断病情已经进展到第三期。目前尚未发现骨转移与脑转移,然而,双侧肺叶已经出现癌细胞扩散,且已发现胸腔内淋巴结转移,情况不容乐观。”

他把影像轻轻放回桌上。

“请告诉我,我的父亲还有多少时间?”

“乐观预计,三至五年。”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在听到数字的刹那,他还是颤栗了一下。

“前提是他要配合我们的治疗,并且保持良好的心态。”她扶了一下眼镜,确定他理解了她的意思,才继续说下去,“就你父亲的职业和收入而言,治疗费用不会成为压力,但是根据我的观察,你父亲似乎并没有太强的求生欲望。现在你来了这里,也许能给他的心态带来一些改变。作为他的主治医师,我希望你能给他一些情感上的支持,从而帮助我们的治疗。”

他带着病理报告前往Patrick的住所,进门后就看到客厅里茶几上尚未清理的烟灰缸。这让他立刻理解了医生关于Patrick求生欲望的判断。

他把整个烟灰缸扔进垃圾桶,一个个拉开客厅中所有橱柜的门,寻找剩余的烟草制品。他搜出一堆纸烟和雪茄,几乎铺满整张茶几。Patrick坐在沙发上,读着新到的商业周刊,仿佛根本没听到他弄出来的动静。

“你不能再抽烟了,爸爸。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他拿出酒柜里昂贵的红酒,白兰地,威士忌,足足有二十几瓶,以及一整套水晶酒杯,放在地毯上,“还有这些酒,你都不能再喝。”

Patrick从杂志背后短暂地瞥了他一眼。“把酒留下。”

他怔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抽出Patrick手里的杂志,放在茶几上。

“为什么这时候还要抽烟,还要喝酒?你不想治病吗?”

Patrick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虽然他站着,Patrick需要抬起头来盯着他,但是他当下的感受,和小时候被Patrick俯视着背诵诗歌的感受差不多。

“如果没有这些酒,我拿什么招待来拜访的客人?怎么谈生意?”

“那么现在就不要工作了啊!”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么急迫的语气说话了,“你根本就不缺财富,不需要再工作了。”

“公司在我接手之后才做到这么大的规模,你以为我现在就会把这些成果交给别人吗?”

“这些事情,比你自己更重要吗?”

“对,比我自己更重要。”

这下他彻底怔住了。

管家先生给他开门后,就一直站在附近,沉默地看着他们。这时Patrick对管家点头示意,管家遂走上前来,把地毯上的酒瓶和酒杯一一收回酒柜。

“你知道你还有多少时间吗,爸爸?”他的声音轻轻地颤抖。

“我知道。”Patrick从沙发上站起身,依然紧盯着他,“就算预期寿命只有三个月,我也不会改变主意。我没有你想象得那样惜命。你不该来这里的。”

最终他还是把所有的纸烟和雪茄装进大塑料袋,一路带到自己的住所,扔在垃圾桶里。他倚靠着洗手池,掬起冷水泼在脸上,泼了五六回,才勉强克制住落泪的冲动。

虽然他曾预料到父亲不会完全听从医生的安排,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决意要自杀的人——他的父亲,决意要自杀。他不敢想象父亲以怎样的心态度过了母亲走后的这些年。也许父亲恨不得这场病早点来,或者来得更猛烈,更残忍一些,比如一查出来就是第四期脑转移骨转移,三个月内结束生命的那种。

医生给了他治疗的时间表。每到该去医院的那一天,他会比平常更早起床,先去公司做好一些工作安排,与组长说好晚上再回来加班补上工作量,然后打车到Patrick的别墅。Patrick并不愿意与他交谈,他们总是在沉默中度过来回医院的时间。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他不是这样坚持每一次都准时出现在门口,父亲大概根本就不会想到去医院。

治疗的副作用终于让Patrick停下手上的工作。“你想去巴黎吗?我给你一笔钱。”Patrick在床上躺下,看着他收拾床头柜上的报纸与茶杯,“离开这里,去巴黎找个工作。纽约也行。我不需要你在这里。”

他咬着下唇,深呼吸了一次才开口。“我哪里都不去。”

这样的对话后来又重复了两遍。第一遍是在那一年的平安夜,这是母亲去世之后他们第一次一起过圣诞节。Patrick那一天似乎心情不错,甚至亲自下厨做了烤牛排,然而在餐桌上,他却被猝不及防地要求第二天就打包离开爱尔兰。

“无论你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你都不会达成心愿的。”Patrick轻晃着手中的红酒杯,“你无法治好我,我也无法治好你。所以,赶紧离开。Jule家的孩子不是很喜欢你吗?去找他寄托你那些过剩的情感吧。”

他盯着自己面前的红酒杯,灯光下那颜色很像凝固的血。如果母亲知道她走以后父亲和他变成了这副模样,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我没有想要治好你,也没有期待你能治好我。我只知道你是我仅有的家人,而我也是你仅有的家人。”

Patrick终于安静下来,隔着长桌久久地盯住他。他想自己大概终于说出了正确的话语。他再也没有听到Patrick重提此事。直到三年后,医生告知他们病情已进展到第四期,脑部已出现癌细胞转移。

“快走吧。”Patrick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上,声音虚弱,语气却平静得近乎冷漠,“会有人替我收尸的,不需要你来。”

他上前几步,绕到轮椅前面,跪在Patrick面前的地毯上。

“你不要再这样说了,爸爸。求你。”

也许是那一刻从落地窗照进来的金色夕阳渲染了幻觉,父亲应该是在他脸上看到了母亲的面容,不然,他不会见到那样温柔的表情浮现在那张线条刚硬的,沧桑的脸上。

他搬进Patrick的别墅,夜里和管家轮流守在Patrick的房间。治疗已经没有意义,止痛药才是现在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脑转移影响了Patrick对双手的控制,就连端起茶杯都成了无比艰难的事情。他们都明白离别的时刻已经临近。

他们在一个夏日的午间来到了海边。Patrick早上醒来后异常精神,在手机上打开电子地图,给他看了一处车程大约一小时的海滩,“来点新鲜空气?”

他推着轮椅缓步走在海滩上。爱尔兰的海很独特,呈现出一种淡漠的,冰凉的,孤独的灰蓝色,仿佛就算是这世上最鲜艳饱满的蓝色,都会在这里被漂洗干净。

“我就是在这里向你母亲求婚。那时她还在念大学,一个人来爱尔兰旅行。我在都柏林的一家餐厅遇见了她,那家餐厅早就关门了,现在是一间酒吧。她坐在窗口,一边喝咖啡一边读书,我还记得她读的是叶芝的诗集。我对她一见钟情,想方设法问她要到了联系方式。我向公司请了假,陪她去了西海岸,还有几个偏远的小岛,终于追到了她。我求婚的时候,她还不敢相信,以为我手里藏着的不是戒指,而是沙粒。”

所以,这里就是一切的开端。他望着灰蓝色的海水。怪不得他常常觉得自己一直往下沉——原来是这里的海水淹没了他。

“我的骨灰,你不必带回去,撒在这里就很好。”

“我明白了。”

一周后,Patrick Zala在昏迷中离开了人世。

6

他推开办公室门,看到Shinn从电脑屏幕后面抬起头。两个人惊讶地望着对方,似乎都觉得对方不该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

“周六自觉加班?”

他微笑着关上门,先打破了安静。Shinn也笑起来。

“你不也是?难道你只是来监视我有没有偷偷改掉你的方案?”

他走到工位上打开电脑。“用玻璃,不能改。”

“知道了,组长大人。”

他登录进电脑,打开前一天下班前保存的工程文件。Shinn轻手轻脚地凑过来。

“我每周六都在这里,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个项目又不急着要上交。你该不会真的是来监视我的吧?”

这下他真的笑出声来。“你倒是先告诉我,你每周六在这里做什么?”

“加班啊。”Shinn耸耸肩,一副“你不是明明已经看到了吗”的样子。

“除了工作,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家人呢,朋友呢,周末都不陪陪他们吗?”

Shinn突然不回答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男孩有些伤心的表情。他望着男孩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工位,隐约猜到了原因。

“家人都不在身边吗?”他轻声地,试探地问。

“都不在了。”Shinn低着头,盯着桌上的键盘,“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爸爸,妈妈,妹妹。一个公子哥大麻嗑疯了,开着跑车超速一倍,还开到对向车道上,把我家的车撞成一团烂铁。”

所以,这大概就是Shinn如此执着于阶级问题的原因。他心下黯然,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我的母亲死于一次恐怖袭击,地点就在这里,离我们不远,走出这座楼再往西面走十分钟左右,几座写字楼之间的广场上有一座青铜雕塑,就是为了纪念那一次袭击。”

Shinn抬起头来,惊诧地望着他。

“我的父亲一直活在失去她的伤痛里,直到去世。我也一样。所以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心情。”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了片刻。Shinn眨了几下眼睛,突然笑了。

“Athrun,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他摆了摆手。“抱歉,晚上我要见一个老朋友。下次吧,我请你。”

“所以这就是你心事重重来公司的原因吗?”Shinn此刻的笑容几乎称得上是调皮,“忐忑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见面前的时间,所以只好来加班?前男友还是前女友?去爱尔兰之前被你甩了?”

他怔了一下,给了男孩一个有点无奈的微笑。

“既然你都已经看出来了,那就请你帮个忙,和我一起好好加班吧。”

他们真的开始好好加班。三点左右Shinn溜出去一次,带回来两杯咖啡。之后他们又为了某段楼梯该用怎样的栏杆吵了几分钟,只不过这次Shinn的态度温和多了。

五点半的时候,他关掉电脑,收拾好手提包,走到Shinn的工位,伸手揉了一把趴在桌上看图纸的男孩的头发。

“早点回去,注意休息。”

“知道啦。”男孩没有抬头,“祝你和你的老朋友见面愉快。”

Yzak把他约到自己的住所,学校附近的一座高层公寓。他看到短信,只是回复了一句“好”,没有提议找家餐厅。这大概是他回来后犯的第二个错误,第一个错误是回学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本来就准备好要犯错,或者说,从他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要犯错。

无论如何,他都已经站在那座公寓楼下。如果他要继续逃避下去,这是最后的机会。然而,这么多年的纠缠,总归要有一个答案,或早或晚,他总要面对。开启了一盘棋,就要下到最后——更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不能用一盘棋来概括,从母亲离开的那个情人节开始。那本来会是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却因为来自某个他都没听说过的宗教组织的汽车炸弹,成为他失去感知快乐的能力的日子。他不能再把Yzak锁在自己身边,就算Yzak心甘情愿,他也不能让Yzak这样做。Yzak该有一个明亮自由的未来。让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就已经够了。

他走上前去,按下门铃。

给他开门的时候,Yzak手上还端着一盘香橙鸭胸肉沙拉。“就快好了。”Yzak转了个圈,快步走向餐桌,放下盘子。

“我来帮你。”

“不用。你等着就好。”

他把风衣搁在沙发扶手上,打量这个简约风格的空间。有清冷的金属与玻璃,也有温暖的木材。干净通透,毫无多余的装饰,却又安排了贴心的细节,比如墙面上仔细考量过的插座位置,比如外形轻盈,光色柔和的吸顶灯。这里的一切都很像Yzak,自如地走在冷暖与轻重的平衡线上。

他不知道Yzak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了做法式菜肴,然而餐桌上已经摆出了鹅肝与普罗旺斯烤鸡。Yzak从酒柜里拿出两只酒杯和一瓶红酒,举着酒瓶在他眼前晃了晃。

“阿维尼翁的教皇新堡,”Yzak坐在餐桌对面,递给他斟满的酒杯,注视着他,“饱满,浓郁,有一点辛辣,香气华丽得不可思议。很像你。”

他的脸颊瞬间滚烫。看来他们确实是离别了太久——他竟然会因为这些话失去分寸,仿佛一下子变回还没有尝过初吻的少年。他慌张地接过酒杯,垂下眼睛,祈求Yzak不要发现他的异样。然而这没有用,他能感到Yzak的目光始终紧锁住他,这些无力的掩饰根本逃不过Yzak的眼睛。这场迟到了四年的审判,此刻已然开始。

“所以,爱尔兰怎么样?”

他稍稍抬起目光,停留在Yzak面前的刀叉。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体验。可能是因为我一心想着照顾父亲和工作,很多地方我都没有去过。都柏林就和其他大城市差不多,很多酒吧,很多年轻人,没有特别多的降雨。听说西海岸的气候会潮湿得多,不过回来之前我也没有去看看。”

还有海水,灰蓝色的海水。

“关于你的父亲,我很抱歉。”

他没有回答,只是抿了一口红酒。Yzak说得没错,这酒确实厚重。他差一点就要承受不了。

“这次回来,还会离开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海水悄悄地漫上来,浸没了他的双手。

“你为什么会回来?”

没有人动一下。他们变成了大理石雕塑。直到Yzak把捏在手中的红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Athrun Zala,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回来?”

7

所以——他为什么要回来?

这个答案藏在他心里最幽深的地方。而现在,海水侵犯进来,浸泡着他的整个千疮百孔的心脏,疼得他想要立刻就死去。

“我知道你想听到怎样的回答。”他颤栗着,深深地呼吸,“是的,Yzak,我爱你。我回来是因为我爱你,比你想象得更爱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别人。我已经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我现在只有你。”

海水漫上他的颈间。他知道自己开始哭泣。太不像话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哭泣——但是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你以为我没有感受吗?不。我想你,在爱尔兰的整整四年,没有一天我不想到你。我想着你的脸,你的话语,你躺在我身边的感觉,你不说话陪我走夜路的样子。父亲拒绝我,让我离开,我想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如果不是想着你,我无法坚持下来。可是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和我一起承受这些?正是因为我爱你,我不能允许我自己成为你的负担。这些命运的玩笑,就让我自己一个人承受。”

他深深地低着头。透过朦胧的双眼,他看到Yzak半跪在他身边。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我的负担。”

“但我确实是!我再也感觉不到快乐,再也没有对未来的向往,这难道还不足以让我成为负担?你配得上更好的未来,而不是和我捆绑在一起。你不该爱上我。你什么都好,唯独不该爱上我。你做的最错的事就是爱上我。”

海水彻底浸没了他。救救我。他哭得无法呼吸。救救我,Yzak——

一个温暖的,有力的怀抱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Athrun,你愿意听我说吗?”

他感到自己被拥抱着,他的侧脸靠在Yzak的肩头。Yzak的声音透过他的发丝传过来,清晰而温柔。

“我一直明白,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荒唐透顶。中东的战乱,非洲的饥荒,恐怖袭击,贩卖人口,走私军火,瘟疫,毒品,腐败到骨子里的政客,毫无底线的商人,无家可归的小孩。但是,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比看着你受折磨更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荒唐透顶。我爱你,虽然你总是不让我说这句话,但是,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也会继续爱你。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负担,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让我保护你,照顾你。除此之外,我对你别无所求。”

他依然哽咽着说不出话。Yzak安静地轻抚着他的头发,等待他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愿意原谅我吗?”

他最终只说得出这一句。他听到Yzak轻柔的笑声。

“当我看到某个傻瓜冲进我的教室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他了。”

结果他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你要是想把这些年所有忍下来的眼泪都在今晚流完,我倒是没有意见。”Yzak又轻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不过,你饿了吗?菜要凉了。我觉得我的手艺应该还可以。”

这一次他终于笑了出来,短暂地,带着眼泪。

他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他无法通过天光判断现在是几点,直到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才发现他一直睡到了中午。

他在隐约的头疼中坐起来。真是荒唐的放纵——他竟然喝完了整整一瓶酒。中途Yzak想要把酒拿走,被他抱着酒瓶坚决拒绝。现在可好,他已经完全记不清自己喝醉后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也许他又趴在Yzak身上哭了一回,或者神智不清地重复了几百遍我爱你,都有可能。天知道。

他在洗手池上看到了崭新的牙刷,杯子与毛巾。直到他缓慢地洗漱完毕,头疼的感觉才算消失得差不多。他身上穿着Yzak的睡衣,太大了一点,盖过了手背和脚背。他想他应该洗个澡,然而身体的感受却轻盈洁净。也许Yzak已经在他断片的时候帮他洗过澡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扶额呆立了片刻,恨不能回到前一晚,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又做了几分钟的心理建设,才走进客厅。从吧台后面的料理台飘过来热锅中橄榄油的香气。Yzak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立刻转回去照顾平底锅。

“吵醒你了?”

他缓步走过去,看着锅中的芦笋与胡萝卜。“没有。是饿醒了。”

Yzak笑了一声,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再等一下,就快好了。今晚和妈妈一起吃饭吧?我来做菜。”

片刻的安静后,他点点头。

“这几年我研究了不少菜谱。法式,意式,东南亚式,甚至日式,我都学会了一点。不过中餐我还没有好好研究过,操作上太难了,感觉会触发烟雾报警器。”Yzak把锅中的食物倒进白瓷盘,动作熟练流畅,“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只要学校里不加班,每天都能给你换花样。”

“你这是在向我求婚吗?”

他微笑着说。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真正地有了开玩笑的心情。然而Yzak的表情却格外认真。

“那么,你愿意吗?明天是周一。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我们就去登记民事伴侣。”

他怔了一下。“你都不再考虑一下吗?”

“十九岁时就决定的事情,现在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Yzak解下围裙挂在墙上,端着盘子走向餐桌。他却彻底怔住了。

“你要我拿戒指来求婚吗?卧室里就有。”Yzak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他们正在谈论的不是戒指,而是餐桌上的橙汁,“一直都想着要买,但一直没看到适合你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去年偶然间看到一家店,才觉得满意。买完戒指又看到一对袖扣,只看一眼就觉得它们是为你定制的,银色底座上镶嵌一颗祖母绿,会很衬你的眼睛,就一道买了回来。我现在就拿给你看。”

Yzak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去。他站在料理台边,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水,害怕这一切只是梦境。

The End

完成于2020/02/01

Tuesday, November 22, 2022 22:59:58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
The End of the Lonely World
作者:灰基

现代背景AU
为了更加贴合现代背景,调整了某些原作中与年龄有关的设定
番外一:Two Gingerbread Cakes
番外二:Venezia Notturna


0

飞机落地之前,他做了一个短暂的梦。他躺在灰蓝色的冰凉海水里,海浪一波一波盖过来,最终浸没了他。寂静无声,他微笑着沉下去。

是个孤寂的梦,但他觉得这样很好,醒来后甚至有点不舍。虽然悲伤,但很适合他。

1

踏过出口处的自动门,他就看到了贴着自己名字的接机牌。举着它的是一个头发乱翘的年轻男孩,穿着浅色帽衫和牛仔裤,在拥挤的接机人群中抢到了最前方的紧贴围栏的位置,默不作声地盯着出口。

他向着男孩点头微笑,但是出来的旅客太多了,他们被快步移动的人流隔开,男孩没有注意到他。他不得不从挡在他面前的几层旅客中穿过,来到和男孩面对面,只隔着一道围栏的地方。男孩终于看到了他,慌张地收起接机牌,拘谨地笑了一下。

“Zala先生?”

他点点头,做了一个绕出围栏的手势。男孩会意,转身钻进身后的人群又穿出来,终于和他在人群后方相对空旷的大厅里汇合。

“欢迎。”

男孩简短地说了一句,作势要接过他的手提包。他微笑着把手提包递过去。

“谢谢。Shinn Asuka,是吗?”

“对。”

所以,这就是他接下来的助理,一个看上去仿佛还是刚刚毕业,却已经拿过不少业界奖项的年轻人。来之前他上网查过Shinn的作品,看得出模仿Oscar Niemeyer的痕迹——这基本上已经揭示了这个年轻人在事业上的野心。(注:Oscar Niemeyer是著名巴西建筑师,思想倾向较为激进,代表作是为巴西新首都巴西利亚设计的市政建筑)不过现在,他推着行李箱跟在Shinn身后,看着男孩略显紧张的背影。Shinn差点把他带到另一条路上去。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对这个机场足够熟悉,及时叫住了还在向前走的男孩,他们大概就要走到另一座航站楼去了。

这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原本准备好在接机场合应对客套与寒暄,就如这种场合通常所呈现的那样——但是现在这样也并不坏。没有礼节性的套路,没有过度的热情,仿佛他之前只不过离开这座城市短短一周,而不是四年。

Shinn坐到出租车副驾驶座,回过头来问他,“先去公司?”

“好。”

接下来他们没有更多对话。言语并不是他的强项,对话之中他往往是礼貌但寡言少语的那一方,难得的长篇大论,也仅限于传达观点或者展现立场——工作需要罢了。至于自己的情绪,他向来觉得没有必要,也不应该以对话的方式让任何人知晓。没想到这个男孩比他更吝啬言语,至少现在如此。

车厢里保持着奇妙的安静。他没来由地想起某个曾经常常在他耳边吼来吼去,总是安静不下来的人。某人的形象从回忆中浮起来的瞬间,他的心脏抽痛了一下。整整四年的时间里,每一次都是如此。他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该成为常态的痛苦。

出租车驶入玻璃幕墙层叠闪耀的商业区,最终停在一座气派的高楼门口。二十六楼一整层都归Minerva Studio。Shinn引着他来到接近走廊尽头的一间大办公室。推门进去的时候,靠近门口,正对着巨大的电脑屏幕的两个小姑娘先抬起头来,其中一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Wow”。

“大家暂停一下。新来的组长,Zala先生。”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个。Shinn到了这里,好像一下子放松了不少,语调都变得轻快了,反而是他有些局促,虽然他能凭借待人接物的经验把这种情绪藏起来。回到四年前被自己拒绝的公司,他还做不到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Athrun Zala。很高兴与你们一起工作。”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好像在等待一段未来展望,或者至少是几句空洞无物的励志话语。但是他真的已经说完了。最终是Shinn先打破了沉默,鼓掌的一只手里还拎着他的手提包,然后是一片跟随而来的掌声。这就算是彼此认识了。

动身前从爱尔兰寄出的两箱资料与模型已经到了底楼的物业。Shinn和他一起下楼,帮他抱了一箱。等电梯的时候,Shinn突然侧过头来盯着他。

“四年前,Minerva曾经给你开出过双倍薪酬,入职两年后有权独立带组的条件,但你还是去了爱尔兰。为什么?”

足够直接,也足够尖锐——这样的提问方式让他又一次想起某个脾气不太好的法学高材生。他抱着箱子,面对着纹丝不动的电梯门斟酌片刻,决定实话实说。

“我需要去爱尔兰照顾我的父亲。他病得很厉害。”

Shinn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考量这个回答的真实性。

“那么,你的父亲现在还好吗?”

“他去世了,不久前。所以我回来了。”

“抱歉。”

电梯门终于打开。他们走进去,跟随着轻微作响的轿厢一同上升。

他很感谢Shinn没有追问下去,毕竟他只回答了一半。他确实完成了照顾父亲的责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一定要回到这座他出生的城市。他的邮箱里收到过世界各地的工作邀请,其中不少来自于项目合作伙伴的推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动身去巴黎,纽约,米兰,甚至东京和上海。可是他选择了回来。

他无法坦然地向他人解释这个选择,至少现在不能。这太私密,太接近他心里最幽深的地方——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时刻面对的地方。爱是一个幽深的秘密,从来如此。

2

午间的出租车比他想象得更容易叫到,道路交通也比他想象得更畅通,结果就是他来得太早了,下课时间还没有到。他站在阶梯教室门外的走廊上,不用多久就回忆起来,他曾在这个教室里上过法语公选课,以及东亚建筑设计史。

这个阶梯教室只安排了一扇前门,推门进去未免过于显眼,必然会影响到整个教室的学生,以及讲台上正在授课的老师——他一点都不想被这位老师揪着领口扔到窗外。不过,就算安排了能让他悄悄进去的后门,也不太合适。他直接从公司过来,身上还是衬衫、薄风衣和皮鞋,怎样看都不是学生的样子。虽然不会有学生反应过度叫来保安,但是他也并不太愿意打扰到任何人,就算是后排就座挂着耳机看电影的学生。

他靠近门,试着听从门缝传出来的声响,不过什么都没有听到,教室里安静得仿佛不是在上课,而是在进行一场考试——也许确实是在考试,随堂考试,或者限时写作小论文。这位老师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会为了第二天的随堂论文读整整一天文献。整整一天,不多不少,能保证拿到A,但也不会妨碍其他的事情,比如参加某个教授的课题,比如准备申请研究生,比如每过半个月给他打长长的电话。这样的念头让他微笑起来,短暂地,一如既往连带着心脏的抽痛。

他点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还剩二十分钟。他决定四处走走。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和四年前差不多。阴凉的林荫路,学生们三三两两推着自行车谈论社团活动与派对,把双肩包当枕头躺在路两旁的草地上,或者坐在长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啃三明治。不晃眼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仿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青春。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他缓步沿着林荫路走,这一刻几乎称得上是悠闲,如果他不是这般心事重重的话。

他有把握让自己表现得礼貌而得体,这本来就已经是融入骨血的技能,对待任何人都保持冷静与分寸,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但是离见面的时刻越近,他越感到缺氧,而这会影响他的大脑的运转,从而让他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缺氧——呼吸急促,指尖冰凉,眼前闪过火花。

他突然停在路中间。他根本就不该来这里——你怎么能来这里?天哪。你在期待些什么?Yzak现在有着自己的生活,就像你曾期望的那样,你却要阴魂不散,再给他带来困扰?

找到Yzak上课的时间地点并不是件难事。前一天午间休息时,他捧着一杯在楼下咖啡店里排队买到的限量版莓果白巧克力摩卡,去请组里还在念大四的实习生帮忙登录进学校的教务系统,查询Yzak Jule博士的开课信息。没想到小姑娘刚收下咖啡就立刻开工,十分钟后给他送来一张印着课表的A4纸。

“你要去听Jule博士的课吗?他真的酷毙了。”一向文文静静,顶着一张全A生面孔的小姑娘突然间眉飞色舞起来,“我上过他的公选课,讲欧洲法律史。他讲课的样子帅极了,逻辑清晰,又特别有风度。我发誓我一次都没逃过课。只不过他的考核要求很严格,我们那个班挂科了好几个。”

要是你见到过他砸书的样子,你大概会重新考虑一下“特别有风度”这样的表述。他面上保持着微笑,心里试着想象了一下Yzak穿着一本正经的衬衫与西装,郑重其事地站在讲台上——看上去应该还不错。英俊,锐利,强势,26岁拿到博士学位。确实会是姑娘们崇拜的类型。

“你一定要去听。虽然跟我们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但绝对会是实打实的享受。你会爱上他的。”

如果不是Shinn在这时捧着一盒薯条,塞着耳机哼着The Stone Roses的老歌推门进来,小姑娘大概还可以再真心实意地吹捧上几分钟。

Shinn现在话很多。一天下来,他大概可以听到男孩以不同语气喊出来的三十遍“Athrun”。自从帮他搬了那一箱东西之后,Shinn就好像一下子抛弃了拘谨,甚至会和他争论,男孩对某些与建筑自身实用性及美感不太相干的观点的坚持,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上午他们刚刚争论过正在进行中的艺术馆设计项目。

“Jean Nouvel的那一套玻璃搞出来的把戏,不过是精致又无聊的资产阶级趣味,不符合面向所有人的公众艺术的理念。”Shinn指着电脑屏幕上模型的外立面,无比认真地说。(注:Jean Nouvel是著名法国建筑师,擅长利用玻璃塑造光影层次,形成简单而富有震撼力的光学效果,代表作有巴黎的Institut du Monde Arabe与Fondation Cartier)

“你可以强调这个项目的文化内涵,但是最好将它落实在与当地固有文化环境的联系之上,而不是从阶级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他平静地回答,以专业的不带情绪的方式。

Shinn耸了耸肩,“你意识不到我们社会里的阶级问题吗?”

他的工位在办公室的最里面,Shinn的工位就在他旁边。Shinn走过来的时候瞥了一眼桌上的A4纸。

“原来你还有装作学生混进教室听课的爱好?”Shinn作出一副很诧异的样子,掂了掂手里的薯条。“你不觉得现在去补大学的课太迟了吗?”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把A4纸收进一旁的包里。

——可是Shinn说得对。太迟了。

现在他还有五分钟的时间。他可以选择沿着这条路向校门走,落荒而逃,也可以选择回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远远地看Yzak一眼——只是看一眼。既然他终究还是回来了,这大概能给予他看Yzak一眼的资格。除此之外,他不会再有任何举动。

他转过身,向教室快步走去。

在离教室还差一个转角的地方,透过教室后部窗口拉起的窗帘,他看到里面原本坐满的位置上现在空空荡荡。这让他的思维瞬间凝滞。

该死——之前不应该走开的。他甚至顾不上责怪自己,跑向教室唯一的门,直接冲了进去。

等到他发现Yzak和一个背着双肩包,拿着书本的男生凑在讲台旁,还保持着答疑解惑的姿势的时候,已经晚了。Yzak和男生都抬起头来盯着突然闯进来的他。现在可好,他的身体行动与思维一起凝滞。三个人在空旷的教室里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男生先反应过来。“周四你的office hour,我再过来找你。再见,Jule博士。”男生推了推眼镜,飞快地合上书本,作势要往教室外走。

“没关系,下次课我会讲伏尔泰和卢梭,你的问题我会在课堂上一并回答。”Yzak缓慢地说道,眼睛却还是紧盯着他。男生笑了一下,做出告别的手势,绕过他僵立的位置,消失在门外。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男生与Yzak对话的时间里,他的思维稍稍醒转,虽然不至于彻底清醒,但至少也能意识到,无论如何,不请自来的他现在都应该说些什么,哪怕是道歉——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预想过Yzak的反应。Yzak可能会揍他,也可能会拥抱他。或者拥抱完揍他,或者揍完拥抱他。排列组合一下都有可能。预想中最坏的情况是,Yzak不愿多看他一眼,直接要求他滚开。但是Yzak现在这样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手足无措。

“如果你打算揍我,也不要在这里。我们出去。”

他有些慌张地上前一步。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好在Yzak并没有让他更难受。Yzak收回目光,开始收拾电脑与纸质资料。他望着Yzak快速整理好手提包,关掉投影仪,清理讲台。这感觉起来很奇怪。他们在对话中的关系颠倒了,Yzak成为安静且被动的那一方。

他们离开教学楼,走到林荫路上。谢天谢地,他不必再正视Yzak的面庞,这样能让对话变得容易一些。他猜想身边的人也有同感,因为他终于听到了Yzak的声音。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

“工作安排好了?”

“对。是之前实习过的一家工作室。”

“毕业之前实习的那一家?”Yzak停顿了一下,“Minerva,是吗?”

Yzak竟然记得这么清楚。他的心里同时泛上惊讶与苦涩。

“对。是以组长的身份入职的,现在已经在负责推进几个项目。”

“这很好,以你的才能,本来就不该给其他人打下手。”

结束了最平常的话题,他们再度陷入沉默。他不知道该怎样继续对话,能说的已经说完,剩下的都是不能说的思念,幻梦,妄想,痛苦。

Yzak突然停步。他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转过身望向Yzak。也许是太久没见面的缘故,Yzak看起来更高了些,浅蓝色衬衫和黑色西装外套勾勒出利落的肩线。

“一点半有个工作会议。”Yzak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我必须和你好好谈谈,但不是现在。周六晚上,行吗?把你现在的号码给我。”

Yzak大概没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根本不像是给他留了说“不行”的余地。这让他终于在Yzak身上看到往日遗留的痕迹。他虚弱地笑了一下。

“我的号码没有变。”

Yzak带着一丝怀疑的神色盯着他,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他的风衣口袋里传出一串振动声。Yzak这才如释重负,收起手机,转身往回走去。

“周六见。”他望着Yzak的背影,轻声道。

3

第一次的亲密记忆,来自十八岁的冬天。

他们在Yzak的房间。窗外开始飘雪,灰沉沉的天幕下,雪片堆叠在商铺外面圣诞树的金色尖顶。

这是他在中学的最后一年。Yzak申请到了另一座城市的大学——因为有最好的法学本科——三天前刚从学校回来。之前大约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好好相处过。为了彼此补偿这段漫长的缺席,他们简直成了夏日里结伴去海边度假的小男孩,争分夺秒地黏在一起,只不过把他们黏在一起的不是阳光、沙粒与海水,而是书籍、模型与棋盘,以及足以让他们忘记恼人的湿冷天气的室内暖气。

那个落雪的下午,他们坐在地板上连着下了五盘棋,他赢了三盘。最后一盘,棋盘上只剩下六枚棋子,他已经把Yzak逼到死局。Yzak盯着棋盘上怎么走都是死的黑王,狠狠地揉了一把头发,就在他以为Yzak将要砸棋子的时候——他都已经做好了接住那枚倒霉的白兵或者白王后的心理准备——Yzak一声不响地向后倒下去,躺在地板上,双目紧闭。

这个孩子气的举动让他有点想笑。他捏起棋盘上的白王后凑近,棋子轻轻敲在Yzak的锁骨。

“起来啦,Yzak。”

“不要。”

躺在地板上的人简短地回答,皱了下眉,不愿睁眼看他。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你这样躺着会着凉的。起来啦。”

Yzak无动于衷。他放下棋子,左手指尖抚上Yzak颈间。Yzak害怕被人轻触那块地方,会被痒到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这是他多年前的小小发现。

“停手啊,你这家伙!”

这招果然有效。Yzak飞快地伸出右手,钳制了他正在捣乱的左手的手腕。

他的上半身一下子被拉到Yzak胸前。近在咫尺的蓝眼睛气冲冲地望着他,但很快收敛下去,漫上柔和的水光。

上一次他们靠得这么近,可能还是小少年的时候,去绿地上野餐。母亲们在准备餐食,他们在草地上滚成一团。一瞬间,他回忆起茂密的草叶从领口扎进来的些微刺痛。原则上来说,他一直是个安静乖巧的孩子,但是他很难控制自己不和Yzak闹到一起,你碰我我碰你,没有明确的起因,也没有目的。仿佛这些不轻不重的,能让对方真切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但不会伤害到对方的触碰,就是意义本身。

他们在呼吸可以交融的距离里安静地对视。三秒,十秒,二十秒。

是他先俯下身去。

他不懂该如何亲吻才能显得自然而真诚,没有哪本书告诉过他,但是既然对方是Yzak,他就仿佛无师自通。他稍稍抬起身,和Yzak拉出一点距离,小心翼翼地望进Yzak的眼底。

Yzak伸出双臂围住他,将他压向自己,消弭了他们之间刚刚拉出的距离。

他不记得他们拥抱着吻了多少次。地板太硬了,他们便躺到床上。最后连衣物都成了碍事的东西,被他们尽数抛弃在地板上。吻越来越深,越来越绵长,与之相随的是越来越激烈的心跳,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他不知道双手该放在哪里,就任由它们依靠在Yzak的背脊,Yzak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指挥自己的双手,只是在他的周身漫无目的游走。

这让他重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那对温热的手掌之下,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栗,紧接着又迎来更甜蜜的舒展。他的身体是他的灵魂最亲密的朋友,可是此刻他第一次明白,原来就算是对他自己而言,它都是一片秘境。而现在,Yzak正引领着他轻柔地踏进这片秘境。

他在吻的间隙呢喃。“你想要我吗?”

Yzak突然停下动作。

“不行……现在不行。没有准备的话,会伤到你。”

他从Yzak的眼中读出艰难的克制。他们最终用手帮彼此解决了问题。

再次见面是在一月底。余下的圣诞假期里,他们相当默契地没有彼此联系。这种前所未有的亲密,仿佛是一瓶陈年红酒,一口气喝完的时候还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然而后劲十足。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无灯的昏沉里,对肌肤再度相触的渴望,连同迟到的震动与羞怯,让他久久难以入眠。他在寝被之下脱去睡衣,缓慢地爱抚自己,只是最后,他的动作再一次变得激烈而不能自制。他在晕眩中平复呼吸,突然想到,身在另一座城市的Yzak是否正在经历同样的煎熬。

当他在周五的傍晚走出中学校门,看到倚着墙等待的Yzak时,他几乎立刻明白,是的,Yzak也在经历同样的煎熬。

他向着Yzak挪过去。“今天下午回来的?”

Yzak只是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沉默地并肩走着,一路走到那个房间。棋盘搁在门旁的矮柜上,上面还摆着六枚棋子,这一盘已经结束,但他们早已用另外的方式开启了新的一盘。他把单肩包放在地板上,脱下厚重的外套,上身只余一件针织衫和贴身的内衣,这让他感到自在多了。Yzak站在窗边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想到悄无声息观察猎物的豹。

“今天晚上必须回去吗?”他向Yzak走近一些。Yzak很快就会发现,他是个温顺的,心甘情愿的猎物。

“晚上九点有最后一班火车。”

“那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他微笑了一下。那双蓝眼睛瞬间燃了起来。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推到床上。

他疼得要命。Yzak不敢再动,俯下身来吻他的脸颊,以此安抚他的疼痛。如此钻心,仿佛生生被撕裂——这是秘境探险的代价,就算Yzak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他抬起手背遮住双眼,害怕Yzak看到眼角没能被克制住的泪水。

“Athrun,Athrun,”Yzak贴在他耳边轻语,“对不起。”

不过他很快拾回了自制力。他们需要完成这件事,或早或晚,都要完成,否则他们都无法真正平静。既然开启了一盘棋,就要下到最后——他稍稍抬起身体,双臂围住Yzak的颈,送上自己的唇。

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让他不那么疼的方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令他非常愉悦的方式。身体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只需要一些微妙的调整,一点小小的技巧,就能让灵魂迷乱,彻底缄默不言。他闭着眼,任凭Yzak握着花洒为他冲洗身上的泡沫。

Yzak把他送到公寓楼下。“你该去火车站了。”他抬起头,给了Yzak一个告别的轻吻。

二月十四日是晴朗的周日。清晨,他刚把房间的窗帘拉开,手机屏幕上便跳出一条短信。

“我想见你。”

他握着手机怔住了。大概过了有两分钟,他才缓慢地敲出两行字。“你要坐火车三个小时来回,太麻烦你了。”

几乎在发出短信的同时,他收到了回复。

“下午一点二十七分到达火车站。等我。有些话语,我想当面对你说。”

他倚靠在窗旁,看见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微笑。就算他再迟钝一点,收到这样的短信,也总能明白Yzak打算留到当面说的话是什么。多年来他们如此亲近,他不确定这种可以被定义为爱情的情感诞生在哪个节点,但是现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即将再次见面,再过几个小时,以恋人的身份,一起度过第一个情人节。

一点小小的,快乐的火花在他心里跳跃,这感觉就像在棋盘上赢得一次干净利落的将军。白主教轻轻碰倒黑王——是你输了,惩罚是爱我。而我愿意陪你一起受罚。

可是他们最终没能在那一天见面。中午十二点二十一分,市中心的商业区发生连环爆炸袭击。十二点二十八分,他的手机上收到了面向全城的紧急情况通知短信。十二点五十三分,他接到警方的电话。一点三十九分,他在医院里见到了母亲——或者说,母亲的遗体。

Tuesday, November 22, 2022 22:58:38 PM 灰基 PERMALINK COM(0)